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美色惑人人自惑 家父寻儿儿不归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掐指一算，动土吉日在三天后。祥海思念牡丹姑娘，再次来到会乐里。
　　时隔半年，四马路造起了新会乐里，老会乐里的傍晚，已是晓风残月。祥海熟门熟路踅进夹弄，走过三间门洞，来到熟悉的门前，推开木门，爬上亭子间。亭子间门半开半掩，祥海推门进去，见子良一人坐在桌子后面，一只脚踩着拖鞋，一只脚搁在桌子上，正聚精会神地修着脚指甲。桌上摆开四菜一汤，有酒有肉，像是有客人来。牡丹却不在。子良抬头见了祥海，连忙抽回脚丫，欣喜地说：“我刚刚去虹庙回来，你就来了，我是供了一整只蹄膀的，观音菩萨真是灵验。”祥海问：“牡丹去哪了？”子良扭过头，漫不经心答道：“走了，回苏北乡下了。”祥海不信，上前问道：“你不是骗我吧？说好让牡丹在上海读书的，牡丹怎么会走？她在苏北无亲无眷，回乡下干嘛？她的衣服还在呢！”祥海看见门后还挂着那件牡丹穿过的红牡丹花布衫。子良说：“我干嘛要骗你？那件布衫是她刚来时我买给她穿的，谁知她还在长身体，很快穿不上了，就没带走。”祥海还是不信，牡丹曾悄悄背着子良和他说过，她会在这里等他。桌上四菜一汤，分明是有客人来，牡丹大概避开去了，马上就会回来，他决定坐等牡丹回来。便在子良对面坐下，告诉子良，他已替牡丹联系好了学校读插班生，不久就可上学。子良说：“牡丹真的跑了，我不骗你。看你你瘦得像鬼，黑得像炭，去了哪里，怎么半年多没来？说好了拿钱来供牡丹上学，又突然消失，可知牡丹是咋想的？牡丹恨死你了，说你就是个骗子，貌似正人君子，其实还不如来了放泡尿就走的粗人，粗人至少不会骗人。”祥海一怔，抱歉道：“半年以来，为买地造房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三天后就要开工，以后会更忙，今天是特地来落实牡丹读书的事的。”子良说：“你拿钱来了没有？拿出来看看，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骗子。”祥海头脑一热，拿出一张数目可观的银票给子良，说这里面一半钱给子良，另一半给牡丹读书派用场，请子良务必要把牡丹找回来。
　　子良没想到祥海当真拿来了钱，接过银票来看，这些钱她累死累活干半年都挣不来，不觉笑逐颜开，见祥海果真为牡丹读书的事奔走，不觉触动心情，鼻子一酸，掉下眼泪。然后又破涕为笑，一半为自己一半为牡丹，一边流泪一边笑道：“想不到先生真是个大好人，可惜牡丹走了。牡丹自从你来过以后，宁可饿死也不肯接客，整天神神叨叨的，什么事都不做，我可养不起她，她要走，我只好让她走。”祥海听了，不禁替牡丹高兴，转而愤愤不平地责问子良：“你是她表姐，她不肯接客，你就把她赶走，死活不管？”子良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是她阿姐，怎么可能赶走她，谁不知我事刀子嘴的，说说而已，她是自己要走的，去了哪里我真不知道，说不定去找你了，我还问你要人呢。”祥海心想以牡丹的性格，很有可能是气恼子良说的话，才会脱下她给她的衣服出走，但是她在上海人生地不熟，一定走不远，于是说：“你不要凭空乱说，她去哪里找我，你是她阿姐，肯定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管她去了哪里，你一定要把它找回来。”子良说：“我没乱说，她真的说过要去找你，她说你住在离海边不远的地方。”祥海又一怔，他确实和牡丹说过小时候在广福海水煮盐的事，牡丹笑话他真是顽皮，竟敢捉弄老师还逃课去玩海边。由此猜到广福离海边不远，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
　　见祥海眼怔怔地不说话，子良说：“你真是贵客，来得及时。今天老娘生日，备了一桌子菜，好像是特地为你准备的。对面造了新弄堂，客人都去了那边，这里一点生意都没有，我为自己孤苦伶仃，二十五岁生日一个人过而愁苦，还去虹庙烧香，盼菩萨开眼，给我送一个客人来，你就来了，我真开心，陪我喝杯酒吧！不然我一个人喝闷酒。”原来子良今天生日，并非有客人来。子良说着就在酒杯里斟满酒，推到祥海面前。子良在祥海来之前一边独自一个喝闷酒一边寂寞无聊剪起了指甲，这时兴致勃勃，替自己也斟了满满一杯，和祥海碰了杯一口喝下，放下酒杯试探地说道：“牡丹去嫁人了，还读什么书，要不你把钱拿回去？要不给我去读书吧？！”子良显出并不在乎钱的样子，将银票夹在两根秀长的手指间，大大方方扬了扬。祥海闻言，心头一惊，将一杯酒喝下，一把抢回银票，笼入袖中。祥海会酿酒却不会喝酒，一杯酒下肚就头晕目眩，追问子良：“你刚才说牡丹去找我了，现在又说她嫁人了，是不是酒喝多了胡言乱语？”此时子良已喝下半瓶酒，喝得双眼发亮腮帮粉红，酒量也是不行的，顿时满腔苦楚涌上心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自己如何不幸，如何艰难，就像地上一棵随人践踏任人摧残的野草、没人疼没人爱的小白菜。祥海为牡丹而来，牡丹不在，子良的话却真真假假，他心里很是焦急，想要询问子良，牡丹在苏北家乡的地址，既然牡丹回苏北老家了，他可以自己去找她。没想几杯闷酒下肚，早已稀里糊涂，忘了该问的话，却又将银票拿出来，甩给子良，情不自禁顺着子良的意思要子良去读书。子良拿过银票小心翼翼折叠起来塞进内衣，高兴地拿起筷子，敲打起桌上的碗盘、菜碟子，碗碟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又站起来在祥海面前转了一个圈，扭动腰肢，赤脚在灯下跳起欢快的爵士舞来。子良的身上只穿一件轻薄的睡衣，随着她轻快的舞动，她那线条优美的曲线在薄纱睡衣里时隐时现。她轻声吟唱着，爵士乐从她嘴里吐出来变成了靡靡之音，踩着碎步凑近祥海，像灵蛇一样地舞动着，伸出一条藕段般的手臂在祥海胸口上下撩拨，慢慢抬起祥海下巴，色咪咪盯着祥海看了一会说：“想不想做？”祥海拿开她的手，她却一把拉起他的手放在她胸脯上说，“我想了，来——”说着，旋风一般将祥海推到床边，祥海晕晕乎乎向床上倒下。祥海想到一个如此标致优雅的女子竟然会吐出如此粗俗不堪的话，犹如一头发情的母马，想到同样在这个亭子间，第一次连上床的资格都没有，此时突然有一种征服者的骄傲情绪滋生出来。眼前的子良和初会的子良判若两人，她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嘴边的黑痣随着她的微笑而蠕动，流露出野性的欲望。此刻，窗外突然狂风大作，下起了倾盆大雨。子良起身拉上窗帘，然后一边脱去睡衣一边笑吟吟说道，“记得我说过你下次再来时，要让你看个够吗？”然后又除下内衣，一丝不挂踩着睡衣走近床边。那张银票随即飘落在地，子良转过身弯腰去捡，她那瘦瘠的背脊如大理石一般苍白光滑，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抚摸。子良将银票咬在嘴里，跪到祥海身旁，将床头的窗帘也拉上。亭子间瞬间黑暗下来，子良的裸体也更加皎白、更加性感。窗外风雨交加，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打在窗户上，像真正在演奏一首英雄交响曲。祥海喝下他这半辈子加起来都没喝过这么多的酒，在床上支起手肘看着子良，这时酒劲上头，再也支撑不住，仰头倒下。朦朦胧胧之间，只见子良已化身莎乐美，轻盈地飘起，一甩手一摆头就又生出许多和她一模一样美丽而苍白的精灵。她带领着她们翩翩起舞，她的手势、眼神，都在祈求他的爱，慢慢地极具魅惑地吻了下来。然后扒开他的衣衫，她那长长的指甲不经意划到他的胸口，用她冰冷的手指抚摸他时，他感觉她正在刨开他的胸膛，满眼都是飘舞的白色精灵。窗外闪电雷鸣，他知道待到高潮来临时，她会摄走他的灵魂取走他的头颅。
　　当祥海离开会乐里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只见路上行道树东倒西歪，店家正忙着加固摇摇欲坠的店招、霓虹灯箱，空气中尚有暴风余威。风雨过后的天空，碧空如洗，时不时卷起一阵乱风，远处黄浦江上响起一连串此起彼伏的轮船汽笛声，沙石车“轰隆隆”地开上街头，打破了雨后的宁静。隔夜的宿醉使祥海脸色苍白，他踉踉跄跄回到酒行时，酒行还没有开门，他刚从后门进入，猛地从腰门后面闪出一个人来，吓得他两腿发软，差点跪倒地上。
　　祥海从会乐里回到酒行，只见一个人影从低矮昏暗的阁楼下钻出来，他大吃一惊，定睛一看，见是年迈的父亲拄着拐杖，怒气冲冲地迈步前来，忙定了定神，上前扶住说：“阿爹！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李善仁一手拄拐杖，一手扯住祥海耳朵就往阁楼上拖，疼得祥海“哎哟哟”乱叫，煞是心虚，腿骨先自软了，一边随李善仁扯耳朵一边跌跌撞撞上楼说，“阿爹息怒，有话好说。”李善仁不理他，径直把他拖到楼上，一拐杖敲在他膝弯处，祥海“扑通”一下跪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