第二章 女记者和她的老师（13）

　　路奇凡这么说，乔玉萍似有所悟，说：“让你这么一说，他的许多让我费解的做法我也就明白了，先前根本没想过他会有这份心。对，你说的对，我是该让他知道我跟他不可能，可是，直截了当找他说这样的事情，会不会伤他的自尊？韩步安是挺在乎自己的感觉的呀。”
　　乔玉萍对韩步安的这种认识路奇凡也深有同感。一个多月前，各大队通讯报道员上站的日子，集中到公社小会议室，那天的主要内容是结合报道员写的稿子由韩老师组织评稿。韩老师让靳素雅去广播室，把这一个月各大队通讯报道员送到广播站但没有播出的稿子拿到小会议室来，靳素雅拿过来一大摞稿子，交给韩老师。韩老师把那一大摞稿子放在身边的桌子上，说，今天我们主要是评稿子，随机抽取，不说这篇稿子是谁写的，先由一个人念，然后大伙分析，这篇稿子的可取之处在哪，不可取之处在哪，该怎么写更好。韩老师这么说就让在场的人有了压力，唯恐抽到自己写的稿子。怕啥来啥，韩老师从那一摞稿子中抽出的第一篇稿子就是路奇凡写的，他把那篇稿子交给靳素雅，让靳素雅念。不管别人是否听出稿子是谁写的，路奇凡和靳素雅很清楚稿子的作者是何许人也。路奇凡自己写的稿子他能听不出来？稿子的题目下有署名，靳素雅当然也知道她念的稿子是谁写的。那是路奇凡采访一位从燕山市插队到刘家营大队当上了第一生产队长的知青后写的稿子，写这小伙子如何不怕苦不怕累，如何以生产队为家，如何得到社员的信任被选为队长，如何带领社员艰苦奋斗，两年内摘掉了第一生产队的落后帽子……写这篇稿子路奇凡还真的动了感情的，自认为写的还可以，却不知道公社广播站为什么不播这篇稿子。
　　靳素雅把稿子念完，大伙也就知道了这篇稿子出自谁手，因为故事的主人公是第四生产大队第一生产队的队长，路奇凡是第四生产大队通讯报道员，稿子自然是路奇凡写的了。韩老师说，刚才我说了，我们只评稿子，不管这稿子是谁写的。也不知是大伙还没有想好，还是摸不透韩老师的心理，冷场了。韩老师有点尴尬，说，既然大家不发言，那我就起个头，抛砖引玉。然后，韩步安发表对那篇稿子的看法，从立意、到内容，再到布局，把那稿子说得一无是处，全盘否定。路奇凡的脸上火辣辣的，只想着早点离开。韩老师发表高见后，好几个人鹦鹉学舌，就差问路奇凡你是怎么当上的通讯报道员了。这件事情给路奇凡的打击是颠覆性的，把他的自信彻底击垮。在这之前，他还想着将来当个真正的记者真正的作家呢。让韩老师这么有水平的人彻底否定，这条路还能走吗？还有前途吗？就在路奇凡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脸当韩老师的学生的时候，那一天走在乡间土路上，忽听路边的高音喇叭传出县广播站女播音员的声音：“下面播送本站通讯员奇凡采访的报道……”站在路边，仔细倾听，县广播站女播音员正在播的，正是被韩老师说的一无是处的路奇凡写下乡知青的那篇稿子。这给了路奇凡很大的鼓舞，让他重新树立起了自信。路奇凡是这么想的：县广播站编辑老师的鉴赏水平不会在韩老师之下吧？县广播站的工作人员吃的是商品粮，端的是铁饭碗，还比不上吃农业粮的韩老师？
　　如果只是路奇凡自己心里这么想，也许韩老师不会对他产生多么厌恶的想法，路奇凡倒霉就倒在想在同行面前挣回面子，县广播站播出他写的那篇稿子的事情，路奇凡先告诉了靳素雅，靳素雅说她听到广播了，然后，路奇凡又告诉了一大队、二大队的通讯报道员，他们说，县广播站的水平比公社广播站肯定高不少，还有人鼓励路奇凡把那篇被韩老师否定却被县广播站采纳的稿子寄到《燕山劳动日报》。路奇凡说算了吧，要是《燕山劳动日报》刊出了这篇稿子，韩老师会怎么想？估计是有人把路奇凡这话传给了韩老师，或者是韩老师自己也知道了县广播站播出了被他彻底否定的路奇凡写的那篇稿子，韩步安对路奇凡很不满意。有一次竟然跟路奇凡说，别以为县广播站那些编辑的水平有多高！
　　韩老师那么点刺激都受不了，知道了乔玉萍名花有了主，那还不神经了？路奇凡跟乔玉萍说，这事也急不得，得慢慢来。乔玉萍说奇凡你说得对，谢谢你给我提了个醒，要不，耽误了韩步安的婚姻大事，我就成了罪人了。
　　乔玉萍与路奇凡一道离开的路奇凡住的那小院，到刘家营六大队村东，乔玉萍朝北往公社大院走，路奇凡穿了两个胡同再走了一段刘家营大南街，他没想到，推开大队会计室那扇们的那一刻，也是他丢掉刘家营第四生产大队农民政治夜校教师兼通讯报道员差事的倒计时开始的时刻。
　　地震发生时路奇凡刚好醒了，听到了大地隆隆的响声，以为是要下大雨，天还黑，把身上的被单子往上提了提，想再做个好梦。路奇凡是面朝上躺在土炕上的，被单子提到肩膀以上，手还没有来得及放下，山摇地动了，房屋倒塌，砖石、泥土、碎了的灰渣顶块顷刻之间把他的身体埋了个严严实实，只有头部被一根椽子担住，没让砖石和灰渣顶块直接砸中。
　　那年代从国家领导人到平民百姓，都把美帝国主义和苏联修正主义当作大敌，时刻准备着，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房屋倒塌后的最初几分钟，天地一片寂静，路奇凡以为是美帝或者苏修投来了原子弹。想到二次大战美国在日本投的那两颗原子弹那么多人丧命，心说这下完了，要去见马克思了。刚想到见马克思，从废墟的缝隙中传过来外面男女老少哭爹喊娘的声音：“地震啦，快救人那！”路奇凡这才知道房屋的倒塌不是因为美帝或者苏修投来了原子弹，而是传说中的地动山摇发生了。
　　路奇凡试着蹬腿抬胳膊，想依赖自身的力量逃生。努力却是徒劳，无论怎么用力，身子不能移动丝毫。也只好求救，在废墟里喊：“来人哪，救命啊！”喊了几声，没人应。这也不奇怪：路奇凡的身上被厚厚的砖石泥土覆盖，即便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声音穿透覆盖在身上的砖石泥土，到达空气中，其传播力大大打折扣，更何况路奇凡的父母住的地方离他有一百多米，左邻右舍的人家倒是近一些，但这个时候，家家都忙着救自己的家人，谁还会想到世间有个拐子埋在废墟里？
　　地震发生那一刻，路奇凡把身上的被单子往上提了提，他的两只手正好与鼻子在同一条线上。路奇凡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用手扒头上的泥土，想扒开个缝隙，让外面的空气进入到洞穴中来，如果能呼吸到空气，说不定就能等到有人来救他。遗憾的是，用手抠下的泥土都落在了嘴、耳朵和鼻子里，感觉呼吸更加困难。只好作罢。洞穴中的空气耗尽之时，就是路奇凡向马克思报到的时刻。说真的心有不甘，毕竟才十九岁，路奇凡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怎么能就这样死去呢？
　　就在路奇凡对活下去几近绝望的时候，忽听得废墟外面有人喊：“路奇凡，你还活着吗？路奇凡你还活着吗？”竟然是靳素雅，她来救他了。路奇凡忍受着胸闷，用尽所有的力气喊了一声：“还活着！”接着路奇凡就听到了身上的石块被搬动的声音。真巧，最初搬开的尽然是他头顶上的石块，有新鲜空气补充到洞穴中，路奇凡说话的力量大了起来，提醒靳素雅：“小心别砸了我的脑袋！”路奇凡从靳素雅为他扒出的口子中爬出了洞穴，他的身体竟然活动自如！村里好多人不是被直接砸死的，而是被闷在废墟中救得不及时耗尽了洞穴中的氧气被闷死的。假如靳素雅再晚救路奇凡半小时，恐怕路奇凡也就没救了。靳素雅跟路奇凡说，地震发生前，她起来去厕所，刚走出厕所，地震发生了，她先救出了家人，就来救路奇凡了。
　　在这样的大灾大难面前，靳素雅竟然想到来救无亲无故的路奇凡，让他感动地不知说啥好。靳素雅救路奇凡的行为却让好多人不理解。路奇凡走在震后的乡间土路上，亲耳听到乡亲们的议论：“好胳膊好腿的人死了那么多，他还活着，救他有啥用，活着也是负担！”听到这些话，路奇凡越发觉得，自己为靳素雅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