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吃过午饭，唐小玥想让郑浩陪她去看个花店，郑浩问她去看花店干嘛，唐小玥说她把蛋糕房盘了，本来是用这些钱给他治病的，他既然不肯，那她只能找个生意去做。
　　郑浩说：“那你再把蛋糕店盘过来就是了，何必要去整个花店呢，隔行如隔山，这你还不懂啊？”唐小玥说：“蛋糕房干了这么多年早干烦了，现在我就想开个花店。”
　　郑浩不肯跟她去，他说自己要回家里一趟，这几天只忙着找王强谈团购的事了，一个多星期没回去看自己的孩子了。唐小玥开车要送他，他不让送。他是怕被女儿看到了，静静已经懂事了，他不想让女儿心里怨他。可唐小玥坚持要送，郑浩拗不过她，只好同意了。
　　说来也真巧，郑浩和唐小玥在小区门口刚下车，就见苏正华的大奔在一旁停下了，李娜带着女儿、儿子还有苏子筱从车里下来。儿子看见了郑浩，兴奋地叫着“爸爸”扑了上来，郑浩把儿子抱起来在他脸上亲了几下，然后问儿子：“今天苏叔叔带你们去哪儿玩了？儿子说，去了游乐场，游乐场里可好玩了，里面什么都有，中午我们还吃了牛排。”
　　看儿子说的那么开心，郑浩心里感到一阵酸楚。但他依然笑着对苏正华说了声谢谢。苏正华或许有些尴尬，说下午公司里还有事就先走了。郑浩喊住了他说：“老苏，下午等你忙完了，我到你公司找你谈谈。”苏正华微微一笑说：“好啊，我也正好想跟你聊聊呢。”
　　苏正华开车走了，唐小玥跟李娜打声招呼也走了。
　　回到家里，静静去苏子筱家里去写作业了，郑浩把儿子放下来，把新买的玩具车拆开让他回屋里玩了。
　　客厅里就只剩郑浩和李娜两个人了。郑浩在沙发上坐下来说：“你跟老苏带着孩子们，看着跟一家人似的，咱们还没正式离婚呢吧？”
　　李娜站在一旁不肯坐下，说：“你和唐小玥不也跟一家人似的。你不说自己，倒先说起我了，真是好笑。”
　　郑浩说：“我和唐小玥，跟你和老苏不一样好吧。”李娜冷笑一声说：“那是，你们是老相好，我们是邻居，怎么可能一样？”郑浩说：“仅仅是邻居？鬼才信呢。李娜，你是不是早看上他苏正华了？所以这两年才越来越瞧不上我了？你不会是在他老婆走了之后，就有了这想法了吧？”
　　李娜感到被他羞辱了，气愤地说：“郑浩，你说的是人话吗？你拿这种话来羞辱我，你还是个男人吗？我要是你说的那种嫌贫爱富的女人，当初我会瞎了眼嫁给你吗？你郑浩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这么些年，你让我过上一天好日子了吗？”
　　郑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也许他心底里还是不舍得李娜，看到李娜委屈痛苦的样子，他一时感到心疼了，也开始自责起来。他说：“对不起，李娜，其实我是想跟你说，你如果觉得老苏这人还行，可以往前迈一步的，这些年，你确实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所以在这件事上我是不会扯你后腿的。”
　　李娜说：“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我怎么能不操心呢？这可不是你自己的事情，你的选择不仅关系着你今后的幸福，也关系着静静和一博的未来呢。我今后不能陪伴孩子们了，但是我得为孩子们找一个有担当的后爸啊！”李娜说：“你自己有担当了吗？你如果有担当的话，咱们这个家还至于走到今天吗？”郑浩苦笑着说：“是的，我没有担当，不过现在想担当也晚了。”
　　李娜不明白他的意思，还以为他在逃避责任呢，说：“郑浩，你总是在逃避，这是我最瞧不起你的地方。如果你真想担当，你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郑浩不想跟她解释，心想，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他不但不告诉她实情，还要让她对自己更加失望。他说：“李娜，这些天我仔细想想，我真的错了。当初我就不该去追求你，你说我招惹你干嘛呢？这么些年，既没给你幸福，还苦了自己，如果真能回到过去，我宁愿这辈子不认识你。”
　　李娜伤心哭了，她没想到郑浩会说出这么伤人的话。十二年了，她为他，为这个家付出这么多，郑浩竟然对她没有一点感情。她两眼盯着郑浩，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她没再骂他，也没再说什么，她的泪在脸上流淌，内心的委屈如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把她彻底淹没了，后来她再也承受不住，终于捂着脸痛哭起来。
　　郑浩觉得自己实在太心狠了，临死之前还要这么折磨他心爱的人。那一刻，他心里滴着血，真想走上去抱住李娜，跟她说明真相，告诉她自己是多么爱她，但是他的肝部突然疼了起来，病痛让他顿时清醒了，他想，自己必须马上离开，否则他的病情就瞒不住了。
　　就在李娜背着身痛哭的时候，郑浩按着胸口逃出了来。出了房门，肝部剧烈的疼痛令他难以呼吸，他扶着墙一点点移到步梯间，关了步梯间的门，他就跪倒在地上了。他一手按着压着自己的肝部，一手在羽绒服的兜里掏出一瓶止疼片，用牙咬开瓶盖，往嘴里倒了几颗，嚼碎咽了下去，他蜷缩在墙边，额头上的汗珠滴落下来。
　　过了许久，药性压制了疼痛，他才扶着墙站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的病情已经加重了，很可能撑不到过年了。他想下午一定要去见老苏，必须尽快确定他和李娜的关系。
　　从小区出来，郑浩就给老苏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忙完了没。老苏说事情已经处理完了，请郑浩到他的公司见面聊，郑浩便打个车去了。
　　一见面，老苏就让秘书出去了，他亲自给郑浩沏茶。
　　郑浩不打算跟他绕弯子，开门见山说：“老苏，你知道我来找你什么事吧？”老苏倒是很坦然，把茶水端到郑浩面前，说：“你找我是想说李娜的事吧？”郑浩说：“你知道就好，最近我发现你和李娜走得很近，我今天过来就想问问你，你对李娜什么意思呢？”老苏说：“我听李娜说，你俩已经签过离婚协议了，是吧？”郑浩说：“对，已经签过了，月底就可以办理离婚了。”老苏说：“老郑，既然你来找我是说起李娜的事，那今天我有什么话就直说了。”郑浩说：“好，你说，把你心里的话都说出来。”老苏看了郑浩一眼，鼓足勇气说：“老郑，说实话，我也不怕你生气，我喜欢李娜，可能你也看出来了。”
　　郑浩虽然猜到他会这么说，当然也希望他这么说，但当他亲耳听到的时候，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生气了。他说：“老苏，你真挺混蛋的，你不知道朋友妻不可欺吗？”老苏说：“老郑，第一咱们不算是朋友，第二李娜也不是你的妻子了。”郑浩说：“你孙子平时装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心里竟然惦记别人的老婆，我看你早就看上李娜了吧？”
　　老苏也不生气，说：“没有，我也是今年见李娜整天不开心，才开始关注她的，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没有给她想要的生活，她跟你过得很不开心。”“去你妈的。”郑浩急了，继续骂道：“别以为你手里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指责别人了，要是一个月前，你敢这么跟我说，老子一巴掌抽你脸上，你信吗？”老苏说：“我当然信了，你就是现在抽我，我也能接受。”
　　郑浩看着老苏镇定的样子，心里也平静下来了，他说：“我现在就想问问你，以你的条件，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啊，怎么就看上我们家李娜了呢？”老苏说：“我这人比较理智，什么样的人适合我，什么人不适合我，我心里很清楚的，根据这段时间我对李娜的了解，我相信她就是适合我的人。”
　　郑浩不喜欢老苏自信的样子，说：“老苏，适不适合，不是靠感觉，只有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才会知道。你跟李娜才接触多长时间？你又对她了解多少呢？你知道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吗？”老苏说：“我们虽然接触时间不多，但我知道她想要的是衣食无忧，我可以给她。”郑浩说：“她不太喜欢交际。”老苏说：“有我在，她不需要太多交际。”郑浩又说：“她的脾气有点暴躁。”老苏说：“我能安排好生活中的一切，不会让她焦躁。”郑浩还说：“她这人很敏感，你的行为一旦有点异常，就会触及她的神经。”老苏说：“我既然认准了李娜，我就会对她一心一意。”郑浩最后说：“她很爱孩子，不会让孩子们受半点委屈。”老苏说：“你放心吧，老郑，我会把静静和一搏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
　　郑浩沉默了片刻说：“刚开始喜欢一个人，都觉得自己能包容她的一切，可是时间长了，包容和忍耐就越来越少了。”老苏说：“也许会的，但是你如果了解我和子筱妈妈的感情，你就知道，我是一个很爱家的人。”从他真挚的眼神里，郑浩看到了他的那颗真心。郑浩又顾虑他们的将来，问道：“那万一你哪天破产了呢？”老苏很自信地说：“我这人从不做冒险的事，我只挣自己有把握的钱，我一不向外借款，二不盲目投资，所以公司基本没有风险，就算哪天这个行业不行了，我的公司倒闭了，以我现在的存款也足以抚养孩子们长大了。”
　　老苏这么一说，郑浩也就放心了。虽然放心了，但是嘴里还说：“老苏，我再问你一次，你是真心想和李娜走到一起吗？”他盯着老苏的眼睛等他回答，老苏坚定地说：“我是真心喜欢李娜。”郑浩说：“既然是真心喜欢，那就抓紧跟她明说了吧，都这个岁数了，还顾虑什么呢。”老苏很惊讶地看着郑浩，不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他看起来很是激动，赶忙给郑浩倒茶说：“老郑，谢谢你，我没想到你会同意我和李娜……真的，这几天，我一直顾虑该怎么跟你说呢，我什么也不说了，谢谢。”
　　郑浩说：“你不用谢我，我只是想让李娜过得幸福。”老苏说：“老郑，今天我是知道了，你是真爱李娜。”郑浩说：“这还用你说吗？实话跟你说吧，如果不是我所剩的日子不多了，你这辈子都不不会有机会的。”老苏一愣问：“老郑，你怎么了？”郑浩惨然一笑说：“我得了肝癌，已经晚期了，没有多少天了。”老苏说：“怎么可能呢？你才刚四十啊！”郑浩笑着说：“病魔可不管你多大岁数。”老苏说：“李娜知道了吗？”郑浩说：“废话，这事我能告诉她吗？我要告诉了她，她还能跟你处啊！”
　　老苏自言自语说：“是的，她要是知道了，是不可能再跟我相处了。”郑浩说：“我今天过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要真心对李娜好，你就抓紧跟她确定关系，这样我走的时候，她也不至于太过伤心。”老苏说：“我明白了，老郑，你这是把李娜和孩子们托付给我了。”郑浩笑着说：“老苏，你不会糊弄我一个将死之人吧？”老苏的眼睛红了，也笑着说：“老郑，就凭你今天这番话，这辈子我辜负谁也不会辜负李娜。”郑浩说：“好，有你这句话，我这心就踏实了。”
　　临走时，郑浩说：“这些天我已经把李娜的心伤透了，现在正是你跟她挑明的机会，希望你能把握住，早点把你俩的事定下来。”老苏说：“老郑，你去医院治疗吧，所有的费用我来出。”郑浩急了，冲老苏吼道：“老苏，你啥意思？你以为老子是拿老婆孩子换钱治病呢！”老苏连忙道歉说：“老郑，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郑浩说：“以后见了我少他妈提钱。还有我生病的事，你一个字也不能跟李娜提。”老苏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提的。”
　　郑浩起身走了，老苏出来送他，他出了房门，又回头对老苏说：“老苏，你要记住今天你给我说的话，好好照顾李娜和两个孩子。今后你要是敢欺负他们，老子就是变成鬼也不放过你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唇颤抖着，一双眼睛红红的。老苏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郑浩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说了一声：“老苏，李娜和孩子就拜托给你了。”说完，他匆忙转身走了。老苏看着他慌乱的脚步和他低头远去的身影，猜想，此时此刻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李娜和两个孩子总算有了归宿，从老苏公司出来，郑浩感到心里轻了，但也感到空了。他脸上淌着笑，也淌着泪，那笑收也收不回，那泪止也止不住。他就这么笑着，哭着，一直朝前走，路上的行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看着一个中年男人哭着笑着，笑着哭着，像个神经病似的朝前走去。
　　那天下午，他就这么在街上走着，他边走边想找人说话。他肚子里憋了太多的话想要找个人说，想说说他儿时吃过的苦，说说他读书时的辛勤，说说他大学时的美好，说说他年少时的梦想，说说他恋爱时的幸福，说说他工作后的迷惘，说说他结婚后的努力，说说他初做人父时的激动，说说他父亲去世后的痛苦，说说儿子出生后的生活压力，说说他陪客户时的卑躬屈膝，说说李娜这些年带给他的幸福与刺痛，说说他得知患了癌症后的绝望，说说人生不易却不想这么苦短……
　　他实在有太多的话要说，但现在他却不知道找谁去说，他想去跟李娜说或者跟他母亲和姐姐说，但他又不能让她们知道自己的病情。他想找唐小玥说，说了只能增添她的痛苦。他想找要好的朋友说，但黄大发已经死了，其他的朋友这些年也都越来越疏远了，他想跟人好久不联系，一联系就告诉朋友们自己得病要死了，别再让他们误解成借钱了！他一路走，一路想，这个世界真大，世间的人真多，但是他郑浩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衷肠的人，他觉得自己这些年活得越来越孤独，临死了，肚子里的话也只能说给自己听了。
　　肚子里憋满了话，心里又极度孤独，郑浩不敢让自己的双腿停下来，他只有不停地朝前走，好像只有走着他才能喘气。他从老苏的公司走到他的公司，又从他的公司走到所住的社区，走到社区门外也没进去，又从社区走到唐小玥之前的蛋糕店，蛋糕店的招牌已经换了，他突然想起来，唐小玥已经把蛋糕店盘出去了。
　　他接着往前走，走着走着，他就想起赵志豪来了。想起赵志豪，他心里就有了目标了，他就是要去找他，管他黑不黑呢，老子就是要找他讨债去，内心的孤独已经让他无所无惧了。
　　他走到赵志豪建材市场的时候已经傍晚了，他一路走来，累得额头上出了汗，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他看起来很是狼狈。按照王强给他说的地址，他找到了赵志豪的商铺，从外面往里看，商铺里坐着三个中年男人在抽烟，他想三人里肯定有赵志豪。想着马上就要跟赵志豪讨债了，他的心里还是难免有点紧张，根据王强所说，赵志豪毕竟是个狠人，有可能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这辈子，他一共跟人打过两次架，一次是上大三那年夏天，他和唐小玥去吃夜市，在他点菜功夫，一个醉汉走到唐小玥身前想要调戏她，被唐小玥打了一巴掌，那醉汉被打醒了，抡起胳膊要打唐小玥，他跑过来一脚把那醉汉踹在地上了，不料，隔壁一桌男人都是醉汉的朋友，忽地一下全站起来了朝郑浩扑了过来，郑浩抡起椅子砸倒了两人，拉起唐小玥就跑，幸好离学校门口不远，两人逃进校园，那群人被保安拦住了。第二次是在跟李娜结婚前，那天下班以后，郑浩陪李娜去吃饭，一个男人骑车撞了李娜，那男人撞了人不但不道歉还骂李娜没长眼睛，他话音未落，郑浩就一巴掌甩他脸上了，接着两人就打了起来，后来他俩都被带进了派出所。那天晚上从派出所一出来，李娜就说要嫁给他了。
　　今晚估计将是他第三次跟人打架，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跟人打架，但与前两次不同的是，前两次是别人欺负了他心爱的人，而这一次是他主动找打的，不但主动找人打，而且还找了个狠人打。站在门前，他心里掠过一丝紧张之后，立刻就镇静下来了。“去他娘的，老子马上就死了，管你是小鬼还是阎王呢！”
　　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来到三人面前，见三人中有两个光头，另一个扎着大辫子，一个个凶神恶煞，都不像什么好人。其中，中间坐着那位光头，左脸上还有一道刀疤。郑浩的目光让三人感觉很不舒服，右边的大辫子问他买啥建材。
　　郑浩没有回答，而是问：“你们谁是赵志豪？”大辫子忽地站了起来骂道：“你孙子谁呀？我大哥的名字也是你叫的啊？”郑浩看着中间那位刀疤脸说：“你就是赵志豪吧？”刀疤脸悠哉地抽着烟说：“找老子啥事？”郑浩说：“要债。”赵志豪沉着脸问：“要啥债？老子认识你吗？”郑浩说：“你不认识我，但你认识王强。”赵志豪笑道：“我说呢，原来是替王强来讨债的。他自己不敢来，倒是找你这个蠢货来了。小子，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郑浩说：“我当然知道。”
　　赵志豪一拍桌子跳了起来，从沙发下面抽出一把砍刀，骂道：“我看你小子就是来找死的。”郑浩笑着说：“没错，老子就是来找死的，今天，你要么把一千万给老子，要么你就一刀砍了我。”此话一出，倒把赵志豪给惊呆了，他笑着看了看左右两边的兄弟说：“没想到，这孙子还是个不怕死的呢。左边的光头说：“大哥，跟他废什么话呀，先剁了他一只手。”
　　郑浩把两手都放在了桌子上，说：“来吧，把老子两只手一块剁了吧，再不行把老子的头也给砍下来吧。”
　　赵志豪咬着牙举起刀，用力砍在了桌子上，他见郑浩纹丝不动，毫不胆怯。不禁骂道：“奶奶的，还真是个不怕死的。”说着一拳砸在郑浩的脸上，接着郑浩左右脸又各挨了重重一拳，他只觉得昏天暗地，之后就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