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妇联主任与团支书（11）

　　跟路奇凡住对门的那户人家姓陈，但男主人从路奇凡出生就没有见过，跟路奇凡家住对门、共用一间堂屋的是娘俩。儿子姓陈，娘姓什么路奇凡没有打听过，那年代出了嫁的女人都叫某某氏。前一个“某”是夫家的姓，后一个“某”才是自己爹的姓，至于名字，都是用一个“氏”字替代。那么，对门的那老太太就可以称之为“某”陈氏。跟某陈氏一起生活的是她的大儿子，叫陈啥路奇凡也没有记住，只知道路奇凡娘和路奇凡爹说起对门那中年男人，称那人为六十一，也不知道这名字有啥讲究。六十一有个兄弟，路奇凡娘和路奇凡爹管六十一的兄弟叫六十二，六十二在燕山的南厂上班，据说那是一家造火车的厂子。六十一还有一个妹妹，但不叫六十三，路奇凡娘让路奇凡管六十一的妹妹叫陈姨。陈姨出嫁在本村，与她娘和她哥住的地方隔了一条街。路奇凡记事时，六十一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却没有成家，跟他老娘一起吃住，他的妹妹就是路奇凡娘让路奇凡叫陈姨的人隔三差五就来看他和老娘。
　　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路奇凡娘跟对门的老太太关系处的不错。路奇凡刚记事，会木匠手艺的爹被招工，到内蒙的铁路上当了工人，路奇凡的娘、哥和妹妹留在了刘家营的大南街。那时候路奇凡奶奶还在，但不跟儿媳、孙子一起住，奶奶和叔叔住在刘家营的大北街，从路奇凡住的地方到奶奶和叔叔住的地方，要走两条街，穿两个胡同。路奇凡娘似乎跟奶奶和叔叔的关系不那么好，即便家里有急事需要有人帮忙，路奇凡娘也不去找路奇凡奶奶和叔叔，宁可求对门的老太太和老太太的儿子六十一。爹离开家乡到内蒙当工人那年，只有路奇凡哥哥上了小学，路奇凡和妹妹还需要人照顾。娘下地干活，对门的老太太主动照顾路奇凡和妹妹。也许，娘是出于感恩，爹回家探亲带回来好吃的东西，娘总会分出一份来给对门娘俩，平日里，不管是谁家做了改样的伙食，都给对门端过来，有时候路奇凡娘推辞，老太太就说，给孩子尝尝。在路奇凡童年记忆中，对门的老太太要比奶奶姥姥对他亲。
　　可不知为什么，路奇凡爹却对对门不那么友好，尤其是对老太太的儿子六十一有戒备心理。大人孩子就那么一间可以睡觉的房子，爹从内蒙回家探亲，一家五口人都挤在土炕上，有一天夜里，路奇凡被尿憋醒了，听到爹和娘小声吵架。爹说，六十一就不是个好东西！娘说，人家是不是好东西跟你有啥关系？人家不吃你的不穿你的。爹说，你还替那样的人说话？娘说，我怎替他说话了？爹问娘，你说，你有兄弟，有小叔子，为啥起粪这样的事情非找六十一？娘说，我兄弟也有一大家子人呢，自家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能少麻烦就少麻烦。小叔子，就你那不着调的兄弟，就是他上赶着给帮忙我还不愿意让他帮呢！路奇凡听明白了，爹是抱怨娘不该让对门的六十一给他家茅房起粪。庄稼户的茅房由砖头砌成，里面挖个坑，坑里放一口大缸，缸上搭木板或者石块，人蹲在木板或者石块上大便。缸的容量有限，过一段日子，就得把粪缸里的粪便清理出来，运出茅房，掺和进草灰之类的东西，闷上一段时间，就成了上好的有机肥。起粪这活又脏又累，路奇凡爹刚离开家乡那年，娘自个起粪，第二次起粪时，对门的六十一跟路奇凡娘说，这哪是你干的活，我来吧。娘推辞不过，又不好跟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一块在茅房里，就把手中的家什给了六十一。从那之后，过一段时间，路奇凡家的粪缸就被六十一清理一回。茅房没有棚，夏天连雨天的季节，用不了几天，粪缸就积满大小便和雨水的混合物。路奇凡去拉屎，如果拉出的是硬头屎，落进粪缸，溅起的液体常飞到屁股上，那年代又没有卫生纸，还得用手擦，要多不卫生有多不卫生。自打六十一为路奇凡家起粪，粪缸里的混合物的高度从来都没有到过缸身的一半，即便有混合物溅起来，也飞不到屁股上。六十一不顾累不嫌脏，帮了路家这么大的忙，为啥爹不念人家的好，反而抱怨娘不该让六十一帮忙？小小年纪的路奇凡觉得爹有点不通情理。
　　爹回内蒙上班后，娘没再让对门的六十一帮忙起粪，还是娘自己干那又脏又累的活。路奇凡心里想，肯定是娘怕爹抱怨她，才不让六十一帮忙的。
　　路奇凡家的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然孩子多，娘在生产队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路奇凡爹是铁路上的技术工人，挣工资，爹又节约，不抽烟不喝酒，伙食费也是算计着，省出的钱都寄给路奇凡娘。乡亲们都挺羡慕路家。谁也没有想到，突然有一天，爹从内蒙回到家，在家呆了一个多月也没回去，直到爹的单位派人来找爹，收回爹的路徽和工作证，路奇凡娘才知道路奇凡的爹辞去了铁路上的工作。那是路奇凡第一次看到娘哭，哭得很伤心，怪辞职这么大的事情爹没有跟她商量。爹很是生气，跟路奇凡娘说你哭丧个啥？离家那么远，当工人有啥好？不赚这俩赚那俩，有手艺，还怕赚不到钱？木已成舟，娘知道哭出个大天来爹也当不成工人了，只得认命。爹没有料到，即便是有手艺，也有没用的时候。路奇凡上小学一年级时，“文革”开始了，手艺人靠手艺赚钱属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本来靠斧头讨生活的爹不得不扛起了锄头，可好木匠不等于好庄稼把式，爹干木活内行，干庄稼活外行，同龄的庄稼人在生产队上一天班给记十个工分，路奇凡爹在生产队上一天班只给记八个工分。那时，路奇凡叔叔已经不在了，路奇凡娘又生了一个女孩，路奇凡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都没成年，全家七口人的生活靠爹每天在生产队挣八个工分，年终一算帐，每年都欠生产队口粮款。路奇凡娘把苦日子的原因归结为爹辞工。路奇凡在睡梦中常常被父母的吵闹惊醒。娘称爹为大花子，说你就是受穷的命，要还在内蒙上班，能让孩子吃不饱吗？娘口中的“大花子”是刘家营那地方的方言，意思是“臭要饭的”。娘管爹叫大花子，是对爹的极其不尊重，爹自然不能容忍娘对他的不尊重，反唇相讥，说你倒是不想让我回来，好跟六十一过舒心日子啊，我回来，把你们的好梦搅了。你要是看我不顺眼，看我是大花子，那好啊，你跟六十一过去，谁拦着谁出门让车撞死！娘说，你说实话了吧，你为啥辞工？还口口声声不赚这俩赚那俩，你是对我不放心！怕我给你戴绿帽子！爹便大骂起来：“我操六十一的祖宗！”路奇凡也就明白了，爹一直担心对门的六十一对娘有染。
　　爹有这样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在刘家营，路奇凡姥爷那家，虽说够不上富农，但经营着几亩的桃园子。桃子的品种路奇凡说不出来，但姥爷家的桃树结的桃子又大又甜，光凭卖桃子赚的钱，姥爷家的日子就够得上殷实。而路奇凡爷爷路奇凡奶奶，靠给大户人家看坟挣点吃的，日子跟姥爷家相比，不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但绝对能分得出阶层来。路奇凡娘是独生女，据说年轻时长得挺俊俏。按说，两家联姻肯定是门不当户不对。且路奇凡爹比路奇凡娘大了十二岁！这两人是怎么成为夫妻的呢？路奇凡也是从父母吵架中得到他们走到一起的缘由的。却原来，刘家营有个远近闻名的高媒婆，专门干保媒拉纤的活，路奇凡奶奶托了高媒婆给路奇凡爹找媳妇，还指名道姓要老齐家的独生女（路奇凡姥爷姓齐）。高媒婆找到路奇凡姥爷姥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把路奇凡爹夸得天花乱坠，但绝对没说路奇凡爹比路奇凡娘大了十二岁，只说是大了五岁。说爹会木匠手艺，还在村子里当民兵连长，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都难找。结果就把路奇凡姥爷姥姥说动了心。路奇凡娘也没有表示反对，十九岁的娘嫁给了三十一岁的爹。直到有了路奇凡哥，娘才知道爹的真实年龄。除了隐瞒了岁数，其他的，跟高媒婆说的差不了哪去。总不能因为爹隐瞒了真实年龄离婚吧？何况那年代离婚是挺丢面子的事情。日子就凑合着过了下来，但只要娘跟爹一吵架，娘必定把已经作古多年的高媒婆诅咒一通，仿佛她所有的不如意都是那高媒婆一手造成的。日子虽然不如意，但日子并没有让原本俊俏的娘像别的农家妇女一样那么快的人老珠黄，即便有了三个孩子之后，路奇凡娘也才三十出头，看上去依然年轻，甚至还拖着青春的尾巴。对门的六十一，那个娘让路奇凡称为舅舅的人，比路奇凡爹小两岁，比路奇凡娘大十岁。按说，对门陈家的日子过得也是不愁吃不愁穿，六十一看上去结结实实的，相貌绝对不丑陋，怎么就讨不上媳妇呢？四十出头的中年光棍，对门有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媳妇，低头不见抬头见，路奇凡爹对六十一不放心，也就不足为奇了。不是有句话，叫哪个猫不吃腥吗？也许，正是因为路奇凡爹怕对门的六十一对路奇凡娘有非分之想，才宁愿放弃铁路工人的身份回老家当庄稼人。
　　后来，对手艺人外出赚钱卡的不那么紧了，只要每天往生产队交上一元钱，剩下的归自己。路奇凡的爹就骑着自行车，拖着他那些木匠家具，走乡串户揽活，但不管是包活还是按天算钱，不管是到离家多远的地方去干活，也不管天气是刮风还是下雨下雪，更不论在雇主家吃了晚饭天有多黑，路奇凡爹都要回家住，很辛苦，但日子好过了许多，爹外出干一天木活，能得两元五角的报酬，雇主家还管中午和晚上两顿饭，欠生产队的口粮款还请了，家里还有了一些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