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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64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0-31 18:35:23      字数:9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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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巴山知青农场组建了五个连,主要从事种植、管理和加工,其中第一连负责茶叶,第二连负责莼菜,第三连负责黄连,第四连负责水稻,第五连负责苞谷。同时,知青农场跟五七干校一样,均实行工分制,实行国家商品粮等级供给制度,严格执行毛主席“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的分配方针。
  城市知识青年,从娘肚子生下来长到十几岁,除了去北京串联外,哪里见过大山区这样的阵势?远看,大山连着大山,一坡坡、一岭岭,没有一个边沿;俯视,深沟绕着深沟,一条条、一弯弯,没有一个尽头。早晨,白雾缭绕、山峦隐约、沟水流淌、凉风习习,不晓得东西南北;旁晚,薄暮降临、红日滑落、倦鸟回巢、呼朋唤友,不知道身居何处。第二天早上,起床号吹了十八遍,竟没有一名知青起床出操;早餐号也吹了十八遍,只有二三十名知青起床。他们找厕所的找厕所,厕所是木棒搭建的,一坨粪便掉下去,“咚”的一声溅满一屁股,吓得男女知青“妈呀妈”地乱叫;找洗脸水的找洗脸水,洗脸水是缸里的,要一瓢一瓢地舀出来倒进洗脸盆,水花溅得满地都是;找碗筷的找碗筷,碗筷装在箩筐里,要你自己去拿出来,摸了半天找出的碗筷不是这个长了就是那个短了,没有一双可以配对。出工号仍然吹了十八遍,只有五六十名知青站在场坝集合,就连回大海和徐曼莎都没有起来。巴道寒看到这一切,气得屁滚尿流,掏出手枪朝天连开五枪,打得屋檐上的瓦片纷纷飞落、麻雀“唧唧”惨叫。被惊醒的知青们立即跑出屋外,乱哄哄地挤在广场上,有的穿着短裤、有的戴着胸罩,有的踏着拖鞋、有的打着赤脚,有的反穿裤子、有的倒披衣服,还有的头上挂着梳子,全都惊魂未定地四处打听,是蒋介石上了洞巴山,还是美帝国主义攻占了夷水县城呢,搞这样的鸣枪紧急集合?
  巴道寒手持扩音喇叭叫喊,从左到右,以连为序列整队。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请营长、连长们上司令台看看,你们自己的队伍,比国民党的乱八团都不如。不要说蒋介石、美帝国主义和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没有来,要是来了,你们早就成了俘虏,只怕有的人还要乖乖地当慰安妇呀。
  乱八团是国民党在石牌保卫战中的一支抗日劲旅。一九四零年六月鄂西会战失败后,日军占领了宜昌。一九四三年五月,日军组织十万兵力发动了东起湖北华容、西至西陵峡口石牌长达七十公里的战役,妄图打通长江水路,占领陪都重庆,彻底摧垮中国人民坚决抗战的顽强意志。陈诚指挥十五万大军,以西陵峡天堑和千万山峦为依托,进行了顽强而殊死抵抗,特别是胡琏率领的十八军十一师在石牌村的阻击战最为惨烈,官兵伤残殆尽、战旗千疮百孔、山峦削平三尺、树木烈火呼啸、江水裹血奔涌。但是,在这场被称为“中国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英雄的中国官兵们硬是没有让敌人在中国土地上再前进半步,日本鬼子凶残的铁蹄在巍峨的西陵峡口戛然而止。经过一个多月的残酷拼搏,共计歼灭敌伪军两万五千多人,曾经参加过南京大屠杀的日本第十三师团,几乎失去了军事建制,被迫取消了参加太平洋战争的资格;日本军队也从此开始全线败退,直至日本天皇哀挽地向全世界发出“投降诏书”。战斗结束后,国民党第十一师第八团奉命经恩施、涪陵回重庆休整。一路上,官兵们衣服不整、枪械不全、拄棍夺棒、担架挑篓、哼叫不已,在夷水县城休整了三天,吃喝拉撒了三天,拿东夺西了三天,有的人还在春满楼浸泡了三天,才松衣垮裤地离开去重庆。老百姓不晓得战事的残酷,更不晓得第八团在石牌战役中的英雄壮举,只是看见眼前的情景,误以为是一支溃败之师、无军容之师、无战斗力之师,戏之为“乱八团”。从此,乱八团成了夷水县的一个言子,也就是一个典故……徐曼莎见巴道寒把城市知青比作国民党的乱八团,还叫女知青去当慰安妇,心里气愤得像毛虫爬行,上前一步责问说,我们这些知青,大多数是老三届,基本上都步行去北京天安门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副统帅林彪同志、文艺旗手江青同志的亲切接见。一路上历经了千辛万苦,思想上得到了极大锻炼,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我们怎么能和反动的国民党军队比较?怎么能变节充当慰安妇?这是一个很不严肃的政治问题和对待革命知识青年的态度问题,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徐曼莎来自武汉,虽然长得一身清秀、满脸艳容,但是父母亲都是掏粪工人,根子正、苗子红,“无论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在其中”,在学习和生活中,常常是革命路线的正确代表,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中坚力量所在。所以,几百名知青也跟着振臂高呼,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重上井冈山,再造新中国。
  巴道寒见激起群愤,生怕下不了台,想借用毛主席语录在政治上来压住阵脚,所以歇斯底里地叫喊,同学们、同志们、战友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今天大家没有按时起床、按时出操、按时早餐、按时上坡,干部是有责任的,可以说是全部责任。同时,我也是有责任的,没有考虑到城市知青们的生活习惯和现实工作实际,没有考虑到知青们的身体、思想和知识都在疯狂生长的过程中。今后,我们会有所改进,让知青们在洞巴山扎下根子来。
  巴道寒这一招“责任划分法”很灵妙,因为责任是几个知青干部,普通知青都是“烂背篓背苞谷坨,没得系系”,所以大家很快安静下来,其中一名男知青还举手提问,上坡是什么意思,不明白呀。
  巴道寒假装学问深厚地说,你们来受教育的地点是土家地区,土家人是世界上唯一有语言而无文字的民族,因此我们有许多自己的方言,你们是听不懂的。但是,今天听不懂可以,明天听不懂就不可以了,后天还是听不懂就坚决不可以了。因为你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连贫下中农的语言都听不懂,怎么接受再教育呢?上坡,就是出工的意思,因为土家是山区,庄稼地大多在山坡之上;上坡也叫做活路,为了活命之路就得进行劳动生产、自食其力,不想活命之路就可以挺起屁股睡觉,直到饿死为止。还有,郎们也叫啥子、爪子、嘎子、瓜子,就是为什么的意思;哈哈儿也叫刚刚儿、将将儿、兮兮儿,就是一会儿的意思;杀割也叫句越、妥当、奈何、挽转,就是完成的意思;三不哪时、要不三时、今儿哥明儿哥,就是隔三差五的意思;再比如,同样是挪动一个东西,往前叫虫,往后叫哈,往上叫胎,往下叫逞,往左右叫刨或者列呢……
  徐曼莎雾头雾脑报告说,说了这样一大串,谁记得住?还是给我们指派一名民俗老师吧。
  巴道寒笑着说,你们在洞巴山不是一天一日,也不是一日一天,而是长天白日、白日长天,按照毛主席的话说,叫“扎根农村一辈子”,要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广阔的农村天地。所以,我要给你们指派两个老师来,一个教你们说土家话,一个教你们种庄稼地。
  女知青们听了这话,全部蹲下“哇哇”哭起来,要在这里扎根一辈子,结婚生娃、工分生活,谁受得了?回大海有些愠怒地说,我们来的时候组织可没有这样说,只要求我们下来接受锻炼,没说是一辈子呀。
  徐曼莎也胆颤心惊地说,和土家男青年结婚生活一辈子,怎么得了呀。
  巴道寒“嚓”地点上一支纸烟,狠狠地抽了几口说,下来的时候,组织通知了集中出发的时间,还敲锣打鼓欢送。那么请问,组织上说没说回去的时间,说没说在哪里敲锣打鼓迎接你们呢?
  大家闷着声音说,没有。
  巴道寒笑着说,这就是土家人说的“鸡公打架,对了头;牯牛打架,对了角”噻。你们知识青年来到农村,不仅仅是缓解城市就业压力,也不仅仅是消除你们与身带来的剥削阶级思想,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国家战略和战争的需要。美帝国主义和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的原子弹瞄准大城市,只要像板栗子球一颗飞过来,一座城市就没有了,一座城市里的几百万人也没有了。如果没有了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靠谁继续下去?全世界受苦受难的人民,靠谁去解放拯救呢?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得好,“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只要有了人,就可以打败美帝国主义和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就可以消灭地球上的一切剥削阶级、解放全人类,实现人人向往、家家幸福的共产主义。所以,人是第一位的,也是第一重要的。你们来到土家山寨,第一位的是在贫下中农教育下,做一名地地道道的土家人。
  大家无头无脑地听着,不晓得他在讲一些什么事情。但是,早上的太阳仍然有些灼人,晒得知青们细嫩的皮肤生疼生疼,特别是那些只穿胸罩短裤的女知青们,更是晒得无处躲藏,大多歪歪斜斜地蹲在地上。
  巴道寒继续口若悬河地说,夷水具有光荣的革命历史,在中国革命斗争史上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一页。远的不说祖先廪君率众艰难西行建立巴国,也不说“前歌后舞”抗击残暴殷商帮助建立周王朝,还不说帮助明朝抗击沿海倭寇,更不说帮助农民起义军郝摇旌、刘纯体阻击清军,只是说说土地革命时期吧。这里是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的核心部分,家家帮助红军、人人参加红军。男人前方打仗、妇女途中送粮,老人在家看屋、儿童放哨站岗,夷水两岸一遍红、土家苗寨一遍红、西南大地一遍红。英勇的红军战士,出击洪湖、鏖战湘西、远征毕节、拥据巴鹤,建立了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形成了中国当时三块最大的红色革命根据地之一,为中国革命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做出了巨大贡献。这个时期,全县数千人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英勇牺牲了,我巴家牺牲二十多人,包括我老汉和奶子。那时我还年幼,没有资格参加红军、游击队,但是我是儿童团员呀,站岗放哨、送信侦查的事情没有少做呀。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我们率先建立60公社革命委员会,率先建立农民武装,率先进行武装斗争,率先夺取反动的县委大权,掀起了西南文化大革命的崭新高潮,为全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深入进行和斗争方向把握,提供了极其宝贵的革命经验,是中国革命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在这场你死我活的革命斗争中,夷水县伤亡成千上万,大多数是我们脚下这片秀美土地养育的60公社人。你们看,你们后面那个庞大的墓群,就是60公社人在这场历史上最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英勇牺牲的具体再现和精神硕果……
  在场听讲的全是外地人,也全是年轻人,哪里晓得60公社的革命史和巴道寒的家族史呢?只有齐春芽瘪嘴对旁边的田瓜儿咕哝说,放他奶子的粗屁,他巴家没一人为红军牺牲。死的二十多个巴家人,有的好吃懒做饿死,有的被棒老二砍死,有的没钱医治病死,还有的外出逃荒没有音讯,他老汉和奶子是得痨病死的。红军时期,巴道寒还是吃娘奶、拉稀屎的小卵子娃儿,能参加儿童团吗?
  田瓜儿也反感说,我那时没有出生,连鸡蛋黄也没有,不知道夷水县和巴家那些革命史。但是我敢肯定,他是睁起眼睛说瞎话,捏起鼻子敷眼睛,搂起胯裆蒙皇后娘娘。再这样无边无际地扯白胡说,只怕他还要去和任弼时在贵州木黄会师、到江西井冈山和毛主席会师。糊弄这些知识青年,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打的什么主意。
  二人正说着,有人叫喊,报告团长,我要撒尿。
  紧接着,有人叫喊,报告团长,我要拉稀。
  再接着,又有人叫喊,报告团长,肚子饿扁了,要放干屁。
  一会儿,大家争先恐后地叫喊,要撒尿,要拉稀,要放干屁……
  巴道寒的政治报告再也做不下去了,眼睁睁地看着知青们闹嚷的场面。站在旁边的田瓜儿摸一把肥胖的屁股说,老巴,大多数知青连早饭都没有吃、脏衣服也没有洗,放半天假呀,把干部留下来开个会就行了。“干部干部,先干一步;群众群众,跟着行动”,先抓干部,再抓群众,这是毛主席发明的最先进、最科学的工作方法。我们天天背诵毛主席语录,夜夜抄写毛主席语录,难道用起来就忘记了吗?
  齐春芽也附和说,政治委员的建议是正确的,不要折磨这些孩子了。
  巴道寒只好依照田瓜儿的建议,不然就对不起她每天晚上在床铺上的优秀表现,对不起她慷慨地以身相许,所以用铁喇叭宣布,同学们、同志们远道而来,大家很辛苦,今天上午全部休息。营连干部留下来,开个短会。
  话音未落,知情们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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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瓜儿在洞巴山,仍然没有和巴道寒公开同居。虽然她多次提出要离婚和巴道寒结婚,巴道寒总是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天不胜利,我就一天不结婚,你也就一天莫离婚。其实他心里想的哪是革命呢,而是打的小九九,如果一旦结婚,就没有这样方便,处处受人管制和监督。因而,田瓜儿拿他没有章法,“沟里的臭水,仍它流下去”,只得和他住了隔壁。他们居住的是红毛土匪覃老幺遗留下来的陈旧木板房,板子与板子之间有二指宽的缝隙,两边的卧室可以看得对穿对过,所以用《夷水日报》和《参考消息》糊了一层又一层,再也看不见了。不过,隔壁上有一扇木板门,长期敞开着,既方便巴道寒过来,也方便田瓜儿过去,暗号都不需要核对,直接上床睡觉。
  这天晚上,巴道寒正接县城监狱电话。所长电话里说,郑全忠是个死不改悔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监狱里屙尿还在墙壁上写反动标语,说副统帅林彪是奸臣,登峰造极吹捧毛泽东思想是别有用心、扯虎皮做大旗,为自己篡党夺权、篡国夺权打掩护、垫基础,跟秦桧、魏忠贤一路货色。毛泽东思想达到马克思主义的顶峰,还发不发展呢?世界革命还继不继续呢?按照哲学的原理,圆了就要缺,满了就要亏……巴主任呀,这是一种什么反动思想、什么错误言论?你有什么办法对他进行改造呢?
  开始,郑全忠是可以不进监狱的,因为监狱被夷水县人民革命军砸烂了,犯人全部逃跑。可是,新的县革委会组建之后,按照中央要求,相应部门又得恢复,比如公安局、农业局、工业局、粮食局、物资局、供销社等等。但是,有公安局就得有监狱,有监狱就得有犯人,如果没有犯人关押,监狱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公安局也就更没有存在的理由。所以,公安局在全县通告,凡是死刑犯、重刑犯、现行反革命分子必须按时回到监狱。偌大一个监狱,几个死刑犯、重刑犯、现行反革命分子是关不满的。公安局长请示县革委会主任巴道甜,横水县五十万人,关押犯人两三千;夷水县百万人,关押犯人两三百,不及人家的零头,远远不够省革委分配的关押指标。
  巴道甜说,抓盗窃犯。
  公安局长说,大多数人缸里没有一颗米,柜里没有一件衣,身上没有一角钱,出门不上锁、进屋不关门,哪有什么盗窃呢?
  巴道甜说,那就抓偷牛偷猪偷羊犯。
  公安局长说,猪牛羊都是集体喂养,一天到晚几十上百双眼睛像盯金元宝一样盯着,谁偷得走呢?就是偷了,也没地方宰杀。
  巴道甜继续说,那就抓偷鸡偷鸭犯。
  公安局长哭笑不得地说,鸡鸭早就不容许私人喂养,哪有偷的?
  巴道甜抽着纸烟说,那就抓偷……她正想说偷人犯,可是立即住嘴了,因为自己就是毫无顾忌的偷人犯,还有他兄弟巴道寒,全县都是名人,家家户户知晓。所以,巴道甜沉默一阵改口说,抓偷狗犯。
  公安局长摇头说,全县的狗子、猫子、兔子、老鼠子都吃光了,就是找个小母狗源种都没有呀。
  巴道甜绞尽脑汁说,那就抓台湾特务。
  公安局长摊着手板说,现在正是文化大革命的火热时期,全民皆兵、全国皆兵、全木皆兵、全草皆兵、全土皆兵,哪有特务空投?哪个特务敢来串联?就是抓住三两个人,也抵不满数目、关不满监狱。
  巴道甜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思考着,忽然转身挥着拳头说,抓现行反革命分子,扩大范围抓、见到苗头抓、扭到线索抓,老少男女一起抓。
  正是在这样强大的政治背景下,郑全忠刚好拒绝了向阳花结婚的要求,也就得罪了巴道寒,被以反革命分子和杀人嫌疑犯的罪名被抓走了。并且,他平常的一些反动言论和反革命行为,也被全部抖搂出来算总账。比如他说,你们把“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书写在猪圈门上,是什么意思,难道让公猪去母猪哪里建立政权吗?他又说,你们把“为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服务”书写在骡马圈棚上,又是什么意思,骡马怎么去服务中国和外国的母马呢?坐飞机、轮船,还是火车?他还说,你们把“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书写在狗圈棚上,符合客观实际吗?你们逗逗怀胎母狗,看它咬断手指不?他的反革命言论多着呢,“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书写在鸡圈棚子上,它们的白毛黑毛红毛,都是父辈遗传,难道它们自己还有选择吗?“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人也能像女人一样生孩子吗……
  田瓜儿放下煤油灯,揭开鸳鸯被准备上床等候巴道寒打完电话过来睡觉,忽然一声惨叫“奶子吔”,便滚下床来。
  巴道寒听到叫声摔下电话破门而来,抱住她急促地问,怎么了,我的乖乖?
  田瓜儿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只是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床铺。
  巴道寒低头一看,酒杯粗一条菜花蛇盘踞在床铺中间,正昂头“咕噜噜”地望着他,红红的蛇信子不停地弹动,像要和他打架争夺女人一样。巴道寒抱起田瓜儿先退了三步,对慢慢缓过神来的田瓜儿说,土家人说,竹子是蛇的外公,马桑是蛇的舅舅,蛇最怕竹子和马桑。你快去找两根竹竿,把它赶出去。
  马桑是一种矮小木树,长不到三尺就开始分桠,绿叶红籽、白肉黄心,树干不成材、烧柴黑火心,没有任何作用。不过,马桑的籽籽大如红豆、圆润可爱,熟了可以生吃,味道甘美、嚼叫爽口,很受人们喜欢。当然,也有用来做洋酒的,鲜红透亮、清香醇甜,跟葡萄酒一样。据土家祖先讲,马桑树原来很高大,做栋梁亮柱、楼枕楼板,都是可以的。有一天,一条蛇把青蛙吞饱了,闲来无事吊在一棵高大挺拔的马桑树上玩耍说,舅舅,山上这样多树木,就数你老人家的本事最小,能力最差。
  马桑树问,是吗,它们都有什么本事,比你舅舅还大?
  蛇仔细数说,尖栗树、板栗树、落叶杉长满毛球,伸手一号,满手鲜血直流,痛得你命都没得;刺楸树、桑叶树、皂角树满身长刺,你摸都不敢摸。还有白果树、白杨树、香樟树长得比天高,爬都不敢爬上去;柚子树、石榴树、椰子树结的果比细亮碗还大。舅舅,你有什么本事,敢不敢显露一手,让你外侄开开眼界?
  马桑树不屑一顾地说,舅舅的本事呀,算得上是“天底下第一,世界上无双”,说长好高就长好高、说长好大就长好大,跟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
  蛇不相信地说,“草墩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舅舅有本事就显示出来看看。
  马桑树笑着说,外侄娃儿,你坐好哈,我把你送到天上和玉皇大帝的幺妹崽耍媳妇。
  蛇盘坐在马桑树的桠枝上大声呼喊,长!长!长!
  马桑树兴奋得有些忘形,也就在蛇疯狂地喊叫中疯狂地生长。马桑树担心说,长不得了,外侄娃儿,超过白云到了蓝天。
  蛇仍然呼叫,长到白云外,长到蓝天里,外侄娃儿做玉皇大帝的幺女婿,舅舅正好和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打个亲家。
  马桑树就这样无头无尾地疯长,竟然把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金色宫殿戳穿了,吓得王母娘娘和仙女们纷纷逃窜。玉皇大帝一气之下,一巴掌拍在马桑树的顶端怒喝,趖下去,一辈子长不高,趴在地上生活;子孙不得成材,不得功用。
  然后,玉皇大帝派出文殊菩萨、观世音菩萨到下界调查此事,发现是蛇“吃饱了撑着”从中挑唆,同时还发现竹子、马桑树是蛇的亲戚。两位大菩萨将调查结果原汁原味、原原本本、一滴不漏、一醋不少地奏明天庭,玉皇大帝再次气愤降旨,蛇去手足,终生爬行;竹子开花,花甲即死。
  蛇不仅受到玉皇大帝严厉惩罚,而且还被外公和舅舅一顿暴打,打得遍山趖行,打得钻刺巴笼、石眼孔……
  巴道寒用田瓜儿找来的晾衣竹竿,把菜花蛇挑了出去。说来也巧,当长长的竹竿伸过去的时候,菜花蛇居然纹丝不动,乖乖地让竹竿把它挑到房屋外。田瓜儿扑在他宽大的怀抱里,不停颤抖说,这架床铺不敢睡了,我去你那边睡吧。
  巴道寒摩挲着她浑圆的肩膀说,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革命还分先后吗,物品还分彼此吗?你想我过去、我想你过来,半斤对八两、乌龟看王八。
  田瓜儿有些不理解地说,好端端一间房子,哪里来的蛇呢,并且还规规矩矩地盘坐在床铺上等我?
  巴道寒沉静地说,肯定有人整治你,蛇是冷血动物,地上爬行,不会无缘无故爬上床铺。
  巴道寒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年轻的时候,巴道寒一心想晒郑幺妹的太阳,当面调戏,郑幺妹百口不开;动手动脚,郑幺妹拖刀舞棍;半夜敲门,郑幺妹顶得梆紧,弄得巴道寒“母狗咬刺猪,没得地方下口。”他见郑幺妹有个习惯,晚上把尿罐提进房屋屙尿,早上把尿罐提到猪圈巷子倒掉。于是,他心生一计,山上捉蛇整治她。他没找到蛇就去水田捉来两条黄鳝,插黑边的时候,悄悄放进郑幺妹的尿罐。果然,郑幺妹把尿罐提进房屋,脱了裤儿准备屙尿睡觉。可是,大屁股刚刚坐在尿罐上,便听见尿罐里“哗啦啦”弹跳起来,白屁股上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锥了两口,吓得郑幺妹“我的奶子吔”连声惨叫,魂魄都差点没有了。巴道寒正躲在阳沟后面,看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心情舒畅地哼起《十八摸》走了,留下郑幺妹半天才缓过神来,把尿罐和两根黄鳝一起甩到夷水里……田瓜儿气愤地说,这肯定是阶级敌人的新动向,叫县公安局派人来侦破,坚决揪出现行反革命分子。
  巴道寒说,这明明是有人设下圈套让你钻,你真跟着别人设计好的那个眼眼进去吗?他们的目的,就是羞辱你、气死你、逼疯你,最好是赶跑你。算了,到我的床铺上去睡,我们照样继续革命。封建社会的人都能做到“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额上可跑马”,难道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还没有他们的胸怀宽广、视野辽阔吗?就是想收拾他们,今后有的是机会。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在我们手里,收拾一个敌人还不容易吗?
  田瓜儿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说,双臂紧紧抱住巴道寒,抱住她的一生依靠,抱住她的革命救星,抱住她的亲亲爱人。
  巴道寒把一脸幸福得要开花的田瓜儿放在床沿,一口吹灭煤油灯,“呼啦”向床铺中间翻滚过去。只听田瓜儿又一声“奶子吔”惨叫,接着巴道寒也跟着“哎哟喂”地惨叫起来,什么东西,锥死我了。
  二人用手电筒一照,床单上什么也没有;再用手一摸,满手都是毛刺,刺得血珠乱冒。他们揭开红布床单,单子下面是一层板栗子球,球刺细小如针、金黄耀眼、锋利无比、见肉锥扎。巴道寒扳过田瓜儿的屁股一看,密密麻麻锥了一层板栗刺,血珠子就在刺尖上往下滴落;再看自己的大腿,也是一遍金晃晃的板栗刺。巴道寒歇斯底里地叫骂,哪个龟孙子收拾老子,有本事站出来看一看,有几个脑壳当夜壶踢?
  田瓜儿也跟着骂,哪个缺德短命收拾我?生个男娃不长咀咀,生个女娃不长奶奶,埋个祖坟垮石头干子,喝个冷水磕掉牙齿,说个媳妇不长肚脐眼。我想去想来、思去思来,肯定是知青干的。
  巴道寒说,知青才来,人生地不熟,狂躁心机少,我看没得那个胆子。
  田瓜儿分析说,那就是右派分子牛鬼蛇神,他们贼心不死,复辟梦不灭,随时都在兴风作浪,向无产阶级猖狂进攻。
  巴道寒还是不同意说,他们没有这样下作,干豇豆、樊战国、南岛都是一些知识分子和老干部,做不出来这样龌龊的事情。
  田瓜儿又说,难道是地富反坏吗?
  巴道寒还是否认说,这些年都被我们斗软斗趴斗得没得一点反抗精神了,更没得作案的勇气和手段。
  田瓜儿眨巴一双大眼问,难道是被我们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的那些工人造反派?
  巴道寒忽然停住拈板栗刺的双手,惊恐万分地说,田鹞子、胖大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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