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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4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0-09 13:16:48      字数:11255

  33
  晒太阳是土家女人最古老、最经济、也最直接的一种治疗病菌方法,有的人叫晒阴、晒羞、晒月亮,其实都是一个意思。过去,土家女人下身瘙痒溃烂,认为是长期被裤子遮盖长了霉毒,要经常脱了裤子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光、吹一吹风、消一消毒,特别是六月初六这一天,几乎人人都晒羞。女人一身哪里都好晒,就是胯裆不能随便晒,因为土家女人是世界上最含蓄、最温丽、最情深的女人,胯裆只属于自己喜欢的男人,也只献给自己最中意的男人。如果晒得不好,就会让别的男人占便宜,不仅饱了眼福,而且还饱了身福。所以,女人晒太阳要分地点、时间、场合,也就是说要安全保险,不得随便脱了裤子乱晒。
  有一次,镇上有母女俩趁砍柴的机会到金子晒太阳,奶子也就是娘,在下边石板上脱得光溜溜地盖着脸晒,女儿在上边的石板上也脱得光溜溜地闭着眼睛晒,中间隔了一片茂密树林。在这山高路远太阳近的地方,除了草儿知、花儿知、鸟儿知、风儿知,就是自家男人也不晓得,何况他人呢?俩母女的柴火也砍好了,所以大起胆子晒、用尽良心晒、无牵无挂晒、翻来覆去晒、挺来挺去晒,晒得好梦都做了几山几岭、几川几湾。忽然,女儿在上边大叫,哎呀奶子,晒得腿胯子好痛呀。
  奶子在下面的石板上惊奇地问,今天是怎么嘛幺妹崽儿,一样的太阳,还晒叫唤了?
  女儿羞昵地说,奶子吔,您不晓得噻,上面的太阳离天近一些,太阳像棒棒一样转到里面去了。不信您来看呀,汗水都晒出来了,石板都打湿了一大网。
  奶子跃跃欲试地说,幺妹崽儿莫乱说,太阳怎么晒到里面去呢,又不是男人的物件?
  女儿幸福无比地说,不信的话,我们换个位置试一盘,感觉就是不一样,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哪个晒都一样。
  奶子和女儿调换地方,无论怎么晒,感觉跟下面一样,虽然海拔高了十几米,太阳还是一样大圆、一样温暖、一样烘烘扎着皮肤。所以,奶子埋怨说,我说幺妹崽呢,你尽骗奶子,上下的太阳不是一样吗,哪里晒得出汗水、晒得像棒棒转?
  女儿慵懒地闭着眼睛说,肯定是您年纪大了,身体干了,晒不出水了。
  漂亮而且丰腴的奶子有些不满地说,老子才多大嘛,今年刚满四十岁。常言说“三十如虎,四十如狼,五十还像饿蚂蝗”,我还在虎狼之间呢。
  女儿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说,奶子您把身子摆平整,双腿朝太阳,两眼闭起,两手伸起,我保证您一会儿就晒安逸了,也晒出水了。
  奶子照着女儿说的去做,真的只有一会儿,似乎下锅的面条都没有煮熟,就感觉有一个圆溜溜的太阳,很灼热地落在了自己干渴的嘴巴上。太阳好像还有锅铲大一张舌头,把她紧紧咬着的嘴唇“嘘”的一声拗开了,很动情地在里面搅动了好半天,口水都搅出了好几干钵。都说“山高有神仙,水深有死鬼”,这回真的遇见了天上的神仙,是千百年修来的福分呀,天上的神仙把天上的太阳带下来给自己晒了,并且是扑在身上晒、无缝无隙晒、钻到肚子里面晒。所以,丰腴的奶子一直紧紧地闭着眼睛,生怕睁开眼睛吓跑了神仙、吓跑了太阳,心里一个劲地感念着,神仙和凡人就是不一样,让凡人也成了神仙上了天,飘瓢飞飞、醉醉蒙蒙、舒舒坦坦、软软绵绵、癫癫死死。直到天空中大吼一声“咿呀嗨哟”,一切都悄然无声了,一切都喘息淡定了,幸福而丰腴的奶子才敢睁开眼睛,身上趴着的竟然是一个年轻而壮实的光头和尚。原来,山上有座庙,庙里有几个和尚,老和尚下山去化斋,小和尚上山来砍柴。
  从此,母女俩天天到金子山顶晒太阳,就是下雨天,也打着油纸伞来晒。镇里的女人们好奇地思想,哪有在山顶上晒太阳的呢,要是被好事的男人晓得了,不出事才怪呢。所以,悄悄问她们母女,在屋里头晒太阳多好呀,除了自家男人,谁也看不见。
  丰腴的奶子鄙视地说,你们真是“水井里的青蛙,看不到天有多大、地有多圆。”我的那个老姐姐好姐姐呢,在屋头的窗底下晒太阳,真是麻烦呀。太阳在天上溜动,你的身子也得跟着溜动;你不跟着太阳溜动,窗子就阴了,也就晒不成了。一天到晚都在溜动身子,连屙一泡尿的时间都没得,串一个瞌睡都不敢呀。还是山顶上晒太阳好,脱光了叉起晒,翻来覆去晒,连什么阴虫阴虱阴锅巴都晒死了,免费治病消毒,健康长寿。
  镇里的女人们还是不相信,悄悄地跟着,看她们母女是怎么在金子山顶晒太阳的。结果惊奇地发现,她们与和尚晒太阳,苟且男人女人那点快乐事情。就这样,晒太阳成了诸天一带男人和女人做爱的专用名词……
  巴道寒和向阳花正在营棚汗流浃背地点着马灯晒太阳,齐德成抱着三八步枪给他们站岗放哨。如果有人想进来,齐德成把大枪一横,意思是说总司令和外侄女正在研究地图。
  向阳花在淫浪地说,巴总不仅是我革命路上的导师,而且也是我幸福生活中的导师。等文化大革命彻底胜利了,我们去县城天天晒太阳,什么事情也不用做了。
  巴道寒赞美说,你现今是年轻女少帅,比当年的张学良还有出息,他当少帅二十八九岁,你当少帅才十八九岁。这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卓越成果,毛主席思想的彻底胜利,“革命少帅不得了,吓得敌人胡乱跑;屙屎屙尿没处去,湿透裤裆像鬼叫。”
  向阳花感激万分地说,没有巴总的提拔和恩爱,哪有我和奶子幸福生活的今天今日呢?
  巴道寒一兴奋,酒糟鼻子在马灯照射下就红得发亮,亮得像一颗十五瓦的暗红灯泡,也像一只烂稀皮的红海椒。巴道寒煞有介事地是说,提拔提拔,提是事物发展变化的外因,爬才是事物发展变化的根据;恩爱恩爱,恩是事物发展变化的外因,爱才是事物发展变化的根据。如果只有领导在上面全力提携施恩,而没有部属在下面拼命上爬做爱,是达不到预期效果的,有时还会两败俱伤。特别是一个女人,一个姿色迷人的女人,更应该懂得这个哲学原理,决不能扭扭捏捏、假假惺惺,更不应该做装腔作势的正人君子,要充分发挥自己的资源优势、传统优势,变资源优势、传统优势为最大的政治优势,以及经济优势和社会优势,快速提升人生境界,推动社会发展。只有这样做了,才是一个革命的好同志,毛主席的好战士。
  也许是巴道寒夸夸其谈让人心烦了,以致于向阳花忽然想起了沉默寡言的郑全忠。郑全忠是一只高隆鼻子,像一匹缓缓延伸的山梁子,也像一只上小下大的擂椒棒子,很耐女人看,也很让女人激动,很多次她向阳花都想伸手去摸一摸,但是都被郑全忠无情地拒绝了。如果和他在一起晒太阳,他的鼻子也像巴道寒这样绯红吗?如果真的红起来,是一根红萝卜,还是一牙老猪肝?想着想着,向阳花“扑哧”一声笑了,笑得洁白而圆熟的身子一阵剧烈抖动。
  巴道寒以为她受到了革命道理的热情感染,眨巴着一双鸡公眼说,只要牢牢把握了阶级斗争大方向,紧紧抓住了革命主要矛盾,始终站在革命队伍最前列,熟记毛主席的每一句教导,一定会成为一名坚强的无产阶级战士、献身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时代英雄。
  这时,营棚外忽然吵了起来。只听田瓜儿大声武器地说,我是前线部队的政治委员,有军情大事向总司令汇报。耽误了时间,我让你的脑壳敲砂罐。
  齐德成比画着自己的脑袋,意思是说,脑袋砍了碗大个疤,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为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死在阶级敌人手里比小巴山还重,你死了比杉树毛还轻。
  田瓜儿挥着手中的驳壳枪问,是不是你家两个姐姐和巴道寒在晒太阳?
  齐德成弯鼻子瞪眼睛比画说,不是我屋头的大姐,也不是二姐,而是侄女向阳花。
  田瓜儿跺着双脚说,我的姑奶奶,军情如火情,火情如人命。争分夺秒的事情,到时候鲜嫩嫩的白花桃就被别人摘走了,床头上的漂亮女人也被别人抱走了。巴总到底在里面搞什么呢,下达这样严厉的命令?
  齐德成比画着地上,意思是说在画地图,军事秘密地图。
  开先,巴道寒命令说过,自己和参谋长在里面画军事地图,任何人都不允许擅自闯入,否则格杀勿论。在60人民公社,画地图也是一个很有趣的典故。还是清匪反霸时期,有一名清剿干部看上了土匪马拐子风骚迷人的女人,也就是土匪婆,特别是那一对大奶子,不晓得迷死了好多人,就是讨米叫花儿向德亨、长年坯子巴道寒,也经常“围着锅边转,想吃干油渣。”但是,开始被打散的土匪不晓得共产党的政策,把漂亮女人丢在屋头,自己外出躲避,妄想“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大军远去后,聚拢再横行。”清剿干部自告奋勇地向樊战国请缨,去这家做土匪婆的思想工作,敦促她的男人“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大军定根,莫存幻想。”夜深人静、街无犬声的时候,清剿干部和年轻漂亮的大奶子土匪婆,先在火坑边面对面地做思想工作,然后手拉手地上床做思想工作。大奶子土匪婆的大眼闪耀着勾魂落魄的光芒说,我想开了,依你的嘛,保证跟着共产党走。
  清剿干部早已经控制不住了,衣服还没有脱完就猴急地说,我早就想通了,把马拐子喊回来给你记个功劳。
  大奶子土匪婆自我夸耀说,不是老娘吹牛皮,他的长短我晓得,只要一吓就乖乖地下山来,连喷嚏都不敢打一个。
  清剿干部是随大军来的南下干部,个子高大、身体强壮、武孔有力,一把抱住大奶子土匪婆说,我想探探你们武陵女人的深浅,你就不想知道我们河南人的长短吗,乖乖婆娘?
  思想工作一直做到天快亮,起床的军号响了,清剿干部才离开。太阳正大,土匪婆把涂满污秽的床单拿出去刚刚晾在竹竿上,马拐子像老鼠一样,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吓得她“我的那个奶子吔”一声大叫,随即假装十分恩爱地骂一声,短命鬼儿,充军到了天涯海角、九州外国,怎么想起婆娘来了?
  马拐子十分激动,在山洞里躲避几个月,女人不但没有在屋头偷人养汉,也没有到政府告密,这样听话的女人,天下能找到几个?他正要弯腰抱起女人进屋晒太阳的时候,忽然被床单上线线圈圈的渍印吸引了,惊风喝彩地问女人,屋头漏雨吗,好像这几天没有下雨呀?
  大奶子土匪婆咬着嘴唇掩盖秘密说,你就是一个猪脑壳,就是下雨也漏不到床单上。瓦片下面有椽栝,椽栝下面有楼板,楼板下面有铺盖,铺盖下面有男人,男人下面还有女人,能打湿床单吗?
  马拐子盯着床单上的线线圈圈不解地问,难倒是背万年时的老鼠爬上床屙尿了?
  大奶子土匪婆“扑哧”一笑,脸上露出两个圆圆的酒窝,风骚无比地说,一个活蹦蹦的女人挺在铺上,老鼠子敢来不?
  马拐子用拇指去粘一粘床单上湿润的印迹,在鼻子上闻一闻说,不然就是野猫尿,还有一股腥臭味。
  大奶子土匪婆笑得泪水都滚了几瓢瓜,然后才定住神气说,这是地图,剿匪干部画的地图。
  马拐子睁大一双眼问,真是“老婆婆长胡子,稀稀事情”,剿匪地图都画在我家床单上了,还神秘不过,没有文字说明,连编号都没有一个,哪个看得懂呢?
  大奶子土匪婆见自家男人当真了,只好指着床单子上的线线圈圈说,这是重庆,这是长沙、武汉,这是夷水酉水乌江黔江,最大的一条是长江。
  马拐子自作聪明地说,这个圈圈就是小巴山了,这里就是夷水县城了。那么这里呢,圈圈画得这样大,离县城这样远?
  大奶子土匪婆笑着说,地图上的圈圈比县城画得大些,肯定是省城呀;画得小一些,肯定是乡镇嘛。
  马拐子脸青面黑地说,难道这个点就是我们躲藏的小巴山仙女洞吗?
  大奶子土匪婆故意镇静地说,很是正确,就是你们隐藏的仙女洞。剿匪干部画地图时给我说明了,大炮架在洞口上面的树林草丛,只有你们不举手投降,炮弹随时可以飞进来。
  马拐子大叫一声,拔腿想跑,大奶子土匪婆在身后大喊一声,站倒起,你龟儿子要是不去人民政府投案自首,姑奶奶我扯起嘴巴喊,让剿匪干部坛子里头捉乌龟王八。
  马拐子虽然去剿匪指挥部自首了,但是带路去小巴山仙女洞剿匪时,被土匪的乱枪打死了,大奶子土匪婆顺势跟着河南那个剿匪干部走了……
  田瓜儿很不满地说,巴掌大一个县城,几万武装农军,熟悉地理环境,还画什么地图呢?大军进城、势如破竹,缴枪不杀、顽抗正法。
  好一会儿,巴道寒才气若游丝地传出声音,进来嘛。
  田瓜儿跑步进了营棚,发现向阳花的脸儿红得像一颗六月熟透的水蜜桃,双手还在扣扣子。她一爪扯开行军床上的铺盖,醋意大发地说,好漂亮的一幅世界军事地图呀,向参谋长真是能干,生下来就会画军事地图,山坡呀、河流呀、水沟呀、房屋呀、防空洞呀,画得清清楚楚,肯定是你奶子手把手教的、面对面传的呀。
  向阳花羞愧得无地自容,低头一言不发,真想找个缝缝钻进去。巴道寒上前打圆凿说,什么事情呀,我的大政委?
  田瓜儿扯着湿透的床单说,我把这张军事地图拿出去悬挂在树上了,再回来和你说。
  巴道寒不顾向阳花在眼前,一把抱住田瓜儿说,我的姑奶奶、田大政治委员,何必把人家逼上梁山呢?有什么事情,你说呀。
  田瓜儿一屁股坐在行军椅子上嘟嘴说,事情大也不大、小也不小,扁也不扁、圆也不圆,就是想和总司令画张大军行进的地图。
  巴道寒拉着她的手淫笑说,画呀,我们马上画呀。
  田瓜儿推开他的手说,要画我们三个一起画,比一比是小妹崽儿画的地图大些圆些呢,还是老姑娘客画的地图大些圆些,“吹糠见米,墨线弹木。”
  在土家人眼里,纵然大家都晓得向阳花和巴道寒经常在一起睡觉晒太阳,什么事情都做了,但是仍然叫妹崽儿,因为她还没正式结婚;田瓜儿、李瓶瓶、齐春芽这样过门成亲圆房了即使没晒太阳,也叫姑娘客,叫大姐。向阳花听了这话,像挨打的老鼠一样,几步窜出了出去。
  巴道寒再一次抱住田瓜儿说,来,我们继续画地图,画一幅最大的世界革命战略图。
  田瓜儿一把推开他说,我没得那样下贱,不得吃人家的现面条,喝人家的残菜汤。
  巴道寒兴致勃勃地说,这个世界上,哪有顿顿新鲜饭、新鲜菜呢?人这一辈子,基本上吃的是现面条,喝的是残菜汤,就是皇帝也一样呀。
  田瓜儿仍然拒绝说,大敌当前,军情紧急,我有正事汇报。据侦察员报告,县城炮火连天、号角不断、杀声起伏,是不是有人抢先占领了县委机关?我担心的是,如果有人先一步夺了政权,占领了银行、粮库、武库、百货仓库,我们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舅子搬家,帮干忙。”
  巴道寒惊讶地说,还有哪个龟儿子跑到我前面去捞好处了?我们必须趁敌人混乱不堪,一举把他们消灭。立即通知师团长和政委们,来指挥部开会布置作战任务,连夜过江、趁雾前进,攻打夷水县城。
  田瓜儿前脚一走,向阳花后脚进来了,和巴道寒跳起了贴面忠字舞,唱起了抱腰语录歌。这次他们唱的语录歌和过去不一样,没有过去的铿锵豪迈,没有过去的硝烟弥漫,没有过去的杀气腾腾,因为这是他们临时谱曲的一首新语录歌,采用的是《龙船调》传统调子,所以听起来有一些缠绵,跳起来有一些软沓,正适合两情相悦、骨骸宕跌后轻轻地唱,绵绵地跳,紧紧地搂抱:
  艰苦的工作就像担子
  摆在我们的面前
  看我们敢不敢承担
  担子有轻有重
  有的人拈轻怕重
  把重担子推给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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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道寒的攻城指挥部设在距离县城五公里的地方,用晒席搭建的营棚在路边绵延十五六里,长溜溜像一条乌黑巨龙在浓雾中若隐若现,龙头就是巴道烫督战的先遣部队,龙尾就是覃点点率领的后卫部队,而他巴道寒率领的大军就是巨大的龙肚,要吞掉偌大的夷水县城,吞掉一切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修正社会主义和纸老虎一样的反动派。县城方向的炮火震得巴道寒的大营似乎发抖了,竹片编织的晒席也好像在剧烈摇晃。巴道寒环顾一下大家,很多人正抱着竹筒喝水,也许是跑累了,嘴巴都在喘粗气。农二哥革命军要攻打县城,几万人的庞大部队,哪能一时半会儿去找那么多军用水壶呢?还是覃点点聪明绝顶,献计说《红色娘子军》不是用竹筒水壶吗,我们也常用呀。她说得很正确,而今的60公社过去的诸天镇百姓上山砍柴或者下地劳动,腰杆上吊一只水竹筒,里面装着清冽的山泉水,既解口渴,又饱肚子。巴道寒挥着胖胖的手臂说,大家一边喝凉水,一边听我下达战斗任务。第一师从北门悄悄进入,直奔县委大院,不惜任何代价占领县委机关,活捉县委机关的一切反动派,由巴道烫和田瓜儿指挥;第二师也从北门进入,一部分占领县城的东西南北四门,每一城门派一个营拿着菜刀、马刀、沙刀冷兵器守候,不许任何人进入县城,同时派出一个营监视县人武部和驻军,由向德乖和齐春芽指挥;卫戍团由向德亨指挥,直接占领县人民银行、县财经委、县物资局、县供销社、县百货公司,用骡马把金库里的人民币、金条以及各种物资,统统运回60公社;第三师由覃点点、齐豆芽指挥,抢救伤员、补充弹药、传达命令、送水送饭,以及看守营棚和防守回撤道路,一旦战斗失利,也不至于全军覆灭。大家一定要注意,行军只能熄火前进、轻装前进、无声前进。
  向德亨赞美说,姨妈巴总司令就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诸葛亮、刘伯承,要是早生二三十年,姨妈赶上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而今眼目下至少也是一个舅子上将军衔。
  巴道寒笑眯眯地说,未雨绸缪、防范未然,这是先贤的经验总结、教训典籍。
  结巴向德乖说,悄悄悄悄地进城城城,鬼鬼鬼子的干活活活。
  李瓶瓶不理解地问,打下了县城,应该坐享县城,怎么把金库里的金钱和仓库里的物资运回60公社呢?那样一个山高路远、交通不便的地方,有什么作为?
  巴道寒再一次笑眯眯地说,晴带雨伞、饱带干粮,也是我们的古训,更是毛主席最正确、最真理的革命方法。毛主席率领大军开辟闽浙赣革命根据地,就留下军队把守井冈山,只是可惜用错了人,被反革命分子彭德怀里应外合葬送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想回去都没有一点办法。打败樊战国,占领夷水县,也许我们有充分把握,如果其他地方的反革命分子联合进攻呢?还有,如果军队也参与文化大革命,向我们动手呢?飞机大炮坦克一来,氢弹原子弹一甩,我们还能不跑吗?毛主席他老人家随时都想着“重上井冈山,革命新起航”,我们也得随时想着“回到60公社,迈步重头越。”说着,巴道寒从荷包里掏出小本子《毛主席语录》说,进攻之前,我们先学习毛主席语录,增强我们坚定的决心和战无不胜的信心。
  在场人员“唰”的一声站了起来,同时左手高举杉树皮火把,右手高举小本子《毛主席语录》,跟着巴道寒齐声背诵起来: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
  与地奋斗,其乐无穷!
  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宏声刚落、宝书未揣,巴道寒低声命令,熄灭火把,悄声前进。
  天快亮时分,也是最黑暗的时分,一路上只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和“呼呼”的喘息声,没有丁点说话的声音,连林子里的鸟儿似乎也停止了梦语,似乎眼睛都不敢睁开,生怕弄出什么声响,被雄赳赳、气昂昂的农军一枪“啵”了,死得不明不白,查无对证,无处申冤。向阳花仍然感觉到巴道烫急促的气息声,以及他心脏的剧烈跳动。这样一个像花梨青冈坚硬的男人,难道还怕上战场吗?心里虚了,还是脚打蹿了,不然他的手为什么总是有意无意地靠着自己呢?于是,向阳花鼓励他说,第一次都这样,次数多了、习惯了,也就不怕了,也就更加勇敢了。向阳花本想用自己和巴道寒的事情来打比方,但是一想不妥,哪有把哥哥的风流事情说给弟弟听的呢?
  巴道烫表示决心说,你放心,我一定要成为董存瑞、黄继光,成为新时代的战斗英雄。
  向阳花很高兴地说,我相信你,也相信这个时代,一定会让年轻人创造出震惊世界的奇迹。“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一九五八年粮食亩产可以达到三万八千斤,土窑炼钢可以超过一百三十八万吨,还有什么奇迹不可以实现呢?
  巴道烫忽然塞给向阳花一个用子弹壳做成的咚咚奎,也就是小口哨,瓮声瓮气地说,如果我战死了,请你帮忙挂在墓碑上吧。说着,他带着小分队跑步前进了。
  其实,巴道烫的子弹壳咚咚奎是为覃点点准备的,可是一路上没有看见她的身影,又怕战场上自己被不明不白地打死,没有人知道他燃烧的心迹,没有人知道他留给这个世界的念想,所以转手送给了向阳花。向阳花捏着湿漉漉的子弹壳咚咚奎,心里一阵无限感动,这是天底下第一个男人向她表示爱情,也是天底下第一个男人上战场时交给她的遗嘱呀。巴道寒虽然占有了她,那是需要她青春光艳的身子,需要一个动物般的发泄对象;自己虽然心仪郑全忠,可是他连正眼都没有看过自己一回,在他孤傲的心里,似乎她向阳花像一匹轻轻飘飞的水杉树针叶。
  “大田栽秧蔸对蔸,后园柑子对石榴;柑子没得石榴圆,郞口没得姐口甜;去年六月打个啵,今年六月还在甜。”这是土家人早年的情歌,反应了土家女子对心仪男人的深深感念,一个悄悄的吻就亮亮地甜一年,何况巴道烫送一个精心制作的子弹壳口哨呢?所以,向阳花一路激动着,一心感怀着,直到率领的农民大军悄悄进了县城,在县委大院前碰见了巴道烫的小分队。
  县委大院里面的人正和大院外面的人猛烈交火,步枪、机枪像放鞭炮一样,稀里哗啦响个不停。由于没有统一服装,即使时而有火光照射,仍然分辨不出是一些什么人在争夺县委大院。向阳花跟随的农军只能匍匐在地上,等待冲锋号令。正当他们观察时,巴道寒在齐德成的保护下,猫腰过来了。巴道寒命令,打一发烟花弹,看看双方的情况。
  巴道烫指挥枪弹手朝大院的上空打了一发烟花弹,大院周围立即变成一片煞白,连地上的绣花针也看得见。这忽然的一闪亮,吓得院内院外开枪的人都停住了,伸直身子仰望天空的烟花弹。这样一来,整个情况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切都了如指掌、成竹在胸。外面进攻的人不过七八百人,多为中老年人,胸前挂着一张黑不溜秋的布围腰,头上顶着一只漆黑的生水锅儿;里面阻挡的人也只有一两千,多为青少年,胸前佩戴一枚红色徽章,穿着制服,剃着偏头。双方的战旗被子弹或者是炮弹打得千疮百孔,像两张尿布挂在旗杆上,显示了两支队伍的疲惫和焦虑;旗子下面还有许多躺着的黑影,估计是战死人员,显示了战斗的惨烈和残酷。
  巴道寒在一处屋檐下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再一次下达命令,全体农二哥革命军高举火把,立即反包围两支已经没有多少战斗力的队伍,朝天鸣枪、奋力呼喊,吓退他们、缴械投降。
  火把才举起,枪声和呐喊声还没有发出来,一个侦察兵带着一个腰捆黑围腰、头顶生水锅、手提快枪的中年汉子急匆匆爬过来。侦察兵给巴道寒介绍说,这个人说他是工人老大哥革命军司令,叫田鹞子。
  巴道寒借助火光一看,果真是个“勾勾鼻子鹞子眼,害起人来没深浅”的家伙,狗模猫样也称司令,不屙泡尿照一照吗?所以,巴道寒很不满,双手叉在腰上,大元帅一般威严地说,夷水县有多少工厂多少工人呀,还能成立一个工人老大哥革命军?
  毛主席说,工人阶级是革命的领导阶级,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所以,工人阶级的气魄就是不一样,别看田鹞子长得身材矮小、瘦弱不禁,说起话来却气壮如牛。他器宇轩昂地说,夷水县虽然没有汽车制造、矿山挖掘、肥料生产、食盐加工那些大型工厂,但是还有铁匠铺、打米房、缝纫社、编织厂、豆腐店、粗糠发电车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有上千人,怎么没有工人阶级呢?怎么不可以成立工人老大哥革命军呢?想当年毛主席上井冈山,不过七八百人;朱德上井冈山,也只有几千万把人,不照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吗?同志哥,革命不分阶层,人员不分多少,目标都是一样,砸烂旧世界、建立新政权。
  巴道寒并不理会他说的那一套,只关心战局,于是问他,和你战斗的是哪里的造反军?好像是些娃娃,胯裆几根毛都没有长齐全,也敢拉起队伍夺权吗?
  田鹞子哼着鼻腔说,是呀,一支学生部队,在一个母夜叉率领下,先我们一步夺取了县委机关大权。听说樊战国在他们手上,也不晓得打死没有。
  巴道寒叼上一支纸烟问,你是干什么的?
  田鹞子得意地说,铁匠铺子的,响当当的工人阶级。
  巴道寒不信地说,打锅铲、打铁瓢、打开山、打剪刀、打锄头、打犁铧,都是一些身强力壮、五大三粗的工人,你长不及秋豇豆、短不过四季豆、粗不及峨眉豆、细如同巴山豆,哪里像一个打铁的力气工人呢?
  田鹞子不好意思地说,我是铁匠铺的记工员,进了几天识字班嘛。
  巴道寒不可拒绝地说,下令把你的人撤下来,让我几万农民大军冲进去,直捣敌人老巢,活捉反革命分子。
  田鹞子鸭子死了嘴壳子硬地说,你们人多势众,我答应你们。但是,你们成功了,也有我们工人阶级的一份功劳,我们工人阶级也要参加一股。
  巴道寒有些不满地说,嘿嘿嘿,你们一分钱不出,死爱闹热,还想分一调羹红利吗?
  田鹞子见县委大院四周火把明天、喊声惊地,明显底气有些不足地说,上山打麂子,见者还有一份,何况我们都是革命军呢?农民阶级是我们工人阶级最可靠的同盟军,成立夷水县新革命委员会,还能离开我们这些最革命的工人阶级吗?
  巴道寒也不是吃干醋的,把手中的驳壳枪一挥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有多少枪杆子,就有多大的政治权和发言权。你那几条破枪,几个老弱病残的打铁工人,还能跟我强大的农民军相比吗?不过,毛主席说过,革命要团结大多数,统战大多数。只要你们积极配合我们进攻,到革命成功之时,在组建夷水县新革命委员会的时候,我们自然会认真考虑你们的诉求。
  看着黑压压一片农二哥造反革命军,田鹞子只好不情愿地说,好嘛,我们鸣锣收兵,请农民兄弟先进去,我们工人老大哥殿后,合力攻下反革命老巢。不过,巴总司令还是要小心一些,里面的机枪不长眼睛呀,特别是那个母夜叉女司令,骚气蓬勃得很。
  巴道寒好奇地问,女司令叫什么名字呢,你们打听到没有?
  田鹞子蔑视地说,叫巴道甜,是县一中的老师,三四十岁的样子,教书不行,闹革命倒是一把好手。
  巴道寒命令通讯兵,叫巴道烫、向阳花、覃点点过来。
  巴道寒很清楚,巴道甜是自己的亲姐姐,如果和她铁对铁地对打,双方都没有好处,特别是他们手中有机枪,智取才是最好的方法。“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不是毛主席经常使用的黑虎掏心战术吗?陈布雷的女儿,傅作义的女儿,杨森的儿子、侄女,胡宗南的机要参谋不都是共产党员吗?就是蒋介石的儿子,也在苏联被拉入了共产党呀。
  巴道烫、向阳花、覃点点风尘仆仆来到县委大院前的临时指挥部,一直要求接受最艰巨、最危险的战斗任务。向阳花打望一眼巴道烫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
  巴道寒很爱顾地看着向阳花说,革命尚未成功,怎么轻言牺牲呢?你们去找几个生水锅顶在头上,用喇叭向你们的姐姐和老师喊话,要求他们立即放下武器,迎接农二哥革命大军进驻县委大院。
  巴道甜是个性子刚烈的女人,是个敢摸老虎屁股的女人,这一点巴道寒是晓得的。本来,巴家是田家的老长年,几辈人在大地主田家劳动,从正月初一苦干到腊月三十,仍然不能养活一家人,三脚架鼎罐、鼎罐煮月亮,时刻找地主家借高利贷。粮食,年前借一斗,年后还两斗;钱币,上月借一块,下月还一块五;猪油,上年借一斤,下年还两斤。日积月累、天长地久,巴家竟然还不起了,无论当年的先祖廪君巴务相怎样威武刚强,怎样气吞山河,掷剑定君主、弯弓射女神、吆喝走土船,但是他的子孙们仍然成了世世代代的苦力长年。最后,老汉奶子吐血累死,巴氏三姐弟抄起扁担、锄头继续做长年。在艰苦的劳动过程中,姐姐巴道甜渐渐长大了,如果用清水洗干净圆圆的脸盘子,十五六岁的花样年华,也像葱花一样漂亮,也像花朵一样惹人喜爱。田家的老地主那双鹰眼,早就盯住她圆圆的屁股墩和高高的胸脯坎。有一天,田家穿着蓝布长衫、戴着黑色布匹帽、拄着黄色龙头拐杖的老地主,一个枪杀了十五名红军伤员的刽子手,忽然从草堆旁一个山洞钻出来,拦住巴道甜说,你做我的小老婆吧,我虽然今年七十九岁,缺了门牙、丢了板牙,一年半载还是可以打一回口渴牙祭呀。
  打口渴牙祭就是吃肉的意思,说明吃肉不太容易,像太庙里的祭祀一样,一年没有几次。当然,这里说的打口渴牙祭,是一则双关语。巴道甜气愤地说,老得像个犁弯圈圈,屋头三四房女人,还想老牛啃嫩草、老狗舔稀屎吗?也不称二两棉花纺一纺,我是个黄花闺女呀。
  田家老地主以为她在争抢名分,心里像舔了蜂糖罐一样,都甜到屁股沟里去了。他扶一扶宽边狗眼镜子说,名义上你是老五,实际上你就是老大呀。你要什么,我都得依从你;你想什么,我也得答应你。
  巴道甜紧紧握着锄把,防备老地主鼓逞鼓来。她横着一双杏眼说,我们巴家女人也是立过贞洁牌坊的,卖力不卖身,卖死不卖色。
  田家老地主见前后无人,想把巴家妹崽变成田家妇人,把一锅生米煮成不得不吃的夹生饭,于是老鹰抓小鸡一般扑过去,把巴道甜紧紧压在草堆子上。
  巴道甜一边拼命反抗,一边奋力呼喊,救命呀,救命呀!
  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饿死的水牛比狗粗。十五六岁的小妹崽,哪是七八十岁老男人的下饭菜呢?没有三五个回合,田家老地主把巴道甜夹在胯裆,准备一穿二过、三钉六眼,钉子回头、退不出来。
  巴道甜虽然英武刚烈,但是毕竟力气弱小、羞愧无奈,正要妥协就范,巴道寒兄弟赶来了,才让田家老地主住手。不过,他嘴里仍然气急败坏地叫骂,我找田族长,要他主持公道,你勾引家主、调戏老者,要把你沉入江底活祭水神。
  可是,没过多久,印证了古人说的“三穷三富不到老,三春三秋年方少”的话,樊战国带着共产党的队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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