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小院儿里旧情重温

　　在层层叠叠的房子包围中，有个幽静的小院儿，西北面是三间老式的青砖到顶瓦房，小院儿的东北角有棵老槐树，东南角有棵老枣树——这就是杨林出生和成长的小院儿。
　　小时候，妈妈坐在门坎上缝补那些永远缝不完的破衣服，杨林就趴在小院儿的地上玩。先用破碗碴子刮一小堆儿土，又抓来些土鳖和黑豆妞（小甲虫），把它们埋在小土堆儿里，然后两只小脏手就轻轻地拍打着小土堆儿：“黑豆妞开门来，前头后头有人来。黑豆妞……”忽然小院儿门开了，比他小两岁的李丽跑进来：“杨林哥哥，我跟你玩过家家，当你媳妇行吗？”
　　“去去去！”他冲她瞪起圆圆的小黑眼珠，虽说李丽家和他家挨着，虽说妈妈和李丽妈很近乎，可他就讨厌李丽，讨厌死了这个像粘饽饽一样粘着他的小姑娘。杨林想好了，长大了妈要真让李丽当他媳妇，他就逃，逃得远远的，让妈和李丽永远也找不着……
　　大街上传来的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汽车喇叭声，终于将杨林从回忆中唤醒，让他又回到现实中来。现实是什么呢？是那个讨厌的小女孩儿终于做了他的妻子，已经二十多年了，还和他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小院儿呢，也因为他的迁入新居而被冷落了。妻子要卖掉小院儿，他说：“这是我爸爸蹬一辈子三轮用命换来的，是我和母亲相依为命住过的地方。没事的时候我还要来小屋里坐坐，回忆回忆往事哪！怎么能卖呢？”李丽就没再坚持。可是平心而论，他留小院儿既不是因为父亲，也不是因为母亲，而是因为张晓芳。这个小院儿，就是他和张晓芳爱情的见证。
　　四年级从农村搞完四清回来了，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的他和晓芳几乎每个礼拜日都是在这个小院儿里度过的。妈妈不喜欢晓芳，只要她一到，妈妈推起冰棍车就走，连午饭都不回来吃。这倒方便了他们，小院儿成了一对热恋情侣的天下。两人时而卿卿我我，时而追逐打闹。有一回，两个人绕着枣树你追我打，不小心树上掉下来一个羊拉子落进张晓芳的衣裳里，拉得晓芳立即杀猪般地哭叫起来。他起初以为晓芳是故意儿装出来给他看的，就双手抱在自己胸前，冲张晓芳挤眉弄眼。直到看见大滴大滴的泪珠在她那美丽的面庞上滚动着，他才知道是真的了。慌急之中，竟把手从领口处伸到了晓芳的胸部，从乳罩里抓出了那条毛茸茸的绿色羊拉子。然后又伸了进去，红着脸的晓芳喃喃着倒进了他的怀里。
　　毕业了，她因为成分不好分到东北，他留在了本市。在妈妈的干涉下，一对相爱的人从此劳燕分飞，再没有任何联系。
　　与张晓芳谈恋爱时，他曾经和她一块去过她的家——一座土墙围起来的院子和三间土房。“这是原来我们家长工住的房。”晓芳告诉他，又指指东院那座青砖大瓦房，“这是我们家过去的房，现在住着的是长工的儿子李明。”李明，这个名字从此就深深地印在他心里。
　　上次见过晓芳以后，他使尽一切招数，终于把已经四十七岁的她安置在朋友做领导的公司里，又将这座小院儿让晓芳居住，他那颗对晓芳负疚的心似乎稍稍好受了一些。时不时地，他到小院儿转一圈，给晓芳买些吃的用的，和她在小屋里坐一坐……可是昨天在小院儿里却没看见她。今儿个去单位又没看见她，倒看见了那个五大三粗的李明，还有他的姐姐和姐夫。他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晓芳的工作地址？三个人是不是去找晓芳麻烦？晓芳会不会挨打？他不敢往下想了，心情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为晓芳的安危担忧。
　　门“吱”地一声开了，晓芳踏着夕阳走进院里。“杨林，你干吗不进屋啊？天晚了，外头凉。”她走到他跟前，用妻子管教丈夫的口气同他说话。
　　杨林跟她进了屋，见光线太暗，就把灯拉开了。
　　“你干什么去了？我昨天在家里等不着，今天又去单位等，怎么到现在才回来？”他使劲儿盯住灯光下张晓芳那张仍不失当年风韵的美丽端庄面庞，却发现那张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愁。会不会跟李明和他姐姐到单位的事有关呢？或许他们给她带来什么不愉快的消息？可她当时不在呀！莫非后来又去找……
　　“你去单位找我了？碰见了李明和他的姐姐姐夫？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张晓芳问。上午看完郑天民留的字条之所以吓得瘫倒在地毯上，除担心今后李桂英会率领家人常来捣乱，更多的是担心杨林上午会受到伤害。见杨林摇头说李明没认出他来，张晓芳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找你什么事呢？”
　　张晓芳很无奈地摇摇头：“因为我是属于他的，看不见当然要找，亏得他们来时我没在公司。”似乎怕杨林过问她的家事，张晓芳紧接着就向杨林讲起了自己昨天去田各庄的事，说田各庄有一台覆膜机闲着，自己打算以后给他们跑跑覆膜业务，发点儿小财。“你知道田各庄现在的支部书记是谁吗？”稍停，她问杨林。“王洪月，杨春花大的儿子。”见杨林摇头，张晓芳自问自答。
　　“杨春花的命运真不错，前半生是书记夫人，正宫娘娘；后半生是书记妈妈，太后。”杨林还记得这个美丽的农村妇女，也知道她和张晓芳的关系很好，“你见到她了？”
　　“死了。”
　　“啊？”杨林大吃一惊，“她年纪不算太大嘛，也就五十多岁，生活条件肯定也很好，咋说死就死了呢？”
　　“这才叫黄土埋人没老少呢！说不定哪天你到我这儿来的时候，就发现我挺在床上死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很伤感，眼睛湿乎乎的，使劲儿忍着才没掉出眼泪。
　　“你尽说这些不吉利的，我们说点儿高兴的话题好吗？”杨林说着，拿过暖壶给张晓芳倒了杯水，“喝点水润润嗓子解解乏，我帮你做饭。”
　　张晓芳推开他的杯子：“天晚了，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下心来想一想。”
　　“发生什么事了？”杨林很担心地问。
　　“我被停发工资了，因为已经调来公司三个月没有创收。你说，一个面临饿肚子危机的人能说什么高兴的话呢？”
　　“怎么会这样？”杨林有点儿蒙，双手搓着，在屋里来走来走去。忽然停住，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张晓芳，“你说怎么创收？我帮你行不行？”
　　“好哇！”张晓芳一笑，“你就帮我把一笔房地产生意做成吧，一下子我就可以成几万元户哩！”她其实是和杨林开玩笑，一个浪漫的诗人，哪儿会做生意呢？
　　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杨林倒觉得只有在房地产的生意上，他才有可能帮上她的忙——因为同教研室李淑媛老师的先生就在房管局工作，对本市的房地产情况比较熟悉。而李淑媛和他关系又相当不错，只要能帮上忙，她肯定帮。他就把这情况向张晓芳说了：“你把你要做的这宗房地产生意具体情况和我说详细一些。”
　　张晓芳就一五一十说了：“你知道这次交易为什么不行吗？就是因为我太傻了，为了让公司多赚些，还让我们经理提价，把人家要跑了。人家张总编临上车时还跟我说，只要能低下十万就买。”
　　“好！”杨林手握拳轻轻往屋里那张高桌上一砸，“我一定帮你办成。”
　　张晓芳瞧杨林那认真的样儿，心里竟有几分心疼。他是一个只要答应人家的事就是拼死也要干成干好的实诚人，况且又是对她，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去帮的，说不定会碰得头破血流的。她不忍心因为自己的事这么拖累他，他还要教书，他还要写作，他还背负着一个家。
　　“不用了！”她故作轻松地一笑，“我辞职了，公司的事与我无关。”
　　杨林大吃一惊，两眼往外冒火星子：“这么重大的事你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就擅自决定！你……你真是气死我了！”瞧着张晓芳那镇静自若面带微笑的样子，他仿佛脑子里又出现了二十几年前毕业离校时他送她上火车的情形，他这里泪水涟涟声音哽咽，她却始终微笑从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可能跟她还没发现杨林悄悄塞进她衣袋里的断交信有关）。可是杨林则不然，甭管当时还是现在，一想起张晓芳就肝肠寸断。特别最近他把她弄进市里工作，又安排张晓芳住进这座对于两个人来说有着特殊意义的小院儿，他更是时时刻刻挂念着张晓芳，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就把张晓芳拴在身边。可是她，却连辞职这样重大的事都不和他商量，要知道，这个工作可是他给她找的啊！“你……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杨林脱口说出这句很伤感情的话。
　　张晓芳象被电击似的一下子瘫坐在铺上。“你……你……”什么话也说不出，泪水像泉涌一样喷涌出来。杨林呀杨林呀，你咋这么傻呀！这么多年了，张晓芳的心里只装着你呀！那年我们车站别离，我心痛欲碎，你刚刚转身离开，我的眼睛就被泪水糊住了。我爱你，我愿意你生活得永远轻松愉快。今天的事也是这样，和你商量也不能改变我的决定，只是徒然增加你的心理负担。假若不是话赶话说起这笔房地产生意，我都不想让你知道我辞职这件事。再说你我毕竟不是夫妻，好多事我都接受了你的照顾，可我也有自尊心，我不能事事都要去找你……忽觉一只手揽了住自己的腰，是杨林。他紧紧地挨着自己坐下，左手从后面揽住她，右手轻轻地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泪。张晓芳顿觉浑身似有千万道电流在奔腾，在撞击，灼热，软绵……她无力地倒在杨林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