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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6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0-25 19:28:21      字数:10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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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后,土匪被剿灭后,洞巴山一直没人居住,偌大一个山寨虽然青山绿水、寨楼高耸、茅棚阡陌、鸟飞雀鸣、兔奔狼走,但却荒凉荒芜,野草遍地、茅棚横斜、阶沿苔藓、井水浮萍。樊战国每天起来很早,在别人的睡梦中扛着挖锄、拿着柴刀,来到一片野草和荆棘丛生的辽阔荒地开始劳动,也就是人们说的打早工。
  樊战国是第二次上洞巴山,第一次是剿匪追残,当时小分队攀岩而上、大军拥寨而入,全部精力放在剿匪和消灭国民党残余上,哪有心思观赏洞巴山的风景呢?记得小时候,无论大人还是孩子,说起洞巴山就害怕。一句“把你送到洞巴山”,再横蛮的孩子都不敢哭了;一声“洞巴山神兵来了”,吓得家家关门户户上闩。从记事开始,樊战国就很想上山看个究竟,洞巴山到底是何方魔窟,土匪神兵到底是何方魔鬼。现在,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身经数百战,打过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军队的樊战国,竟然被命运安排到了这个荒凉的山寨,真的要满圆他孩提时的梦境吗?赏阅洞巴山、探究洞巴山,开发洞巴山、改造洞巴山,让洞巴山造福人民群众。
  樊战国是个无神论者,但是,他相信历史的周期性、事物的规律性。周朝八百二十年,秦朝十五年,汉朝四百四十年,都有历史旋进规律。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事物,也没有不变的植物……樊战国一边割草挖荒一边痛苦思索,盘三姐站在远处,用清甜的歌喉唱着《送郞歌》抒发绵绵相思。每天晚上,樊战国像抱呆傻的大姐一样,把盘三姐抱上稻草床铺,而自己却在火堆边横靠一个晚上,迷糊一个晚上,一遍一遍地想念盘家大表叔、大表哥、二表哥,想念覃友好大哥,想念一起参加红军的老乡们,直到窗外的鸟雀把天叫亮了,地坑里的柴火熄灭干净了,他才把源源不断的梦寐线索掐断,回到现实中来,回到洞巴山的荒草地来。盘三姐在樊战国身边得到万分温暖和精心照顾,心情比过去良好多了,神志也比过去清醒多了。她已经知道樊战国不是覃友好,樊战国已经回来了,覃友好还在当红军,在打国民党、打反动派。盘三姐笑眯眯地说,战国兄弟,你开荒挖土我唱歌,一直唱到我家男人覃友好回来。
  樊战国高兴地说,要得。你把歌唱好了,友好大哥听到了,一定会回来。
  盘三姐真的爬上一块高大岩石,深情并茂地唱起《送郞歌》:
  送郎送到打渔滩
  不见网来只见船
  我抱郞腰船上坐
  船儿半天不靠岸
  我的那个哥哥吔……
  从长征开始,樊战国始终和覃友好在一起,很多时候两人生死相依、相互救命。记得草地快过完的时候,樊战国因为打摆子实在走不动了,对搀扶他的覃友好说,排长,你们走吧,我在这里歇一会儿。歇好了,我来追赶你们;追不上,我就原路返回。
  长征途中,覃友好已经是红军排长,个子大,力气也大,责任就更大。覃友好开导他说,我们参加了红军,就没有回头路,无论走到哪里,国民党也不会放过我们。即便我们不是红军战士,也是个土家爷们呀。如果这样灰溜溜回家,哪个瞧得起我们?哪个女人嫁给我们?
  饥寒疲惫的樊战国苦苦哀求说,不回去也行,让我死在这里呀。你看地上睡着这样多战友,我死了也不会寂寞,还有前几天死的盘大哥作伴儿。只是革命胜利了,你回去告诉我老汉和我哥,我睡在很远很远的草地上,睡得很安然很实在,不需要挂念。
  覃友好很坚决地说,贺龙总指挥说了,倒在地上的每一个人,不管穿什么衣服,不管是哪个部队,都要上前一个个地仔细察看。只要发现还有一口气,我们都要把他们带走,一同到达陕北面见党中央。你说,我现在能丢下你吗?丢下了你,贺龙总指挥就要枪毙我。你一命换两命,划得算吗?
  在覃友好的一路搀扶下,终于来到覃幺幺的旁边。覃幺幺是覃友好的幺叔,四十岁多一点,身体饥饿得像一张干牛皮,拄着一根长长木棍,几乎是跟着队伍向前爬行的。樊战国哀求说,那是覃幺幺,你的亲幺叔,过去搀扶他,眼看就不行了。
  覃幺幺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艰难地摇着糊满泥浆的头,然后继续艰难地向前爬行。覃友好解释说,幺幺的意思你懂呀,因为你比他年轻,对革命更有用处,要搀扶的也是你,而不是他。
  覃友好搀扶着樊战国,还没有走出三步,就听到后面“啪”的一声闷响,覃幺幺已经倒在泥泞不堪的草地上。樊战国着急地呼喊,覃幺幺,覃幺幺!排长,快去扶他呀。
  覃友好回转身看一眼伤痛地说,你不能停下来,停下来也会像他一样,再也爬不起来了。人的生命,有时候是靠意志和惯性维持下去的。
  在土家语言里,老幺不是幺幺,老幺是最小的兄弟,幺幺是最小的叔叔。覃幺幺跟盘大哥一样,永远匍匐在茫茫草地和无边云天之间,连个掩盖尸骨的坟墓都没有。然而,他们的头始终向往北方,向往党中央,向往红军总部,向往日本鬼子隆隆炮声的拼杀战场。
  覃友好救过樊战国几次命,最危险的一次是抗日战争第一仗,覃友好差点把老命搭进去了。那时刚刚东渡黄河,大家心里都有些害怕,因为日本人从东北三省一路打过北京城,不仅几十万东北军一败涂地,而且在剿共战场凶狠残忍的国军连招架之功都没有,更谈不上还手之力。所以,很多人传说日本人长着青面獠牙、三头六臂,入地可钻洞、上天可腾云,刀枪不入、火烧不死,就跟洞巴山的土匪神兵一样。因此,刚刚从红军改编的八路军,无论武器上,还是精神上,哪是日本鬼子的对手呢?叫花子说话,先矮了三辈人。
  在诸天老家,樊战国是见过神兵的。他们画着花脸,挥着大刀,背着令旗,念着咒语,抢钱财、抢牲口、抢女人。有一次,洞巴山神兵不晓得通过什么手段,竟然悄悄过了夷水,把镇长田瘸子家狠狠抢了一盘,银元挑了好几挑。后来,田瘸子联手镇联防、县团防和当地驻军几千人,把洞巴山包围了,用狗血、猪粪、海椒和大炮,苦战半个月,没打死几个神兵,自己倒损失几十人算了。樊战国想,日本人是不是像洞巴山的神兵一样呢?
  樊战国也是见过外国人的,在诸天镇的天主教堂,比利时的传教士,卷发、长袍、蓝眼睛、高鼻子,看起来很斯文,其实很凶残。比如说,中医治病用草药,调理脾胃、推拿经络、粘贴患处;传教士治病用锋利的手术刀,剖人肚皮、割人盲肠、切开人颅。据说,在清朝的时候,他们还用活体婴儿做实验,引发教民骚乱,烧毁了教堂,鞭打了传教士。长征到贵州,樊战国又遇见一个传教士,据说是意大利的,也用锋利的手术刀帮助红军治疗了很多伤员。樊战国没有见过日本人,覃友好也没有见过日本人,一般的红军战士同样没有见过日本人,那么,他们是不是也卷着头发、高着鼻梁像意大利的传教士呢?据说还有武士道精神,拚刺刀子弹退膛,战败了剖腹自杀,犯错了挨长官耳光,如果是那样,就更加可怕了。虽然总部发了资料,说日本人是中国人的孙子,是徐福带领五百童男和五百童女为秦始皇寻仙求药留下的后代,跟我们长得一模一样,一颗脑袋、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一只鼻子、一张嘴巴、一个肚脐眼、一双长手板、一双脚后跟,只是说话不同,“嗨呀嗨”的听不懂;裤裆穿白布幺裤,不裸穿裸睡;脚穿木屐,不穿水草鞋。有人说,日本人属于南方人,个子一般比较矮小,力气一般比较单薄,胯裆的卵子也没我们粗大,纯粹是个小卵子娃儿,怕他奶奶个球呀。但是,我们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东渡黄河前,从师部到连部进行了层层动员、人人表态,要求每一名八路军战士记住每一个战术要领,记住日本人的每一项弱点。
  红军改编成八路军之后,所有的将官都降了一级或者几级,朱德、彭德怀降成了正副总指挥,成了蒋介石统帅之下的一个军级干部;林彪、刘伯承、贺龙这些方面军统帅,也都降成了师长;覃友好这个排长,也同样降成了班长,直接领导樊战国。在覃友好的带领下,樊战国第一次远距离地看见日本人,黄布衣、红领章、绿钢盔、大皮鞋、长刺刀,一排小钢炮摆放几里地,就像老家水烟竹筒一样,让他樊战国看傻了眼睛,吓得心里拍簸箕,只有一遍一遍背诵战术要领。覃友好说,如果“咀……”的长音,炮弹飞过头了,将在身后爆炸,你就不要管它;“嘡……”的短音,炮弹在眼前落下,在眼前爆炸,你必须赶快躲避;“嗖……”的不长不短音,炮弹在旁边落下,你也要看准方向躲开。樊战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一连串“嘡嘡嘡”的炮响,判断不出是远炮还是近炮、左炮还是右炮,所以还在那里傻乎乎地望着敌人的阵地。当敌人的炮弹落下地的一瞬间,旁边早已卧下的覃友好飞身跃起,像老母鸡护崽儿一样,把樊战国死死压在地上。
  爆炸的弹片射伤了覃友好的背脊和大腿,当时被送到了战地医院。后来,樊战国多次去医院看望,每一次都内疚,是覃友好救了他的性命;每一次都会大哭一场,好好地自责一番。可是,覃友好却笑着说,干革命,哪有不流血牺牲的呢?虽然你只有十五六岁,但也是个老红军、八路军战士呀,怎么动不动哭鼻子流眼睛水?
  樊战国哭鼻子不仅是因为覃友好救了他的命感激,而且是经常想念老汉、奶子和哥哥,想念自家的亲人。他身上揣着一张覃友好用红旗残片手工绘制的简易地图,地图上就是几个圈圈、几条曲线,但是标明了哪是江西,哪是湖北,哪是四川,哪是贵州,哪是河南、陕西、山西等等,他老家夷水县诸天镇还用笔标注了一个大五角星。没事的时候,樊战国就看那张揉得像腌菜一样的手工地图和一枚红丝线缝纫的五角星,还有被夷水温婉环抱的诸天镇,寻找革命的力量,寻找故土的温馨。樊战国一边看手工地图一边回答说,我很想家,很想回家看看。
  覃友好开导说,我们能回去吗?过去是国民党不让我们回去,现在是日本人不让我们回去。我们只有把日本人打跑了,才有回家的路。
  樊战国露出几许兴奋地问,我们把日本人打跑了,国民党该不会再追赶我们吧?
  覃友好摇头说,我们和国民党本来就不是一个阶级,革命的目的也根本不一样。他们搞的是资产阶级革命,为的是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利益;我们搞的是无产阶级革命,为的是穷苦老百姓的利益,也就是人民的利益。如果真到了胜利那一天,国民党让不让我们回家,还是“黄豆炖狗肉,焖起的”呢。
  在覃友好的教育和影响下,樊战国渐渐成熟起来,入了党、提了干,成了八路军连长。有一天,覃友好忽然对樊战国说,国民党的干部在战场上都是喊“弟兄们,给我冲啊”,当兵的冲在前面,当官的押在后面,所以死的都是当兵的,留下的都是当官的;我们共产党的干部不一样,总是在战场上喊“同志们,跟我冲啊”,当官的冲在前面,当兵的跟在后面,因而死的都是当官的,留下的都是当兵的。说不准哪一仗下来,我就给战友们挡了枪眼,被敌人打死了。所以,你无论如何要活着回去,帮我照顾盘三姐,还有我的奶子和其他亲人。
  樊战国争辩地说,你不能死,还是我死吧,我是个单身汉子,没得什么牵挂。你回家告诉我老汉和哥一声就行了,说樊战国没有给他们丢人现眼,战死在抗日战场上,要他们照顾自己,过好幸福生活。
  覃友好命令式地说,我是营长,你是连长,要死也在我后头。你必须执行命令,活着回到夷水县诸天镇,给家乡亲人报个音讯,诸天镇出来的人,个个是英雄、人人是好汉。
  樊战国望着满脸灰尘的覃友好,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诸天镇出来参加红军的几百上千号人,而今剩下的屈指可数。所以,樊战国一拳打过去说,都不许死,我们一起回到诸天镇。
  覃友好一拳回过来高兴地说,要得。不过,战场上流血牺牲在所难免,有时也很有必要,但是你必须保证给我活着回去,这是命令。
  樊战国点头说,记住了,活着回去。
  覃友好忽然有些哀鸣地说,如果我牺牲了,一定帮我照顾好盘三姐呀……
  樊战国支撑着锄把,望着站在岩石上唱歌的盘三姐,望着朝阳下金光闪闪的盘三姐,心海再一次涌动着怜悯的涟漪,涌动一个革命者对一个苦难女人的深深歉意。如果没有艰苦的长征,没有八年漫长的抗日战争,没有残酷的三年解放战争,也许覃友好还活着,参加红军的诸天人也都活着,像盘三姐这样的红军家属和亲人,就不会沦落到这样凄惨的地步。
  忽然,覃点点风风火火跑来说,巴道寒主任从60公社来电话,说全省最大的走资派,也就是省委原来的第一书记,马上要来洞巴山。
  樊战国惊奇地问,他一人吗?
  覃点点说,电话里说四五十人,有厅长、处长、演员,还有诗人、作家。
  樊战国跺脚说,国家怎么乱成这个样子呢,高级干部都来驻五七干校,谁来管理国家和政府?
  覃点点摇头凄婉地说,不晓得呢。我们还是先回去吃饭,准备迎接省委第一书记。
  樊战国伤心到极点,把镰刀和挖锄丢在地上,气愤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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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省委第一书记,是樊战国的老政委、老熟人,贺龙第一次过江到诸天镇那个干豇豆旗手。红军长征会师后二人分开了,一个被派到红四方面军做政治工作,一个留在红二方面军跟随贺龙继续长征。抗战时期军队混编,老政委和樊战国又在一起了,一个是团政委,一个是小战士。后来,老政委做了省委第一书记,樊战国做了县委书记,两人都是务实派,说话都言之有物,看问题也都一针见血,实事求是、有的放矢,自然“物以内聚”。老政委曾经语重心长地说,战国呀,你那夷水县是当年红二方面军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你也在那里参加红军,现在你官居县太爷、锦衣归故里,做事情可要对得起当年哺养红军的土家老百姓呀,对得起在那里发家起篾笃笃的贺龙同志呀。有机会,我也要回到那里看看,寻找过去的战斗足迹,寻找百姓汪汪深情,还有流淌不尽的夷水和竹板木板搭建的浮桥。樊战国总是肯定地回答,我樊战国无论身居何处,永远是土家的儿子、夷水的儿子。
  解放战争后期,老政委的部队并没有参加横扫大西南的全部战役,而是留在地方,参加武陵山区剿匪和支前工作。在地方剿匪半年多的时间里,他也没来过夷水县,更没到过洞巴山,而是坐镇宜昌剿匪指挥部通过无线电直接指挥。但是这回,六十多岁的老政委真的回来了,没有警卫人员,没有铁流滚滚部队,没有嘹亮进军号角,只有几名押送员和几十名怏拖拖的男女“牛鬼蛇神”作伴。老政委显然是机关呆久了,也许是年纪大了,或许是身体太肥胖了,爬上洞巴山,已近累得八个喉咙出气、九双脚杆打蹿,像铁匠拉扯风箱一样“吭嗤吭嗤”喘息,几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声音。樊战国一把扶着胖胖的老政委心酸地说,老首长辛苦了。
  老政委扶扶宽边眼睛,打起精神诙谐地说,干豇豆成了大肥胖,爬不动啰。
  厅长、处长们也都坐在青石板上喘息,全没有了往日在主席台上的正襟危坐、高谈阔论、纵横捭阖;那些作家演员们更加疲劳,竟然四仰八叉地倒在草地上,“呼啦啦”扯起了鼾声,“脆嘣嘣”锉起了牙齿,哪有在舞台上那种高傲矜持、插科打诨的喜人形象呢?倒是盘三姐满身的兴奋,像打了鸡血一样,站在石坎上扯起喉咙唱《送郎歌》。也许是盘三姐的歌声沁甜,也许是山上的清风凉爽,还许是疲惫渐渐消除,大家竟然陆续睁开眼睛、坐直身子、发出声响,从覃点点手中接过土碗油茶汤,“啧啧”喝起来,好像喉咙干得冒烟、起壳一样。老政委看着樊战国风趣地说,看来“牛鬼蛇神”中,也有阶级兄弟呀,连招待上宾的土家油茶汤都端出来了,我们不喝都不行嘛。
  土家油茶汤和一般的茶水不一样。一般的茶水就是开水泡茶叶,喝掉茶叶水,倒掉废茶叶片,解渴爽心、消热生津;而土家油茶汤也叫油茶水,先用猪油炸干茶叶,再和阴米子、葱花蒜苗一起煮,茶叶茶水一起喝,提神养人、饱肚增力。樊战国笑着说,您是老首长,一碗土家油茶汤,也见土家的人情世故、地方风俗呀。
  土家是一个好客的民族,客人进门一把叶子烟、一碗油茶汤,出门一把板栗核桃、一把葵花籽。土家大多生活在东经一百度左右、北纬三十度左右的区域,山峦绵连、沟壑纵横,水分丰茂、植物繁荣,冬无严寒、下无酷热,不仅是人类最佳繁殖生养地,也是植物最佳繁殖生长地。据不完全统计,这一地区有维管束植物三千多种,其中古老珍稀植物五百余种;有鸟类两百多种,其中古老珍稀鸟类五十多种。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珙桐,开出硕大而美丽的花朵,就像洁白的鸽子,一树树、一岭岭、一堆堆、一群群,所以土家人叫它鸽子树、鸽子花。不仅如此,土家的茶叶、烟叶也丰茂而且出名,品质优良,色泽亮丽,有止咳化痰、祛病消痨、健脾养生的特殊功效。从明代开始,就有贡茶、贡烟、贡药、贡果、贡米,土司还有加工作坊,专线提供皇帝和朝廷大员们享用。老政委忽然感叹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这些优秀的民族文化,就是土家人民勤劳和智慧的结晶。中国,也正是有了像土家这样一些优秀民族在一起团结奋斗、英勇不屈、流血牺牲,才打败了日本侵略者,推翻了蒋家王朝,建立了民主、发展的新中国。
  长者就是智者,就是人生进步的拐杖。樊战国在老政委面前显得渺小少知起来,有些忧虑地说,现在的中国,还有民主和发展吗,还有前途和未来吗?
  老政委是湘西人,一个大义凛然、敢于担当、不怕牺牲的老红军,在红四方面军工作时候,被张国焘批评处分甚至撤职,直接送到苏联学习提高。一九四二年延安整风期间,他又被撤职一回。当时,正对张国焘分裂党、分裂红军的错误行为算总账。这本来是一件大好事情,因为它能达到统一思想、形成共识,团结全党、团结全军,确立毛泽东同志在中央的核心领导地位,率领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打败日本侵略者,建立新中国。但是,有的人不这样看,也不这样做,而是利用这次机会,打倒红四方面军所有的人,已达到排除异己、剪除势力的目的,好像四方面红军将士都是反革命,是张国焘分裂党、分裂红军的帮凶和工具,人人挨整、个个过关。老政委实在看不下去了,拍案而起说,张国焘只能代表他个人,红四方面军是共产党领导下艰辛发展起来的革命武装,邝继勋、许继慎、吴焕先、蔡申熙、曾中生等都为红四方面军、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和川陕革命根据地的建立做出了卓越贡献,献出了宝贵生命。张国焘后头才去,主要是政治领导,军事领导是徐向前,他又有多大功劳呢,四方面军怎么就成了他个人发展起来的私人武装?专案组把他的态度和意见添油加醋地反映到中央,一下子又撤了他旅政委职务。抗日战争快要结束时,又才恢复旅政委副职,然后变成师政委……老政委语重心长地说,战国呀,我们党从一九二一年成立之日起,都是在风雨绵绵和艰难曲折的道路上前进,再苦难再黑暗的时候,也会见到光芒万丈的太阳和车马奔跑的大道。革命就是这样,没有一帆风顺的通天大道,只有波浪式的曲折路径,一步步地艰难向前发展。这就是革命的辩证法,也是科学的唯物观。历史上的事情,此时正确,彼时却是错误的;此时错误,彼时却是正确的。纵观几千年中国的文化史、政治史、思想史和社会发展史,没有永远正确的东西,也没有永远错误的东西。没有夏桀的残暴衰落,就没有周武王的仁义兴起;没有康乾的太平盛世,也就没有光绪皇帝的衰微灭亡。唯物辩证法,就是从正、反两方面看待事物,才能找到革命的力量、进步的力量、发展的力量。
  老政委讲了很长很深奥的一段话,让覃点点都听得稀里糊涂。盘三姐的歌也唱累了,跑来挨着樊战国,万分痴情地望着他爬满浅浅胡须的脸颊。樊战国不理解地说,新中国刚刚成立,没过上几天安宁日子,就开始了三反五反、大跃进、人民公社、反右派、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政治运动,好像我们这个国家就是为政治运动为而建立的,我们的人民就是为政治运动而生存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牛鬼蛇神,过七八年就会跳出来一次”,似乎成了革命的钢铁定律。
  老政委笑着说,运动是一种形式,政治才是内容。有什么样的运动形式,就需要有什么样的政治内容;同样,有什么样的政治内容,就需要什么样的运动形式加以表现。发动群众,组织群众,依靠群众,是我们党逐渐发展壮大、从胜利走向胜利的传家宝,也是我们应该长期坚持的一条基本路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也得依靠群众呀。毛主席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真正的好路线、正确路线,群众是拥护的;真正的好干部、踏实干部,群众心里也是有一本帐的。当然,毛主席的许多话,是在某一地、某一时刻针对某一事情的指导,不能全部照搬照套、包医百病,更不能断章取义、望文生义。毛泽东思想的精髓,或者叫活的灵魂,归纳起来就是四个字“实事求是”。至于你说连连政治运动,也是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一种路径探索,对了坚持下去,错了立马纠正过来。当然,这其中一定有人委屈受难,甚至献出生命;也一定有人浑水摸鱼,甚至高官厚禄,但是乌云总有散开是时候,浑水总有清亮的时刻。我们要相信毛主席的战略,相信我们党的智慧,相信社会必然向前发展,这是一名共产党员必须具备的基本素养和政治品质。
  经老政委这样一说,樊战国心里的疙疙瘩瘩的就释然了,对毛泽东思想的理解就更加深刻,但是仍然担心说,你们这些省城来的人,怎么吃得了洞巴山的苦头呢?这样大一片荒地荒山,茅草比人高,荆棘比树木粗,怎么开荒种地、生产自给呢?
  老政委憨厚地笑着说,当年延安的大生产运动,不是很多人都参加了吗?毛主席、朱老总还开荒种地呀。“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是人民群众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最生动的哲学语言。你做我们的生产队长,每天做什么由你指派,每天生活由你安排,每天工分由你记录,每天学习由你组织,每天思想汇报也由你主持,每天环境卫生还得由你检查。
  樊战国望着覃点点表态说,她是这里的最高革命领导,是组织派来的副校长,如果她不表态同意,任何好的建议都是白开水一杯。
  覃点点望一眼老政委说,行。樊书记负责你们的一切,我只负责后勤和安全工作,有什么需要,说一声就是了。
  樊战国有些腼腆地说,我永远是老首长的一枚过河卒子,老首长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绝不后退半步。至于领班的事情,还是老首长亲自抓才有号召力呀。
  老政委忽然马着脸说,战争的胜利,是战友们一批接着一批倒下取得的;革命的胜利,是一代人接着一代人坚持取得的。你们年轻一代不顶起来,我们这一代老人死了,革命还要吗?社会主义阵地还坚守吗?你应该挑起重担,必须挑起重担,这是革命的需要,也是现实的需要。
  樊战国握着拳头坚定地说,洞巴山方圆几十公里,有水库有山峦、有平地有土坎、有森林有药材,按照中央的政策,不容许分田单干,也不容许承包到户,只能是大集体式的劳动,过一种共产主义式的山寨生活。根据洞巴山的生产实际,我们可以分为养鱼组,由老政委负责;放牛组,由诗人和歌唱家负责;喂猪组,由几个女演员和女处长负责;种田组、种茶组,由剩下的人全部负责。
  一名女演员插嘴说,还应该建立代销店和卫生所,不然,我们女人需要的东西哪里买,生病了药哪里拿?
  覃点点微笑说,这件事情由我来解决,在山上设立一个代销分店和一个卫生室。同时,过去家庭式的生活方式不行了,要改成集体食堂,解决大家吃饭问题。
  樊战国对老政委介绍覃点点说,这是覃维修大哥的女儿,有困难可以找她。
  老政委很惊讶地说,老覃不简单呀,女儿都做五七干校副校长了。
  樊战国在他耳边悄声说,跟随我离婚的老婆巴道甜造反起家的。
  老政委若有所思地说,对于年轻人来说,造个反、闹个事,并不可怕。怕的是我们撒手不管,不加以正确引导,让他们胡作非为、疯狂横行下去。这样一来,我们党、我们国家就没有希望了。
  大家聚集在一起听樊战国安排工作,可是歌唱家却跟盘三姐滔滔言语,想请她唱土家民歌,学一点民间艺术丰富自己。歌唱家,三十来岁,长辫子、大眼睛,满月脸、尖下巴,对襟衣、大胸脯。她原来是省歌舞团唱汉剧的,后来因演唱《洪湖赤卫队》一举成名,年纪轻轻就成为歌唱界著名人物。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她还获得了事业爱情双丰收,和《洪湖赤卫队》的剧作者之一、青年诗人南岛结了婚,成为省城男才女貌最靓丽的一对。歌唱家苦苦哀求说,大姐,唱唱土家民歌,让我学学嘛。
  盘三姐木木地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歌唱家以为她不愿白唱,掏出几块钱递过去说,来呀,我买唱嘛。
  盘三姐用嘴角浅浅一笑,还是摇头表示拒绝。
  老政委也跟着摇头说,都到了这样的地步,对事业仍然痴心不改呀。这就是我们的文艺战士和人民群众,也是国家和民族的希望。
  樊战国也点头说,这就跟打仗一样,明知道要死人,还要勇往直前拔敌人的碉堡、攻敌人的寨楼。党的事业高于一切,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
  歌唱家是敬业的,为了《洪湖赤卫队》有真实的现场感,有一次下乡巡回演出,竟然要求把歌唱地点选择在湖泊的小船上。不晓得是她的步伐太重,还是摇橹的船工技术太差,一个踉跄掉进了莲藕遍地的湖泊,胸罩、短裤都打湿了。她从湖泊爬起来,继续演唱下去……歌唱家有些失望地说,可惜这些土家民歌,原汁原味、原腔原调,曲音甜美、节奏舒缓,场景真切、唱词感人,是我们祖先留下来的艺术宝贝呀。过去,我只唱过现代版的《龙船调》,以为土家民歌只有一歌一调而已。现在才晓得,土家民歌的曲调多着呀,丰富着呀。
  樊战国接过话说,不是她不唱,是她不会唱。在她的感情记忆里,只会唱《送郎歌》,其它民歌也许全部消失了。
  歌唱家深深叹一口气,表示万分无奈和痛苦。
  樊战国安慰她说,爬上洞巴山,来到夷水源,还怕没有土家民歌听吗?到时候我从山下请几个人上来,给你唱三天三夜,让你听饱听够,听得打嗝。
  歌唱家苦笑说,老樊,你糊弄我呀。现今这个时代,全国人民齐唱毛主席语录歌、革命样板戏,谁敢上来公开演唱民歌民谣呢?那是封资修,是牛鬼蛇神,是反革命哭丧曲。我就是因为演唱了《洪湖赤卫队》,才被下放干校劳动改造,说我是为贺龙歌功颂德、树碑立传,为反革命分子鸣冤叫屈、反攻倒算。
  老政委满怀信心地说,太阳总会出来,航船也会拨正,被歪曲的历史终将被人民改写过来。真理毕竟是真理,谬误依然是谬误。
  樊战国靠近胖胖的老政委问,老政委还认识那个唱歌的妇女吗?
  老政委取下宽边眼镜摇头说,离开诸天镇三十多年,很多人的相貌都忘记了。
  樊战国小声说,覃友好的爱人,盘三姐呀。
  老政委“呼啦”站起来激动地问,就是站在江边唱《送郎歌》那个盘三姐吗?
  忽然,远处传来了优美的民歌声,是土家人的《六口茶》。大家循声望去,竟然是覃点点在绿草丛中歌唱:
  喝你一口茶呀
  问你一句话
  你的那个爹妈瑟
  在呀不在家
  你喝茶就喝茶呀
  哪来那多的话
  我的那个爹妈瑟
  早已上坡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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