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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志初系紫衣

作品名称:大明运祚      作者:徐步      发布时间:2022-10-29 22:33:44      字数:5273

  元至正四年(1344年),本已多发旱灾或蝗害,续而黄河水溢灾及数州,致使黎民生计愈苦,时闻地方发起抗争,直至举义军抗击元廷。
  冬十一月,位于江北的合肥萧条四处。值申时,自那条寥落街道北端,,颤巍巍走来一人,年齿约十七八岁,蓄着寸许长头发,身穿污花花旧僧袍,登一双露脚趾的芒鞋,手托钵盂,鉴头顶并无香戒,应系某寺庙一名游方化缘的行童。别看这行童尽显病态,若仔细端详,着实一副奇相:生就一张马脸,隆额凸颧骨,前翘的下巴又长又厚,若非身染病疴,那二眸定然精光咄咄,令人怯于与其对视。
  行童立住在街心顾左盼右,那家家门面原本鲜有人光临,谁还有心注意他,而他也决无哀讨之念,惟自叹一气,继续挪开脚步。未走出几步迎来一条色目汉子,头戴棕帽,大摇大摆径直撞向行童;行童乍一惊,咬舌尖聚精气向一旁闪开来;行路通畅了,色目汉子却顿住脚,斜眼扫了扫,呲出两颗黄板牙,啧啧有声唤道:“噶亥!噶亥!”
  他唤行童“猪”,行童也能听懂,顿然锁紧浓眉,一瞪怪眼,哪再见得分毫病容;色目汉子不由后退两步,愣少顷,凶狠地亮出双拳便要施暴;行童不惧,那副眉目一霎狰狞,不待色目汉子抢近,将钵盂大力掷出,趁色目汉子躲闪之际一头撞去,但听“啊呀”一声,色目汉子捂腹蹲下去;行童也仆倒在地,直使眼前金星乱迸。色目汉子缓过气,一跃而起,冲几步嘿嘿冷笑高抬一只大脚——
  “慢来。”随声,恍若劲风吹来枯叶,眨眼工夫两名紫衣人横在当间,那年长者大概四十五六岁年纪,另一人与行童年齿相仿;年长者略弯腰,看似掸了掸色目汉子那条腿,竟令其一霎浑身酥软,随后对色目汉子道出一席蒙古话。只见这色目汉子连连点头,紧着三步并两步奔开去。
  “你这修行人,”年长者似笑非笑对行童道,“修来修去倒修成个乖戾性子。”
  “他欺辱俺,”行童翻身而坐,叫道,“本该杀!”
  “你为释门弟子,岂可轻易喊‘杀’?”
  行童就话二眸充盈凶光,咬牙道:“便佛菩萨、伽蓝神胆敢欺辱俺,该杀、该发配,也不在话下!”
  “太重了!端的重呀!”年长者轻轻摇头,“若近你,只怕沾染凶暴之气!”
  “不会!”行童敛了目光,不无真挚道,“你给俺解了围,俺对你惟有一怀善意!”
  那年少者遂道:“如是,为何不闻你一声谢?”
  “该当!”行童长舒一气,欲立起身,哪知方才精气骤动,至彼时松弛,病体消受不起,眼前一黑,竟晕厥过去。
  不知昏睡多久,行童被一股浓重药味熏醒,吃力睁开眼皮:一间八尺见方的房舍,光线颇嫌昏暗。他抿嘴咬牙抬起上身,方知卧在一张木榻上,盖了软厚锦被,榻旁方几中央搁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气味甚是浓烈。
  “来……来人!”他虚弱呼道,“来!”
  少顷,门吱呀一响,两名紫衣人掀布帘迈入,长者先一步笑吟吟走到榻前,看着行童颔首不语。行童至此才定睛打量这人:双眉淡若有无,二眸如驻长春,鼻直口方,蓄五绺髭髯,气质甚是飘逸。再打量那少者,眉目与长者肖似,仅是眉头挂霜,嘴角含肃。
  “二位……再一次帮了俺?这样说来,可就是俺的恩人了!”
  “称不上。”年长者摆摆手,复问,“不知修行人法号?于何方悟禅?”
  “俺是濠州於皇寺干粗活的行童,没法号。俗名倒有一个,姓朱名重八。”朱重八吞咽口唾沫,双手合什,“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恩公仍称不上。”年长者抱拳回礼,“鄙姓程,表字石谷,乃西安府朝邑人氏。此为家孙,名济字崇数。”说罢,冲孙儿程济努了努嘴。
  程济会意绕向前,端起那碗药汤递到朱重八面前,见他眉不带皱一下,咕咚咚饮下肚,由此那眉头及嘴角换成一团和煦。
  “朱兄躺好。”他接过药碗道,“你虽非重病但也不可轻心大意。且阖目养神,少时用些汤羹。”
  “谢谢兄弟。之前俺饥饿得紧,可眼下连一碗稀汤也不想用。”
  “知晓。”程济得意一笑,“不过嘛,待此药效力一现,保你想吞下一腔整羊!”
  并无一腔整羊供朱重八享用。他与程氏祖孙同住三日,凭程济下的方子,身体康建起来。在此期间,程石谷与朱重八攀谈几次,愈发认定这行童决非凡物,虽无震耳宏论,却足阴狠果敢,听一语而反数意,借此乱世,但有机遇或能成就一番惊天作为!这天早上,他和程济来见朱重八,将一领新棉袍和一只包袱搁到榻上,均缄默不语。
  朱重八挠头皮左看右觑,渐渐回过味来:“二位要离俺而去?”
  “是。”程济代祖父道,“敝一门无从龙之数,此遇已属造化,岂能以平庸之身牵绊朱兄启祚?故而别过。”
  “从龙……启祚……”朱重八愈发挠头,“俺听不懂。”
  “势至时临,朱兄自然理会。”程济与祖父对视一眼,问,“朱兄可曾闻彭祖师的故事?”见朱重八摇头,续道,“别过后朱兄可往四鼎山一游。此山西峰有一炼丹池,若逢人,便称代朝邑程石谷拜见,定将受益。”
  “俺……”朱重八不停挠头皮,“俺依旧听得糊涂!”
  “那权当游赏?”程石谷笑道,“一见彭祖师,即为有缘人。果真有缘,他定会传授你一样好法门或一宗馈赠,届时你断不可接受,惟请他传授你保天下生民之策。”
  “俺……请恩公详细说给俺知晓。”
  “已够详尽了。”程石谷道,“至于‘恩公’二字决不敢受;如他日尚记今时,许我朝邑程氏一个恩典,便感恩戴德。”
  “许个恩典……”
  朱重八犹在自思话意,程氏祖孙同时浅揖,转身而去。
  依此前举动,这二人所予乃善意无疑,既然引导一条路,何辞运动一回脚力。朱重八不再迟疑,收拾好行囊,出客栈问清方位,循路向四鼎山进发。
  四鼎山位于巢湖北岸,山耸四峰,传说东汉仙人魏伯阳曾于山中铸鼎炼丹,故有此称。自元兴宋亡,此间稀见悠游者,蓬封行径,亭为狸郭,早无往年景致,却属避祸隐身的好一方天地。朱重八临至之际已近酉时,冬月天黑得早,兽不嗥鸟无息,拨秃枝踩败叶,蹒跚走了不多时已黢黑一片。他驻足取火点燃火把,辨准西方,循水响继续攀登,约摸戌时中攀上一层平地。正均匀呼吸抬袖揩额,忽听大吼:
  “哪来的鸟人!”声落,一人自高处飞跃而下,趁火把光可见:五短身材,头裹赤巾,身着素袍,交叉斜背两柄三尺短刀,尚看不清眉目,但已煞气迫人。
  朱重八忙抬单掌,道:“稽首了。俺是代朝邑程石谷拜见彭祖师来的。”
  那人顿了少刻,冷冷道:“熄灭火把,安分在此恭候!”
  “俺——”
  “俺什么!照做!”那人瞪着朱重八熄灭火把,转身而去。
  朱重八哪知这彭祖师是何等人物:斯人姓彭名莹玉,又称彭和尚,为弥勒教教首,拥数千信徒。几年前,他辅佐大弟子周子旺于江西袁州举义,建立大周国,推举周子旺为“周王”,后被元廷遣兵镇压,周子旺被俘遇害,彭和尚及弟子况天一众出逃,辗转来到淮西,倚靠四鼎山庇护等待再次起事的时机。昔日,他曾受恩朝邑程氏,闻报,不及揣度来人所抱意图,唤几名徒弟前往迎接。这几条身怀精湛武艺的汉子俱以“普”字记名,当年的况天已改名况普天;与朱重八照过面的叫赵普胜,人称“双刀赵”,另有李普胜、项普略、欧普祥、丁普郎一干,个个头裹赤巾身着素袍,挑气死风灯行走如风来到那层平地。几人都不多言,打手势将朱重八夹在当间,翻过山峰即见灯火点点,近了,原是依山势搭下数排木舍,舍外无人门里无声,不令人肃穆惟使人感到诡谲。几人前导后拥朱重八步入一间大厅:厅内烛光明亮,背壁朝南端坐一僧,双眉如雪,面若童子,鲜见表情。
  况普天躬身道:“禀师父,就是此人。”
  僧人缓缓开口:“你来自何方?姓甚名谁?程石谷托你带了哪些话?”
  “这个嘛,”朱重八不肯作答,“俺来拜见彭祖师,你能不能给俺做回引荐?”
  “老衲便是你要寻的彭和尚。你答我问话。”
  “俺是濠州人;叫朱重八;程恩公说,‘一见彭祖师,即为有缘人’。”
  听答话无一赘字兼无分毫怯意,彭和尚深看一眼,抖几下僧袍,再问:“如何说?”
  朱重八会意所问,道:“今岁濠州遭蝗灾,随后发瘟疫,爹娘兄嫂亡故,六亲亦断,只好投入於皇寺做个生计,但寺里也闹饥荒,于是游方到此。”
  “听来,你应遭受了诸多苦楚,何不对老衲一诉?”
  “诉也这样,不如不诉。”
  “往后仍愿这般过活?”
  “先要活着,才说往后。”
  “也是。”彭和尚淡然一笑,“既代程石谷而来,老衲当有馈赠。于此教你个法门,自此有吃有穿有住,再无苦楚经受,可好?”见朱重八摇头,道,“你不信?”他扫一眼况普天,双手合什默念,忽而一指,“疾!——可验你包裹。”
  朱重八只觉肩上的包袱陡然一沉,顺话蹲下去打开它:怪哉!包袱中两块干馍馍竟变成两只黄金坨!彭和尚也在审视朱重八,见这贫苦家后生对金坨并无惊愕或贪婪热切,不由颔首以赞。他清了清嗓子,慢慢立起。
  “你愿学么?”
  朱重八未忘程石谷别前所言,断然道:“俺无意学它。”
  “吔!”彭和尚近前几步,“这是为何?”
  “俺来这里不是学变金子,只向你求一个保天下生民的良策。”
  说这话时,朱重八抬眉与彭和尚对了目光,令彭和尚当场倒抽一气。
  “口舌立志,”他眯缝起双眼道,“也仅是费些许唾沫。不是么?”
  “俺没立哪门子志,”朱重八取出金坨搁到地上,拎包袱站直身躯,“费什么与俺无关。你若没有良策,俺这就告辞。”
  “且慢,”彭和尚摆手道,“让你这般走了,那程石谷还不得骂老衲薄情无义。”
  “这属你的事,跟俺没干系。”
  见他至此仍对师尊毫无敬畏,赵普胜按耐不住,厉声喝道:“呔!忍你许久!这里岂是你滥出浪言频示轻慢之地!还不跪拜向我师父请罪!”
  孰知朱重八比他更加声厉语锐,叫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之前便惹俺一肚子不快活,不及算账,——快快给俺跪地请罪!”
  “哦?”赵普胜嘿嘿冷笑,反双手当啷啷拔出两柄短刀,喝道,“你这厮抵死顽劣!罢罢罢,这世上再难留你!”
  “你这厮大言不惭!”朱重八戟指道,“真以为自家乃十殿阎罗掌人生死?便是,俺也先叫你神毁位灭!”
  无师尊下令,赵普胜无非拔刀恐吓,不想朱重八硬来硬吃,直气得脸色煞白,双刀颤抖。正僵住际,彭和尚笑道:
  “保天下生民之策,你应可得到。”
  况普天不待声落急道:“此子气色桀骜,足鉴生性阴狠,师父断不可传授真经!”
  “是呀是呀,”赵普胜紧着附和,“残暴顽劣之徒,师父切莫将他收于门下!”
  “请师父三思!”其他人也发出声音。
  朱重八把长下巴一沉,道:“谁说俺要拜师?跟你这等抢师言、悖师意之人同门,真个叫俺羞耻死了!”
  众弟子个个横眉怒目,巴不得师尊示下,遂出手狠狠施以教训!彭和尚并无一分嗔色,徐徐踱了个来回,顿住后恍若面前只有朱重八一人,招手道:
  “随老衲来。”
  匡普天一等虽心辣胆苦、决眦咬牙,却不敢再出一声。只是,一口恶气堵在心头,他们岂肯善罢甘休!彭和尚目光如炬,洞察细微,怎能摸不清弟子们的心思,知道留不得朱重八:诸弟子既具取万夫雄首级的胆气及武艺,也不乏诱神惑鬼的阴招;而朱重八更生就一副寸恶丈答的狠辣阴毒性子,两厢抱仇蓄怨,若硬要他们一同吃住,结果可想而知!因之,夜半时分,他亲自送朱重八下山。一路无语,至山下际,天东已现鱼肚白。
  “后生,”彭和尚不紧不慢开了口,“你不辞劳苦攀峰越岭,最终却毫无收获,亏不亏?”
  朱重八想也不想,回道:“程氏祖孙搭救了俺一回,俺遵循他的话走一遭,也算报恩,没亏不亏一说!”
  “坐下来歇息一晌,可好?”彭和尚换话题径自坐到一块岩石上。“老衲这里有几位英物,欲同后生论一论,可否?”
  “你说。”朱重八落到一旁,扬了扬手。
  “后生可听说韩山童其人?”
  “没听过。这人干什么营生?”
  “此子乃赵州人氏,自称宋徽宗八世孙。”
  朱重八撇嘴,无心听下去,道:“不去说一个姓韩一个姓赵,只说,依仗祖宗的名号来擢自家身价,当是庸夫无疑。”
  彭和尚笑而不辩,再问:“可听说沔阳陈友谅其人?”
  “这人有什么本领?”
  “膂力过人,武艺不凡。”
  “不过为匪为将之间罢了,也敢称英物?”
  彭和尚依旧不辩:“那么,泰州兴化的张九四,你可听说?”
  “这个更不中用。”朱重八脱口道,“俺为重八,得数六十四;他为九四,得数三十六,差俺这么许多,俺都没混上英物,他又算什么!”
  彭和尚愣了愣,蓦然仰天大笑,道:“连这三人都不值后生一瞥,他者不提也罢。”
  “彭祖师莫笑。”朱重八立起来,“你送了俺这么远的山路,请受我一谢,这就告辞。”说罢,合掌躬腰。
  “后生不讨要保天下生民的良策了?”
  “俺无意拜师,也不爱看你那些徒弟的坏脸子,不讨要了!”
  “老衲自愿赠你一策,没那些余外计较。”
  “你这样说了,那俺就仔细听好。”
  彭和尚盯了朱重八半晌,字字清晰道:“欲保民,首当驱除鞑子,还汉人、南人之天下。”
  “这个……”朱重八不禁头皮发痒,“这事,凭俺也能干成?”
  “目前不能。”彭和尚道,“但可以尽早筹画,譬如多交往你看得上的英物。”
  “还有么?”
  “再多结交你认为可算英物者眼中的英物。”
  “后来怎样?”
  “创立义军,驱除鞑子。”
  “说来容易,干起来不知要担多少掉脑袋的凶险……”朱重八拂一拂头皮,跺脚道,“不过,真欺俺到了忍无可忍那步,可以一试!”
  彭和尚的面色瞬时凝重,慢慢站起来,竟向朱重八深躬一礼;朱重八不解,一毕忙不迭回礼,一毕询问:
  “彭祖师这叫什么意思?”
  “他日后生势起,还望莫为顽徒今时冒犯而动嗔。”
  “不瞒彭祖师,”朱重八眉诚语挚道,“俺是很憎恶那几个泼货,但看在你相送俺的份上,自此不跟他们计较这节!”
  “再谢。”
  “不谢了。俺们就此作别?”
  “后生一路顺风。”
  朱重八不再多话,转身迈开大步。渐愈响亮的啾啾啼声追逐在瘦石冻水之间,竟似这行人一径均匀洒落的生气。而这行人的去向,恰迎着一轮依次烘染寒林的红日。彭和尚眺望那个远去的背影,良久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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