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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公社人当然晓得，巴纸娃儿就是巴道寒，这个故事也是齐春芽摆出来的，成了千年不朽的土家言子。
　　一天下午，正是社员群众大插秧时节，巴道寒站在田埂上给齐春芽比了一个转拇指的动作，齐春芽立马脸儿红、心儿跳、脚儿抖地明白了意思。这是他们的生活暗语，叫她回家洗了沥起等他晒太阳。齐春芽跑回家把自己脱成一个净米米，在杀猪的木缸里洗了个香喷喷、白漂漂，刚刚躺在床铺上，巴道寒撵仗狗儿一样来了。他猴急地说，春芽儿，想死我了，在县里夜夜梦见你呀。
　　齐春芽羞红着脸儿说，真的吗？开三四天会，就没有和别的女人晒一回太阳，打一个呡笑吗？
　　呡笑，武陵土语，就是咬着嘴唇悄悄笑，调戏女人的意思。巴道寒诅咒发誓说，我要是和别的女人晒了一个温温太阳、绵绵太阳、雨水淋淋的露水太阳，必定天打五雷轰、地塌人栽坑。
　　齐春芽正要拉他上床，忽然看见他胯裆巴着绿色草纸，气愤得一巴掌掺他肚皮上说，我怕天上起暴雷，马上打死你；地下垮天坑，马上栽死你。你自己看，在哪个女人床铺上巴的草纸？
　　巴道寒低头一看，果然巴了一胯裆的绿色草纸。原来，开会的一天中午，巴道寒去供销社买烟，一眼把供销社丰满的女营业员看上了。七缠八缠、连说带骗，巴道寒竟然把她缠到床上了。开几天会，他就和供销社的女营业员睡了几天觉，晒了几天太阳，有时中午还要过去打一个冷疙瘩。昨天中午散会，连中饭也没有来得及吃，巴道寒悄悄来到供销社，从后面一把拦腰抱住女营业员说，想死我了。
　　这是男人们最虚假的一句话，但也是女人们最感动的一句话。人家为你相思得要死了，你还不把裤子脱了献身人家吗？像山歌里唱的一样，“想妹想得血喷心，草药吃了几十斤；吃了几多灵芝草，挖断许多树根根，只有情妹才治病。”你想，有这样的痴情男人，哪个女子不怀春？哪个女人不淫声？就是月母子喂奶、大姨妈上身，也得脱裤子呀。所以，丰满的女营业员也淫着声儿说，砍脑壳死的，大门没关上，等会儿顾客来了怎么办？
　　巴道寒关上大门，在门上还挂了“午饭时间，暂不营业”的木板牌。丰满的女营业员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巴道寒抱上营业柜台。恩爱完毕，巴道寒顺手从柜台上抓起一叠草纸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的汗水自己揩，我下午要回诸天镇……巴道寒见齐春芽生气了，打圆场扯假谎说，开会裹烟抽，不小心巴在裤裆了。
　　齐春芽瘪嘴说，算了吧，别糊弄我，裹烟的纸张会巴到裤裆里吗？你自己巴的，还是别人帮你巴的呢？
　　巴道寒尴尬地说，当然是自己巴的呀，谁敢把手伸进你家男人的裤裆呢？
　　齐春芽不依不饶地问，是口水巴的、鼻涕巴的，还是浆糊巴的呢？
　　巴道寒紧紧抱住齐春芽笑着说，肯定是口水呀。也许吐口痰正裹丝烟，下面忽然瘙痒起来，伸手下去抓刨巴上了。
　　刚解放的几年，物资相当匮乏，煤油、食盐、肥皂、布匹、火柴、纸烟都是紧缺物资，凭票购买，一票一份。但是，人民群众有的是办法解决这些难题，一家大小拉着生活的粗大纤绳艰辛前行。比如点灯的煤油，用流油的枞树疙瘩替代；食盐，煮菜的时间长一点，自然就有了咸味；肥皂，直接用皂角或者草木灰替代；布匹，用野麻编织土布替代；火柴更好说，用铁片和石头摩擦起火，比钻木取火更先进、更快捷；纸烟也好说，用废弃的纸张包裹烟丝，用口痰封住纸筒，别人看起来是高档纸烟，其实就是地方土烟。齐春芽也时刻思念巴道寒，不想把问题追寻下去，所以转脸一笑说，有本事的男人才嫖宿得了，没得本事的男人给钱也嫖宿不了，比如向德亨、覃维修、樊战球就是废人。你能嫖宿别的女人，是你的本事，我不计较，只是不能把姐姐我忘记了。
　　巴道寒威胁说，你不要诈骗我，没嫖就是没嫖，嫖了也是没嫖。你不愿意晒太阳，我找别人去，全镇的女人张着嘴巴等呀。
　　齐春芽没办法，谁叫向德亨是“聋子的耳朵配相，瞎子的眼睛配盘”呢？生活中没有了巴道寒，她齐春芽就是一辈子的望门寡妇。所以，齐春芽只好乖乖地让巴道寒上了床，疯狂大半天，屁股墩上还被水笔画了两只啄食的麻雀。不过，齐春芽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或者是说漏了嘴，竟然把巴道寒胯裆巴纸的事情摆了出来，大家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地传开了。于是，大家给玄巴虫巴道寒又取了一个诨名，巴纸娃儿，也有人叫他巴纸主任、巴纸同志。有一次，县里一名领导来检查农村工作，把巴道寒看了半天，很不理解地问，你巴道寒除了有一脸的大麻子外，没有一块疤子，为什么群众叫你疤子娃儿，而不是麻子娃儿呢？
　　巴道寒“嘿嘿”笑着，满脸乌红得像一领炕干的猪肝，一句话也答不上来。还是樊战球在旁边打圆场说，巴纸不是疤子，疤子也不是巴纸，他是这个巴纸，而不是那个疤子。
　　县里的领导摇头说，老樊在说绕口令，攒土家言子，谁听得懂呢？说完上覃维修的木板船过江回县城了……
　　巴道寒叫齐德成第三次传唤郑全忠，要他来公社革委会撰写文革烈士碑文，不然的话，就要进行彻底地无产阶级专政。巴道寒正在等待齐德成回话，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是县革委会打来的。县革委会的领导说，巴副主任呀，我们准备在洞巴山建设一所五七干校。
　　巴道寒虽然被解除了县委第一书记、县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职务，但是仍然是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60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向德亨降为公社副主任兼第一生产大队革委会主任，田瓜儿、李瓶瓶被巴道寒提拔为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覃点点、向阳花、向德亨、齐春芽、齐豆芽依然是革委会委员。巴道寒心理很不安逸地说，我们这里有公社中学和小学，场子大、房子多、柴方水也圆，到那个高山建设学校，哪个孩子愿意就读呢？
　　县革委会的领导提高声音说，这是干部学校，不是孩子学校。
　　巴道寒继续反对说，干部学校有县委党校，专门给干部们上课，我读了好几回，县领导还给我上过党课呀。
　　县革委会的领导不厌其烦地解释说，五七干校就是让那些犯了错误的干部去学习，去劳动改造，去自食其力，去提高思想认识和革命觉悟。
　　巴道寒笑着说，就是一个干部劳改农场，叫什么狗屁学校呢？
　　县革委会的领导加重声音说，这是根据伟大领袖毛主席五月七日的指示精神开办的，从中央一直到县级，层层办、人人办。省、地革委反复指示我们，要把五七干校建在洞巴山，那里四面绝壁、独径而上，只要两三个民兵就可以把守，那些资产阶级、牛鬼蛇神，就是变成麻雀也飞不走，只能老老实实待在上面接受改造，直到他们的身体得到锻炼、灵魂得到净化、思想得到提高为止。你就是那个学校的校长，还是狗屁学校吗？学校的一切管理教育，由你代表省、地、县革委会全权负责；学校的教学管理人员，也都由你组织安排。
　　巴道寒哭丧着脸说，我虽然思想觉悟高、信仰忠诚可靠，但是文化水平低呀，理论水平也很有限呀，怎么给那些省、地、县级干部上课？只怕是哈宝娃儿赶鸭子，上不了那个架子；癞蛤蟆爬凉衣服，上不了那个竿子。
　　县革委会的领导鼓励说，前面我已经说过，五七干校主要的政治任务，是劳动观念改造、思想水平提高，而不是文化和理论学习，更不是休闲睡觉。要通过一定形式的劳动锻炼，让这些资产阶级和牛鬼蛇神得到充分改造，洗心革面、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再披人皮，尽可能地让他们回到人民怀抱，或者离人民群众的感情近一点。这就是毛主席说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革命理论。
　　巴道寒无奈地说，那好嘛，我马上派人准备。不晓得第一批学员有哪些资产阶级和牛鬼蛇神，我好安排呀。
　　县革委会的领导说，我县最大的走资派还有谁呢，不就是樊战国吗？他是我县第一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这次劳动改造的重点。你要让他们劳动改造、自食其力，与社员群众一样，实现工分制度，集体统一核算，不许对他们的生活有丝毫同情，更不允许对他们的反动言论和反动行为的监控有丝毫放纵。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同志的残害；对敌人的严厉，就是对同志的关爱。
　　巴道寒没有仔细研究，先前打倒的樊战国是保皇派，现在变成了走资派和当权派，其中有什么内在联系和逻辑关系，无法弄清楚，也弄不清楚，反正都是阶级敌人。他立即着手五七干校的工作，不能让阶级敌人有喘息的丝毫空隙。过去，中国人有一句话，叫“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其实那是错的，也是极为有害的，好像军队都是养的一群草包饭桶，全靠物资刺激，没有一点精神力量和信仰追求。通过历史上一些重大事件教训，共产党人学乖了，总结出一套“兵马未动，干部先行”的经典理论。没有干部就没有组织，再好的规划哪个去实施？再软弱的敌人哪个去歼灭？“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呀，刘邦累战累败、丢盔弃甲，不是有了韩信才宏图大展、王霸天下吗？刘备东躲西藏、到处投宿，不是有了诸葛亮才三足鼎立、建立蜀国吗？共产党早先不是有陈独秀、向忠发、瞿秋白、秦邦宪这些闻名于世的大学教授、工人领袖、留洋学生吗，革命照样被搞得一败涂地、再败不起，星星之火都差点儿在灶孔里熄灭了。最后是伟大而且天才的毛主席横空出世，建立了革命军队，在连队建立了党组织，委任了政治指导员，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才如同东方的红日，破云升起、光芒四射、兴旺硕圆。所以，任何事情要办好，必须先成立组织，先安排人事，让人理事成事。
　　在干校副校长的人选上，巴道寒想了半天，最后才决定由覃点点担任。覃点点担任的好处在于，把她从60公社支开，从她老汉身边支开，从向阳花眼前支开，从60公社人的视线中支开，这样才能把她弄到手。他时刻想着覃点点脸上的樱桃红，想着她肌肤上的樱桃红，就是和齐春芽、冉红姣、向阳花、田瓜儿睡觉的时候，也要反复审视她们的身体、仔细拿捏她们的皮肤，是不是有像传说中覃点点那样的樱桃红。可是没有，齐春芽和冉红姣的身子是麻子麻子的，像一张沥豆腐的纱布包袱，还数得出来颗数；向阳花和田瓜儿、李瓶瓶的身子白灿灿一遍光芒，像刚刚剐过皮子的水杉树，但是也没有让人炫目的樱桃红。于是，他就更加想念覃点点，想她的身子是不是跟她的小脸蛋一样红晕，一样迷人销魂。接着，巴道寒继续写下去，卫戌连长向德乖，联络员齐德成，后勤主任田瓜儿，教务主任李瓶瓶……
　　正谋划时，向阳花嚼着老酸菜来了，看见信签纸上写着“副校长，覃点点”几个字，很吃醋地说，老巴，你总是吃在碗里，看在锅里，想在水田里呢。
　　巴道寒一把搂住她越来越粗壮的腰杆，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要去也行呀，把她换回来就是。到时候被山上的扫胯风吹肿了，把肚脐眼吹挺了，把奶咀咀吹掉了，把鼻梁骨吹歪了，你莫来找我扯皮呀。
　　向阳花瘪着小嘴说，我才不去那个狗屁地方，放着坝子上的清闲福不享，找个虱子头上肇，痒死人、累死人、痛死人。
　　巴道寒故意挑衅说，去呀，去了我们过牛郎织女生活。三年不耕地、五年不扯草、七年不灌水，让你那块秧田干轧口，蛇儿不钻、蚂蚁不爬，就是麻雀也不来看一眼。
　　向阳花“哼”一声说，我才没有那样傻宝呀，走了你好天天找别人晒太阳。要是晒死了，我肚里的儿子先天缺父，影响智力发育和革命前途。
　　巴道寒趴起一听，她肚里真有动静。巴道寒说，没有书信，也没有电话，不晓得我儿子在肚里干什么呢？
　　向阳花幸福地说，还能干什么呢？修建民兵渡口，批斗阶级敌人，轰轰烈烈地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巴道寒笑着说，要牢牢把握斗争方向，紧紧抓住阶级刚要，坚决铲除修正主义和帝国主义，不要学你老汉心慈手软，让轰轰烈烈的革命流产了。
　　向阳花摸着渐渐圆熟的肚皮说，我们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呢？叫巴起梭、巴起跑，还是巴起迢、巴起流、巴起不走呢？
　　巴道寒显出恩爱的样子说，你真是傻女人，明明要嫁给郑全忠了，生出来的孩子，怎么能姓巴呢，要姓郑才对头呀。
　　向阳花瘪嘴，哼，这么久了，郑全忠连闷头都不打一个，未必还不想要我吗？他不要，我还不想嫁呢。
　　巴道寒老鹰般凶狠地说，管他郑全忠娶不娶你，生下的孩子一定要姓郑，死死赖住他，生生缠住他，让他无处辩驳、无处伸冤，一辈子不得安生。
　　向阳花幸福地笑着说，要得，老巴。
　　巴道寒挥着铁拳说，然后把他送到洞巴山五七干校，天天打扫烈士墓园，夜夜餐饮高山冷风，不是冷死就是饿死，不是气死就是孤独死。
　　有了巴道寒钢铁一般的表态，向阳花双双搓着圆圆的肚皮，艰难地迈着土窑步子，幸福美满地哼起了胎教歌儿：
　　说日白来就日白
　　那年六月下大雪
　　堂屋垫起三尺厚
　　地坝叉开卡把裂
　　聋子听见脚步响
　　瞎子看见人进房
　　哑巴大喊偷水缸
　　跛子几步飞过墙
　　断手抓住就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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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夷水文革烈士墓园选择在洞巴山北边的一块缓坡上，也就是解放军烈士陵园前面，坐北朝南、迎东送西，背靠逶迤武陵山、脚踏奔腾夷水浪，仰望太阳冉冉升，头枕弯月清清照，足见未亡人对英雄的极大尊重。用巴道寒的话说，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牺牲的英雄，一定比覃氏地王城、田氏冥王府埋葬的牛鬼蛇神要高贵得多、伟大得多、壮烈得多，同时也比洞巴山剿匪牺牲的解放军英雄得多，所以，他们的墓地高与日月相齐，阔与大地同域，精神与寨石同朽。几千多座英雄石墓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就像他们生前站立的队伍一样，横看成行、竖看成队、斜看成岭。每一座墓前都有一块小石碑，记录着英雄的名字、年龄、籍贯、职务和事迹。不过，在英雄墓园的最前边，有一座大型石墓，高九尺，宽七尺，长一丈八尺；墓前有一块高六尺、宽两尺的砂石墓碑，上面阴刻着几个醒目大字，“夷水人民革命军第十一师师长，巴道烫将军之墓。”在巴道烫墓地后面紧挨着的，是一排女兵墓，明眼人一看就晓得，是巴道寒给弟弟结的几房阴亲，就是战死到阴间，不但不寂寞孤苦，而且仍然妻妾成群、风光无限。
　　结阴亲，是武陵民间的一种传统习俗，时间可以上溯到殷商。在武陵山区，土家贵族和土司有奴隶和嫔妃殉葬，用不着结阴亲。但是，贫穷人家是无力殉葬的，更没有经济实力殉葬。不过，他们自主选择了一种结阴亲的方式，寄托对死者的怀念和祝福。结阴亲多为童男童女，也就是说，没有被人破过身的处子处女，或者说叫没得主子的闺儿闺女，他们在生时没有来得及享受男女之间的欢娱，那么就去阴间尽情地快乐无比地享受吧。一般来说，是某一家的孩子死了，接着又一家的孩子也死了，如果是一对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并且如果男孩家有钱，就找甘仙姑一样的媒婆去女孩家说媒。如果女孩家同意，就和八字、择婚期、过大礼，准备纸扎纸糊的陪嫁。婚期到了，男孩家敲敲打打、吹吹唱唱，把女孩家的棺材迎接到男孩的墓地合葬，或者挨身葬。结了这样的阴亲，女孩可以写上男孩家的家谱，不再是童男童女，也不是化身子。在60公社，有很多这样的阴亲，亲家公亲家母走得很闹热，逢年过节还时兴拜年串人户。
　　不过，巴道烫的几房阴亲都是被打死的县一中学生女娃，她们的奶子老汉根本不晓得，如果晓得了肯定不会同意，因为巴道烫有婆娘齐豆芽，他的正门女人，这些学生娃只能做他的小，也就是一群姨太太。即使有的奶子老汉同意这样做，跟随巴道烫在阴间继续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也不会这样简单便宜，像偷人家园子里的黄瓜一样，撇来叉起嘴巴嚼了，彩礼多少得给一点呀，钱至少几十元、大米至少几十斤、布匹至少几十丈，酒席也得办理几十桌呀。就是穷得没得大米和钱，粮票、布票、油票、肉票、酒票、盐票、糖票、火柴票、肥皂票也行，每样给个三五张。但是，这些女孩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得到，烟没抽一支、水没喝一口、饭没吃一顿，就被巴道寒生拉死扯地给弟弟结了阴亲，说出来就让人吐血得想死呀。
　　忽然，手提电喇叭传出了疤眼向德亨浑浊的声音，姨妈夷水文革英雄纪念碑揭幕仪式开始，奏乐鸣炮。
　　顿时，锣鼓喧天、红旗招展、雄狮群舞、鞭炮齐鸣、欢声雷动，把洞巴山差点儿闹翻转来朝天立起了。向德亨既是驼子又是疤眼，所以，60公社人给他编了许多顺口溜，最形象的是这首“远看乌龟爬荡，近看螺丝舔疮；走拢仔细察看，粪壳螂正在忙。”为了这事，齐春芽在巴道寒面前没少咕哝。齐春芽曾经埋怨说，我和他睡觉的时候，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你看他那样子，闭着一只眼、睁着一只眼，红着一只眼、盱着一只眼，像撵麂子打火枪，哪个不怕他“轰”的一枪打过来？我还是和他把脱离打了，和你做一对明明亮亮的夫妻行不？
　　巴道寒摇头说，共产党领导的新社会，人民翻了身、当家作了主，虽然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但是结婚不容易，离婚更不容易呀。
　　齐春芽皱着鼻子说，我是地主老婆、伪政人员家属，向德亨是贫雇农、讨米叫花儿，两种成分、两个阶级，为什么拿了证、结了婚？你是政府干部，悄悄盖个章、拿个离婚证还不容易吗？
　　巴道寒笑着说，那时刚刚解放，政策没得现在规范，加上向德亨跑到樊战球面前祈求，说已经把你革命做了婆娘。樊战球怕干部犯作风错误，给共产党和新政权丢脸，只好同意你们结婚。我当时就在旁边，气得心肺都要炸裂了，你是我早就看中的正门女人呀。
　　齐春芽上前一步紧紧靠着他说，现在把我娶了也不迟，向德亨就是一个残疾，没动一筷子、没舀一调羹，原汁原味就是你的。
　　巴道寒摇头说，我们结婚的事情早就说过，因为革命需要，暂时莫打歪歪主意。如果你一天到晚不愿意看见他，那就把我想起。你看我身材高大、英俊神武、一表人才，不值得女人想、女人爱吗？
　　齐春芽玩笑说，你也难得看，不值得女人想，满脸大麻子，像干枯的芝麻。
　　巴道寒也跟着玩笑说，你没听说吗，“好看不好吃，好女无好衣。”柿子鲜红好看，吃起夹口；玫瑰鲜艳好看，摸起刺手；覃维修健全好看，也是个没用的哈巴狗。
　　齐春芽嗔怪地说，难道你的女儿也不要吗？
　　巴道寒望着在地上玩耍的向阳花说，她能是我的女儿吗？你心里应该清楚，谁播的种，谁薅的秧，谁搭的谷，心里都是有一本明白帐的。
　　齐春芽弯着脸儿说，巴道寒巴通讯员，不要没得良心，向阳花就是你的。
　　巴道寒吐着烟圈说，那么我问你，我们在一起四五年，睡觉晒太阳只隔天数，没隔周数，为什么再也不能让你怀孕呢？说明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我身体有毛病，跟劁了的公猪一样，辛辛苦苦爬了千百头母猪，就是不怀孕不下猪崽，干帮忙、帮干忙，只下雨、不湿地。
　　齐春芽把手扎的花袜底摔在地上说，我去找别的男人试验，如果怀上了，就是你身体有问题；如果没怀上，就是我身体有问题，说明我是个独胎盘，只有一胎，没有二胎三胎。
　　巴道寒冷笑说，老向是个四肢不全、零件缺少的残疾人，你敢找别的男人怀二胎吗？到时候支在谁的头上？让谁来背壳壳？
　　齐春芽撒娇说，不去做试验也行，你不得抛弃我们母女，要呵护一辈子、恩爱一辈子，把向阳花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巴道寒笑着说，樊战球到处给我介绍对象，天天催促我结婚成家，我一点都不理睬，因为我心中只有你春芽姐呀。向阳花当然是我的亲生女儿呀，长大了我一定把她引进革命队伍。
　　齐春芽一把抓住他深情地叫一声，通讯员弟弟，你真好……
　　洞巴山不通电，所以无法用高音喇叭，只能用手提电喇叭。但是，手提电喇叭比手握铁喇叭好，比纸壳喇叭、树皮喇叭更好，因为声音洪亮、传音清晰。向德亨用电喇叭呼喊，姨妈下面，请姨妈巴道寒巴主任致辞，姨妈请大家使劲欢迎。
　　巴道寒接过手提电喇叭，拼命嘶叫，英雄的民兵战友们，亲爱的社员群众同志们，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以及革命旗手江青同志的英明领导下，全国轰轰烈烈开展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超历史的、超世界的阶段性的丰硕成果。我们勇敢地打倒了一大批走资派，坚决地打倒了一小撮帝国主义，牢牢地夺回了一切革命政权。这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这是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被压迫人民不屈不饶斗争的伟大胜利，这是共产主义的光辉旗帜在地球上高高飘扬的伟大胜利。但是，为了这来之不易的伟大胜利，我们牺牲了成千上万的先烈，战死了成千上万的好汉，包括夷水县英勇无畏的人民革命军战士……
　　大家站在熠熠闪光的纪念碑下，站在樊战国当年剿匪庆功大会的场子里，怀想着被红布遮盖着的墓碑神秘文字，聆听着巴道寒漫长而政治味像火药一样浓烈的讲话，再一次受到深刻教育和无穷感染。覃点点站在他旁边，微微嘟起嘴巴，遥看着密密麻麻而又整齐有序的坟墓，心里一阵又一阵疼痛，一层又一层酸楚。年纪轻轻的学生弟学生妹，竟然这样无缘无故地死了，埋葬在荒山野岭，连为谁死都不晓得，为何死也不知道。黄继光舍身堵机枪，是为了身边战友少牺牲；邱少云忍痛被烧死，是为了朝鲜战略全局胜利；罗盛教用生命救起落水儿童，是为了中朝两国人民深厚情谊……那么，长眠在这里的几千名年轻战士呢，你们为了谁，你们换来什么？你们的死，是比泰山还重，还是比鸿毛还轻？
　　覃点点用眼光在人群中找到了老汉覃维修和小奶子郑幺妹。他们是半夜出发的，打着火把赶五十里山路才爬上洞巴山，按时出席今天的揭幕仪式，这是要记录工分的。目前，60公社的社员工分分为两种，一是劳动工分，一等劳力一天十分、二等劳力一天八分、三等劳力一天六分、四等劳力一天五分；二是政治工分，主要是开会、学习，也按十分制计算，按准时、迟到、早退、请假、旷工分别扣分。如果说，劳动工分按劳动的能力评定的话，那么，政治工分就按照学习态度、思想表现评定了。覃维修和郑幺妹在劳动上，只能得到二等，即为八分，但是他们在政治工分上可以得到一等，即为十分，你说他们不连夜赶来开会吗？肩不挑、手不拿、口不张、腰不伸，还得两天满分，何乐而不为呢？
　　覃点点正在怀想，只听巴道寒停顿了一下说，英雄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烈士们，你们不会寂寞，也不会孤独，我们要在这里开办五七干校，让那些资产阶级、反动派和牛鬼蛇神，与你们朝夕相伴、日月相随。让他们给你们打扫墓园，让他们给你们背诵毛主席语录，让他们给你们高唱革命歌曲，还要让他们在你们面前深深忏悔和洗涤灵魂……
　　覃点点又想起了小奶子郑幺妹。小奶子一次又一次给她说，嫁给郑全忠吧，抓紧一些呀，不然向阳花就抢了头名状元。老辈人说，“舅家要，隔河叫；姑家要，四处跑。”也就是说，舅舅家要取姑爷家的女孩，隔个河沟呼叫就行了，因为嬢嬢嫁给了姑爷家，姑爷家就得把女孩嫁给舅舅家，这只是还了本，连利息都没有付呀。如果是姑爷家还要娶舅舅家女孩，叫亲上加亲，肥水不落外人田，但是要多跑几回，因为舅舅家已有女孩嫁给你家了，你不但不还利息，倒要翻本呢。覃点点曾经反对说，近亲结婚违反科学精神，贻害子孙后代。小奶子郑幺妹瘪嘴笑着说，这有什么呢，中国几千年都这样，人种还是没有灭亡呀？历朝历代的皇帝老儿，都喜欢老表开亲，生下来照样是皇儿皇女，没听说生个狗儿猫儿老鼠子？古人说得好，“老表老表，见到就要；不要拉倒，别人抱起跑。”在这60公社，哪个小伙子赶得上郑全忠呢？哪个人的水平又超过郑全忠呢？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过了这条水，就没有这条船。点点，抓紧啰，千万抓紧啰，除开向阳花，还有竹儿、枣儿、圆圆、藤藤一大群女孩扭着郑全忠呀……
　　覃点点红着脸儿在人群里找郑全忠，看他今天来开会没有。郑全忠没有来开会，也不会来开会，因为他被巴道寒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和地富反坏右成了一个堆子上的人物。还是昨天上午的事情，覃点点早先上了洞巴山当然不晓得，巴道寒叫齐德成把他押到公社革委会，当头抵面地问，你到底和向阳花结不结婚，拿出一个话来说。
　　郑全忠大声舞器地说，新社会了，恋爱自由、结婚自由，我不得和她结婚。
　　巴道寒气得捶着桌子咆哮，你不听党的话、不听毛主席的话、不帮忙撰写碑文的事情，我可以不和你计较，因为我已找税满寿撰写了。他一个敌特分子，就比你态度端正，也撰写得好，撰写得巴适。但是，你必须和向阳花结婚，并且立即结婚。
　　郑全忠瞪大眼睛说，不得结婚，坚决不和她结婚，打死、坐牢、砍头也不会和她结婚。
　　巴道寒挥拳歇斯底里地说，你给老子放聪明一点，你的政治靠山樊战国，早就被打倒了；你的组织靠山樊战球，早就被烧死了；你的生活靠山郑幺妹，老子也要慢慢收拾。而今眼目下，摆在你娃儿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革命的生路，和向阳花结婚；一条反动的死路，不和她结婚成为阶级敌人。
　　郑全忠十分坚定地说，我宁愿做阶级敌人，也不得和她结婚。
　　巴道寒更加气愤地说，你不和她结婚，就是反革命，就是阶级敌人，就会立即被送进县城蹲大牢，吃面面饭。
　　郑全忠一脚跺在地上说，我宁愿把牢底坐穿，也不得和向阳花结婚……
　　忽然，巴道寒提高声音说，成千上万的先烈，为了我们的幸福而英勇牺牲了。我们一定要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英勇前进，永远前进。接着，巴道寒举臂高呼口号，烈士陵园数万革命群众也跟着呼喊口号，声音像山洪突然爆发，也像滚雷连连炸响：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