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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84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1-15 18:02:31      字数:10467

  83
  60人民公社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最后一站,在第一生产大队第九生产小队,也就是郑全忠那个小队。回大海率领数万名社员群众扛着扁担、舞着打杵、挥着镰刀、唱着歌曲,浩浩荡荡开进第九生产小队,准备搞一个热热闹闹的收官典礼,以此庄严宣告60人民公社阉割资本主义尾巴胜利结束。可是,当大军开进第九生产小队的时候,大家傻了眼,因为眼前连资本主义的汗毛都没有一根,哪有粗壮而且万恶的尾巴呢?自留地干净得连一棵草都没有,房前屋后的果树连枝桠都砍完了,猪羊鸡鸭圈连一颗屎尿也没有留下。
  李瓶瓶生气地质问郑全忠,你是怎么躲的瞎猫儿,资本主义尾巴呢?
  郑全忠“嘿嘿”笑着说,阉割了,各家各户早就阉割了。
  李瓶瓶狐疑地问,既然阉割了,应该有个桩桩、蔸蔸呀。
  郑全忠笑着说,三嫂子,我郑家娃儿也是坐过大牢的人,再哈宝也不敢违背政策乱来呀。资本主义尾巴在集体晒坝,等着上级派人验收处理。
  大家一窝蜂撵到集体晒坝察看,果真白菜、青菜、芹菜、萝卜、包包菜、扯根菜、大头菜、调羹菜堆得像山坡,上面还用稻草帘子遮着太阳和露水。再去察看集体畜圈,到处关满了牛羊猪兔鸡鸭,你叫我挤、你踢我闹、你舔我尿,更有不怕死的公牛公羊公猪公兔们,连脚杆都没有搁置的地方,竟然不顾羞耻地公然晒太阳。当然,最热闹的还是晒屋后面那块十亩见方的空地,用竹篱笆围着上万只鸡鸭,白的、黑的、红的、灰的、花的、麻的,吵得像联合国开大会讨论伊拉克问题,特别是鸭子的叫声猖獗,像要把天上的太阳吵下来一样。有人说,还是郑队长想得周到,把鸡鸭、牛羊集中起来阉割尾巴,免得我们家家户户搜索。
  一直闷闷不乐的李瓶瓶说,郑队长到底读过师范,脑袋瓜儿就是灵光,能想出这样的法子,集中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社员群众们,打拄镰刀齐上阵,开始阉割呀。
  说着,一些社员群众举起扁担、抡起打杵、舞着镰刀从四面八方围住鸡鸭圈栏,准备集中棒杀割杀。覃点点跑上来阻止说,革命的社员群众们,睁大眼睛看看,莫犯了阶级错误和路线错误呀。
  齐豆芽不解地问,覃点点,哪里出卡壳呢?这都是各家各户集中起来的资本主义尾巴,还要它们继续生长下去吗?
  覃点点毫不含糊地说,过去在各家各户喂养,的确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但是,而今眼目下,都是社会主义的,因为它们早被收归集体,姓社不姓资、姓公不姓私,你们还敢阉割吗?
  广大的社员群众傻眼了,就是回大海也感到吃惊,阉割资本主义尾巴中,还阉割出这样的新问题。那些被早阉割尾巴的社员群众把打杵、扁担在地上拄得“轰轰”直响,一致要求、异口同声,严查第九生产小队欺骗毛主席、欺骗党中央、欺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行为,揪出资本主义的幕后黑手。
  郑全忠站在回大海面前,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没有一点欺骗行为,我们只是采取了另一种方式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社员群众自己阉割了自己身上资本主义尾巴,说明第九生产小队的社员群众觉悟高、思想纯、行动早。每个社员群众交上来的牛羊、猪兔、鸡鸭、蔬菜、瓜果之类,我们有登记、有收据、有数目。
  郑幺妹和第九生产小队的社员群众立即从荷包摸出白纸黑字收据,让其他生产小队的社员群众过目。但是,其他生产小队的社员群众却嗤之以鼻地说,你们只有去糊弄三岁的孩子,既然交给集体,为什么还要在牛羊、猪兔背上写名字、鸡鸭脚上套记号?分明是等运动过了,再各自领回家喂养。
  郑全忠笑着说,写名字、打记号,是社员群众交上来时该称重的称了,该估产的估了,该刨堆子的刨了。你们想一想,自己辛辛苦苦喂养大半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交给集体也要有个数据呀,要做贡献心里要有个底子呀。
  大家一致望着回大海和向德亨,坚决要求阉割第九生产小队的资本主义尾巴。边眼向德亨死眉搭眼地站在那里,不停地从衣兜里摸出小酒瓶子,一口一口地吮着,像婴儿吃奶一样,津津有味、百舔不厌;有时也从衣兜里摸出一颗炒黄豆,“啵”地甩进只有一点缝隙的大嘴巴,即使不睁开眼睛,没有哪一次把炒黄豆甩掉的。
  郑全忠双手叉着腰杆说,我们生产小队阉割资本主义尾巴有请示、有组织、有汇报、有总结,绝不是自作主张、自行其是、自我行为。在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实施方案中,有指导思想、政策依据、阉割对象、行动措施、目标要求、后勤保障、组织领导等等,都写得清清楚楚。
  李瓶瓶厉声问,阉割报告交到哪里的?
  覃点点接过话说,在公社向主任那里,我亲自送去的。
  回大海回头问,老向,有没有呢?
  向德亨仍然不抬眼皮地说,烤熟的鸡鸭,没有见到一根汗毛。
  覃点点上前一步说,送了两个星期,你当时把双脚跷在办公桌上,双手抱着酒瓶子,叫我把报告放在电话机旁边。
  其他社员群众愤怒吼叫,不可能的事情,一两个星期,主任还不晓得吗?
  覃点点生气地说,打谎的是短命儿。不信,你们去他办公桌上找。厨房的炊事员田竹儿可以作证,她叫我直接送给向主任的。送完之后,我们还谈了家常,摆了龙门阵。
  报告的确是覃点点送去的,送去的时候向德亨确实把双脚跷在办公桌上睡觉,怀里确实抱住酒瓶子,只是覃点点悄悄把报告压在《毛泽东选集》下面,不想让他过早知道第九生产小队自己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情况,以免急则生乱。郑全忠见回大海半信半疑、犹豫不决,立即趁热打铁说,回主任,我们集中这样多鸡鸭、牛羊、猪兔和蔬菜,社员群众上交的时候一致表示,一定要送到北京,送到中南海,让毛主席、江青同志和中央的同志尝尝,以表示无限热爱和万分感激心情。可是,远隔千山万水,一双肩膀挑不去,一只竹篓背不拢,能不能调拨百辆马车,我们赶着马车唱着歌儿进北京呢?
  第九生产小队的社员群众立即拍着手板说,对头,我们要到北京给毛主席送牛羊、鸡鸭、猪兔,还要送绿油油的蔬菜。
  其它生产小队的社员群众蹲在地上骂生产小队长,祖坟上长枞树疙瘩,老实得巴笃笃,人家阉割资本主义尾巴做假文章,我们阉割资本主义尾巴来真家伙。现在好了,人家要带着社员群众去北京看天安门,去见伟大领袖毛主席。
  其它生产小队的队长们悄悄躲到一边,恶狠狠地骂着郑全忠,你个龟儿子,这样的好点子不给我们嘘一声,让我们把资本主义尾巴阉割得干干净净,茅草都没有留下一棵,回去了社员群众要撕我们的皮子、榨我们的骨头。
  回大海想一想说,郑队长,你的想法很不错,体现对毛主席的无比忠诚。但是,不能实现,只是一个梦想而已。不知道你想过没有,百辆马车要五百匹骡马,一路上的草料谁负担?一辆马车至少要四人照料,就是四百人,一路吃住谁负担?还有呢,北京城能让你的马车进去吗,一路上的马粪谁拈走?
  郑全忠笑着说,正因为困难重重,我们才找主任想办法。要是没有这些困难,我们早就赶着马车进北京城见毛主席了。而今眼目下,这堆积如山的蔬菜怎么办,再放下去就烂了。一圈的牛羊、鸡鸭、猪兔怎么办,跟孩子一样,一天张着嘴巴要吃,不然就要“呱呱”造反革命了。
  覃点点眨巴一双大眼说,请回主任想想办法呀。
  回大海想一想说,那就送到县城的收购门市,换成钱或者大米,就是几张布票、粮票、肥皂票也行。
  第九生产小队的社员群众拍着手板说,要得噻。
  特别是最后一个“噻”至少拖了十二拍,气得其他生产小队的社员群众跳起来走了,连挖锄、打杵、扁担、镰刀都不要。
  忽然,公社西边腾起一股滚滚浓烟,很快淹没了半个镇子。李瓶瓶跺脚说,“磨搭勾进灶孔,拐嗒火”呀,哪家砍脑壳死的孩子不上学读书,把房子点燃了?
  回大海挥手说,救火呀,赶快救火呀。
  当大家用盆盆桶桶舀水赶到火灾现场时,才发现被燃烧的院子是齐春芽家的,她早已悬空吊死,桌上放着一封遗书……
  齐春芽出去作报告几个月,北京、上海、、南京、武汉这些大城市都去了,青岛、湘潭、洛阳、重庆这些不大不小的城市也去了。先是“批林批孔”,至于林彪和孔老二用什么暗号挂上钩的,她齐春芽也说不清楚,反正有人写稿子,有人训练稿子,她只管跟着背诵稿子就行了。报告时,她时而愤怒流火、时而笑骂成趣、时而冷嘲热讽、时而泣不成声、时而歇斯底里、时而高歌猛进,革命群众的掌声总是潮水般地一阵又一阵响起,口号总是惊天动地一次又一次喊起:
  打倒林彪反革命集团!
  打倒反动分子孔子孔丘孔老二!
  向齐春芽同志学习致敬!
  向报告团的同志学习致敬!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每每这时,齐春芽总是满腮挂着幸福而激动的泪花,挥舞一个劳动者有力的铁拳,愤怒地咬着洁白的糯米牙齿,发誓一辈子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一辈子同资产阶级进行殊死斗争,一辈子参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运动。
  接着,把孔老二换成邓小平,报告的主题叫“批林批邓”。邓小平和林彪挂上了钩,齐春芽是很好理解的,因为他们在一个军队里待过,在一个办公室里坐过,在一口锅里吃过,都是反革命野心家、阴谋家、两面派,长期隐藏在毛主席身边的定时炸弹,密谋联手对付毛主席和他亲密战友江青同志的法西斯。齐春芽才把新稿子背熟,试讲几场报告,上面又要求更换新的主题“反击右倾翻案风”,林彪的罪行暂时放置一边,集中精力批判邓小平,因为林彪的事情早已成维历史,而邓小平的事情正在急剧发生、发展、发酵,来势凶猛、气焰嚣张、扬土卷浪、排山倒海,大有湮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伟大胜利成果之势,大有让亿万人民走回头路、吃二遍苦、受三茬罪之势,大有“卫星上天,红旗落地”亡党、亡国、亡民族之势。所以,齐春芽报告题目变成了《坚决阉割资本主义尾巴》,以自己的亲身伤痛、60人民公社典型事例,痛哭流涕地揭批了资本主义黑尾巴、臭尾巴、腐朽尾巴万劫不复的罪恶,并信誓旦旦表示,一定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从身边做起、从亲戚朋友做起,彻底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绝不留下一根资本主义的毫毛。
  巡回报告做完了,齐春芽的享受也完了,天天睡招待所、顿顿吃白米饭、来往有小车接送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捧着一张盖有红色大印的《全国优秀报告员》大奖状,准备回到60人民公社带头阉割资本主义尾巴。可是,还没有进屋就发现,自己的尾巴早被人家阉割得一干二净,就连恶麻草也没有留下一蔸。她钻过被连蔸挖掉横七竖八的果木树,推开蜘蛛网密布的四合院大门,椅子上的灰尘有两三寸厚,走的时候放在桌子上的半袋米,被老鼠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口袋老鼠屎。再看床铺,不知道是谁家的母鸡巴了窝,屙了一铺鸡粪,掉下一铺鸡毛。糊里糊涂中,她沙哑地呼喊,老巴,巴道寒!
  没人答应。她这才想起来,巴道寒是林彪、孔老二的徒子徒孙,早被新的县革命委员会押解走了,也被她这一路巡回报告批倒批臭批彻底了,不可能再回来和她同院、同房、同床、同晒太阳。于是,她又大声呼喊,边眼,向德亨!
  还是没人答应,因为向德亨和她离婚了,住进了公社革委会。她心身疲惫地再喊,齐豆芽,齐德成,砍脑壳死的齐德成!
  仍然没人回应,因为他们打早去各生产小队阉割资本主义尾巴了。轰轰烈烈、气壮山河、声振寰宇,怎么听得到她救命的呼喊声?
  齐春芽身心疲惫得像一坨霉老渣地呼喊,干柴棍记者,干柴棍记者。
  干柴棍记者虽然让她政治风光得像天上的太阳,但是也让她身体霉烂得像长满白毛的老豆腐、老残渣。由于经常变换各种姿势口交、阴交、人交、物交享受人生快乐,宫颈癌、阴道癌、子宫癌、食道癌、乳腺癌各自为阵,悄悄创建特色根据地,充分发挥游击战长处,慢慢毒蚀她光亮肌体,最后占据她全部身子。现今,无论她怎么呼唤,都没人答应,只有老鼠一群紧接着一群在屋梁上疯癫,“唧唧咋咋”闹得瓦片都掉落在地上。齐春芽一屁股坐在连灰尘都没有抹的老圈椅上,望着空空如也、茅草横生的四合院,含泪叹息,疼痒不已。
  她已经整整两天一夜没吃饭了,昨天早上从县革委会动身的时候,连馒头都没有准备一个,以为自己名冠全国可以在路上解决生活问题。可是,从县城到60公社这条千年古商道,一百八十八家旅店全部关门歇业,因为阉割资本主义尾巴,取消自由市场,取消自由贸易,不容许人员擅自流动往来、货物擅自流通买卖。她敲开路边社员群众的家门,社员群众惊讶地问,这不是到处作报告的齐春芽吗,又来作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报告吗?
  齐春芽沙哑声音说,是呢,我有中央颁发的证书。干表婶娘,我大半天没吃饭了,给我把一碗行不?
  被叫作干表婶娘的人,立即把她推出门外说,狗屎也没有,早被你阉割了资本主义尾巴。
  天已黑,一个孤身女人再也不敢往前走了。齐春芽看到一家石墙屋正冒炊烟,立即赶过去祈求说,大表伯,我一个单身女人,怎么往前走呢?做个好事,聘个歇行不?
  被叫作大表伯的人,点着枞树油根子,把她端详半天才问,你真是齐春芽吗,作报告时声音洪亮得像喜鹊叫,为什么现今沙哑得像破锣响呢?
  齐春芽掏出大红奖状说,可能是报告作多了,声音就沙哑了。我有中央颁发的奖状为证呀。
  大表叔仔细察看了她的大红奖状说,东西是真的,人也是真的,聘歇也没得问题,但是要报告生产小队长和大队民兵连长。你进来坐起等着,我立马去报告。
  省革命委员会有最新规定,生产小队的社员群众出队不仅要请假,还要怀揣路条,否则任何人、任何机关都可以捆你关你收拾你;外来的任何人,包括亲家母亲家公老表舅子姑爷,也要报告登记检查,否则不容许留宿招待。齐春芽只好坐在阶沿石上,看到老人家房前屋后被挖掉的果木树以及被割掉的瓜藤豆藤,心里竟然莫名其妙生出一丝痛苦来,并且,还联想起死去多年的女儿向阳花,她不是跟这些瓜果树木、藤藤牵牵一样的命运吗?
  一会儿,背枪的民兵连长和生产小队长来了,对她进行了挖蔸刨根式的调查询问,当得知她是齐春芽后,大表伯家的女人钻出来,一把夺过她手中喝茶的土碗,狠狠地摔在地上大骂,偷人养汉的卖X母狗,来阉割我们的尾巴。我的房子宁可借来停丧,也不得让你挺尸上床……
  齐春芽怄着一肚子气回到日思梦想的家,没想到自家竟然被糟蹋成这样,连生存的基本条件也没有,更没有做人的尊严。于是,她从黄布包掏出几张印有“全国阉割资本主义尾巴办公室“的便签,吞吞吐吐、悲悲戚戚、歪歪斜斜地给伟大领袖毛主席写了一封短信,倾述心中的苦闷和烦恼,以及美好梦想破灭的伤痛。然后点燃破败不堪的房屋,并在床铺下找到一根黄金脑壳大烟杆,是向德亨土改时从覃家私藏的,横穿在蜘蛛网密布的楼枕上,用一根白帕子把自己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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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产小队的庄稼收割完毕,该上缴的公余粮也都上缴了,该上解的猪羊鸡鸭也都上解了,剩下的是社员群众两年的口粮,即使人均月不足十斤,那也是“一年庄稼,两年吃饭”的活粮呀。同时,巴道寒的宣判大会也刚刚结束,郑全忠把生产小队的社员群众召集一起开会,安排部署冬天相关工作。社员大会在晒坝召开,坝子中央照例架起几堆熊熊燃烧的烈火,火苗串起来比人头还高,火声“叭叭”像炸鞭炮。社员群众围着火堆,坐着板凳、木棒、石头。女人们“呼啦呼啦”锥着鞋底或者袜底,男人们除了“吧啦吧啦”抽叶子烟,就是在火堆里烧苞谷、洋芋、红苕,或者刨黄豆,反正手脚没得空闲,至于覃点点读的什么报纸、学的什么文件,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所好的是,记工员盘小毛有会议记录,不怕上面检查。
  郑全忠也咂吧叶子烟说,报纸、文件学完了,我们研究下一个问题,那就是生产小队讨米过冬问题。
  有社员群众发言说,讨什么米呢,今年的粮食虽然不多,但是,和一些青菜白菜,再去挖一些野菜,交到集体的东西自己领回去,应该够吃了。
  还有人说,讨还是要讨,反正蹲在屋头也没事,外面把嘴巴敷出去,把自家粮食节约出来。
  有女人说,不去讨也可以。讨米下贱死了,像卖X一样,人家看你那眼神都是弯钩钩的,没得一点尊严。
  有的深有体会地说,“在家千日好,出门处处难”,谁愿意厚起城墙转角那样的厚脸皮出去讨米?从古至今,从起根根巴笃笃,外出讨米要饭,是没得法子的法子呀。不然,那个丐帮存在了几千年。毛主席不是早就说过吗,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好中差、富中穷呀。
  郑全忠用长长的木棍拔着火堆说,如果全公社的人都去讨米要饭,我们不去行不行呢?这是一个潮流问题、政治问题、大局问题,如果我们不跟着潮流走,是要吃大亏的。
  覃维修披着破烂的灰色棉袄赞同说,队长说得正确。如果我们不去讨米,人家就会来清理账目,寻找开干。“同是一块天,同是一块地,同是领袖毛主席”,为什么有人讨米、有人不讨米呢?闹大了是个政治问题,人人走不脱,个个要遭殃。
  开干,就是麻烦的意思。大家觉得覃维修说得在理,一致赞同出去讨米,不然怕上头下来退粮食、钱款,说不一定还要坐牢。到手的麂子,怎么能让它跑了?
  郑全忠又问,我们出去讨米要饭,阉割尾巴时收拢来的牛羊、鸡鸭、猪兔,如果继续集中,谁来喂养?如果各自领回去,上头检查起来又怎么说?还有,家里的东西和集体没有分配完的物资,谁来看守?
  过去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家人出去讨米要饭,回来的时候,家里的桌子板凳都被偷走了,莫说是粮食鸡鸭呀。所以,大家一致决定,五十岁以上的老人留在家里,看守自己的家,看守他人的家,看守生产小队的家,同时喂养好所有的牛羊、鸡鸭、猪兔,必要的时候还要在空闲田土撒点油菜籽、白菜籽,讨米要饭的人回来了才有菜吃。
  郑全忠望一眼大家说,出去讨米要饭,我也给大家准备了“五个一工程”,即一份证明书、一枚毛主席像章、一根布口袋、一把干稻草、一个小本子,大家都要随身带着、时刻记着,念念不要忘着。
  社员们莫名其妙,这不是“脱了裤儿打屁,多此一举”的事情吗?外出讨米要饭,本来就是耻辱,还要出政治风头搞“五个一工程”。就连寸步不离、聪明绝顶的覃点点也是“一丈二的和尚,摸不到脑壳。”所以,她也睁大明亮的眼睛等待着“先生说书,且听下文分解。”
  郑全忠笑一笑说,现在的政策是以土地套住人,以生产小队管理人,不容许随便自由流动。大家没有证明书,只怕连夷水县城都过不去。一旦被公安机关或者革命委员会拦住,用什么办法证明我们是讨米要饭的人,是规规矩矩的60公社人呢?
  有人玩笑说,这不是跟巴道寒时期一样吗,戴着毛主席像章造反攻打县城?
  还有人说,戴着毛主席像章讨米要饭,不是给他老人家脸上抹黑蒙羞吗?
  郑全忠肯定地说,不会给他老人家蒙羞,只能证明我们是好人,是革命的人,是最听毛主席话的劳动人民。也许,戴着这一枚像章,就可以走遍天下、畅行万里。还有,戴着毛主席像章,可以约束我们讨米要饭行为,讲规矩、讲道德、讲诚信、讲本分,不能强取豪夺、鼓拿鼓要、违法乱纪。
  大家又问,那么布口袋,装讨来的粮食吗?
  郑全忠说,对头呀。布口袋上印刷有“夷水县”三个黑体大字,目的在于说明我们是有组织的讨米大军,不是一家一户的擅自行为,更不是“打着讨米要饭旗子,干罪恶勾当”的混乱群体。当然,也证明我们这里灾害的严重性、粮食的短缺性、贫困的广泛性,讨米要饭是有组织进行的。
  大家一声长长的“哦”后说,原来是这个讲究呀,队长就像一个婆婆妈,想得蛮细致。那么,一把干稻草又干什么呢?牵牛羊牵不回、套鸡鸭套不住、提腊肉提不起、串苞谷籽串不了几颗,只有“棕叶子套母狗,越套越紧”呀。
  郑全忠解释说,这不是套东西的草,而是记号草、信息草。这么多人出去,祖国这样辽阔,一没得电话,二不能写信,三无法见面,怎样传递信息、相互联系呢?就用干稻草。我们每走一地,每路过一个岔路口,就在路边捆一根干稻草。只要是我们生产小队的人看见了,一是有事可以根据干稻草的指示,立即找到自己人;二是避免重复讨要,天天看见夷水人讨要,就是大户人家也可以讨穷呀。
  有男人笑着说,为什么狗行千里不迷路呢,因为它一路行走一路屙尿打记号。人没得狗鼻子灵验,时间长了闻不出气味来,所以屙尿打记号行不通,只能按照队长说的,用干稻草打记号,便于女人找男人、男人找女人。
  有女人瘪起嘴巴说,小本子干什么呢,未必人家给我们把了粮食,还要记下姓名、地址、斤两,今后回去偿还吗?
  郑全忠脸色严肃起来,浓黑的眉毛凝聚起来,他轻轻地咳嗽两声才缓慢说,天地这样之广大,祖国这样之辽阔,人口这样之众多,未必都在讨米要饭吗?肯定有粮食丰收、吃得饱饭的地方,肯定有能人想出了很多好办法的地方。我们这次出去讨米要饭,不是主要目的,而是去学习人家种地种田的好方法,学习人家怎样利用中央政策把饭吃饱、安居乐业不出去讨米要饭。所以,我给大家发一个小本子,希望把人家的好经验原原本本地记回来;不能够动笔的,就叫人家帮忙在小本子上记上几笔。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今后再不讨米要饭,子子孙孙永远不讨米要饭。
  有心慈善良的女人流着眼泪说,队长吔,我们都要分手出去讨米要饭了,三两个月不得回来,说不定有的在外嫁人,有的死在讨米路上,一辈子没有再见的机会呀。
  旧事重提、伤心唤起,那些四川讨米要饭过来的女人竟然把鞋底、袜底丢在地上,互相拥抱“呜呜”痛哭起来,像哭嫁一样,像哭丧一样,还哭出了腔腔调调:
  我的姐姐噻我的那个妹
  这一去哪个时候才回哟
  前头的山高高上了天呀
  雀雀儿也难得那个飞哟
  前头的河大大过了海呀
  牛牛儿也凫得不见背哟
  路上要遭尽那个活罪呀
  
  我的姐姐噻我的那个妹
  分别就像棒棒那个捶哟
  走路噻莫那个走夜路呀
  夜路上就怕撞流浪鬼哟
  住店噻就要早点投歇呀
  过了村子再没地方睡哟
  过桥桥噻莫要踩边边呀……
  郑全忠一把抹干腮巴上的泪水,站起很威严地说,现在我出台两条政策,也可以说叫两个“务必”,一是务必把出门讨米要饭的人一个不少的带回来,特别不能把妇女、孩子留在外面;二是务必在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前赶回来,准备明年的春耕生产,“春天不播种,秋天收空空。”做得到不,男人们?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做得到,坚决做得到!
  郑全忠又说,把集体圈里的肥猪拖两条出来杀了,就在这个晒坝摆上三四十桌,大家吃个大锅饭、大锅肉,吃饱了出去讨米要饭。各家各户的老人、孩子也都叫来,多人多筷子,一起吃个闹热。
  社员群众的掌声还没有响起,只见覃维修“呼拉”举手发言说,喂喂喂,大家听我宣布一件事情,一件天大的事情,好不好呀?
  社员群众瞪大眼睛望着他,不知道一个半怏老汉要宣布一件什么事情,更不知道这件事情有什么重大政治意义,跟自己有不有关系,所以都不敢说“好”,也不敢说“不好”。还是郑全忠反应灵活,立即答应说,你老人家有事就说,反正才开始杀猪洗菜,吃饭早得很。
  覃维修举起烟杆说,俗话说得好,“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要把小妹崽覃点点嫁给郑全忠。
  社员群众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覃点点羞涩地叫一声“老汉”便跑去洗菜了。好半天大家才反应过来,热烈地拍起巴掌,张大嘴巴叫喊,要得!要得噻!从今而后,我们的生产小队长也有娘子了。
  郑幺妹站起来说,这样简单不行,便利了郑全忠,亏待了我家点点。依照我看呀,还是布置一间新房,缝制一套新衣。
  覃维修低着没有几根发的头说,他们这一走,不晓得路上还有好多艰难困苦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见到他们,都很难说了。让他们简单地把婚事办了,水到渠成,火熄饭熟。不然的话,我死了也闭不上眼睛,更没得脸面去见你家姐姐。
  郑全忠立即表态说,听姑爷安排。我们结一个革命化的婚,移风易俗、简单节约。
  郑幺妹昵爱地望一眼说,全忠,马上要拜堂成亲,还喊姑爷吗?
  社员群众起哄说,要不得呀,“女婿半边儿,媳妇一个女”嘛,应该改口了。
  郑全忠拉着覃维修粗黑手掌笑着说,我不是半边儿,而是一个儿,老汉!你老人家放心,点点的新衣服,我一定补起来;我这一辈子,一定对点点好。
  覃维修热泪盈流,幸福而甜蜜地答应一声,哎!
  社员们高兴地说,昨天才敲了玄巴虫巴道寒的砂罐,今天又喝郑全忠的喜酒,双喜临门、百年难逢呀。
  回大海一直没有放弃苗晶晶失踪案、向阳花惨死案、歌唱家溺死案、覃点点疯癫案以及60公社各种离奇案件的调查,弄清了事情真相,还了他人公道,以反革命罪、杀人罪、强奸妇女知青罪、武装暴乱罪把巴道寒在夷水边勾魂柱下敲了砂罐。陪他一起敲沙罐的,还有从省城押解回来的田瓜儿,罪名是杀人、反革命、武装暴乱。给他们下达死刑执行命令的,竟然是省城归来的狗眼睛冉红姣,虽然面对巴道寒心情复杂,但是政治是讲不得半点情面的。冉红姣的眼珠子被大红公鸡抓走之后,就败了相、走了形,到哪里都只有半边眼睛看人看事,省城医生只好给她配了一只狗眼睛。远看是一双人眼睛,无疤无印、晶莹剔透;近看才发现左眼睛是个死眼,从来没有转动过,知情人才知道,她配的一只死狗眼。所以,有人给她取了一个绰号,狗眼睛。
  田瓜儿谋杀苗晶晶完全是醋意浓得化不开了。如果不让苗晶晶从地球上消失,她田瓜儿完全有可能失去巴道寒这座强大的政治靠山。因为很多晚上,田瓜儿开起房门等巴道寒睡觉,他就是不来,竟然和苗晶晶在广播室睡在一起,有时大白天也不出门。机会终于来了,那几天巴道寒去县城开会,田瓜儿模仿他的笔迹写了一首落款为“巴哥”的情诗,通过邮局寄给公社广播站,苗晶晶拆播稿件发现后,兴奋得心子都差点儿蹦出来。是呀,巴道寒多次在床铺上给她承诺,一定提拔她当干部,一定送她去读大学,和她结婚“比翼双飞在人间,白头到老相勾连。”苗晶晶反复诵读巴哥的情诗,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月亮挂在水杉上
  三层岩边会情郎
  小别几天胜新婚
  手拉手儿说我想
  每天晚上节目播完,从播音室楼上望出去,刚好是“月亮挂在水杉上”的时候,巴道寒也正是这个时候来播音室,这是苗晶晶多次观察、等待发现的。所以,她播完音,略略梳洗打扮一番,拿着约会情诗,欢天喜地出门,远远地看见一个高大的背影站在三层岩边的一棵青冈树下。苗晶晶激动得几步跑上前,一把拦腰抱住背影准备娇柔一番,诉说别离之痛、相思之苦。忽然,背影反过手来,一把将苗晶晶掀下三层岩,手上那首情诗和危急时刻扯下凶手胸脯上那枚毛主席像章,成了回大海后来破案的关键线索……
  在公社中学操场开了宣判大会,巴道寒和田瓜儿被徒步押解到夷水边“验明正身,执行枪决”,几万老少观众被阻挡在警戒线外。巴道寒和田瓜儿被五花大绑、背插标签,跪在勾魂柱下,两边还有骆嘎嘎、花春申、诸葛黑、税满寿、盘磨心等几十名“五类分子”陪杀场。只见公安局一名科长挥着小旗呼喊“预备……”,“开枪”还没喊出来,八十多岁的骆嘎嘎“轰”的一声栽倒地上,惊讶得观众大声呼喊,技术不过关,子弹打偏了。
  一名公安立即上前查验,骆嘎嘎竟然被吓死了。
  公安局的科长挥着小旗继续呼喊“预备……”,“开枪”仍然没喊出来,七十多岁的甘仙姑也“轰”的一声栽倒了。看热闹的群众埋怨说,“吃干饭,拉稀屎”,子弹又打偏了。
  拖走了甘仙姑,公安局的科长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捏着红色小旗,不知道喊还是不喊,张开的大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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