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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58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0-26 17:36:12      字数:1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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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校生活是艰苦的,但也是平安和自由的,因为这些从省城、专区、县城来的牛鬼蛇神都是一类人,都是一个阶级阶层。所以,在这里不需要设防,不需要遮掩,不需要伪装,大家也就相安无事、和平共处、精神快乐,只是部分人身体受不了。比如说女演员,过去都是踮起尖尖脚、勾起兰花指、穿起肚兜兜在台上跳舞的人,你叫她们手拿梆硬锄把、飞舞锋利砍刀,把死板黄泥挖泡起来,把人高巴茅草割刈干净,做得到吗,做得来吗,就是一顶一的农村棒劳动力都吃亏呀。开始没有两锄两刀,小手上都起泡了;再没有两锄两刀,小脚上都划破了;还是没有两锄两刀,后背都大汗淋漓嘴巴喘筒筒气了,三毛两爪扯了身上薄薄的衣衫只剩下红彤彤的胸罩,横七竖八躺在草地上,有气无力地说,让我们死吧,这哪是人做的活路,比跳十场芭蕾舞还要吃亏呀。再比如干部,过去可以在十万人的大会上惊天动地喊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骇人名言,可就是扳不弯一棵小小的青冈树,抱不起一坨细细的鹅卵石。还比如文化人,关起门一年半载,日书夜写不咳不喘,可以写出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几十万行的长篇诗歌,作品中的人物可以飞沙走石、百步穿杨、起死回生、上将之中取敌人首级,可是连母牛打栏、母猪打圈的问题都无法解决,站在旁边像看西洋镜一样,莫名其妙、摇头叹息。
  看见女演员脱得只剩下胸罩、短裤毫无顾忌地睡在男人身边,覃点点吓得面红耳赤地大声呼喊,都穿起来,都穿起来,这是严肃的五七干校,哪能这样不顾廉耻呢?
  女演员们理都不理,男人们也没有一个搭理,弄得覃点点不晓得怎么办,还是樊战国站出来打了圆场,才让她下了台,也增长了不少见识。樊战国撑着锄把说,她们都这样,习惯了,改变不了,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当然,也是她们长期在特殊的工作环境里,自觉不自觉养成的。比如第一支舞跳了要接着跳第二支、第三支舞,必须得换服装,换服装需要时间,观众在台下眼巴巴等着。报幕人员不可能站在台子上说,“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等一会儿,只需要等一会儿,演员换了服装马上出来演出。”要解决快速更换服装问题,只有在舞台后面就地解决,男演员、女演员衣服裤儿往地上一剐,套一件又快速出场,哪有时间顾得了羞耻和廉仪呢?其实,人与人之间就是那么一回事,羞耻和廉仪是有条件的,也是有阶级性的,有了高尚的境界和完美的情操,也就没有什么邪念和顾忌。老百姓经常说的一句话“见怪不怪,少见多怪;如若见怪,心怀鬼胎”,是很哲学的,也是很经典的。我们在长征途中,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天上有飞机大炮,女战士要生孩子怎么办呢?也是男战士围城一圈遮炮挡弹、遮挡风雨,让女战士把孩子“哇啦哇啦”生下来。女战士的血迹还没有来得及揩干净,又被男战士抬起跑了。要不然的话,敌人追来,大家都活不了。
  覃点点早就听说过这么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也是全县人民家喻户晓的一件事情。那时刚刚建立县级有线广播站,在全县百万人口中精挑细选了一男一女两名播音员,比遴选飞行员还轰动。因为播音员不仅要求身材相貌出众、学历高中,而且还要求普通话字正腔圆、音色亮丽。可是有一天,几个年轻人聚集一起喝酒,喝着喝着就讨论出了一个严肃的话题,就像“婆婆在一起摆媳妇,媳妇在一起摆公公”一样,很自然的事情。有人一边听中午有线广播,一边突发奇想地问,男播音员和女播音员在巴掌大一间屋子里,手挨手、腿挨腿、脸挨脸地除了播音,还可不可以干点别的事情呢?特别是夏天,气候炎热、密不透风,女人短裙、男人短裤,女人空挡、男人五档,全身上下燃烧得直冒青烟。
  这样的话题一出来,大家都发挥了无限的色情想象能力,设计了种种浪漫故事情景,得出了多种眼花缭乱的预想结论。有人说,播音完了,没事情了,肯定要在播音室晒一盘太阳才下班呀。
  有人像亲眼看见一样说,巴掌大一间播音室,不开窗不开门,别人看不见、他人找不着,任何人都在“播音重地,非请莫入”前止步,就连他们的站长也不能随便进出。你们说一对干柴烈火的年轻人关在一起,他们不晒太阳还洗冷水澡吗?只是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先播音后晒太阳,因为我们吃饭休息他们播音,我们上班他们正好休息,完全可以扯起堂子晒太阳、嗨天吙地晒太阳,没得舅子管得了,也没得姑爷奈得何。
  有人像亲身经历一样说,他们完全可以不浪费任何时间和资源边播音边晒太阳,因为播音就是念稿子,简单得很、省力不过。女播音员站起念桌子上的稿子,男播音员把稿子摊在女播音员背上念稿子,踮起脚尖把太阳晒了。
  有人拍着巴掌说,怪不得老子那天听到广播里“啵啵”的响声,原来是播音员叉起嘴巴在亲嘴呀。
  还有人瘪嘴说,我也经常听到广播里“嘶嘶”的响声,原来是男播音员扯女播音员裤子的拉链呀。
  更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老子那天也听到广播里“砰砰”的响声,差点儿把耳朵都击穿了,原来是播音员在播音室放响屁呀。
  忽然,一名年轻人干完杯中酒,把玻璃酒杯狠狠地砸在地上说,老子不喝了。说着转身气愤地走了,因为他是一名警官,平常脾气有些暴燥,大家也没当一回事,继续喝酒扯酒皮,继续谈论男人女人那点事。
  有线广播是县委县政府第一大宣传工具,第二大宣传工具是报纸,第三大宣传工具是川剧团,第四大宣传工具是标语横幅。所以,上至县委书记县长,下至农村社员街道居民,都爱天天听有线广播、顿顿听有线广播,或者了解时事要闻,或者推论政治风向,或者掌握国家政策,或者洞悉工农生产,或者知晓乡间掌故,同时还可以丰富文化生活。大家正喝酒,忽然广播里传来了“嘭嘭”地踹门声,“呀呀”地尖叫声,“叭叭”地枪击声,把大家搞得莫名其妙,因为正是全县“午间新闻联播”时间,不可能中途插播“咦咦哈哈”的广播剧。虽然大家距离县广播站仅仅几条老街,男播音员不是自己的舅老倌,女播音员也不是自己的幺姨妹,谁去现场关心关注呢?
  不久,消息便在全县传开,广播站的男女播音员被枪杀了,同时还有一名年轻警官现场自杀。据可靠消息,年轻警官和女播音员是一对恋人……
  有人说“婊子无义,戏子无情”,是十分错误的,也是十分狭隘的,没有一点土家人的博大胸怀。如果婊子天天学雷锋,到处讲奉献,分文不取、毫毛不拔,她吃不吃饭、养不养家?如果戏子到处动真情,到处惹真爱,见一个爱一个、见两个爱一双,不是天天当新娘、夜夜入洞房吗?所以,青楼女子只能以身相许、论价经营;戏中演员只能逢场作戏、泪戏他人。你看,这些省城来的女演员,也许是长期的舞台生涯习惯了,穿着胸罩短裤就在草地上睡着了,有的发出轻微鼾声,有的露出迷人笑容。樊战国说,就让她们睡一会儿吧,我们继续劳动,把这一片荒坡挖完了种茶叶,今后在这山上建立一座茶叶加工厂;在低洼地带灌水田种莼菜,这是一种珍贵食品,不仅养颜长寿,而且还防癌治痛,日本人最爱吃这个东西。世界上只有两个地方生长莼菜,都在中国的版图上,一是杭州的西湖,但是污染严重、品质较差、销路不好;二是夷水县洞巴山,气候凉爽、森林覆盖,水质优良、环境卫生,生长的莼菜是天下极品。
  于是,大家继续劳动,砍树的砍树,割草的割草,挖土的挖土,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覃点点虽然是管理人员,仍然和大家一起劳动,事事走在前面,处处行为表率。覃点点兴奋地说,真要是办起茶叶加工厂和莼菜加工厂,洞巴山就闹热了。
  樊战国一边劳动一边说,到时60公社就有了收入,夷水县就有了出口创汇产品,社员群众也可以解决一些吃穿问题。
  正说着,又有几十人被押上洞巴山,在长长的队伍中间,有几个人覃点点很熟悉,那就是老汉覃维修、八字先生诸葛黑、接生婆石幺娘、梯玛婆骆嘎嘎、媒人婆甘仙姑等等,一群干枯瘦弱的老人。覃点点没有直接奔过去,因为她晓得,在阶级斗争面前,是不能讲半点情面的,更不能以权谋私。老汉既然被民兵押上山,肯定有一些问题。押解的民兵不需要向覃点点做什么交接,因为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无所谓,就是死一个人、逃一个人也无所谓,阶级敌人的性命是不值钱的,就跟草籽一样、露水草一样。所以,覃维修一行被直押解到挖水田种莼菜小组,让他们做一种从来没有做过的崭新劳动,因为过去挖水田种的是水稻,挖旱地种的是苞谷,哪里见过野生物种转换为家种呢?
  小脚骆嘎嘎不解地说,莼菜点点大的叶子,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茶喝,种起干什么?纯粹是浪费物力、财力、人力,搞一些花呼哨、样板工程。
  骆嘎嘎小的时候缠过脚,拜过巫师学艺,时常帮他人下阴观花,言说过去未来、互通阴阳信息,获得生活报酬。但是,解放后不容许搞封建迷信,骆嘎嘎基本失业,只得半夜里悄悄下阴观花,文化大革命一来,当然在劫难逃。覃维修小心翼翼地说,据说是樊战国搞的,说什么发展多种经济、增加财政收入、出口创得外汇。
  骆嘎嘎露出两颗发黄的尖尖门牙鄙夷地说,我管他是县委书记,还是牛鬼蛇神,其实都是一样。我看呀,樊战国的命相是属青冈树,硬得狠,没得哪个奈得何他。
  巫蛊文化丰富多彩,内涵精深,跳神驱鬼除魔、画符避邪防身、八字预测人生、下阴面见死去亲人、观花知晓本人过去。覃维修关爱地说,我们可以与天斗,与地斗,就是莫和人斗,因为我们斗不赢他们,连覃点点那样老实本分的妹崽儿,都被他们俘虏了。你骆嘎嘎七八十岁,下阴朝观花,晓得人生罪恶,劝导多做善事,不是也被打倒了吗?现在要打倒一个人,连理由都不需要一个,随便一顶帽子,就让你死得不明不白。郑全忠那样一个好娃儿,教书顶呱呱、做事硬梆梆,不是被解除职务关进了大牢吗?
  向阳花和郑全忠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向阳花挺着大肚子推开郑全忠的房门流着眼泪说,全忠哥哥,我真的喜欢你,娶了我吧。你不娶我,孩子生下来怎么办?
  郑全忠在煤油灯下有些厌恶地说,谁是孩子的老汉,你就嫁给谁,正大名分,合情合理。
  向阳花表情木然地说,他不敢娶我,我只有来求你呀。你娶了我,我真心和你过日子,给你生一大堆孩子。
  郑全忠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凭什么帮巴道寒戴一顶绿帽子呢?凭什么他做下的孽债,要我这个无辜的人来收场呢?造反派就是这样来造反吗,革命者就是这样来革命吗?一切为了自己的私欲,一切为了自己肮脏的灵魂?
  向阳花黑着胖胖的圆脸说,假如覃点点这样了,你也狠心不管吗?眼睁睁地看着她生下一个无老汉的孩子被人嘲笑吗?
  郑全忠淡而无味地说,谁的事情我也不会管,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不是一个阶级。你们走的是金色阳光大道,我过的是山涧独木小桥。
  郑全忠在学校的寝室很狭小,十几平方米,一张床铺、一张桌子、两把木椅子,再搭一个洗脸架和小书柜,把房子塞得满满的,进来两三个人就打不开转身。所以,向阳花只有坐在床沿上,伤心地望着郑全忠说,我就那样可恨吗,不就是怀了孩子肥胖一点吗?孩子一生又会变乖,变得人人追星、个个追捧。
  郑全忠见她死皮烂缠的样子,越发气愤地说,这不是乖和丑的形象问题,而是严肃的生活作风和政治倾向问题,没有调和的余地。
  向阳花默默地流淌着眼泪,伤心得无地自容,忽然抬起头说,我这是为你好呀,因为我爱你。为了你,我愿意牺牲一切,包括生命。如果不娶我,巴道寒真要对你下毒手。到那时,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郑全忠毫不在意地说,他是要把我关进监狱,还是要砍我的头,抑或是把我沉尸夷水?如果真是那样,我也心甘情愿,因为我这一辈子为自由活着,为理想活着,为民主精神活着。
  向阳花愤怒地站起来,咬着洁白的糯米牙说,你真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要后悔一万年。我要是被巴道寒弄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没过几天,向阳花因为难产死了。死的时候,只有她一人在家,向德亨正带领革命群众批斗地主,挂黑牌子、站高板凳、背火背篓、吊鸭儿扑水,批斗得地主公、地主婆、地主崽子屎尿都吓出来了;巴道寒、田瓜儿在公社一边疯狂晒太阳,一边深入谈论向阳花母女过去的风流韵事;覃点点、齐春芽也在洞巴山组织干校学员排练革命样板戏,一直排练到深夜,大家昏昏入睡、眼睛难睁、周身酸软;郑全忠蜗居在学校寝室,望着用报纸糊涂的天花板,不知道想些什么。向阳花孤独地躺在家里的木板床上蹬着双脚、捏着双拳、鼓着双眼,瓢泼汗水和汪洋血水湿透了全身,吞噬了巴道寒题画的各种字迹和图案。她拼命呼喊,在生命最后时刻凄厉求助,因为不想死、不能死、也不敢死,没有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没有生下和巴道寒在战火中结成的爱情硕果:巴道寒,你造下的冤孽要我一个人扛呀。覃点点、郑全忠、石幺娘,救命呀,救命呀……
  向阳花凄厉的声音,穿透了一个镇子,穿透了条条河水,穿透了座座山梁,让很多人都听见了。但是没有人前去施救,因为批斗地主和演唱革命样板戏是最大的政治任务,“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
  一天夜里,郑全忠躺在床上翻阅一本老版的《毛主席诗词》,诵读他老人家的《蝶恋花.答李淑一》,感慨他老人家的豪迈诗情和柔丽心骨:
  我失骄杨君失柳
  杨柳轻扬直上重宵九
  问询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忽报人间曾伏虎
  泪飞顿作倾盆雨……
  词句才刚刚读完,伟人的侠骨柔情还没有领悟透彻,一群武装民兵冲进来,老鹰抓兔子一样按倒郑全忠说,你杀人了,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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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政委近来很恍惚、很郁闷,整天没精打采,很有点像夷水人说的“走了脚”。走脚,就是灵魂被阴无常抓走了,只剩下躯壳,全身软弱无力、精神萎靡不振、整天瞌睡沉沉,是死亡的前兆、大病的预示。要想活命,只有请端公老师花春申帮忙打整,祈求黑无常、白无常放过一码,延寿数年。老政委不相信鬼神,更不会邀请花春申来打整。据小道消息,刘少奇、贺龙、彭德怀、许光达、陶铸一大批人被红卫兵折磨死了,并且京城每天都有军队高级干部、著名艺术家跳楼、上吊、吃药自杀的消息传来,让他的心灵很震撼、很刺痛、很伤痛欲绝,为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担忧,为共和国这条庞大的龙船深深忧疾。但是,他对养鱼工作是很认真的,不仅把割来的青草丢进湖泊,还用长长的竹竿把成堆的青草扒均匀,让湖里每一尾鱼都有平等机会吃到青草,像他当年指挥打伏击战一样,布置得一丝不苟,没有一处漏网的地方。
  当年挺进中原时,老政委的部队为刘邓大军殿后。在河南一个叫杞县的地方,敌人一个加强团的先头部队追了上来。当时,师长在延安还没有回来,长期以政治思想工作为主的老政委,这回做了一次独立的军事指挥员。开始,团长们都有些担心,认为老政委讲马列主义一套连着一套,讲军事工作一点不通窍,就是师长要他讲,也只讲一些思想动员、战场纪律、革命目的方面的一些内容,哪时讲过冲锋陷阵、反击追击、攻城拔寨的事情呢?老政委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把团长、政委们带到一片山地,指着前面一个口子说,我们从那里过来,敌人也一定要从那里追击过来,你们说怎么办?
  团长、政委们把前后左右的地形一看,拍着巴掌说,这样一个撮箕地形,宽不过一公里,长不过五公里,正好打伏击。莫说一个团,就是一个师,也是“坛子里捉乌龟,跑都跑不脱;水缸里捞鳝鱼,摆都摆不走。”
  老政委马着脸说,人家叫猛虎团,是国军王牌中的王牌,还是一个加强团,团长是少将军衔,不是你们想象中的豆腐团、糯米团、稀泥巴团。
  团长、政委们十分坚决地说,就是钢铁团来了,我们也要叫他化成铁水;就是犀牛团来了,我们也能把它按倒在地爬不起来。
  老政委仍然马着一张黑脸说,这可是你们自己拿的作战方案,到时候给老子打输了,老子把你们胯裆卵子挤了变成太监。
  团长、政委们面面相觑,这不是师长经常在战前说的话吗,一个文质彬彬的政委也会说粗野流氓话?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惹不起呀。于是大家扯起嗓门说,如果打输了,不要政委挤我们的卵子,也不要成为偷生太监,直接砍我们吃饭的脑壳。
  老政委严肃地说,现在下达作战命令,一零一团在左边山岭隐蔽,一零二团在右边山峦隐蔽,一零三团派出两个营在最前边山峦隐蔽扎口袋,派出一个营冒充主力团打阻击战诱敌深入,然后配合炮兵营进行反击。炮兵营在后面的山峦伪装隐蔽,当敌人全部进入包围圈以后,方才开火。
  一零三团团长有些不满地说,诱敌深入就是打败仗,我们团从组建那一天开始,就没有打过败仗,场场胜仗、处处奇功。我派哪个营去,哪个营都不会答应。
  参谋长补充说,这次伏击战能否成功,关键是诱敌能不能深入。说白了,就是看你会不会打败仗,打不打得来败仗。打败仗也要讲求艺术性,一般人还打不来。
  老政委马着脸说,你打不来败仗,你的团就由老子指挥,你来师部当太师爷、太上皇,过安稳日子。
  一零三团团长立即上前一步站在老政委面前说,我不是在探讨问题吗,为的是要把这一仗打好,哪敢和政委换位?
  老政委还是马着脸说,军中无戏言,要立军令状。
  一零三团团长豪爽地说,要立就立。如果打不像败仗,你先挤我的卵子,再砍我吃饭的脑壳疙瘩。
  其他几个团长、政委打趣说,还是不要砍吃饭的脑壳疙瘩,等解放了全中国,你回屋头和婆娘把种子源起了,再挤卵子也不迟嘛。
  老政委脸上略带喜色地说,你们派出诱敌深入的一个营,要多置旗子、大声喧闹,策马飞驰、砍树弥烟;阻击队伍也给我拉开一点,一定要让敌人以为你们是一个团,而不是一个营。这样一来,他们就会拼命进攻,拼命为后续部队打开前进通道,拼命进入我们的伏击圈。还有,扎口袋的两个营,一要扎紧口袋,二要全力阻击敌人的后续援兵,决不能让增援敌人合拢过来,这是能不能保证我们全歼敌人的关键所在。如果你们做到了,就记你们第一功;所有缴获,也三一三余一,平均分配。
  一零三团团长、政委立即举手敬礼保证说,人在阵地在、人在袋口紧,坚决不让口袋里的敌人逃走一个,坚决不让增援的敌人进来一个。
  这一仗,仅仅半小时就结束了,歼敌四千多人,其中包括敌人的少将团长和一名督战的中将副军长,没有一人跑脱。等后面增援敌人赶过来时,老政委带着自己的部队早已钻进了茂密大山,连人毛都没有看见一根……
  老政委这回喂鱼却吃了亏,精神恍惚时被长长的竹竿带进了深深的湖泊。湖泊是个宽大辽阔的锅底荡,边沿浅中间深,最深一百多米。眼看老政委薅着长长的竹竿往湖泊中间滑落下去,湖水都要淹没头顶了,幸好被覃维修、令狐理和花春生路过看见。只见覃维修连衣服裤子都没有脱,一个鸭子钻水凫了过去,把老政委的衣领抓住凫出了水面,被花春生、令狐理联手拉了上来,进行人工施救,算是把老命捡了回来。但是,这件事闹大了,被当成一件极端的政治事情,上报到省革委会,并责成县革委会副主任巴道寒严肃处理。
  巴道寒借到洞巴山五七干校传达毛主席最新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时候,亲自处理老政委的自杀事件。巴道寒恶狠狠地说,老走资派,为什么要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自绝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呢?
  在昏暗的油灯下,老政委幽默地说,目前,我还没有自杀的打算。为什么掉进湖水呢,是因为湖边湿滑,或者是因为年纪偏大,不小心摔了下去,哪里就轻而易举自杀呢?现而今,我恍惚站在高山之巅看见了帆船上高高的桅杆、云霞里喷薄的日出,看见了那些真正的牛鬼蛇神正一步一步地走向穷途末路。
  巴道寒恶狠狠地说,别人没滑下去,偏偏你这个老反革命分子滑下去了?你不可能说这是牛鬼蛇神的阴魂在兴风作浪、颠覆革命吧?
  这是一件很封建迷信的一句话,也是一句很反革命的话。土家人认为,人死后躯壳被埋进黄泥巴土里,但是影子还在,灵魂还在,还在世界上漫无目的地、来无踪去无影地到处飘荡。他们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做好事善事,比如一个孩子落水,自己不会水,也没有大人施救,竟然糊里糊涂地爬上岸了;再比如一个女人病了好几年,世上的医生看遍了、山上的草药吃遍了,也没有半点起色,但是烧几张纸钱、搁几次筷子、求几次菩萨,竟然莫名其妙地好了;还比如在路上开车忽然熄火了,你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车前忽然“轰轰”飞过几砣簸箕大的石块,或者“唰唰”倒下几棵水桶粗大的树木,或者“哗哗”涌下几网泥石流……这些,都是鬼神在暗中保护你,在冥冥之中帮助你。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或者游荡无聊的时候,也会做许多坏事恶事,比如你晚上走夜路,忽然背心上被撒了一把泥巴,瘙痒得到了屁股;再比如你的饭碗明明放在灶台上,竟然掉在地上,摔得稀烂;还比如你走路好端端的,忽然扑倒在地,摔掉两个门牙,可是地上连一颗石子也没有,就是一匹杉树毛也找不到;还比如你的干部当得风生水起,别人喝酒你喝酒,别人嫖娼你嫖娼,别人捞钱你捞钱,可是别人就是没有被捉倒过,偏偏你一伸手、一脱裤子就被捉住了……这些,也都是鬼神在暗中搓筋斡旋,暗中收拾整治你。就像向阳花,别的女人生孩子都是头部先出子宫,或者双脚先出子宫,这样就是正生,顺利得多;可是她生孩子偏偏是手臂先出子宫,把身子横在肚子里,叫横生,哪里生得出来呢?不但娘奔死,儿也奔死呀。按照土家人过去的说法,得罪了产生婆和送子娘娘,阴间主管女人生产的官员暗中下套子……很显然,巴道寒这句话是咒骂老政委的,咒骂他和死人是一丘之貉、一路之鬼、一锅之蛤蟆。
  老政委很气愤地回答,我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连长征和抗日战争那样艰苦的岁月我都挺过来了,现在还鬼迷心窍去自杀吗?
  巴道寒讥笑说,就不要翻老黄历了,你过去那些所谓的光荣史,其实就是一部彻头彻尾的政治投机史,一部巧妙伪装打入革命内部、企图破坏革命的罪恶史。你现在看到革命的滚滚洪流奋勇前进、势不可挡,反革命复辟美梦已是黄粱一枕,所以只有以死来报答你反革命的主子,报答像苍蝇一样“嗡嗡叫”的美帝国主义和苏修社会帝国主义。
  老政委不愿开口了,更不愿对牛弹琴,而是静静地打望着窗外的黑夜,黑夜里有几颗星星依然在闪烁,也许那就是光芒,那就黎明的先兆。
  巴道寒一边抽着白皮纸烟,一边继续高声教育老政委,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刘少奇、邓小平、张闻天、彭真、彭德怀、贺龙这些反革命分子,你不狠狠打击,他们不会自己倒下;你不踏上一脚铁脚,他们就会翻身复辟……巴道寒越说越气愤,越说越来劲,因而脸上的大麻子像筛豆子,滚得圆溜溜的、闪悠悠的,似乎满屋子都充满了乌黑的光芒。
  陪同巴道寒的李瓶瓶像一碗嫩颤颤的水豆花,荡漾得男人们眼睛都绿透了。她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不怕巴道寒那一套,就是巴道寒用毛笔在她胸脯上、屁股上画雀儿草儿、树儿花儿和写字作诗的时候,也敢大胆反抗或者表示强烈不满。女人就是这样,一旦和男人上了床,展尽了全身风流,就和男人连成一体,就有了话语资本和事物决断权力。特别是男人的软肋被捏住后,女人就更加疯狂、肆无忌惮。李瓶瓶颐指气使地说,人家六十多岁了,禁得住你喋喋不休的深夜教育吗?别人屙的尿比你喝的酒多,别人舔的糖比你吃的盐多,别人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散得场合了,老巴,让人家去休息。
  巴道寒顶嘴说,革命者不能用老眼光看待新事物,常言说“韭菜割了一茬长一茬,不割的韭菜开老花。”把保皇派押出去,把樊战国带进来。
  樊战国被武装民兵带进来,径直坐在一条板凳上,等巴道寒问话。
  巴道寒点着圆球牌纸烟,狠狠抽了几口问,你所谓的老政委、老上级,一个彻头彻尾的保皇派,他自杀的动机是什么,当时你在场,说说看?
  樊战国温和地说,他不是自杀,也不会自杀,是因为湖岸湿滑,不小心摔了下去。
  巴道寒皮笑肉不笑地说,好一个“不小心”呀。他分明是以死来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抗争示威,向无产阶级专政公然挑战,向广大革命群众分庭抗礼,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当权派、保皇派、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他自己亲口承认了,你还要帮忙打掩护吗?
  樊战国不听他那一套,轻言细语地背诵明朝解缙的对联和毛主席语录来反击他,“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最尖皮厚腹中空”,“无事实求是之意,有哗众取宠之心。华而不实,脆而不坚。自以为是,老子天下第一,钦差大臣满天飞。这就是我们队伍中若干同志的作风。”巴道寒,你是解缙讽刺的人,还是毛主席批评的人吗?
  巴道寒一脚踩熄了纸烟屁股凶狠地说,樊战国,你个现行反革命分子,胆敢篡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墙上芦苇”那几句话,明明是毛主席说的,哪里成了解缙的呢?他一个红四方面军的反革命分子,能说出这样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经典语录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毛主席语录才放之四海、千秋万代,也只有毛泽东思想才达到世界的超级无越巅峰。
  樊战国跺脚说,不学无术,胸无滴墨,等会解缙还要被你弄成中央修正主义的代表人物呀。没得新问题,我走了。
  巴道寒一巴掌拍在桌上说,审判重地不是菜园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对于老反革命分子自杀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必须有个结论、有个态度。
  樊战国冷笑说,你们就是罪魁祸首,让功勋卓著的老革命者劳动改造,滑进湖泊差点儿送性命。我心痛呀,我气愤呀,我鄙视你们的卑劣行径呀。
  押走了樊战国走,又叫来了覃维修。他坐在那里像“王木匠起猪圈,白口不开”,任凭巴道寒怎么启发、诱导、谩骂,一句话也不说。巴道寒着急地说,你们完全是毛主席批评的那种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明哲保身,但求无过”,说穿了、说白了、说到地步了,就是和阶级敌人同穿一条灯笼裤子,同睡一张水竹篾巴折,同晒一个女人的邪恶太阳。
  覃维修“呼啦”站起来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看得到你的凄惨下场。说着,他也扬长而去,气得巴道寒眼珠子差点儿滚出来了。
  巴道寒气急败坏地说,资产阶级在洞巴山结成了反革命联盟,我们必须坚决粉碎、彻底打垮。通知覃点点进来,把省里那个最大的走资派、最硬的反革命分子调开,要是他在湖泊里放毒,损失就巨大了。
  覃点点进屋问,调哪个去养鱼?
  李瓶瓶抢着回答,调二营的女歌唱家,人长得细皮嫩肉、音嗓也甜美动人,弄去栽秧搭谷可惜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鲜花也不生长,牛粪堆也不好看。
  巴道寒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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