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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千里护送(3)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10-05 10:20:54      字数:11279

  滑州离开封不到二百里,次日傍晚便即抵达。时值尚书右丞李纲任“四壁守御使”,总督城防,战具皆备,将士一心。韩世忠入城之后,立即接收编制,邀梁悔并肩待敌。梁悔暂且辞去,陪同朱月心前往故居。
  一路走来,人情景物大抵如昔,忽忽数载,引发无限感慨。二人预料,故居尘封已久,必然破败不堪,抑或另有他人居住,装饰格局亦自大改。朱月心惴惴不安,害怕见到旧时的天地成了奸臣佞吏的豪宅。
  朱门铁环,拂之无尘,居然干净如新。朱月心怀着忐忑轻叩数下,迎出一个老奴,无精打地说道:“是来换班的么?”二人相顾一视,知已有居者。梁悔指着朱月心道:“我义妹四年前曾是这里的主人,烦劳禀报新主。”那老奴瞅了瞅朱月心,道:“他确实提到过主人是位容姿秀丽的少女,如今也该有这般年纪了。你——”犹带怀疑,“真的是此间的主人?”朱月心道:“千真万确。”那老奴登时如换了一个人,整衣正冠,道:“他交代过的,只有主人到了,才能进入。”
  二人怀着惊讶和警惕跨过门槛,只觉周遭布局与往日相较,似乎并无多大改变,甚至可以说是丝毫无改。走得几步,环视片刻,发现不同之处在于角角落落都异常洁净。这种洁净显得十分刻意和神秘,只有天天打扫抑且无人居住,方能保持。
  梁悔蓦地记起那老奴适才所言,问道:“可是有人要来替老人家的班?”那老奴道:“是的,我每天只在这里待一个时辰。有十二个像我这样的人轮流打扫看守这里,每一个时辰便是一班。”朱月心急问:“是谁吩咐你们这样做的?”那老奴道:“是一位官员。他关照这里的东西,每一样都要原封不动。不过,老汉看他也像是受人之托。”
  两人四处走看,果然每物皆昔,连置处也是如旧。朱月心来到自己的闺房,打开衣橱,四套外装二红一白一绿地原样叠放着,各式各样的里衬、内衣、内裤以及一些女式用品都静静地沉睡在原地,四双打结成球的袜子分塞四角。再看梳妆台内,铜镜、木梳、胭脂、金钗、珠钏、玉簪、耳环等一样不少,还有几件儿时的玩具。床上凌乱依旧,被褥卷成一团,枕巾折起一角,露出半边枕头,灰尘却是没有,瞧来必是定期洗涤,然后再摆置成这般情状,用心可见一斑。
  正当看得发呆,梁悔出现在门口,道:“我那间小屋也是依稀似昔。厨房的碗筷碟盘都是原来的,并且干净得随时可以拿来用食。有的还略带潮湿,仿佛每天都有人洗。我看你家是教人保护起来了。”朱月心道:“他们这样做是何用意?难道是官府要等我们回来捉拿我们?”梁悔道:“有可能,但又不像。若是为了抓我们,何必如此刻意造作。依我看,更像是有个与你家大有渊源的人所为。”
  “会是谁呢?”朱月心喃喃自问,陷入沉思。窗户也是格外干净,一推之下并无尘埃染指。目光落进后院,猛地发现一株大树后面藏着个人,露出半片衣角。这株大树四年前还是棵小苗,是她心血来潮种下的。假如四年里一直由她本人呵护,可能早已夭折。如今却长得十分茁壮,是否与树后之人有着莫大的关系呢?
  一切谜底或许就藏在那个人身上。朱月心跃过窗台,喝道:“什么人?!”那人忙一跃上墙,同时以一块白巾围住了下半张面孔,脑后打结时,人已落到了墙外。朱月心由他一闪即没的背影断定是熟识之人,唤道:“是子泊么?”飞跃出墙,急步紧追,越望越觉得像,边跑边喊:“你也来了!我知道是你!大哥快来帮我!”她自知追不上,梁悔却多半能够。
  两人追逐在一条小巷内,朱月心记得这不是一条死巷,未见梁悔尾随,不由大急:“大哥食言!”眼看就要奔及出口,那人突然止步转身,自腰间抽出长剑,逼紧了嗓子道:“让我走,否则休怪利刃无情!”朱月心望了望他的身后,梁悔经把守在出口处,心中大定,喜不待言,嗔道:“别装假声了,我知道你是谁。你的那些从臭书法里化来的剑法,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那人听她提及“剑法”,心中一凛:“她识得雪阳剑法!”还剑入鞘,道:“你比以前更漂亮了。”朱月心芳心窃喜,嫣然笑道:“那你还不除去面罩。”那人伸手及面,突然双掌一前一后当胸拍到。朱月心道:“你打不过我的。”猛觉掌势凌厉,后含多变,暗暗纳罕:“子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接挡十余招,非但不能如事先所想轻而易举地就将他制住,竟连一点便宜也占不着。
  梁悔本意朱月心纵然内力稍逊,但凭着拳脚上的变化,最多二十来招便能取胜,不料五十多招过去了,不仅未能占得丝毫上风,反而在对方强劲怪异的掌力掌法面前处处受制,抵挡得颇为吃力。心中疑窦大起,上前欲细瞧门路。那人原可乘胜而去,却撇不下眼前这张成熟娇美的脸蛋,恋斗至今,瞥见梁悔近前,才想到脱身,猛地一掌拍出,劲风凛冽,先掌而到,激得佳人一头青丝纷乱飘扬。朱月心倘若寻避,对方即可就此夺路而去,如何甘心,尽运玄功,真气贯掌,硬生接下,只觉胸口一震,急步倒退,几乎就要摔倒。那人也站立不住,连退数步,借势一跃,发足朝巷口奔逃。梁悔伸手在朱月心背上一托,扶住了她,飞步直追那人。
  那人轻功不弱,左拐右转,连过五条大街,胡同小巷更是不计,梁悔也只追近了不过一两丈。但那人自知时候一长必被追上,索性止步,回过身来。梁悔防他突然施袭,全身真气流转,在一丈外站定,道:“我已知你并非朱子泊,到底是谁?”那人揭下白巾,缓缓说道:“阔别四年,贤弟还好?”真相既露,嗓音自也必不再运功逼紧。梁悔睹容听声,惊诧闪过,激动难已,唤道:“大哥!”
  那人便是高纯,四年前为梁悔放逃,回去后立即调动府上人马返奔小苍山围捕众人,但众人已悉数北去,自是扑了个空。他历险茹苦,费尽心机,太尉之职终是落空,还因捕贼不利被降职,好在得了赶月金轮,又将全藏浮尸捞起,搜出一本《波洛克默掌法》。金轮上刻有藏文,托人译成华文,竟是一套密宗内功的入门心法。他曾拜师全藏,却不得传授,无意间得了他的武功,虽非全部,绝望失落之际也是一份莫大的慰藉和激励,由此看到了希望,官场事务之余勤加修炼,大半年后便有小成,随种师道北征燕云。钟师道战败,但他所率部众却屡有小胜,回京得以官复原职。后来宋廷卑躬屈膝向金赎回燕京,本是奇耻大辱,但朝廷自徽宗以降,除少数尚知廉耻的正直大臣外,都沉浸在一片洋洋的歌功颂德声中,以败为胜,以耻为荣。上自蔡京、童贯等奸佞大宦,下至他这样的中阶武官,俱有升赏。
  二人重逢,各叙往事。梁悔得知新皇即位,虽然蔡京、童贯、蔡攸三个奸臣随徽宗南逃镇江,继续为非作歹,而且还阻挠东路勤王师入卫开封,但像梁师成、朱勔这样的祸国殃民之徒,在以陈东为首的太学生伏阙请命和一些正直大臣的强烈奏请下,已被先贬谪后处决,不禁拍手称快,道:“只要君明臣贤,金兵势头再大,也非败回塞外不可!”
  高纯哈哈一笑,道:“兄弟你太天真了,当今圣上比他老子未必好得到哪里去。新用之人,如白时中、李邦彦、张邦昌之流,皆非善类,闻金兵势盛,不是主张议和,就是奏请迁都襄阳。我奉命追惩一个叫王黼的权臣,在雍丘县将其正法。但圣谕随后密至,说对外要宣称盗杀。由此可见,即便有意锄奸,也是遮遮掩掩,不欲事大。”
  梁悔道:“他皇位尚未坐稳,自不敢多诛旧臣。”顿了顿又道,“宫廷里的事我也不想多论,只说眼前。大哥能弃暗投明,与奸臣决裂,惩杀恶党,如今又随钟师道抗击金兵,守卫京城,做兄弟的我真是无比快慰!”高纯淡然一笑,道:“贤弟把我看得过高了。我与这些狗宦权官决裂是因为他们负我在先,何苦同他们一道步入穷途。我惩杀王黼是职责所在,无心为之。只有第三件事是出于本意,但也不是为国为民。”
  梁悔有些失望,但想他纵然本性依旧,终归脱离了污流,是件好事,问道:“大哥第三件事既出本意,却又是何?”高纯深深一叹,道:“是为了一个人。”梁悔问:“谁?”高纯道:“我师妹。”梁悔道:“也就是我义妹咯。那和抗击金兵又有什么关系?”高纯激动地道:“倘使开封陷落,我四年里苦心维持的格局,岂非溃于一旦。”
  “什么格局?”梁悔有些茫然,忽然似有所悟,道,“你是指她家里的那些……”高纯道:“不错,全是我一手所为。每天有空,我都要去那里走走看看。金兵暴虐,开封城陷,必定难逃血洗屠劫。兄弟,你随我一同守卫城池吧。咱兄弟俩并肩抗敌,何等快事。记得小时候,我和你一起跟比咱们大的孩子打架,以寡敌众,打得头破血流也无所畏惧。”
  梁悔笑道:“反正事后义娘会帮我们出气的。”高纯道:“如今义娘不在,面对虎狼之师,我们什么依靠也没有。打死不偿命,或许连葬身之地都没有。”梁悔慷然道:“没有依靠便相互依靠。保家卫国,夫何惜身!”高纯冷然道:“我只保家,非卫国也。”两人虽然各怀异志,目的迥然,但心灵相通,对望之下,都是热血沸腾,禁不住仰天畅笑起来。
  一声娇叱划破笑声:“我要替师父报仇!”朱月心寻到这里,见是高纯,满心喜悦化成一腔仇恨,碧血刀在手,怒目而视。梁悔忙道:“义妹,你师兄以往虽有诸多不是,但现在矢志抗金,总该给他自新的机会。何况你家未被官府征缴,得保原样,也多亏了他。”朱月心一阵惊讶,但怒恨未减丝毫,只因念着对方的护宅之助,心肠便软了下来,还刀入鞘,道:“我不杀你,你也不得好死!”
  高纯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道:“贤弟记着来找我,咱们并肩作战。”梁悔道:“大哥目下倘若无事,不妨一起回去聚聚。”高纯喜道:“甚好!”朱月心愤愤地道:“不准他来我家!”高纯心头大寒,黯然道:“我军务繁忙,先走了。你们也回去吧。”梁悔道:“待安顿妥当,便来寻你。”高纯点点头,稍觉慰藉。
  次晨,梁悔到城楼寻找高纯,由他向刘延庆引见,露了几手精彩的功夫,又得韩世忠大力推荐,领一低职,往城楼就任。方自点清所属部下,就听天边蹄响如雷,接着无数铁骑潮水般地涌至城下。正所谓兵贵神速,金兵既不呐喊宣战,也不列成阵势,便即架梯登城,转眼登有半高。幸亏宋军在李纲的率领下,早已布置完备,严阵以待,此时纵觉突然,却也不致慌乱,强弓硬弩、檑木滚石,迎头痛击。
  汉军有一种叫“火毯”的武器,以毯子在滚油中浸泡数日,晒干制成。使用时四个人各拉一角,由另一人执火点燃,立刻齐手抛出。城脚下金兵云集,一张火毯罩落,便能烧死烧伤十数人。倘若落在云梯上,梯子片刻就被烧断。另外有一种叫“捅娄子”的火器,以两丈长的竹竿凿通做成,内置火药和碎石,从墙眼里探出去。金兵尚在远处,竹竿已伸至近前。上面的士兵点燃火绳,下面登时火舌长吐,烧灼一串,碎石四散,飞打一片。
  开封乃一国之都,城高墙厚,比河间府又自强过许多。金军攻了半天,折损数千,便即出动女兵。女兵仅数百人,但为首一员女将却是勇不可当。她右手执剑,每次寒光闪处,不是将一张火毯劈作两半,就是把沉重的檑木滚石远远挑开,左手一根长鞭旋转如风,势若张伞,矢射不透,冲在当先,面对的正是宋军主帅李纲。李纲守城有方,但毕竟是文臣,见对方气势汹汹地扑了上来,不禁骇然,怯退两步,喝道:“弓箭手,这里!”
  远处梁悔闻声顾盼,认出那女将正是金国还剑公主完颜颖新,心头剧震。他新婚不久便与爱人异域相隔,此刻见到的纵然只是面貌酷似的小姨子,也是激动难已,伤感之下险些落下泪来,脸上净是悠然神往之色,浑然忘了战局,呆呆地望着那娇健的身影,一支羽箭城下飞来,竟尔弗觉。
  忽然面前金光一闪,高纯及时赶到他身旁,金轮挡下来箭,道:“贤弟你怎么了?”梁悔这才转醒,道:“没什么。”见那边人头聚集,心想她本领再高,冲得近了也抵挡不了这许多弓努,万一有什么闪失,如何对得起爱妻,对得起雪里东,对得起她本人,即使她不受丝毫损伤冲上城头,对于城上将士也是大大的不利,两全之策唯有将之逐退,当下抢步过去,挤开众人,道:“瞧我的!”双掌抵住墙头,震源掌掌力暗传下去,企图震断云梯。
  断处离墙越远,梯子下降的也就越多,若要保证梯断之后对方纵使奋力跳跃也够不到城头,势必断得越远越好。但也不能过分的远,梯上人多分量重,断梯降落得越多,坠势也必越重,一旦未能靠稳城墙,完颜颖新非摔死不可。更重要的是,城墙砖石所砌,云梯竹木之质,一硬一柔,大相径庭,掌力一路传下,中途将遇陡变。换若在几个月前,梁悔尚未悟透掌法中的精髓,功力不纯,断处所在拿捏不准,当此情形也是无可奈何。因此,这次掌力不但要传得远,还要恰到好处,而且得在墙梯相交处小心施展精微妙奥的变化,方能顺利通过质界。难处有三,难度自不待言。他掌力送出,凝神守意,郑重万分,虽是震断一部竹梯,却犹同在和一位武林高手比拼内力,实不容有半点差池。
  震源掌纯系阴派武功,着手发劲,外表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用力迹象。只见脸上极淡的一层青气忽隐忽现,却不为人所察。李纲见他两手撑在城头,好似观光赏景,哪里想到是在运用一门极其高深的武功,眼看完颜颖新又冲近不少,而他以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片视线,令弓箭手无法自正面施射,本人却无所作为,暗暗焦急,复觉有气,道:“将他拉开!”两名军士应声上前,扳肩拽膀。
  梁悔正全身贯注地施展功力,突然遭到拉拽,气息稍岔,但知云梯未断,完颜颖新随时可能冲上来,一只手仍按在原处,大吼一声,强运真气,只听咔嚓一声,终于将云梯震断,同时自己也喷了半口血。众人这时方知其用意,想他隔着厚墙将云梯震断,功力非同小可,至于为什么倒地吐血,碍于不懂内功,都不晓其中关窍。
  李纲歉疚万分,上前搀扶,顺便也想问问缘由。哪知就在这时,半截软鞭倏地探上城来,缠住了他的脖子。原来梁悔倒下之后看不到城下情形,没想到就在自己发力稍迟的瞬间,完颜颖新已步过了断处,半截梯子断落,人也随之坠下,好在鞭子已能够过城墙,鉴衣辨貌,断定李纲就是主帅,心想就算死也要拖着敌方主帅一起死。
  梁悔四肢乏力,全身软瘫,调息自救还来不及,哪里有空救他。众将士上前抢夺,但你推我挤,求速反慢,未曾拉到一片衣角,头、胸已探出城外。高纯身在远处,情急之下,金轮飞出,切断软鞭。李纲总算没有掉下去,但手足离地,风中摇摆,确已险到极处。众将拥上,将他救回。
  高纯只学过金轮上的内功心法和波洛克默掌,却没学到这门兵器的技巧,否则金轮即可直来直回,如今只能划过一道弧线,飞回城头,劲势犹急,一名将佐避闪不及,被削去了半条胳臂。饶是如此,丢车保帅,也是功大于过。李纲定下神,问明情况,向高、梁二人道:“两位身怀绝技,功劳不小。纲自当奏请皇上,予以升赏。”至于那名残废将佐,系自己人误伤,并非伤诸敌手,半条胳臂算是白送了。
  高纯听了,喜形于色。梁悔则挂念完颜颖新生死,待李纲话完,忙探头寻望,只见她正和雪里东抱在一块,想是险中求生,逃过一劫,夫妻间的感情又增深一层,羡慕无余,不忍再瞧,正要转身走开,忽然又想,她自高处摔下,怎能安然无事,却见墙外自上而下插着三截断剑,有柄的那截处在最末,方知对方三次插剑入墙,崩断两次,最后一次撒手着地,念及或许是雪里东接住她的,心头微恙,长叹一声。
  这一声叹在震彻云霄的喊杀声中自是微不足道,旋即被刺耳的鸣锣声淹没。原来金兵主帅斡里不见妹妹新近训练的精锐女兵也无法攻克城池,知士气已折,不愿多损士卒,宣布收兵。
  一下午不见金兵动静,李纲爱才,看梁悔伤势不轻,命他回家歇息两天。朱月心不会做菜,四处采购现成的,当晚整治了一桌,等着她大哥回来吃。梁悔在路上还惆怅满怀,此刻见状,倍感温暖,道:“金兵未退,以后我多半无法夜归,义妹你别为我操劳。”朱月心笑道:“你不回来,我不会自己吃么。对啦,你今天怎么回来了,难道头一天就做逃兵?”梁悔笑道:“受了点轻伤,李大人就让我回来歇息。”朱月心满含关切地道:“哪里受伤了?要紧么?”
  两人都是情场失意,便更加珍惜这分兄妹情义。正自吃得开心,高纯突然出现在门口,满脸的喜色。二人同时放下碗筷,一个热情洋溢地道:“大哥也进来一起吃!”一个冷言峻色地道:“出去!”
  这四年来,高纯事务之余常来此逗留。他轻功出色,跃进跃出,看守老奴自是不曾发觉,以致现下得了喜讯,习惯成自然,也是越墙而入。见朱月心公然逐客,黯然多于不悦,道:“我有要事相告,说完便走。”梁悔道:“怎么,金兵大举攻城了?”高纯道:“不是。李大人已将你我连升两级,并且调至他的麾下。”话尽,怀着留恋看了朱月心一眼,见她横眉冷对,心寒而去。
  梁悔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又运功调息,养足了精神,第三天自觉已经复原,不待假满,便往城头。李纲见了,十分欢喜,道:“都似你这样,本督无忧矣!”梁悔忙问战况,李纲忧道:“两天来金军并无动静,只怕他们另有诡计。倘若能探得一些敌情,倒可事先提防。”梁悔立即道:“末将愿往!”李纲大喜,道:“可是那很危险呀!”梁悔道:“末将擅长飞檐走壁,深夜前去,多半不会被发觉。”旁边高纯听得暗暗皱眉,心中埋怨道:“纵得升赏,也不必如此卖命。罢了罢了,贤弟既往,为兄安忍袖手,随你共赴一遭险吧。”当下要求同去。
  当夜,两人换了夜行衣,潜入敌营。梁悔曾久在金营,熟悉女真人的起居习惯,大半个时辰下来,虽然没察得蛛丝马迹,却也未教发觉。二人有所不甘,便又到营寨周围侦探,初更时分,见斡里不、兀术兄弟出营散步,悄悄跟随,偷听谈话。
  只听斡里不道:“可恨我那一箭没能射死驸马,否则妹妹也不至于功败垂成了。”兀术道:“兄长勿燥,估计火炮天亮就可运抵。汴京城墙再厚,集中火力,不愁不能轰它一个洞出来。”原来金兵连打了几场大胜仗,尽以骑兵南下,妄图迅速攻取开封。火炮须用马车拖运,便暂时交给了后面的步军。
  高纯不懂女真语,忙低声询问。梁悔暗暗指道:“射我一箭的便是这位二太子,幸亏被大哥挡了。那人是四太子,他说等天亮运来了火炮,就要轰炸城墙。事不宜迟,咱们快回去告诉李大人。”高纯得知二人身份,早已心动,道:“别忙!反正这里离开金营有一段距离,咱们将这两个大人物宰了,割下头来去见大人,功劳着实不小。倘若金军因此退兵,更是功勋卓著。”
  梁悔心中一凛:“斡里不倒也算了,可是兀术曾放我南走,又答应收养那婴儿,这时我岂能忘恩负义。”便道:“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多生事端。”高纯道:“贤弟莫不是念着昔日旧情,还当他俩是你舅子吧?”梁悔难以回答,突然灵机一动,说道:“非也。这两人武功已然不弱于你我。”高纯哪里肯信,道:“女真鞑子,会什么武艺。”梁悔道:“你可还记得雪里化?”高纯一凛,又听梁悔道,“雪里化是他们的师父。”方才罢休。
  两人回城禀报所探,李纲愁眉不展,对于炮轰城池,实无善对。到了三更,众将仍旧商量不出个良策来。老将刘延庆踱来踱去,忽然摔了一跤,引起大片哄笑,稍解愁意。他却甚是羞恼,爬起来对着一滩凝结的血泊吐了口唾沫。天寒地冻,血泊上结有冰霜,滑溜异常。只见那唾沫吐在上面,很快也成了一朵冰花。
  梁悔计上心头,道:“倾水覆城,结冰挡炮!”李纲一怔,随即称赞不已,亲自提来一桶水,沿墙浇下,霎时结成一道冰瀑,立即下令依法为之。千万士卒轮流提水浇淋,一层盖一层,不消两个更次,结冰厚达半尺,整座城池犹如穿了一件银色的盔甲。
  旭日东升,金兵遥望冰城,只觉耀眼夺目,还道是幻觉。兀术闻报来看,道:“好个凝冰固城!”得知炮已运抵半数,迫不及待地下令轰城。一轮轰过,只炸下些冰块,城上又浇下水来,将缺损处填平。兀术大怒,传令向城头开炮。但开封城高,根本轰炸不到。附近也没有山坡高岗,否则倒可居高临下。小苍山固然够高,却是远了。一时无奈,待火炮尽抵,发泄似地狂轰烂炸。直轰到正午,弹药用尽,方才作罢。
  此后,金兵别无良计,一味蛮攻。城墙表面结满了冰,滑溜异常,云梯经常倚靠不住,更助城防。汉军久不见金兵以火炮来轰,想结冰够厚,无须再加,所提之水经常直接浇下城去。许多金兵被淋得落汤鸡似的,冻得无法再战。开封城因此得以固守,一连二十余天日,巍然不动。
  朱月心一个人待在家里,每天只是吃饭睡觉,打坐练刀,百无聊赖。这天见梁悔回来,格外高兴,立即外出买酒买菜,却见几个官兵无缘无故地闯进店来索要财物,那店家给得不多,动手即抢。朱月心大怒,将官兵统统打出店去,道:“我大哥说李纲治军有方,我看也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坐在角落里的一个中年文士说道:“这些人并非李纲部下,都是宫里的御林军。”朱月心正自恼怒,当即冲那人叱道:“御林军又怎样,不打金兵,却来欺负自己人!”那中年文士朝外一指,道:“此皆圣意,姑娘看过那边的榜文便都明白了。”语气中大含愤慨。朱月心顺指望去,果然见人头簇拥,有位须发皆白的老文士正在高声朗读。
  只听他念道:“皇上意与大金国议和,化干戈为玉帛。金师远道迩来,千里劳顿,需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头、锦缎百万匹,聊作犒赏。望京城百姓体谅圣上苦心,慷慨解囊,以促两国百年之好。否则,金人攻破城池,男子杀尽,妇女虏尽,宫室焚尽,金银取尽。”
  听到这里,朱月心再也忍耐不住,拨开人群,将那老文士劈胸揪住,喝道:“是你写的吗!”边上的人忙纷纷劝止,中年文士也赶出店来,道:“姑娘息怒,百姓们不识字,才由欧阳先生代读。”那老年文士自始至终脸色平和,此刻说道:“老朽欧阳澈,脸皮再厚,也写不出这等文章来。”
  朱月心放开欧阳澈,转问那中年文士:“那是谁写的?是你写的吗!”那中年文士道:“不才陈东,也决计写不出来的。写这榜文的是中书侍郎王孝迪,这会儿专门负责搜刮财物,孝顺金人!”朱月心道:“待我去打他一顿出气!”边上的人听她说得幼稚,纷纷苦笑。陈东道:“他在宫里,你如何见得到。”
  这时,奔来两个太学生,满脸惶急之色。其中一个气喘吁吁地道:“陈先生,欧阳先生,大事不妙。皇上受了金人的威迫,要将右丞大人解职!”欧阳澈闻言色变,道:“纲在城在,纲去城亡!”陈东道:“你们快去召集所有的学生,随我进宫面圣!”百姓群情激昂,也都喊着要去。霎时聚集了数万人,声势浩大,涌向皇宫。
  朱月心想起她大哥还饿着肚子,顺手撕了榜文,提着酒食回到住处,一见面便道:“大哥你知道吗,李纲被撤职了。”梁悔一脸忧郁,道:“我早知道了。”朱月心摆开酒食,坐下道:“听说李纲守城守得很好,干嘛要撤他的职?”梁悔吞了一杯酒,方道:“现下已有二十万勤王兵抵达京师,粘罕军在太原受阻,无法增援斡里不,斡里不只得北撤四十里扎营,遣使议和。”
  朱月心将榜文往桌上一拍,道:“这就是他们议和的条件!”梁悔道:“我都知道,岂止这些。金人还要求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镇,并且遣返原籍在燕云的汉人。”又吞了一杯酒,续道,“想那二十万勤王师群龙无首,也难有作为,圣上便以钟师道为宣抚使,姚平仲任都统制,统一指挥。种姚二人都是累世将门,互不买账,俱想得立头功。姚平仲位在钟师道之下,不甘受他节制,奏请偷袭金营,得皇上首肯。不料走漏了消息,两万宋兵昨夜全军覆没。唉,你师兄贪功,也在其中,不知是生是死。”朱月心现出不屑之色,冷冷地道:“他死了才好。”
  梁悔道:“今早金人遣使进城问罪,说皇上不讲信用,议和期间发兵偷袭。皇上因战事受挫,诚惶诚恐,将责任都推卸在李纲、姚平仲身上,因此撤了李纲了职,讨好金使。我见那新任守御使蔡懋丝毫不懂兵事,一气之下便回来了。义妹,我看这城是守不住了。趁金兵暂退,明天我就护你出城。咱们到南方去,好不好?”朱月心道:“好是好,就是舍不下这里。”
  次日一早,二人出南门而去。不及半里,后边追来一骑。二人认得是韩世忠,便即勒停。韩世忠道:“大敌当前,二位就这么走了?”梁悔道:“心寒蔡懋无能,只得南去。”韩世忠道:“多亏数百太学生伏阙请命,十万百姓示威游行,李纲昨夜已经复职,两位还是留下吧。”梁悔微一沉吟,问道:“义妹你看呢?”朱月心也不想离开家园,道:“大哥留下,我也留下。”梁悔向韩世忠道:“我们随你回去。”
  李纲重登城楼,主持战事,金军无隙可乘。又过数日,各地勤王之师陆续抵达。斡里不深怕寡不敌众,想反正已得犒军费黄金三十万两、白银一千二百万两,便拔营北撤。李纲调拨十万人马,分成五队,由韩世忠、梁悔等五人分统,名义上是护送,实则监视金军,勿使劫掠。临行时告诫诸将:“彼若犯我黎民,可击则击之。”待三人去,又独嘱韩梁二人:“如有意外,可以不回,务须阻其扰民。”
  梁悔不及回去和朱月心道别,便即率军起程。他护送义妹南下时,始终处在金军前面,所过之处,尚见一片生机,如今“护送”金兵北返,看到的都是洗劫后的惨烈景状。千村万落,生理萧然,加之雨雪不止,更见荒芜苍凉。鸡鸣犬吠鲜见,哀号悲泣常闻。这些时歇时作的凄厉声,几乎可以挖出一个人的肺和肝,挤出一个人的魂和魄。马蹄碎踏,扰人心烦;盔甲铿锵,刺耳生茧。这些机械长伴的环绕声,几乎教人拔刀自尽。
  渡过黄河,来到浚州。梁悔已忍了三天。他尽量垂首看地,或者旁观两边,因为只要望见前面金兵的旗帜,就会龇目咧嘴,血脉贲张,恨不得上去大杀一阵。但是金兵在五支人马的“护送”下并无劫掠行径,因此空有愤怒,也只能挥刀砍地。他大刀上已有无数缺口,简直成了一把锯子。
  突然,道旁现出一所烧焦的矮舍。梁悔咬牙攥拳,盯着焦舍看了好一阵,蓦地夺过一张硬弓,一壶羽箭,拍马朝着旌旗飘扬处驰去。他独自来到金兵队伍的末尾,喝道:“去将那房舍推倒!”女真士兵你瞧我我瞧你,不明所以。梁悔再次喝道:“去将房舍推倒,听见没有!”
  金兵中有不少认识他的,心想大刀驸马吩咐的做的,遵令又有何妨。惊寂良久,便有四个过去将焦舍推倒。梁悔面色不改,三度高喝:“狗鞑子,竟敢毁我大宋房舍!”引弓满月,就是一箭。那四人中的一人,箭镞穿颅,倒毙当场。金兵看得目瞪口呆,不知他为何突然寻茬杀人,一时都没有反应。
  梁悔再不吭声,将另三人也都射死。金兵想他连毙四人之后当该罢手,哪知第五箭便即对准了人群。惊叫声中,又死一人,喝骂、质问,哗然一片。梁悔不予理睬,连珠施射,霎时射倒十余。
  一员金将纵马上前,指责道:“南蛮子……”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便教一箭射中了肩窝,跌下马来。他躲闪得及时,才未被射中要害。但次箭紧接着跟到,补在咽喉,眼见不活了。又一员金将策马奔出,挥舞着马刀,哇哇乱骂。梁悔一摸箭壶,才知空了,望得刀至,抓住刀背,阴劲稍吐,传递过去。那金将喷了口血,倒栽下来。
  女真士兵怒不可歇,潮水般的四面涌至。梁悔马刀一甩,马前四颗头颅直冲上天,接着刀光绕身一圈,又有五人身首异处,三人臂膀离体。他早已杀红了眼,左冲右突,逢人便砍,忘了生死。金兵莫敢正撄其锋,刀从侧劈,矛自后戳,也有的在远处放冷箭。
  转眼之间,他已杀了百余人。蓦地背上剧痛,给重重地斩了一刀,迅即马刀后挥,那斩他之人不及退远,便被削去了半边身子。嗖的一声,一枚羽箭自空隙处射入,中在胁下,直透铠甲。他连受两处重伤,只觉得伤口犹如火炙,力气正随着鲜血一点一点的流失,惧意方起,掉转马头,欲待冲出重围,但见所率两万士卒已行至不远处,却都站在原地,再也不踏上半步,不由呆了。便是这瞬间的出神,腿上又被长矛狠狠扎了一下,痛吼一声,手起刀落,又斩一将。
  两万宋兵不知事从何起,加之素惮金兵凶悍,纵然痛恨金人,复见主将危在旦夕,也没赶上前相战,却因这绝望中一声巨吼,激发了内心的勇气和仇恨,不约而同地想道:“杀金兵,还要理由么!”挺枪拔刀,呐喊着冲了上去。混战片刻,终于将梁悔救了出来,已是人为血人,马为血马。
  金兵后队仅万余人,又是疲惫之师,北撤三天,已略见懈怠。两万宋兵却是陕西来的生力军,常与西夏作战,勇猛虽稍逊于金兵,但此刻人人怀愤,斗志高昂,人数上又占了优势,登时取得上风,将敌人杀得阵脚大乱。
  就在这时,兀术闻知后军有变,率五千人马来援,与同时赶到的韩世忠短兵相接。两员主将当先交锋,大刀对大斧,砰的一交,战马各退三步。韩世忠道:“四太子,果然名不虚传!”兀术道:“你也不赖,可知前面出了甚事?”韩世忠仓促之下也只带得几千人马,道:“我也不知,先叫双方罢兵如何?”兀术道:“正合我意。”
  两人各自约束住队伍,韩世忠护着梁悔退了十里地,安下营来。梁悔虽然伤重,但体格健壮,内功深湛,裹了伤口,睡了一晚,第二天便即恢复了大半,却见金兵并无拔营北行之意,谢过韩世忠照看军队,问道:“他们欲待怎样?”韩世忠现出轻蔑之色,道:“哼,想来是派遣使者去质问朝廷,停在这里等待回复,不走了!”
  果然,次日中午,宰相李邦彦的亲笔手谕传至:“不论金兵有何举动,再敢擅自出战者,并依军法!”梁悔拍案大怒:“这等手谕好无道理!倘若金兵劫掠,难道也听任之!”这时军卒来报,除了韩世忠外,其余三队人马都已后退三十里,不再紧随。梁悔道:“韩世忠没退,咱们也不能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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