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龙船调>51-----52

51-----52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0-21 17:58:57      字数:10442

  第六章五七干校
  
  51
  樊战国对贺龙的事情一直鸣冤叫屈,无论专案组怎样审问,即使拳打脚踢、长夜摧残,也是千年一句话,我相信贺龙同志不是反革命,一个连国民党军长都愿意放弃而带着十几个人来武陵山区打游击的人,估计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上都没有这样愚蠢的反革命。由于证据不足,专案组拿樊战国没办法,无法定罪行,更无法判刑。所以,省、地、县三级革命委员会一致同意,送樊战国到洞巴山五七干校劳动改造。
  樊战国从监狱出来,穿一套洗得发亮的灰布衣服,捆一床陈旧的被单棉絮,带了两双补疤胶鞋和补疤衣服,背着黄色挎包,戴着五角星竹叶斗笠,后面跟着田鹞子、胖大姨一行人,在押送员的护送下上路了。这跟他当年长征的样子差不多,只是今天多了一只挎包,装着《毛泽东选集》四卷和一本小红胶壳子《毛主席语录》。那时他是一名红军小战士,是没有资格背挎包的,能够背挎包的人,至少是连长指导员。“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万遍读不够,读呀读不够”,满世界都在唱这支歌。他樊战国也是一样,对毛主席的书很有感情,只是樊战国读毛主席的书与大家的心情不一样,感觉不一样,心得体会不一样,眼前浮现的景物更不一样。比如《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发表的时候,他在长征路上,过着雪山草地;《矛盾论》和《实践论》发表的时候,他跟着贺龙的部队在陕北休整;《论持久战》发表的时候,在贺龙的领导下,他和战友们在冀中平原打得如胶似膝;《整顿党的作风》发表的时候,他已经回到延安学习,严格剖析自己的思想,纯洁党的纪律,提高道德修养;《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发表的时候,他所在的部队划给第二野战军,由刘伯承、邓小平指挥,千里跃进大别山;《论人民民主专政》发表的时候,他到了省独立二师,跨过滚滚长江,占领夷水县城,准备歼灭洞巴山和小巴山的国民党残匪,建立地方人民政权……
  樊战国来到夷水渡口,渡口的覃大哥不见踪影。过去,他每次过江都是乘坐覃大哥的小木板船,特别是送他去洞巴山剿匪那一次,覃大哥的英勇果敢让他一辈子忘不了。那么现在覃大哥哪里去了?饿死了,还是被造反派打死了?他有个女儿叫覃点点,是造反派的小头目,连自己的老汉都没有保护住吗?
  趁押送员在侯渡亭歇气的时候,樊战国摸着重新树立的渡口碑石不免潸然泪下。他想,就是贺龙同志有罪,红二方面军的战士没有罪呀,“红军渡”更没有罪呀,未必非要改成“民兵渡”吗?贺龙红军打造江山、英勇牺牲的革命斗争史,就被几个造反的乡下民兵取代了吗?“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不是共产党的做法,也不是一个革命者应有的胸怀。列宁同志曾说过,“背叛历史就等于犯罪”,历史留给后人的,永远是真实的一面。那些篡改历史的人,注定要受到人民的公正审判。樊战国靠在民兵渡的碑石前,望着滔滔夷水和水上颤抖的木板浮桥,眼前生动地浮现着三十五年前的一幕:贺龙和任弼时率领的红军从诸天镇出发战略转移湘西,成千上万的百姓提着煮鸡蛋、热粑粑、板栗子、米核桃,送了一程又一程,送了一岭又一岭,大家依依不舍、热泪汪汪。新婚的水蜜桃盘三姐站在渡口上,扯起喉咙唱起《送郎歌》:
  送郎送到朝门外
  眼泪汪汪口难开
  问郎去了几时还
  姐在屋头好等待
  我的那个哥哥吔
  
  送郎送到柑子弯
  摘个柑子十二瓣
  郎六瓣来姐六瓣
  瓣瓣甜在姐心坎
  我的那个哥哥吔……
  是呀,红军来了,白军走了;红军走了,白军又回来了,日子是怎么熬过呀,亲爱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解放后,樊战国委托民政部门做过统计,红军时期,夷水县近十八万人参加或者帮助过红军,牺牲八千多人,受伤一万五千多人,失散五千多人。参加红军的战士因各种原因回乡七千多人,这其中包括短命冤家覃老幺和疤眼向德亨;跟随贺龙长征五千多人,这其中包括樊战国、覃友好、盘大表叔一家。在回乡的七千多人中,其中隐姓埋名逃离故土三千多人,组建地方游击队、地下党一千五百多人,被杀害两千多人,叛变投敌五百多人。诸天镇被杀害的红军伤员、游击队员和红军家属,大多数由田瘸子带着白军挨家挨户搜查抓捕,砍头地点在夷水的勾魂柱下,其中就有他樊战国四十来岁的老汉樊金彪。
  贺龙、任弼时率领大军转移湘西时,建立了诸天镇党的秘密支部和游击大队,主要照顾红军伤员和红军家属,坚守一定范围内的根据地,等待红军回来。但是,红军什么时候回来,大家心里都没有底子,只晓得要冲破蒋介石的层层封锁线,一直向南方去,迎接中央的朱毛红军。临别时,贺龙和任弼时任命樊金彪为共产党诸天镇支部书记和游击大队长,并把三十多名伤员和所有红军家属托付他。樊金彪是诸天镇有名的巴山虎,既动作麻利,又性格凶猛,很乐意接受这件事情。但是,当他清点游击队员人数的时候,却发现小儿子樊战国不见了,经过多方打听才晓得跟着贺龙走了。
  樊金彪把三十多名伤员安排在镇上一些可靠人家分散居住,并安排游击队员在方圆二十公里范围内,以砍柴、放牛羊、做生意为名,探听敌人消息。有一天,从夷水县城做生意的游击队员回来,说敌人已经占领了县城,估计马上就要进攻诸天镇。樊金彪不晓得贺龙和中央的朱毛红军接上头没有,更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只得马上安排转移红军伤员上洞巴山,务必确保他们的安全,因为白军一定会打开杀戒,一定会鸡犬不留。樊金彪是个新党员,对党的知识了解不多,但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道理他是晓得的,特别是袍哥人家出身的贺龙,既有江湖豪气,更有组织原则,为了天下劳苦大众,竟然高官不要、厚禄丢弃,让他深深佩服,让他一生以之为楷模。
  樊金彪把红军伤员安排在洞巴山白虎洞,为了隐秘起见,山洞不烧火煮饭,由山下煮熟了以砍柴为名送去。煮饭送饭的事情由樊战球负责,洞里伤员医治由盘三姐负责,其他游击队员仍然按照分工监视敌人和武装保护红军伤员。因为贺龙总指挥说了,这些伤员就是革命的种子,撒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开花、结果;这些伤员也是革命的火星,丢在哪里就在哪里燃烧、蔓延、燎原,烧出一个红彤彤的崭新世界。
  土家人有个称谓习俗,结过婚的女人如果叫嫂子,就得叫男人家的姓;如果要叫姐的话,必须叫自家原来的姓,但是必须是结过婚的女人。没有结婚的女人就是八十岁了,也只能叫老妹。盘三妹虽然是红军准备开拔的头天晚上和覃友好结婚,仍然可以叫覃幺嫂、覃幺娘或者盘三姐。盘三姐一家是樊金彪第一个应该保护的红军家属。盘家是中医世家,医术闻名百十里,贺龙大军第一次到诸天镇就看上了盘家医术,把盘三姐的哥哥、姐夫、老汉以及家中的伙计都请到军中做了军医,同时盘家的准女婿覃友好也率领家族参加了贺龙队伍。贺龙奉命南下迎接朱毛红军时,盘家和覃家三百多名青壮男人跟着走了,留下一些妇女、老人和孩子,因为长途行军无法带走。所以,樊金彪把盘大嫂、盘二嫂、盘三姐以及他们的孩子全部接到洞巴山,和红军伤员住在一起。不久,田瘸子带着民团和白军包围了诸天镇,挨家挨户搜查红军伤员和红军家属。但是,他们扑空了,一个红军伤员都没有抓到,一个红军家属也没有抓到,连游击队的影子也没有找到,只得把参加过红军、帮助过红军和同情过红军的人狠狠杀了一批,给上级报功请赏。但是,一个新的情况即将发生,狡猾的田瘸子分析红军伤员在洞巴山或者小巴山,准备上山围剿。樊金彪晓得情况后,立即找红军伤员中的傅忠海政委和王求实指导员商议,准备把红军伤员转移到石柱县境内。
  傅忠海是鄂川边游击总队的政治委员,在小巴山战斗中腿部负伤,也是伤员中职务最高的干部。他在地上画着图说,西边是长江是重庆是万州,东边是宜昌是武汉,北边是大巴上,南边是武陵山,都有国民党重兵把守,我们往哪里转移呢?再说了,我们的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去追赶红军队伍。
  樊金彪问,贺龙红军到湘西湘南迎接朱毛的中央红军,什么时候回来?
  傅忠海是洪湖人,一边在地上画图,一边学着土家话说,我的那个大表哥吔,这就是一张中国地图,日本占领的东北在这塌塌,朱毛红军在这塌塌,徐向前、张国涛的红军在这塌塌,武汉、宜昌在这塌塌,长沙、桑植在这塌塌,重庆、成都在这塌塌,据说贺总指挥和任弼时政委率领的红军已经从湘西转移到了贵州的这塌塌。
  樊金彪疑惑地问,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偏,难道迎接不了朱毛的中央红军,也不再回诸天镇吗?
  傅忠海摇头说,军事机密,相隔遥远,我们这些后方伤员怎么晓得呢?据说,朱毛的中央红军已从贵州开拔到了四川的这塌塌,亮出了“北上抗日”旗号,其他情况就不晓得了。
  樊金彪惊讶地说,未必贺龙、任弼时红军要去撵朱毛中央红军的脚后跟,也北上抗日吗?
  王求是是桑植人,他笑着说,我们不是诸葛亮,真的算不出来,只有到了贺总指挥跟前才晓得。
  樊金彪有些忧虑地说,贺总指挥走的时候不是说过吗,你们伤好之后,可以追赶部队,也可以留在地方和我们一起打游击,建立根据地,等待他们打回来呀。
  傅忠海严肃地说,一个优秀的指挥员,一定要审时度势,随时保持清醒头脑,“明知不可为,却千万要为之”,是军事上的大忌,也会给我们的革命事业带来巨大损失,甚至灭顶灾难。据任弼时同志讲,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的失败,就是因为有些人“明知不可为,却千万要为之”的恶果。在夷水这块狭小地域,合围着几十万国民党军队,没有主力部队支持,任何游击战争都开展不起来。我们唯一出路就是追赶红军主力,你们游击大队也跟我们一起走。走吧,老樊同志!
  樊金彪摇头说,还是你们走吧,我们打掩护。
  傅忠海反对说,老樊,留在地方,太危险了。
  樊金彪态度坚决地说,我们肯定走不了,一来红军家属没人保护,二来诸天地下党搬不走,三来你们走后还有许多揩屁股的工作要做呀。
  傅忠海和王求实率领伤愈和即将伤愈的红军战士离开后,诸天镇地下党支部书记樊金彪,在洞巴山白虎洞召开了最后一次党支部扩大会,不是党员的所有游击队员也列席了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议。鉴于敌人回来后的“三光”政策和严峻形势,会议做了几项决议:一、全部红军家属,成年女人都改嫁给地主、富农,寻找生存保护伞,渡过眼前难关;成年男人外出逃生,等时局安定之后再回来。二、游击大队分小队活动,能够坚持就地坚持斗争,不能坚持可以离开诸天镇甚至夷水县,但是绝对不能当叛徒。三、党组织继续隐蔽,在没有找到上级党组织前,暂时不发展新党员;党支部书记由樊金彪担任,如果发生意外,接任郑篾匠,再接任樊战球。
  在地下党统一领导下,诸天镇数千红军家属,大多数安排在川东、湘西、鄂南、贵北一带,其中盘三姐和两个嫂子安排在涪陵地区,做了地主的小老婆。盘三姐仅仅十七岁,一米六的个子,模样坯子十分周正,条子眉子没得话说,特别是那一双水淋淋的眼睛,看一眼就像被五雷闪击一样,周身酥麻、意识顿失。所以,盘三姐一去就被一个六十岁的老地主兼保长的人看上,做了他的五姨太。盘三姐拉住樊金彪的破烂衣服,泪流满面地说,大表叔,让我去死吧,怎么受得了这样的窝囊气?一个老圈圈,四个大老婆,还搭十几个孩子,妻妾成群、儿孙满堂,我怕嫌都要被他们嫌死呀。
  樊金彪心如刀绞,哽咽喉咙说,我的乖妹儿,幺女呀,听话呀,组织也没办法。覃友好什么时候回来不晓得,回不回来也不晓得呀。
  盘三姐哭得泪人一样说,我去死都不行吗?一了百了,一痛不痛呀。
  樊金彪平常都是铁石心肠,像老虎一样少有温情,诸天人说他“就是爹娘死了,也没有落几颗眼睛水。”但是,今天他却受不了,看着眼前如花似玉的盘三姐,竟然在组织的安排下遭受这样的天罪,所以眼泪抹了一把又一把,衣角湿了一层又一层。他握住盘三姐嫩滑的双手,假装生气地说,怎么轻易说死呢?无论受多大的委屈,无论有多大的困难,我们都要为红军活着,为共产党活着,为盘老医生和覃友好他们活着。你一定要记住大表叔的话,这是组织的决定,是党的决定。
  盘三姐除了哭泣,再也没话说,只是紧紧地拉着樊金彪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似乎一放手,人家就飞了,让她个人掉进万丈深渊。
  樊金彪安慰说,你两个嫂嫂和你的奶子都在这边,他们会经常来看你,我也会经常来看你。老地主只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就带着游击大队敲了他的砂罐,扫了他的人圈,烧了他的狗窝棚。
  樊金彪拐了一弯又一弯,爬了一坡又一坡,连人影都看不见了,盘三姐依然站在那棵杨柳树下放声大哭。老地主拄着拐棍咆哮,你大表叔走了那么远,还在这里号丧吗?再号的话,我打断你的毛狗腿。
  樊金彪回到诸天镇,再没有去来看望盘三姐,因为一名游击队员被捕叛变,他和其他的游击队员,在洞巴山白虎洞被敌人包围,激战三昼夜,大部分壮烈牺牲,剩下的因弹尽粮绝、身负重伤被俘。所幸的是,樊战球和郑篾匠去了万县,躲过了劫难,为诸天镇的革命留下了星星之火。后来,盘三姐的身份受到老地主怀疑,转手把她卖给黔江一个七十岁的更老地主。没过多久,黔江的老地主死了,地主的儿子把她卖给铜仁一个五十岁的中年无后地主;铜仁无后地主咳咳吐吐地喘息说,喂个鸡下蛋,喂个狗看家,喂个牛儿耕田,你来我家半年多,顿顿大米饭、夜夜篾巴床,跟那几个婆娘一样,肚皮是个瘪壳蛋,屁股是棵无花树,留下有什么用?于是,盘三姐又被卖到湘西一个八十岁的更更老地主……
  樊战国和押送员正准备过临时浮桥,忽然对岸传来一阵沙哑的歌声、一个女人的悲凉歌声,让樊战国的心脏像被火石烫烧了一下,差点儿让他扑进滔滔夷水:
  送郞送到十字亭
  叫声郞来我亲亲
  十字路口选大路
  毛坡小路少人行
  我的那个哥哥吔……
  52
  樊战国几乎是飞过夷水上的临时浮桥,他身后的“牛鬼蛇神”们也跟着跑起来,两名押解员挥着长枪,厉声喝叫,站住,站住,不然开枪了!
  樊战国仍然不听,连身上的背包、斗笠、挎包全都甩了,一直向镇里跑去。在一堆陈旧的稻草边,樊战国看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光着脚丫的女人一边唱歌,一边玩嘎嘎九,就是中原人说的玩孩子游戏。只见她用一张瓦片做锅,下面垫三个石头烧火,瓦片上炒菜薹、树叶、葱葱之类。樊战国蹲下身子问,大嫂,你弄的饭谁来吃?
  那女人望眼一樊战国“嘻嘻”笑着说,我家男人呀。
  樊战国把头凑上前,故意逗趣说,大嫂,你的饭菜好香呀。你家男人去哪里了?
  那女人昂起头自豪地说,我家男人当红军,跟贺龙走了。
  樊战国的心越来越紧缩地问,你家男人叫什么名字?
  那女人得意地笑着说,覃友好。
  樊战国捏着拳头惊讶地问,是诸天镇的覃友好吗?
  那女人狠狠地恨他一眼,叽里咕噜说,天底下有几个覃友好?就他一个,一个!
  樊战国哽咽地问,你是盘三姐吗,水蜜桃盘三姐吗?
  那女人“嘿嘿”笑着说,是呀,我是水蜜桃,诸天镇的。她说完站起来,习惯性地在衣服上揩一揩黢黑溃烂的双手,对着洞巴山唱起来:
  送郎送到马桑坡
  马桑泡儿结成坨
  恩爱话儿说不够
  拉住我郎不挪脚
  我的那个哥哥吔……
  樊战国正要从押送员手中接过背包、斗笠、挎包,盘三姐扑上来抓住问,红军回来了,我家覃友好呢?我家覃友好呢?你就是覃友好,你就是覃友好呀。
  樊战国禁不住眼泪簌簌滚落,立即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然后轻轻地梳理着她蓬乱的头发说,三姐,我就是覃友好。这几十年,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到处找你,找得好苦呀。
  盘三姐拍着手板跳起来呼喊,红军回来啰!覃友好回来啰!
  樊战国对押送员说,她是一名红军家属,也是一名红军失散女战士,因为她护理过红军伤员,让我把她带到五七干校调养吧。让她这样疯癫下去,我灵魂不安,死不瞑目呀。
  押送员说,恐怕不妥吧。五七干校是犯错误干部的劳动改造农场,如果让她跟着去,难道红军战士也去共产党开办的农场劳动改造吗?这是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革命的对象问题,肯定行不通。
  樊战国灵机一动说,其实她也是反革命嫌疑人,完全可以跟着去劳改农场。她的老汉、哥哥、丈夫、姐夫等等,都跟我一样参加了贺龙红军。现在,贺龙成了反革命,贺龙的军队也就成了反革命的工具,贺龙的部下肯定也是被利用的反革命分子。这样一来,她就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分子了。
  押送员笑着说,照这样说来,也是行得通的。
  樊战国前后打望一眼对押送员说,同志,你没有发现问题吗,这个镇子平日三四万人,都去哪里了?连孩子也看不到一个,你说稀奇不稀奇?不是“深挖洞,广积粮”去了,就是抓国民党特务去了。
  两个押送员仔细一看,果真如此,立即紧张起来,横下枪、拉开栓、子弹上膛,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阶级斗争。其中一名押送员说,你们就地不动,我悄悄摸进镇子侦察一盘再说。
  盘三姐一家沾亲带故几百口男丁全部壮烈牺牲。她老汉盘大表叔死得最早,在爬雪山时累死了,因为他总是丢不下那些军用药品和药具,像捡破烂的叫花儿一样全部背在身上。卫生部长贺彪多次劝说只要有了人,什么都会再有的,把医用物品丢了吧。他说乡下人连半碗现饭都要热来吃了才过年,何况是战士们用鲜血和生命弄来的医用物品?要丢的话,除非我累死了。他牺牲后,很多战士放声大哭,因为他是全军闻名的伤寒、腹泻、传染病专家,没有人没吃过他开的草药,没有人没喝过他熬的药汤,就连贺龙、任弼时、肖克、王震、夏曦他们都找他看过病拿过药。他牺牲后,就地掩埋在雪山上,贺龙说把坟墓给我垒砌高大一些,垒砌扎实一些,让他躺在高山之巅,看红军的旗子插遍全中国。
  盘三姐的大哥也是草药医生,可以品尝百草。红二方面军过草地时,红一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已经来回三四趟,莫说是草苗子,就是草根子也被挖来吃光了。经过几十万人次的不断来回踩踏,茫茫大草原像被坦克碾过一般,不见寸草片叶,就是自然界有“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看家本领,也来不及生长。贺龙、任弼时下令,路上只要见到活着的人,不管是一方面军的,还是四方面军的,一律收容,哪怕二方面军全部饿死、累死、战死,也要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盘三姐的大哥和收容队一起,走在红军队伍最后面,是中国工农红军在长征路上最后一面红旗,是北上抗日队伍中最壮烈的一个惊叹号。一天中午,红花一般的太阳忽然不见了,乌云翻滚而来似乎压得人头都像不见了。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暴风骤雨席卷而至,把几百人的红军收容队伍全部打压在沼泽里。七八天没吃一颗粮食、身体瘦弱得像一根枯藤的盘大医生,也就盘三姐的大哥,再也没有爬起来,成了沼泽地里一幅永垂不朽的泥泞雕像,他干瘦的头颅祈求地巴望着北方,他枯槁的双手像抓救命稻草一样顽强地伸向红星照耀的北方。
  红军改编成八路军后,盘三姐的两个姐夫都改行学了西医,因为战场救护西医比中医更直接、更快捷、更需要。她的大姐夫参加了前方救护队,她的二姐夫参加了野战医院。在雁门关战役中,大姐夫正在坑道为伤员包扎伤口,忽然一发炮弹呼啸飞来。在炮弹落地爆炸的瞬间,大姐夫像母鸡护崽儿一样骤然扑下,虽然保住了伤员的性命,他却身中五块弹片壮烈牺牲。不久,二姐夫的野战医院被敌人的特工部队忽然包围,二姐夫和保卫战士一起拼命抵抗,等待大部队救援。二姐夫不但是一个好医生,也是一个好战士。他一会儿依靠树身射击,一会儿趴在土坎射击,一会儿猫在沙袋射击,敌人一个个倒下,他却安然无恙。医院保卫连长正在表扬他的时候,敌人的机枪手似乎早有预见,“突突”连发子弹等待着他向下一个掩护体转移。二姐夫的身子被打飞起来,飞起来的身子仍然保持着英勇的射击状态。盘三姐的二哥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负责兵站工作,也被日本特务暗杀。
  盘三姐的男人覃友好负伤十几次,回回大难不死,一直做到解放军营长。淮海战役焦灼时刻,他率领战士翻越短墙中弹。在他倒下短墙那一瞬间,手中的短枪还高高举着,并大声呼喊,同志们,为了新中国,跟我冲呀!这时,连长樊战国就在他身后……
  押送员侦察半天才气喘吁吁地回来说,这里还没开始“深挖洞,广积粮”运动,都去洞巴山开大会了。
  樊战国得意洋洋地说,嘿嘿,我这个反革命分子也算锦衣还乡吗,还要组织全公社干部群众去洞巴山开欢迎大会?巴道寒是“老木匠给自己割棺材,硬是搞来了”呀。
  押送员蔑视地说,你是“叫花儿娶太平公主,想得倒美”,他们能欢迎你回来劳动改造吗?他们去参加“夷水文革烈士纪念碑”的揭幕典礼了,镇上只剩下一些老汉老婆婆,在镇子中间那棵老槐树下摆龙门阵。
  樊战国气愤地说,几爷子胡来,在武斗中争权夺利死了,还要树碑立传,是哪门子烈士、哪门子英雄?
  押送员笑着说,管他烈不烈士、英不英雄,现而今主要是解决肚子闹革命的问题。如果一直闹下去,恐怕就没得人来革命了。
  樊战国建议说,既然肚儿闹革命了,去镇上弄点吃的,吃饱了再上洞巴山。
  押送员摸着衣兜说,镇上的饭店关门、供销社关门,哪有饭吃?
  镇上原来有十来家饭店,最大的一家是60公社开办的,其他是各生产大队、小队开办的,生意各做各、收入各归各。镇上的饭店,当地人叫馆子,主要对外营业,镇上的社员群众很少来吃,当然也吃不起。来饭店的人,一是上面来的干部,比如县里下来的公干人员,有签字画押的,有现金交易的;二是公社大队干部,比如巴道寒、向德亨,他们全部签字画押,年底一起结总账;三是机关干部,比如粮管所、供销社、食品站、学校人员,虽然他们自己有食堂,但也爱出来打个牙祭、吃个新鲜;四是赶场的各类人员,因为镇上有几千年的乡场历史,并且约定俗成为一四七,即每月农历逢一逢四逢七日,大家来赶乡场。最开始没有货币的时候,大家以物换物,或者大米换野鸡,或者毛狗换桐油,或者猪肉换盐巴等等;后来有了货币作为中介,操作起来方便简单,同时也便于统治者收纳税费,物换物的行为慢慢退出市场,货币购物的行为风行起来。当然,现代社会也还有物换物的现象存在,樊战国小时候就做过物换物的事情。他老汉在洞巴山上套了一只肥大野猪,剐皮之后叫他兄弟二人赶场换大米或者盐巴,碗米一块野猪肉,或者两盐一块野猪肉,换了整整一上午……樊战国对押送员说,一个革命干部下乡找不到饭吃,找不到老百姓的踪影,说明这个干部的思想出了问题,行为也出了问题,严重脱离了人民群众,脱离了我们党的宗旨,是一种犯罪行为。你们跟我走,保证找得到一碗稀饭吃,运气好兴许有肥肉边边呀。
  两个押送员交换了意见,表示完全同意樊战国的建议。
  接着,樊战国又对蹲在旁边玩耍的盘三姐说,三姐,我们吃饭啰,吃饱了上洞小巴山。
  盘三姐跳起来说,好啰,我们吃饭啰,吃饱了当红军啰,当了红军跟着贺龙走啰。
  樊战国带着大家来到老槐树下,一些老人纷纷从条石凳上站起来抢着说,樊县长回来了,还带两个警卫人员呀。樊书记,走呀,去我屋弄饭吃,好久不见的稀客。樊团长,还是去我屋头呀,我和你老汉当年好得像“锅里的汤圆,顿顿泡在一起”呢。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奶奶上前摸着樊战国的大脸说,国娃儿还是那样结实,嗯,好呀,我们穷人有盼头了。
  樊战国眼眶竟然潮润起来,如果从共产党成立那一天算起,整整四十九年,落地婴儿可以做爷爷了;如果从贺龙红军到夷水那天算起,整整四十二年,同岁人也到了不惑;如果从诸天解放那天算起,整整二十年,同龄孩子也成了小伙子、大姑娘。可是,父老乡亲仍然贫穷,仍然没饭吃、没衣穿、没房住。当着父老乡亲的脸面,樊战国不敢流泪、不敢叹息,更不敢说自己是反革命分子来洞巴山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因为那样他们就会伤心,就会咒骂押送员,甚至还会骂共产党。樊战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睡篾巴折长大的,是诸天镇老百姓集体供养才让他参加了红军,成长为一名共产党的县委书记,成为老百姓盼望过好日子的精神支柱。
  樊战国正在犹豫去哪家弄饭吃,一个跛脚汉子过来了。樊战国认得,是60公社第一大队的盘磨心,早年也是一名站岗放哨、传递情报的儿童团长,因为孙子盘小毛用毛主席画像做草稿子的事情坐过牢。于是,樊战国大声呼喊,盘大哥好哇。
  盘磨心一把抓住他眼泪簌簌说,书记兄弟呀,可见到你了。
  樊战国安慰地说,大哥受苦了。
  盘磨心揩着眼泪说,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而今我还没有见到一调羹幸福呀,战国书记。
  樊战国苦笑说,而今眼目下,我不是书记了。盘大哥,你的腿也跛了吗?
  盘磨心叹息说,能从大牢里熬出一条命来就不错了,伤残一条腿算不了什么。兄弟来找郑老师吗?他被巴道寒当成反革命分子抓走了,据说昨天送进了县城大牢。
  樊战国伤心得无话可说,因为混乱年代、混乱行为以及混乱思想,什么事情都会随时发生,让人防不胜防、躲无处躲。
  镇上的老人们围住盘三姐像看稀奇一样,不晓得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何处。一些老人按照历史的经验分析说,女人得精神病,一般只有四种情况。一是相思精神病,也叫青疯癫,就是女人想男人想入魔了,这个男人不在身边或者不要她。这种病多是年轻大姑娘得的,要治病也只有一种方法,“解铃还需系铃人”,把那个男人喊回来。二是虐待精神病,一般是男人对她不好,经常打骂折磨造成的。三是疾病精神病,忽然害了一场大病刺激了神经,或者用错了药物,或者动错了手术,或者自己丧失了一些肌体功能。四是家传精神病,因为遗传基因引起了病变……这时,盘磨心也挤过去看了几眼盘三姐说,这是哪来的叫花儿?文化大革命真是胡来,把叫花儿也逼出来了,遭孽呀。
  樊战国提醒说,盘大哥,再仔细看看,她是哪个?
  盘磨心上前仔细看了一遍说,不认识。
  在场的所有老人也跟着说,不是60公社的女人,悖一万年时也不是我们这里的女人。
  樊战国心情沉重地说,她就是60公社的人,叫盘三姐。
  几个老人起哄说,共产党的干部莫乱说,盘三姐早就被田瘸子的团丁打死在洞巴山,我怕现在骨头都敲得鼓了。
  还有老人扳起拇指盘算起来,盘三姐当年结婚才十几岁,就是不死,今年五十多岁,怎么也不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婆,像秋天的刺老包、冬天的黑桃叶、夏天的烂菜叶、春天的闷生洋芋。
  这时,几个热心老人端来一盆清水,给她洗了脸、梳了头。忽然有人自言自语地说,莫说呢,越看越有点像盘三姐。
  于是,有人大声喊叫,盘三姐,盘三姐!
  盘三姐“嘿嘿”笑着并指着樊战国说,我是盘三姐,他是覃友好。
  这时,有人轻轻地唱起了盘三姐当年在夷水边唱的《送郞歌》,唱得盘磨心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妹子呀,怎么变成了这样?
  盘三姐忽然跳上条石,手搭嘴巴,眼泪汪汪地唱起了《送郞歌》。顿时,大家清楚明白了,眼前这个被无情岁月折磨成的老婆婆,就是盘三姐,当年诸天镇远近闻名的水蜜桃。于是,大家痛哭起来,呼唤着她芳艳的名字,和她一起眼泪汪汪地唱《送郞歌》,唱得老槐树长长的叶子纷纷飞落,唱得老槐树上那口红军时代的老铜钟“嗡嗡”回响,唱得老人们的心肠纠结在一起紧紧不愿松开:
  送郎送到夷水滩
  浮桥弯弯浮桥闪
  开口难问郎归期
  泪水早湿姐儿衫
  我的那个哥哥吔……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