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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六)

作品名称:飞鹰情      作者:王秋粼      发布时间:2022-09-30 20:26:15      字数:8120

  “那条通往张家河的路,走了很久,在第一座山的坪里,我见到了一个被玉兰爱着,疼着的人,是秀姑,被她视如亲妹妹的人。因为秀姑,又耽搁了不少时间。当然,我可以不管而埋头走我的路,但怕被过往的熟人邻居看见让父亲知道,那么母亲会代我受过。凡是会让母亲受苦的事我都要尽可能地避免,虽然会让我的心更加痛苦难受。
  “等在小树林边的是秀姑,也姓钟,与玉兰同一个曾祖父。玉兰爱她如亲妹妹,能为她离开家离开我,离开奶奶和张爷爷,离开父母弟弟妹妹和家乡。她之于秀姑无异于母亲,真诚无私地爱着她,为她愿意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在所认识的人中,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都没有像玉兰那么的无私和高尚。只是这无私和高尚我时隔大半年才知道,而在这之前像个愚蠢至极的人不但冷眼看着,还加以鄙视挖苦讥讽,好像她所做的事不值得我感动敬佩,称赞歌颂。
  “到了第一座的半山腰,我再走几步就要走出那个小树林前的小草坪,玉兰才刚走出桤树林,树林距小草坪有十几米,这是从一跨出岳父家的石板坝子,我就有意拉开的距离,直到进了我家那长方形的石板坝子。
  “秀姑是一个瘦得不能再瘦,面无血色,憔悴纤小的女孩。她早就在树林边等着,为的是见玉兰。当她颤颤地叫了一声兰姐,玉兰就呆了,两个人扑上前抱在一起哭。哦,不,只是秀姑一个人在哭,玉兰没有流泪。秀姑又被男人毒打了。玉兰要我把失明老人送的红包给她,我忘了她背着背篓是如何缩短了与我之间的那十几米距离,只知道得她突然就到了我的面前,伸出手要我把红包拿出来。红包本来我就不想要,是张爷爷强塞进手里的。当她伸出手要时,便想趁此机会耍威风脾气,遂抓出来扬手扔到地上。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捡起小红包。我也不记得玉兰是怎么背着背篓从地上捡起了小红包,然后又是怎么回到十几米处哭泣的秀姑身边的。但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得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愤怒的一眼。哦,那一眼里不只是有愤怒,还有鄙视。她没有因为我用憎恨和厌恶的目光、鄙视和不屑的神情对待她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也从不因我用仇恨憎恶鄙视不屑的目光神情对她而有所反应,却因为我把她要送给秀姑的钱扔到地上而愤怒地鄙视我!这让我又气又恨(真是恼羞成怒),从而用既冷漠夫无情而又嘲讽鄙视的目光看她们演出,我愚蠢可笑地以为玉兰在与她的小姐妹演戏。
  记得当时我还在心里冷笑着说她们演的是一出愚蠢可笑的拙劣剧,能骗过自己却不能打动我这个聪明百倍的观众。由此可知我是多么的狂妄自大,愚蠢无知,不但以为自己聪明于她百倍,还嘲讽鄙视世界上最值得人感动的真情友谊。如果有神灵,凭这一点就该让我受惩罚,或笞刑或火刑,就像传说故事所讲述的一样。
  “玉兰在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后把红包捡起塞入秀姑的手中,要她给小宝买吃的。再三叮嘱要藏好,不让蔡虎偷走。秀姑不要,她生气了,拧起了眉头,沉下了脸,秀姑便收下了。我一直冷眼看着而没有转身走开,目的是看她如何演戏,因此也就看清了她的神情。大半年后,我为自己的冷眼旁观而羞愧万分,悔恨不已。但在当时,我只是冷漠嘲笑鄙视地看着,就像看拙劣而又可笑的演出一样。虽然我看不见自己的目光神情,但也知道它们尽显嘲笑鄙视和讥讽。数月后,我几次想问玉兰,当时对我的目光神情是怎么看怎么想的,但都因羞于启齿,无地自容而没有问。在过去的五年零十个月,我曾不下百次地对自己说等玉兰回来了,一定要求她真诚地回答。但那时的我就不感到羞于启齿,无地自容了吗?
  “秀姑装好红包来到我面前,含泪要我好好地待她的兰姐,说我是读过书的人,不会伤害她的兰姐。见我昂首不答,她就扑通一声跪下,哭着求我对她的兰姐好点,不要打她骂她,因为她的兰姐很不容易。虽然秀姑的那一跪把我吓了一跳,但我仍对她的流泪恳求不予理睬,只把高昂的头别过去不看她苍白憔悴的脸,不住涌泪的眼。
  “从小到大,除了在电影里有人因为某件事而跪下哭求人外,现实生活中我还不曾见过。听说过,我的本家叔叔为了能当兵,跪下求父母答应,因为他一直都崇拜岳飞,想做一个精忠报国的人。张德万爷爷和陈兰花奶奶不管他怎么求都不答应,最后便跪下说如果不答应就不起来。他说到做到,跪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父母怕出意外便哭着答应。他后来真的成为了一个勇敢的军人,第三年抗击日寇受伤因失血过多壮烈牺牲了。他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是我们张氏一族最伟大最高尚的人,深受全族上下的敬重和爱戴,每年清明和中元节,都会遥望北方祭奠他。他的名字叫张庭书,人如其名,他用满腔热血书写了一首壮烈的生命和爱国之歌。他成为了从小就立志要成为的人,是我最尊敬爱戴的人,虽然他已牺牲了半个世纪。我还听说过本家兄长张玉金为了读书,跪下求他的父亲张庭国,母亲严青平。他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爷爷奶奶都在,且都腰腿不好。而玉金哥的父亲是独子,赡养两个老人,加上五个孩子,日子过的艰难。母亲常让我送些米面,每次都嘱咐悄悄地放在他家不上锁的小披屋厨房里。玉金哥小学读完,庭国叔就不许他上学了,虽然他考了两个一百分。庭国叔不许他读书也是出于无奈,实在没钱,虽然学费才三元钱。玉金哥的理想就是长大了当修房子的工程师。他家的房子很小,只有两间土坯正房,一间大披屋。两间正房爷爷奶奶住,一间父母和小妹妹住,他和三个弟弟住在用作厨房的披屋,挤在一张木板和石头搭的床上。他做梦都想住大房子,有自己的房间,像我一样。玉金哥一直都羡慕我有自己的房间,但他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他,父亲对母亲从不打骂,尊重她,爱护她,对儿女总是和颜悦色,心平气和。玉金哥不能读书就跪下求庭国叔,哭着求,但庭国叔为了养大最小的女儿玉君,赡养年老多病的父母,便硬着心肠含着眼泪对跪在面前的玉金哥说要他懂事听话,在家帮他,因为他是长子。
  玉金哥下跪的事与庭书叔下跪的事一样,我只是听说并没有亲眼目睹,为想精忠报国的庭书叔感动,为不能读书的玉金哥难过。但这两件事只是听说,没有亲闻目睹,有人在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哭求自己的事还从没经历过,因此很是震惊。我虽然感到震惊但却并不感动,相反厌恶,一声不吭地扭过高昂的头。我以为是不想也不愿看秀姑的脸,极为讨厌才扭过头去,几个月后,我细细地回忆那天的事,才知道是不忍看她苍白憔悴的脸,涌流的泪。而我却不知道,因此对她不理不睬,只转过高昂的头。因为这件事,玉兰一直都在怪我,虽然她从不提。当然,我是大半年后才知道的,而不是秀姑下跪的那天,因为那时我还不在乎玉兰的感受。大半年后不但在乎,还因此而变得不可理喻,时不时的无理取闹。
  “秀姑刚在我面前跪下,玉兰就扑上前拉起来,声音低沉而有力地说:秀姑!你给我起来!膝盖除了跪天跪地跪祖宗父母,就是支撑人的身体!她一脸怒容,白皙憔悴的脸上有了血色。秀姑,记住:从此以后不要再向长辈以外的人下跪!更不要向人求怜!因为人与人是平等的,没有谁尊贵也没有谁低贱!秀姑哭了,说是求我对她好点,因为她太苦了,不能再受伤害。玉兰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那是一天相距很近的时间中她第三次冷冷地看我,与前面两次一样,愤怒和鄙视。而她还会冷冷地看我,在同一天,同一个上午,时间间隔得更近),捧起秀姑的脸轻声说:秀姑,兰姐知道,兰姐知道,但兰姐不愿你给任何人下跪祈怜!你明白吗?玉兰为秀姑擦去满脸的泪说:还有,别让人看见你流泪,会被轻视和小看!我忘记了秀姑是否答应了她,但清楚地记得玉兰逼秀姑先走进那个向南的柏树林回家时的样子:皱眉沉脸,声音有力。秀姑很怕她,擦着眼泪走了。我也清楚地记得玉兰目送秀姑的身影消失在柏林后,即飞起一脚把面前的石子踢下山坡后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那冷冷地看我时的目光像刀也像冰,使我禁不住地打了个冷战。她没有看见,因为在冷冷地看我后即掉头走了——走向通往张家河的路。
  “我忘了是怎么回过神来,悻悻地跑到了玉兰的前面,拉下了我们之间的那十几米距离,也忘了我是否因为玉兰那冷冷地一眼打冷战后是否想打她,更忘了我是怎么走完了从半山腰到山顶的那一段更为崎岖更为难走的路的,不记得了,只清楚地记得玉兰第四次冷冷地看我时的那如刀似冰的目光。那如刀似冰的目光在当时并没有让我感到羞愧和反省,事隔大半年后每次回忆起我都悔恨得想抽自己耳光。在那之前只是为竟然因她的目光打了冷战感到羞耻,像蒙受了奇耻大辱气得都失去了记忆。
  “我曾握着手真诚地向秀姑道过歉,恳求原谅我大半年前对她跪下求我好好地待兰姐时的态度。秀姑没有记较我,真诚地给予了原谅,因为她爱我,就像她爱玉兰一样。秀姑之所以爱我,因为我是玉兰的丈夫,而她爱玉兰胜于爱自己。爱屋及乌,秀姑因为玉兰而爱我,但我却用憎恨厌恶鄙视不屑的神情和目光对她,只因为她与玉兰有关。当我以同样真诚的心疼爱秀姑时,我为当初憎恨厌恶鄙视不屑的态度对她而羞愧万分,悔恨不已。但是,世间没有后悔药卖,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弥补,加倍地疼爱帮助秀姑,以此减轻我的罪和错。对秀姑我能用真挚的感情,物质上的帮助弥补,对玉兰我用什么弥补对她的伤害?所以说,不是什么事都能弥补的,错过了珍惜的机会,便是错过了,不会再有。即使能弥补,玉兰会接受吗?不会,所以才会离开我。”
  张玉龙不讲述了,看着窗外的天空,悔恨不已,悔不当初。天空的白云比之前少了,但更加地白了,成了一条条,不像棉花也不像羊儿,像飘舞的丝绦和绸缎。没有鸽子飞过,回鸽舍休息了,飞了这么久累了。天空的颜色更深了,那蓝干净得像被反复擦洗过。多像家乡的天空啊!张玉龙在心里赞叹道,只是少了山峦的点缀,河流的反光。在家乡,天空下的山峦,河流,都因它干净的蓝而绿得耀眼,碧得发光。
  “秀姑说她的兰姐从小就喜欢坐在草坪里,静静地看这样的天空,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奶奶或爷爷叫喊。秀姑也坐在身边陪着看,因为玉兰喜欢做的事她都喜欢做。而我却从不曾看见过玉兰静静地坐在草坪看秋天的天空(玉兰说,秋天的天空比任何时候都干净美丽,秀姑告诉我的而不是我亲耳听玉兰说的),因为她不给我机会。是我自己把机会错过了,结婚后的七个月肆意挥舞着刀剑伤她。”张玉龙突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天空说话。“玉兰离开后的五年零十个月,我无数次梦见与她坐在奶奶长眠的山坪里,静静地看秋天的天空。她神情恬静,而我闻着微风轻拂后她的发香,听着不远处树林里的鸟儿的歌声,远处牛儿的叫声,面露笑容。这样的梦,让我醒来更加地思念玉兰,更加地后悔当初对她的伤害。可是,思念好像没有尽头,后悔也好像没有终了,只能一天天地在幻想中过——幻想玉兰突然回来了,带着秀姑和小宝。而这幻想让我觉得生活有了希望和寄托,不至于因为看不见玉兰的样子,听不见玉兰的声音,闻不见玉兰的味道疯掉。都说人不能靠幻想生活工作,而我却相信幻想与人是最大的安慰。如果我没有幻想,玉兰离开后就不能撑这么久。我感激幻想,是它支撑我坚持到现在,而同样地,它也会支撑我坚持到玉兰回来。”
  张玉龙笑了,是苦涩而又幸福的笑,但眉头皱得更紧,嘴角的肌肉颤动。
  “我在没有思想也没有感受,对秀姑和玉兰的对话没有在乎和看重的同时,而又对之大加嘲笑和讥讽的时候,便没有听见鸟叫兽跑。其实是有的,只是我没有听见罢了,无知和愚蠢不但蒙住了我的眼睛也蒙住了我的耳朵更蒙住了我的心,以为山坡上没有兔子和小动物跑过,以为山恋不苍翠,草木不葱笼。其实,既有兔子和小啮齿动物在跑动,山峦草木也苍翠葱茏,只不过我看不见听不见。我被玉兰在间隔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冷冷地看了三次,气昏了头,差点失去理智。要不是我快速移动的双腿弄出的刺耳声音——噔噔噔噔的脚步声——我会相信是在梦里。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中走到了第二座山顶,用了多少时间,当时我不知道,因为没有看母亲和我一起在乡上买的手表。
  “手表是我去县城读高中的前一天在乡供销社买的,三十五元。我记得母亲眼都没眨就买下了,用她养了大半年的两只猪卖得的钱买的。而母亲是很节俭的,自己做衣服都不会超过六元钱,由此可知她是多么的爱我。两百人的生产队,我是第一个戴手表的青年,但我从不为此骄傲过。我家人口少,父亲端着铁饭碗,且烟酒糖果有人送,不用花钱。我一直都对父亲收受乡上和大队干部的烟酒糖果感到羞耻,但却反对不了,因为他不会听我的。读二年级的年前我曾因他收了大队书记送的烟酒糖果指出,不应该收人家的东西,人家子女多,劳力少,日子并不好过,被父亲瞪着眼睛怒骂:黄口小儿竟然教训起老子来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夜里,母亲受了他捂住嘴的毒打。这是农村愚蠢男人最喜欢干的事,不管在哪里受了气,都在妻儿身上发泄,父亲不打我,但他会加倍地毒打母亲。
  “我没有看表也就不知道从被玉兰在短时间内,冷冷地看了三次的小坪到第二座山的山顶走了多久,但我相信时间不会太久,因为我移动双腿的频率很快,与跑差不多。可是,就在我要冲下山下第二座山时(我的家就在山下两公里处),玉兰在后面叫我。不是叫名字,而是用你代称。你······等一下。是喘着气说的,这我记得很清楚。我一直都奇怪竟然忘记了从第一座山的半山腰到第二座山顶的那段路上,对周围事物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却对玉兰气喘吁吁地叫我的事记得那么清楚。人的记忆真是怪,有时它像一个任性的人,随时停止工作,而有时又坚守工作岗位记录一些主人根本就不愿记住的事。这种情况可能就是科学家所说的,大脑主管记忆的神经停止了工作,或正常工作吧。是否如此,我也说不清楚,毕竟我是公安侦查人员,不是科学家。
  “我没有对玉兰的气喘吁吁地叫我假装不回答,而是怒声问:干什么!我的话音没落就气恼地在心里骂自己:竟然搭理她,真是可耻!时隔几个月后我曾多次于午夜梦回问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回答玉兰,而不是假装没有听见。是因为把钱扔到地上和秀姑下跪时她冷冷地看了我两次,还是因为她那冷冷看我的目光里的愤怒和鄙视。我回答不出,因此很是气恼。时至今日我也没能回答自己这个恼人的问题,又不好意思问别人,便成了迷案。但是,我的愤怒地反问,没有使玉兰不再说话,相反站在距我有十几米的地方问我:想读书吗?我不回答,冷冷地骂:关你屁事!山野村姑俗不可耐!”
  “你竟然那么骂凤儿?”欧阳源和欧阳龙吟心疼得喊了起来,但没有愤怒。
  “爸爸,龙吟,别打岔,让玉龙接着讲述,”江君如边轻拍公公的手边轻声要求,“你们要想早点知道凤儿的消息,就得忍住心痛少说话。”
  “好。”欧阳源含泪答应儿媳的要求,用手帕擦溢出眼睛的泪,把心疼的目光投向对面墙上的照片。
  欧阳龙吟没有回答妻子,而是与父亲一样掏出手帕擦泪,在擦泪的时候,叹息了一声,江君如听见但什么也不说,只用温柔的目光侧头看他。而他也懂得妻子的无声安慰,用目光神情回之以感谢,然后看张玉龙微微昂起的头。他仍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低声讲述着。
  “我骂了玉兰,骂得有多狠有多重,时隔七年回忆起还感到无地自容,羞愧万分。这是我第一次张口骂她,之前我在心里不知咒骂过她多少次,甚至于梦里也在恶毒地咒骂着。从小到大,我极其鄙视骂人者,可以说是深恶痛绝。奶奶言语粗鄙,性格暴躁,动辄就对母亲破口大骂,骂语之难听之恶俗与粗鄙,不堪入耳。因此,我不但讨厌憎恨和鄙视这种行为,还发誓不骂人。但是在那天,我却极尽刻薄地讥骂玉兰。我以为她会回骂于我,因为她是个村姑,且有一个面目不善的母亲,俗话说什么样的娘养什么样的女,她也绝非善类,定会很多骂人的话。那我就等着她骂,到时狠狠地抽她的嘴,让她记住我可不是她能骂的人,我骂玉兰后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真是可笑可耻至极!竟然愚蠢到如此地步。此时的我竟不相信那天自己真的在心里说了那些话,但事实上我是真的在心里说了,也是决定要那么干的。世间还有比我更可笑可耻的人吗?自己能骂别人,却不许别人骂自己,真如俗话说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唉!”张玉龙重重地叹后没有停止讲述,继续声音低沉地讲述。
  “可是,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玉兰不回骂,只是快步来到面前,两手紧握,双目圆睁地看着我,我转过头去看远山。我当时以为是不想看她令我仇恨憎恶鄙视不屑的样子,才转过头去看掩隐在蓝色雾霭中的远山,但在来年夏天,我肯定事实并非如此,之所以转过头去,是因为感到羞愧。是的,是因为羞愧我才转过头去看远山加以掩饰。但在当时我固执地以为是不想看她令我憎恨鄙视不屑的样子,唉,真是可笑啊。一个人懦弱得不敢承认真正地感受,虽然他一直都崇尚心地纯洁和淳朴。
  “过了两到三分钟罢,玉兰说会劝父亲让我回学校。她说话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和鄙视,从容而又平静,好像根本没有受到刻薄地讥骂,这点我记得很清楚。但我以为她故意用棍子戳我心里的伤口,因为我是被父亲用假电报从学校骗回去与她结婚的,以报复我刚刚对她的讥骂。因此,我愤怒得想跳上前掐断她的脖子,但我忍住了,因为我不能把母亲留在世上受父亲的折磨,受世人的唾骂:生了一个杀人犯儿子。我忍住不掐断玉兰的脖子,但我忍不住要骂她。骂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因为我被我可耻的猜测:她拿读书一事是在戳我的痛处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愤怒得语无伦次,唾沫横飞。而我的样子可说是既丑陋又可怕,与疯子无异。但疯子不丑陋,我的样子却是丑陋的,因为我的面目被不应有、可笑可鄙的愤怒扭曲得五官都挪了位,且口沫横飞。还有比我当时的样子更丑陋的人吗?没有,因此便更为可笑可鄙。几个月后,我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每次都不能记得骂了玉兰什么,只记得玉兰在我骂累后毫无惧色地看着我,声音平静而又和缓地说:如果要读书,我会劝说你父亲让你回学校。
  “当时按理说我应该感到惊讶或惊奇,她不但没有因为我恶狠狠地骂她,不回骂或掉头就走,相反心平气和地说要帮助我回学校读书。换了谁都会因为她这么做而惊讶和惊奇得张大了嘴睁大了眼,可我不但没有,还恶言相向地大声说:想讨好我吧?!没用!我不会领你的情,更不会感激你!永远都不会!俗不可耐的山野村姑——不配!!!我几乎是喊着说完后鄙视不宵地看着她。
  “我像丧失了心智的疯子,没有正常的思维,没有起码的尊重,没有良知也没有羞耻感,只知道说伤人最狠最深最毒的话。而正是因为我像疯子一样的骂语,像混蛋吐的恶言詈语,玉兰才不原谅我。虽然我在第二年夏天开始向她道歉,每次道歉的态度都是真诚的,道歉的话语也是发自肺腑的,但她却不愿原谅我。还是那句话,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自己种的苦瓜自己吃,不能怨别人,更不能推卸责任,一切后果必须由自己来承担。可是———可是这后果太沉重了啊,我承担不了也承受不了,苦酒和苦瓜太苦,我喝不下也吃不了。而这再沉重的后果都得担,再苦的酒再苦的瓜都得喝都得吃,谁让自己当初混帐不理智,虽然这后果让人绝望,这苦酒和苦瓜让人吃喝得连骨头都是苦的。那天可果我能知道在为自己种苦瓜酿苦酒,我怎么也不会那么对玉兰的。然而,我不是神仙,能未卜先知,预知未来。那么,我就只能在悔恨和自责中过看听闻不见玉兰的日子,孤独,寂寞。
  “玉兰像没有听见我的恶语毒言,没有看见我鄙视讥讽不屑的神情,默默地拔腿走向她最不愿去的家。这一次,她竟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冷冷地看我,神情平静,目光淡然。我清楚地记得这一点,就像清楚地记得自己说‘讨好我巴结我也没用,我永远都不会感激,俗不可耐的山野村姑——因为你不配!’的话一样。而此时,它们还像雷一样在耳边轰响,如当年几个月后经常回忆起那天在山顶的事一样,震得我的心一阵阵地痛。”
  张玉龙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看向照片。“此时此刻的您,一定很心痛很难过,我那么对玉兰——你的女儿。但是,我后悔了,后悔当初那么对她。然而,后悔又有什么用,深深地伤了她的心,即使伤口好了,疤痕还在,稍有触动就会血流不止,疼痛不已。因此,玉兰才会离开我,带着秀姑小宝母子去了我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她不愿看见我,会让她想起我讥骂的话,鄙视和不宵的目光,仇恨憎恶的神情。为什么您和您的家人不骂我不打我?我那么对玉兰,像一个暴君坏蛋,一次比一次狠地伤害她,只因为她与我结婚。她何错之有,都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不该鄙视憎恶仇恨。如玉兰在留下的信中说的:我们都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本应相互理解,相互体谅,同病相怜,相互安慰而不是肆意伤害。谁都没有这个权利,可我却不知羞耻地去仇恨憎恶鄙视玉兰。我真该死,您说是不是?”
  张玉龙声音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泪水又流出他早就红肿的眼睛,顺着苍白的脸颊滴落到被擦得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然后像雨滴儿在石板上慢慢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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