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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信寄出以后

作品名称:十里坊人      作者:辉荣珍      发布时间:2022-10-29 08:27:42      字数:3480

  毅虹给金锁寄完信回到家已是傍晚。
  父亲万固端坐堂屋正中吧嗒吧嗒地吸着水烟。娘在缝补衣服,妹妹毅花一边纳鞋底一边学着毅彩姐姐绱鞋子,弟弟毅里蹲在地上看着毅千哥哥打草鞋。没有一个人闲着,也没有一个人正眼看她,即便是偶尔瞟一眼,逼向她的却是冷眼寒光,才兴奋一会儿的毅虹顷刻间像掉进了冰窖。
  毒打、灌堕胎药、悬梁倒挂的惨象又一次浮现在眼前,皮肉之苦使她生不如死,当时真希望上帝赐给她一个痛痛快快的死法。心中也产生了邪恶的念头——恨他们,报复他们!
  仔细想想,自己连保护胎儿的能力都没有,又如何报复他们?再怎么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那毕竟是自己的父母和亲生姊妹。作为黄花闺女怀孕,给他们带来的伤害和社会压力还小吗?难道他们心里就不痛苦?如果自己配合一点,告诉他们孩子是金锁的,顺顺当当地喝下打胎药,他们还会这样残忍地对待自己吗?
  她似乎想通了,觉得没有什么理由恨他们,她想用自己最大的诚意和努力,缓和与家人的关系。
  “爹,娘,我回来了。”她虽喊得亲切,可是父母就当没听进。她又与兄弟姐妹打招呼,没有一个人理睬她。这与热脸贴冷屁股有什么区别?她似乎感觉到沉默中蕴藏着可怕的力量,总是担心冷不防会爆发出来。
  父亲是一家之主,如若他拐不过弯来,要与家人和解是不可能的。于是她走到万固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爹,对不起。”
  万固没有表情地微微抬头。
  毅虹心头突然一颤,才六七天时间,父亲的头发怎么全白了?书中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她本不太相信。自从家暴后她没有正眼看过父亲,难道他也是一夜白头?
  她双眸紧盯父亲,而万固耷拉着眼皮仍然吸他的水烟,大概是不愿意看她。父亲额头上又增加了几道刀刻似的皱纹,双眼凹陷得更深,原本有些鼓的腮帮子瘪进去后使颧骨更加凸起,脸瘦尖了像刀削似的。
  毅虹的眼泪像珍珠似的一串一串地掉落下来,父亲在折磨自己的同时,难道他心中不在滴血?
  站在父亲面前的毅虹,痛苦地自责着对他带来的伤害,但她无法不要腹中的孩子,难道与父亲就无法调和了吗?
  万固吸完烟起身去了厨房,对于眼前的毅虹他就当没看见一样。灶台上发出一阵噗噗的瓷碗的碰撞声,他叫喊:“吃饭,吃饭了。”
  一个个放下手头的活儿去了厨房,毅虹当然也跟在后面。桌子上只有六只饭碗,很显然,父亲没有给她盛饭。
  父亲生气也属正常,她觉得没有理由责怪他。这是在自己的家,没有必要争什么理,自己动手呗。她走到灶边,拿起碗揭开锅,抄起勺子正准备盛粥。
  “住手!没有你的份儿。”万固呵斥道。
  毅虹应声停住了手,把锅盖盖好,不与父亲顶嘴。她琢磨父亲的意思,应该是别想吃现成的,没人伺候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她拿起瓢儿,准备到堂屋的坛子里取粮食做饭。万固猛拍桌子:“敢动一粒粮试试?”
  这分明是不让她吃饭,毅虹不想激怒父亲,免得再遭一场毒打而连累了肚子中的孩子,她打消了做饭的念头。
  但是,不能饿着肚子中的孩子,他需要营养。她跑到屋后想找点吃的,哪怕是拔一棵青菜或萝卜啃一啃也行。
  她娘乘着去灶台的机会,快速盛了一碗粥放到后门外的地上。也不知万固看到了没有,还是装着没有看见,只有他自己清楚。
  此刻,一股暖流在毅虹周身涌动,涌到了喉咙,她轻轻地喊了声:“娘。”娘招了招手,示意她赶紧把粥喝了。她端起碗,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对娘的怨恨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和姐姐毅彩共睡一张床铺,共盖一条被子。毅彩一躺下就把被子全占了,她想说,姐姐也给妹妹盖一点,但一看到父亲经过堂屋时瞥来的目光,就不敢吭气了,只得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床角上。
  毅虹分析,不让她吃饭,不让她睡觉,全是父亲的主意,这是想逼自己离家出走,还是另有他谋?她揣摩不准。
  春寒料峭的深夜,毅虹冻得瑟瑟发抖。毅彩翻了个身,拉着被子盖在毅虹身上。毅虹亲切地喊了声姐姐,毅彩把她冰冷的双脚拉到自己胸前,姐妹俩又一颠一倒一弯一曲呈S形紧贴在一起。姐姐的体温,使毅虹全身暖和起来,片刻,她流着口水,进入了梦境。
  邮递员打开邮箱,取出她给金锁的信,加盖邮戳后塞进了邮包。
  一架绿色军用直升机停在邮电所门前,邮递员把邮包拽上了飞机。毅虹猜想,金锁的部队是从邮电所直接取件的,嗨,这是何等便捷?金锁马上就要看到自己的信了,她揉揉肚子说,孩子,爸爸很快就会救你的。
  随着螺旋桨的转动,飞机腾空而起,飞向了远方。
  毅虹紧盯飞机,渐渐地它变成了一个黑点。她高喊,等一等,可飞机已经不见踪影。她急得满头大汗,仿佛金锁在呼唤,快,快追飞机。毅虹奋力张开双臂,犹如鲲鹏展翅直冲蓝天。耳边一阵嗖嗖嗖响声后,就听到了发动机的轰鸣。她暗喜,已经追上了飞机,可是它正在急速下降。她用尽全身气力,想俯冲下去。一股力量把她托起,就像站在水面的泡沫板上似的漂浮在空中,朵朵白云模糊了她的视线。一个踉跄,她跌倒了,倒在了像棉花一样白一样软的白云上,云朵慢慢散开,眼前是朗朗的天绿绿的地。
  飞机在草地上降落。一名士兵背着邮包直奔连部,他与勤务兵互致军礼后,勤务兵接过邮包迅速打开,把所有的信件依次摊在乒乓球桌面上。
  勤务兵取出一个戴柄的前端装有一个圆环的物件,类似于地雷战里日兵探雷的玩意儿,对所有信件一一扫描。当扫到毅虹给金锁的信件时,勤务兵大喊:“报告,有情况。”
  “打开。”连长反剪着手命令。
  勤务兵双手毕恭毕敬地把信交给连长,连长看完信勃然大怒:“金锁,流氓,竟然把女孩肚子搞大了。”
  连长:勤务兵。
  勤务兵:到。
  连长:把金锁押到连部。
  勤务兵:是。
  五花大绑的金锁,被战士用枪口顶着脑袋推搡着朝连部走来,金锁仰天嚷嚷:“毅虹,别管我,抚养好咱的伢儿。”
  “不要,不要啊。”毅虹大叫着从梦中醒来,喃喃说,金锁出事了,金锁出事了。她一屁股坐起,喘着粗气,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努力回忆金锁的形象,可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连长说的“金锁,流氓,竟然把女孩肚子搞大了。”这一句话。
  毅虹很后悔给金锁写了那封信,内容是那样的直白,情绪是那样的冲动,这不是在折磨金锁吗?他身居军营,纪律严明,如何救得了孩子?更为严重的是,如果这封信落到别人手中,报告了首长,认为金锁是流氓,那他在部队就待不住了,一定会被遣送回乡的啊。
  她悄悄地起了床,直奔邮电所。距上班时间还有几个小时,她就坐在门前等待开门营业。
  “毅虹,是你呀。”邮递员老宋是最早上班的人,一见救命恩人就激动地打招呼。
  “宋叔叔,想请您帮忙。”毅虹立即站起来打招呼。
  老宋说:“我正想着如何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哩,有事请说。”
  毅虹说:“我希望追回昨天下午已经投寄的信件。”
  老宋说:“这事有点玄乎,昨天晚上应该打开邮箱办理了邮件运输。”
  尽管如此,老宋还是打开了毅虹前一天下午投信的那只邮箱,结果令人失望是肯定的。老宋介绍说,整个所从来没有积压邮件过夜的。他念着毅虹的救命之恩,认为她想追回信总有她的道理,就立即给上级邮局打电话做最后争取。人家告诉他,邮车已经开出,实在无能为力。
  毅虹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老宋安慰说:“别着急啊,要不,你再写一封信好好解释一下,我以最快的速度处理这封信,怎么样?”
  毅虹点点头说,也只能如此了。老宋连忙拿来信纸信封和笔,让毅虹坐下来慢慢写。
  锁儿,见信如面。
  你到部队已三个月了,我天天踮着脚尖等待你的来信。你说过,一到部队就给我写信的,可为啥食言呢?我不但想念你,想念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想念在草洞里那销魂的夜晚;更担心你,担心你水土不服,担心你不能适应部队艰苦训练,担心你吃不饱,担心……
  想到这些,我就生气,我真的生你的气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地址,我就立马提笔写信,所有的怨气一下子爆发出来,一股脑倾注在字里行间。这还不足消解我心头的怨怼,于是就编造怀孕的谎言诓你,昨天那封信是一出闹剧,不要往心上去。我没有,真的没有怀孕。亲爱的锁儿,我错了,你一定能想起我认错时嘟着嘴卖萌可爱的样子吧。
  你知道吗?昨天当我把信投入邮箱时,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真解恨啊,那快活劲儿就像你被我揪着耳朵时一样,但是一转身就后悔了,我怎么能这样吓唬宝贝呢?亲爱的,让你受惊了!
  想必,你现在一定在想如何救孩子,是吗?傻瓜,谎话你也相信。我一切都好,你安心服役,争取进步,期待着重逢的美好日子。草场——未来!你的虹。
  当把这封信投进邮箱时,毅虹感到一身轻松。
  屈指一数,给金锁的信已寄出快二十天了,她一直期待着白宁出现,她是金锁和她之间的鸿雁。可是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来信。她从邮递员老宋那儿得知,这期间金锁已给他父亲金楚生写过三封信了。
  这次肯定不会把地址搞错,因为她仔细地核对了一遍又一遍。既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那唯一的可能就是白宁那儿出了问题。
  她又去了趟白宁家。大门紧闭,地上有星星点点的鸟屎,砖缝里已经长出小草。显然,白宁离开家已经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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