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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谁是我的亲生父亲(1)

作品名称:良辰美景奈何天      作者:李卫荣      发布时间:2022-11-09 10:20:43      字数:3592

  转眼之间,杨春花已经去世六十天了。六十,是死人家里的重大日子,但凡儿孙孝顺,家里条件又好,这一天至少要办十几二十几桌的酒席。王洪月是个出了名的孝子,又是书记,家里又有钱,自然要办得更像样了。
  今天,一向好睡懒觉的王洪月一大早就起来了。收拾院子,归置临时做伙房用的东厢房,还真像个勤快的当家人。
  “妈妈,拜拜!”走出屋子的女儿小波冲妈妈挥挥小手,一蹦一跳上学去,两只小辫儿在脑后摇来摆去。
  “站住!”王洪月从厢房里出来,横在女儿面前,“你知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吗?”
  小波翻着眼睛:“星期三,语文期中考试的日子。”
  王洪月很不高兴:“你奶奶的六十,忘了?”
  小波晃一下脑袋:“干吗要记这个?”
  王洪月的脸立刻沉下来:“什么干吗不干吗的!今儿个咱家给你奶奶办六十,告诉你,不能上学!”
  “偏去偏去!”小波要走,被王洪月拽住了,“不许去!”
  “洪月!”听见父女俩的争吵,周淑芹从屋里走出来,“孩子今儿个是期中考试,就让她去吧,嗯?”
  “不行!”
  小波哭了:“老师说的,除去病得下不了床的都得去,要不然就不让升级。”
  “他敢!”
  事已至此,周淑芹是不敢再说什么了,她深知丈夫说一不二的土皇上脾气,又是给老太太办六十,他这个大孝子哪容得家里人丝毫的怠慢?她哀怨地看一眼丈夫,哄着女儿进了屋。王洪月也跟着进了屋,吩咐媳妇:“烧锅热水,我这去大队把六指儿叫来杀鸡。”
  “别叫他了,我会干。”周淑芹说。她是当村的娘家,关于婆婆和六指儿的事没进王家门就隐隐约约听说过一些,那天在屋里撞见婆婆和六指儿脸上尴尬的表情她就更相信这些传闻了。她不愿意再使唤六指儿,别扭,良心上也不安,可这些,又怎么敢和丈夫说?
  “留着他干啥?”王洪月并不理会妻子的话,瞪了周淑芹一眼,擦把脸,迅速穿上他那身花四百元钱做的纯毛料的笔挺西装,就出了家门向大队走去。
  大队,其实应该叫村委会,只是这俩字简单好叫又习惯,所以村人们并不管两个称谓之间的政治内涵,仍然跟以前一样叫大队。大队在村西,打王洪月家出去要整整走过一条街,穿过那条街西的南北大道,再过几个人家才是。大队房子的北面就是王洪月家那片郁郁葱葱的小树林,也是他家的坟茔。自打母亲埋葬在这里以后,王洪月每走到这里都止不住想哭,怕看林子,又想多看两眼林子——那里埋葬着他的母亲,他的尝尽人间辛酸的苦命母亲。
  他的父亲,田各庄的前任支书王耀祖,仗着他的老丈人是公社主任,不但称霸乡里,在家里也蛮横霸道,对妻子抬手就打张口就骂,对芦柴棒一样干瘦的王洪月更是从来不屑一顾。他只疼前妻留下的那个儿子王洪山,因为他的姥爷是公社主任。有其父必有其子,王洪山是家里的小皇上。继母和兄弟要是有哪点儿冒犯了他,和父亲一样,非打即骂。王洪月记得他六岁那年,六指儿大叔(他那时是那样叫他)赶集给他买了一个用秫秸秆做的、染得红红绿绿的小风车儿,上面插着两个粉红色的小纸旗,风一吹,那个花花绿绿的小轱辘便咯噔咯噔地转得飞快,粉红的小纸旗拼命地抖。长这么大也没玩过什么玩意儿,六岁的王洪月真是喜欢死了这个小风车。举着它,从街的东头跑到街的西头,又从街的西头跑到街的东头,两只小手儿冻得通红,两道清鼻涕像两根虫子从鼻孔里爬出来越过嘴唇。忽然撞上刚下学的哥哥王洪山。“站住!”王洪山大喝一声,就伸过胖嘟嘟的手,“拿来!”
  “不给!是六指儿大叔给我买的!”他把小风车紧紧搂在怀里。
  “杂种!”王洪山骂一声,劈手夺过风车扬长而去。小洪月在后面哭着跟着王洪山进了家门,就去告诉正在做饭的妈妈。妈妈听了,走到王洪山跟前,像央求皇上似的央求王洪山:“洪山,你是哥哥,给弟弟玩一会儿再拿走,行吗?”好像那东西不是自己儿子的倒是王洪山的。
  “给他妈你!”王洪山把风车往地上一扔,几脚把风车辟哩叭啦踩得稀烂。“臭下三烂!六指儿的东西就那么好?”恰巧王耀祖走进院,王洪山恶人先告状说他的风车被王洪月踩烂了,他妈还向着他。
  王耀祖听后不问三七二十一,抄起地上的火棍子朝王洪月母子头上一阵乱打。“养汉老婆小杂种你们记住,我儿子是龙种,田各庄的江山还等着他接哪!以后你们再敢欺负他,我全灭了你们!”棍子一扔,王耀祖拉起王洪山的手,“走!跟爹到镇上下馆子去!”丢下的是相互依偎的母子俩。儿子抚着母亲额头上的伤痕,母亲揉着儿子脊背上的肿块,母子俩哭成了一团。从那一个时刻起,小小的王洪月就下了这样的决心:一定要当田各庄大队的书记,一定要出这口恶气。
  十几年之后,当年的小王洪月长成了一个挺拔的汉子。他高中毕业,有文化有胆略有点子,终于从没有了后台(当公社书记的老丈人已死)的父亲手里夺回了田各庄的大权,做了田各庄大队的书记。
  失去权力不久的王耀祖便死了,他的儿子王洪山虽不甘心做王洪月治下的顺民,但是也没什么更好的路子让他走。唯一的路就是好好拍兄弟王洪月的马屁,让他看在一个爹的份上手下留情。因此父亲埋葬的当天,他便违心地备了一份厚礼送过来,说是孝敬母亲的。王洪月只冷冷三个字:“拿回去。”倒是母亲瞧着涕泪交流的王洪山不忍心,留他吃了一顿饭。待王洪山走后,王洪月把他送的那些东西一股脑都扔进了猪圈,又从村供销社里买了一大堆好吃的东西放到母亲的炕上:“妈,您的儿子当书记了,是执掌一方的皇上,从今后您就是皇上的妈,吃啥有啥。他不三不四的再敢登咱家的门,我就叫民兵把他绑起来!”
  王洪月当上书记以后,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路。村中从东到西的那条土路太窄了,一下雨像老母猪打圈似的,满街的泥,别说走车,走人都难。他要把这条路拓宽,修成一条光滑平坦宽阔的大路,上边来人一进村就能看到他的政绩。凭他的上蹿下跳和三寸不烂之舌,一个月前就把修路的款筹集到了,只等重病的父亲一死就开工——因为修路第一个要拆迁的就是王洪山去年才盖的五间青砖大瓦房。父亲在他怕惹麻烦,所以要等到哥哥的靠山倒了再干。王洪月早算计好了,要拆王洪山的房子,一向霸道惯了的哥哥肯定来大队找他拼命,所以他没亲自通知王洪山拆房,让村长通知的。还特意把民兵连长周立秋叫到大队,跟他说这次修路是县乡直接抓的,如敢有捣乱的,立即绑起来送到乡里。正说着呢,王洪山来了。这个骄横惯了的矮墩墩的汉子,昨天去继母那院儿送礼已经是忍气吞声万般无奈了,今儿个王洪月又派人通知自个儿拆房,哪儿还忍得住?抄起一把铁锹就奔大队来:“王洪月你这个杂种!我跟你拼了!”王洪山骂着,就挥舞着铁锹朝王洪月扑过来。
  人高马大的王洪月哪儿把他放眼里?双手抓住铁锹只一拽,就把王洪山拽个大趴虎,冲民兵连长:“你都看见了吧?王洪山行凶殴打干部,还不快绑起来!”民兵连长不敢怠慢,跑步从盛农具的东厢房里拿出根绳子,五花大绑把王洪山捆了个结实。
  “立即押到乡里!”王洪月吩咐。
  这事不知怎么就被杨春花知道了,老太太跑到大队,分开围观的人,拦住民兵连长:“你去给我把洪月叫出来!”民兵连长进屋叫出王洪月,还没容他开口解释,兜头就挨了母亲一顿臭骂,非让他立即给王洪山松绑不可。他没说什么就给王洪山松了绑——为母亲不生气,他什么都忍了。
  晚上,母亲把他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儿啊,忠厚宽容是做人之本,官当得越大越不能忘根本啊!”不知是从母亲的话里悟出了什么,还是完全出于孝心,王洪月把要修的马路稍微收窄了一点儿,王洪山的房子让出来了。王洪山倒也知恩图报,率领家人齐刷刷跪在杨春花面前:“妈,儿子从前错了,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亲妈。”从此,王洪月再也没找过王洪山什么茬。
  王洪山像村里别家的长子一样,每月按时给杨春花赡养费,媳妇亲手给老人做一年四季的衣裳,逢年过节把老太太请过去吃饭。杨春花也像村里别的多子孙的老太太一样,对洪山和洪月的孩子一样疼,甭管走到哪,孙男弟女的一大群前呼后拥,好不威风,好不福气。
  “老太太这几年是享福的。”王洪月心里跟自己说,从小树林里收回目光,悄悄擦干腮帮上的泪,匆匆地进了大队院子,正好六指儿对着大喇叭在喊他:“洪月,长途电话!洪月……”见书记进来,六指儿离开扩音器,招呼王洪月。
  “喊什么喊?”他冲六指儿瞪眼,真想给他一脖搂子,“他妈的,叫名字不带姓,好像他妈的你是我长辈似的!”他心里骂,故意儿慢腾腾地走过去,慢腾腾地抓起电话,“我是田各庄的书记,你有什么事呀?”他打着官腔,慢腾腾问。
  “洪月呀,真是你吗?”又是一个直呼名字的,叫得那个亲,跟大妈似的!他正想给她几句,那边儿又说话了,“我是张晓芳,洪月。我在县城汽车站哪,派个车来接我吧!”
  “好,这就去接!”王洪月痛痛快快答应,吩咐垂手立在一边的六指儿,“你马上通知司机把车开到我家,我妈六十,随时用车。”
  “那谁去接张晓芳呀?”刚才书记没接电话之前,那个打电话的女人已经跟他说了,她叫张晓芳在长途车站,让王洪月赶快派车来接,所以他这样问。
  “你比我这个书记都操心,让你找司机就去找司机吧,问那么多干吗?回来去我家,鸡还等着你宰呢!”
  “是。”六指儿答,走进院子骑上自己那辆除去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车,叮叮当当出了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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