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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堕胎

作品名称:十里坊人      作者:辉荣珍      发布时间:2022-10-25 09:11:21      字数:5238

  (一)
  沈万固打开刚刚买回来的一方“甘”字牌水烟,在当地这可是水烟中的极品。平日他只买旱烟或“肃”字牌的,便宜多了。近来他咳嗽越发严重,浓痰中还带有血丝。便买了一方好烟,听人说吸了后没有痰,咳嗽也少。
  他捧起铜制的水烟壶,那磨得锃光瓦亮的表面熠熠生辉。壶底是一个扁圆形的底座,用于安装水壶和烟丝筒。水壶上面连着两根铜管,短而粗的是烟锅,长而细且顶端弯曲的是烟嘴管。吸烟时,烟雾从水中过滤通过时,会发出有节奏的吧嗒吧嗒的声音。
  他从烟丝块上掰了一只角放入烟丝筒,再把烟丝块包好藏于粮食里,以防受潮。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从烟丝筒中取出一些烟丝,然后把它捻成黄豆大小的烟粒,慢条斯理地将其装入烟锅。
  接着,他划了一根火柴,点着嵌在左手手指中用草纸卷成的纸媒,并吹熄明火。很显然,用纸媒是为了节省火柴。他左手托起烟壶,右手将这根燃烧着的火柴靠近烟锅,嘴唇吮住烟嘴吸了起来。
  挪开水烟壶,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憋了一会儿后,嘴里喷出气流一般的青烟。看得出,他在体味着“又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
  他从烟壶中取出烟锅,啪的一声,豆大的烟灰被口吹的气流送到了远处的泥地上。
  他又去取烟,装满烟锅。右手从左手接过纸媒,将燃着的一头送到嘴边,吹着明火后靠近烟锅。嘴巴才吸了一下,那咳嗽阵阵袭来,他紧皱着眉头,面部涨得通红,双眼泛着泪花,那样子不禁让人心头一颤。
  毅虹闻声前来为父亲捶背,说:“爹,你不能再吸烟了。”他虽然点点头但还想吸上一口,嘴巴还没有吮到烟壶嘴,猛烈的咳嗽袭来,泪水渗出了眼眶,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让人害怕,他很不情愿地放下烟壶,灭掉了纸媒。
  “爹,您咳嗽好长时间了,还有血丝,到镇上的医院看看大夫吧。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痨病?”
  “爹,我是担心您的身体,您是咱家顶梁柱,如果您倒了,我们姊妹五个还有娘怎么办?”
  “老三,你是我们沈家最有出息的,我毕竟老了,你虽然是女孩儿,但将来这个家还得靠你呀。你看你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怂得像什么似的,你就是嫁出去了,可还是要帮衬他们啊。”万固说着又咳嗽起来。
  父亲的一席话,让毅虹既感到心酸又觉得责任重大,她不知道能不能担当起这一责任。关键在于,腹中的孩子能否顺利出生,出生后会发生什么,她没法预料。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只要父亲站在她一边,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因此,她必须让父亲好好看病,养好身体,撑起这个家,也能为她未出生的孩子做主。她撒娇地说:“爹,女儿就是您的小棉袄,只要您听话乖乖地看病,我都听您的还不行吗?”
  “吆嗬,丫头片子还和爹讲条件?”
  万固开心地笑了,他觉得老三说得在理,但到镇上医院瞧病花钱多,有些舍不得。他知道邻乡的那个色郎中有点名气,让他瞅瞅,抓副中药也许能见效。于是他向队长请了下午的假,去了色郎中家。
  色郎中一边诊脉一边与万固聊开了。
  “你是哪里人?”
  “十里坊的。”
  “那是个知名的地方,我还经常去那里的关帝庙烧香哩,可灵验了。”
  此时,色郎中想起了前不久打他一记耳光的怀孕女子,既然万固和她是一个大队的人,就把她怀孕的事告诉他,出出那个小娘儿们的丑,也好出那口恶气。
  “你们十里坊有个十八九岁的女伢儿,肚子搞大了,你知道吗?”
  “您不要和我说这些,别人的事我从来不问。”
  “不要这样啊,一个大队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万一人家有个什么难处也可以帮衬一把。”
  “那倒也是,她长什么样子?”
  “长相很好看,是个勾人的狐狸精。个子高高的,蛮匀称的。眼睛大大的,水灵灵的。鼻梁蛮挺的,下巴有点尖,脸像白果儿。皮肤也蛮白的。反正人见人爱,你看了也会喜欢的。”
  万固的心咯噔一下,听色郎中的描述太像自家老三了。他不放心地问:“有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地方?”
  “有啊,扎两个小把儿辫子,跟着走路的节奏一跳一跳的;两条长腿动起来,那翘翘的屁股一扭一扭的;胸部挺挺的高高的。真的太动人了,真想啃她一口。还有啊,那眼睛朝你一瞟,男人的魂就被勾住了。”色郎中说着,口水都流出来了。
  “别说这些没用的,我不想听。”
  “你这人真没有情趣。那个什么,我号脉时,发现她右手脉管内侧有个小痣,绿豆那么大吧。”
  听到这里,万固控制不住而咳嗽了起来,他的心犹如刀割火燎,“喀”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是急火攻心还是肺结核咯血他分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只想马上回家找毅虹问个明白。
  色郎中给他开了方子,他根本无心去镇上抓药,一路小跑赶路。
  刚到家门口,他老婆拉他到屋后僻静的地方说话。
  “什么事这样神神秘秘的,有屁快放。”
  “他爹,毅虹的身子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来了。当初,我估摸着该来了,就偷偷地到竹园里看,晾的月经带中没有她的。我又悄悄地翻了她的床铺,两根带子一根也不曾动。我以为记错了,也就没有往心上去。”
  “你……你……”万固急得鼻翼翕动。
  “第二个月还没有动静,月经带原封不动地压在棉絮底下。我急了,就等你回来商量。”
  “你怎么当娘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万固气呼呼地说着,就重重地抽了老婆一记耳光。
  “你做爹的就没有责任?好意思推得干干净净的,还动手打人。”毅虹娘打了个趔趄,很不服气地哭着说。
  “打你怎么了?反了,反了,你!女人的事我哪里懂?”万固耍着大男人的派头说。
  “你不懂,谁翻在我身子上折腾的?快活的时候你忘记了?五个伢儿是不是你弄出来的?”
  “不要说了,太过分了!”万固吼着就冲到屋里……
  (二)
  沈万固一把揪住毅虹的头发往房间拽。接着,房间里传出了噼里啪啦的抽打声和他的咆哮声:“我问你,那个畜生男人是谁?”
  毅虹两行清泪哗哗流淌,央求地看着父亲,就是不肯说出她的恋人是谁。
  万固愤怒地掀掉床上所有垫盖,把毅虹的上半身摁趴在只有几根横档的床上固定起来,胯骨挨着床帮,两条手臂被左右拉直,分别系在床的横档上。
  毅虹娘掉着泪,按照万固的示意,扒掉她的裤子露出屁股后,说:“毅虹啊,不要硬撑,快点说出那个男人,省得挨打受苦。啊,听话。”
  万固气呼呼地命令全家人轮流用擀面杖抽打,并说:“给我狠狠地打,哪个不用力,也就和她一样家法伺候。”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毅虹遭的罪,与河东街沈家对大小姐执行家法时的情景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没有红木矮桌和戒尺那样豪华的刑具,也没有由下人专司家法的气派。
  全家人的轮番抽打,也不知毅虹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转过头,泪水顺着宽厚的泪痕不断地流淌,流到下巴,嘀嗒嘀嗒地滴在床的横档上。横档上聚集了一汪晶莹的泪水,随着她眼眶里不断涌出的泪滴的冲击,那汪泪水又顺着横档往下滴,滴在床肚子的地上,被一片漆黑所吞噬。
  她的声音很微弱:“爹,娘,我是你们亲生的吗?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是你们的亲姊妹吗?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打我。喔……喔……”
  万固一听这话火又上来了,他高高地举起擀面杖,想打伤她巧舌如簧的嘴。他犹豫了,打破了相怎么见人,这不更加让人耻笑吗?他放下手,可气没地方出。他又迅速地高举擀面杖,狠狠打向毅虹的臀部。
  只听到“哇”的一声惨叫,她晕厥了过去。
  这一夜,毅虹虽然被打晕过去几回,但她就是不肯招供。
  万固如此对待毅虹确实太过分,我们不妨设想一下,毅虹怀孕的事倘若发生在过去,或者出现在河东街的沈家,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呢?恐怕性命难保啊。
  这场毒打,不亚于渣滓洞酷刑的残忍。万固打着如意算盘,希望通过这种残忍的手段,既可以逼她供出那个男人,进而教训他一顿出口恶气,以达到对毅虹终身负责的目的,又可以让她铭记沈家家训恪守妇道,同时能小产而隐瞒发生的这种伤风败俗的丑事。
  毅虹下身居然没有出一滴血,这可如何是好?
  万固又去了外乡的色郎中家。可那位色郎中仍然记着毅虹扇他一记耳光的仇,不想帮忙开打胎药方。万固跪求,并愿意出三倍的诊费。色郎中看在钱的份儿上,勉强答应。
  当他提笔写到麝香时,笔停住了。若没有这位药就打不了胎,让这个该死的女人把孩子生下来,让天下人耻笑。色郎中转念又想,拿人钱财忠人之事,打不了胎人家找上门来,不仅要退还诊费,更重要的是名誉扫地,以后还怎么立足?色郎中还是把麝香这味重要的药写上了药方。
  毅虹恳求爹娘让她把孩子生下来,这使爹娘更加生气。拳脚相加之后,逼迫她把打胎药喝下去,她坚决不从。万固叫来全家人死死地按住她,让她一点动弹不得,准备生生地把汤药从她嘴里灌下去。
  倔强的毅虹紧紧地闭住嘴巴,万固无法下手,急得满头大汗,她娘掉着泪劝她喝药。毅虹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滚出,坚决拒绝服药堕胎。
  万固急气败坏地从厨房拿来铲刀和勺子,硬生生地用铲刀撬开了毅虹的嘴巴,那金属和牙齿接触的摩擦声让人胆战心惊。
  她的上下牙之间塞着勺子的木柄,占据了她的半个嘴巴,汤药从嘴巴的另一半灌下,她没有任何反抗和拒绝能力,胃慢慢地鼓了起来。
  那灌汤药的过程尤其是撬开嘴巴的手段,比渣滓洞的刽子手灌辣椒水时还要残忍。
  “我的伢儿,我的伢儿……”毅虹知道孩子已经保不住了,她放声惨哭。
  万固怕外人听到,使家丑外扬。他让大家松手,把她一个人锁在房间里。
  她忘记了疼痛,一心只想救肚子中的孩子。她知道,把药吐出来是救孩子的唯一办法,但是吐得满地都是,家人很快会发现,必定会再去抓药。
  她看到了马桶,好,就吐在马桶里。只要声音不大,也许能蒙混过关。
  她想,马桶里的屎尿臭气肯定呛人,加上用手指抠舌根,那该死的药一定会从胃中倾泻而出。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口,闭上一只眼从门缝里窥视外边的动静,她确认安全后,迅速取下马桶的大小盖子。嘴巴伸进马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吐意顿时产生,她将手指快速插到舌根,三抠两抠,哗的一声大量汤药吐了出来。
  她央求看门的弟弟给她水喝,毅里送来一碗白开水后,哭着把房门锁上。她牛饮般地喝下一碗水后,又强迫把胃中的水全部吐了出来。洗胃后,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毅虹欣慰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默默地说:“伢儿,有救了,不要怕,有娘保护你!”
  色郎中信誓旦旦地和万固说,不出三天,保准打胎成功。这已经是第五天了,也不见毅虹下身出血,万固急了,就去找色郎中算账。
  色郎中说,我本心开的堕胎药方,下不来也没有办法。他犯嘀咕,麝香已是最大用量,本想让她多出些血,多遭点罪的,没想到竟然没堕下来。现在就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加量了,那是要出人命的。想到这里,色郎中息事宁人地说:“那钱我全部退了,你另请高明吧。”
  人家没收分文,和色郎中也没啥好说的了,万固扫兴而归。
  老婆告诉他,有个仙人很神,他能到阴曹地府查到人间发生的怪事,还能对症拿到仙方。只要按照仙方去做,就能消解怪事。
  “怀孕哪里是什么怪事?”
  “当然是怪事,十八岁就有了身孕,被打成那样子她也不肯说出男人的名字。我看那个男人不存在,十有八九是什么怪物附体。”
  万固觉得老婆说得在理,便去查仙方。可那仙人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开口就是五十块,这可难死了万固,他们全家在生产队劳动一年,年终分配也只有五六十块,这么多人白忙活一年,真是心有不甘。
  仙人看出了端倪,说:“这钱不是我拿,我要交到地府去,不然不能对症拿到仙方。”
  仙人念完咒语就像死人一般昏睡过去,约摸半个小时,他打了个哈欠,从贴身处掏出一张字条:拖尾一复时。
  万固夫妇不解其意。仙人笑道:女事主遇公蛇精,腹中孕有美女蛇,倒挂一复时,幼蛇散架而出娘胎。
  万固心领神会,千谢万谢地和老婆离开了仙人。一回到家,就把毅虹叫到房间,全家人一起动手,把她绑起来倒挂在二梁上,她大喊大叫,被用毛巾塞了嘴。万固看了看门外月亮的高度说:“明天月亮挂到了树梢,就放这个畜生下来。”
  看着痛苦的毅虹,他们不为所动,万固夫妇竟然呼呼睡觉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心理,为了拿掉腹中的孽种连女儿的性命都不顾吗?其实,他们愚昧地以为这是地府的仙方,只要依方而行毅虹就不会有事。
  第二天,阴雨绵绵,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所笼罩,月上树梢的景观没有出现。
  万固如何判定毅虹悬梁倒挂的时间长短呢?他觉得时间长总比短好,硬是等到公鸡打鸣才把她从屋梁上放下来,此时她已奄奄一息。
  沈家人关心的并不完全是毅虹的死活,更多的是关注她肚子中的孩子有没有堕下来。毅虹被平放在床上,她娘、姐姐毅彩和妹妹毅花三人轮流值守,一方面照顾毅虹起居,一方面等待流产的奇迹出现。等了三天三夜,没有任何动静。她们娘儿仨灰心了,万固却说,女人之见,地府的仙方岂能无效?又过了三天,毅虹的身体渐渐恢复,可是还没出现小产的迹象。
  这可把沈家人急坏了,毅虹吃了那么多苦,怎么一点效果都没有?仙方到底“仙”在哪里?他们开始怀疑仙方,于是万固去找那位仙人理论。
  仙人向万固问明情况后说,不应该如此呀,别急别急,再去地府一趟查明原因。仙人像第一次那样,嘴念咒语,片刻昏睡过去,不到半小时他醒过来说,事主倒挂时长满了一复时,地府阴兵正准备捉拿她腹中妖孽,见事主仍然在受悬梁倒挂之刑,阴兵只得收兵回府。因为地府有令,在事主受刑时不得捉拿。此后不久,公蛇精带着一麻袋的钞票,找地府的大官马面求情,希望不要打掉毅虹腹中的幼蛇。马面瞥了鼓鼓的麻袋一眼,说:“生命诚可贵,幼蛇的命也是命。”公蛇精磕头谢恩感激涕零。
  万固急得又是跺脚又是扇耳光,恨自己没有把握好时间,致使毅虹悬梁倒挂超时,被公蛇精钻了空子,失去堕胎良机。他仰头长叹,老天爷啊,为什么要捉弄咱沈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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