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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2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09-29 13:11:56      字数:10598

  第三章农民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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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捣毁覃氏地王成、田氏冥王府、诸天寺、天主教堂、孔子庙等一系列颠覆性革命活动中,巴道寒抓了一大批牛鬼蛇神,公社猪圈、礼堂关得满荡荡,连一点出气的缝缝都没有。但是,对这些牛鬼蛇神怎么处理,成了一个最大的政治问题、社会问题。送到县公安局,公安局被革命了;送到县法院,法院也被革命了;送到县检察院,同样被革命群众砸得稀七八烂。巴道寒连夜召集革委会成员开会,研究界定牛鬼蛇神的范围和处理牛鬼蛇神的具体办法。
  巴道烫头上难得长出几根头发,因为小时候爱长癞子,癞子好了头发也不长。所以他说话之前总是习惯性地摸两把散乱的三五根长头,看有不有癞子,影不影响社会观瞻。巴道烫摸着头说,我们有研究的必要吗?地富反坏右都是牛鬼蛇神,都要统统打到,全部拉出去敲砂罐,焚烧尸骨不超升。
  向德亨“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叶子烟说,姨妈地主、富农是解放时定下的成分,右派也是前几年中央、省委、县委划分的,都有一定来源、根据和标准。但是姨妈反革命、坏分子按什么标准划分和判定呢?姨妈比如说覃维修阻止我们“破四旧”的行为,是把他判定反革命,还是判定坏分子呢?并且姨妈,这种判定是巴主任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或者姨妈大家集体说了算呢?
  向阳花咬着嘴巴说,只要是我们看不上眼的人、不听话的人,都可以判定为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统统打倒、统统关押。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开了。有人说,开会坐旮旯、发言不积极,一门心思抓生产、一门心思要求物资利益,这样的人判定为反革命分子,还是坏分子呢?
  有人强烈不满地说,到处散布谣言、平日叽里咕噜、正当发言又无话可说,这样的人怎么划分阶级成分呢?
  有人愤愤不平地说,盗窃集体粮食、采摘田间野草、砍伐山上树木、偷摸地里庄稼,这样的人怎么划分阶级成分呢?
  还有人生动地打比方说,和别的女人或者男人晒太阳,法律上叫通奸或者强奸,北方话叫耍流氓,南方话叫搞桥子或者睡篾巴折,宫廷里叫吃对食,我们土家话叫打皮绊、勾儿麻糖、翻墙扒灰,又怎么划分阶级成分呢?
  说到性问题,大家十分兴趣,精神振奋起来,全身燃烧起来,纷纷抢着说,通奸和强奸是一回事情,都是男人女人晒太阳,一个在皮面、一个在皮下,一个要背哥、一个哥要背,有什么区别呢?不是和猪呀、牛呀、狗呀、鸡呀、鸭呀那些畜生家禽搞那玩意儿,你情我愿、你思我想,有必要管闲事吗?
  齐春芽和向阳花母女低着头、红着脸,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就是平日里和大伯子哥哥做得很隐蔽的齐豆芽,也尴尬地摇着一双丰美的大腿。
  巴道寒不愧是老江湖、造反派头目,立即镇定下来说,你们这些话都是法律上的盲点和生活中的误区,违背人家的意愿强行晒太阳,叫强奸;如果双方自觉自愿、商商量量,叫通奸。从法律层面讲,都是犯罪的;从生活层面讲,前者是禁止的,后者是默许的。民不举、官不察,民不告、官不纠。
  这时有男人兴奋地说,如果那么按照巴主任的革命理论,跟别的女人或者男人晒太阳,是学习雷锋精神、发扬共产主义风格做好事,那么我们应该放弃自家女人,让她在家空起、干起、等起、熬起,想方设法和别的女人晒太阳,这就跟种自留地一样,先种人家的,再种自家的;先吃人家的,再吃自家的。
  有男人更加不理解地说,女人是我各人的,有政府的大红印章,难道晒太阳还要她自觉自愿笑眯眯地脱裤儿、笑眯眯地叉起等你吗?如果女人不愿意,把她按在床剐个裤儿,爬上身晒个太阳,按照巴主任的革命理论,我们不是犯了强奸罪,要关进号子坐牢吗?
  更有男人张牙舞爪地说,自己的女人自己睡,自己的太阳自己晒,证照齐全、合理合法,想睡就睡、想晒就晒,不怕哪个姑爷舅子打干帮。
  也许男人们自以为天下第一,没想到旁边还有女人。齐春芽弯着一张俊俏的脸儿说,男人爬上来像蚂蚁夹一下就迢了,兴趣都没有调动起来,搞得女人心里饥饥惶惶,算不算虐待妇女罪?该不该判刑坐牢敲砂罐?
  向德亨吐一口浓痰说,姨妈不要脸的骚货,天天晚上当干饭吃,长天白日当合渣喝。姨妈兔儿嘛,三月才巴一次窝;猪儿嘛,半年才打一次圈;猫儿嘛,一年才号一次春;牛儿嘛,两年才打一次栏。姨妈我看你呀,天天想着那事,连猪猫狗都不如呀。
  齐春芽到底有铁链夹的绰号,张大嘴毫不示弱地回击说,自己是个太监,没得什么用,拿畜生来打比喻。你不说鸡子,三分钟踩一次雄?你也不说羊子,五分钟爬一次背?你也不说说狗子,连裆以后两三天扯不出来?
  巴道寒见他们两口子越扯越远,偏离了会议主题,立即纠正说,两口子的事情回家脱光了床上说,我们今天主要研究反革命分子、坏分子的划分和判定问题。我是这样想的,反革命分子的划分标准,主要反映在政治上,具体地说是反对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江青同志;坏分子划分标准,主要反映生活中,具体地说是消极怠工、破坏生产、调戏妇女、打架扯皮、谩骂集体牛羊、盗窃集体财物等等。
  向德亨帮腔说,姨妈这样划分很明确,也便于操作。现在的问题是,姨妈由哪个组织来操作、实施、执行。
  向阳花快人快语地说,还成立什么组织嘛,就是我们民兵,手里有枪、枪里有子弹,想抓哪个就抓哪个,想判哪个就判哪个,想毙哪个就毙哪个。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枪杆子里面出法律,枪杆子里面出政策。
  覃点点反对说,民兵营只是相当于公安机关,而不是审判机关,这样张冠李戴、胡作非为,还是有点不合理,革命群众也不一定赞成。好像我们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胡来,就是砸烂公检法,就是搞无政府主义。
  巴道寒望着脸儿红彤彤的覃点点,力挺她的意见说,覃营长虽然年轻,但是思想先进、政治成熟、谋略深邃,我们应该充分考虑她的意见。我们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目的,就是要把地富反坏右全部清除阶级队伍,把他们扫进革命的焚尸炉,让我们的革命队伍更加纯洁起来、团结起来、朝气蓬勃起来,为解放全世界受压迫的国家和民族给予充分的阶级准备和人力支援。
  齐春芽虽然是个天天想和男人晒太阳的女人,但是脑壳空远、想象丰富,说话常常能够“歪打正着”,“暴牙齿咬虱子,回回逮倒。”她接过话说,“屙尿洗萝卜,简单得很”,我们成立一个法院不就行了吗?把地富反坏右捉来,惊堂木一拍、铁嘴巴一开,黄瓜白菜萝卜四季豆地开始断案子。
  于是,大家就法院问题激烈地讨论起来。有人说叫60人民公社法院,体现法院的地域性;有人说叫土家人民法院,体现法院的民族性;有人说叫60公社革命委员会法院,体现法院的革命性;还有人说干脆叫中国农民法院,因为我们是农民革命、农民造反,走的是毛主席“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道路;更有人说叫革命群众临时法院,找两三个人主持,像解放初期审判恶霸地主一样,在大操场里,人人是法官、人人参与审判、人人可以枪毙恶霸地主……巴道寒最后总结说,完全无政府主义是不行的,我们既然造反、既然革命、既然像毛主席说的“破坏式的暴动”,还要讲革命的组织性、纪律性和领导权问题。过去,军队有军事法院,铁路有铁道法院,海洋有海事法院,地方有人民法院,我们就成立一个农民法院,农民也是人民的一分子。我们农民不仅肩负解放自己的历史重任,而且也肩负解放全中国人民的历史重任,更肩负解放全世界人民的伟大历史责任。这就是我们的无上光荣,也是我们的神圣使命,更是我们前赴后继、英勇牺牲、改写历史、重塑河山的伟大目标之所在。所以,我们要创造经典、塑造范例,让大家来学习、模仿、取经,从而推动全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滚滚向前。
  开会的人很少,也很深夜,要是人多的话,大家听了巴道寒激情四溢的讲话,一定会振臂高呼农民万岁,农民万万岁。但是,大家都把激动的心海压抑着,奔腾的思绪钳制着,燃烧的火焰禁锢着。是呀,中国的亿万农民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领带下,第二次取得真正的解放,获得真正的翻身,获得真正当家作主的崇高身份。虽然解放的时候,受苦受难的农民用鲜血和生命第一次改写了几千年的奴役史,但是没过上几年幸福日子,就被代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利益的刘少奇、邓小平给活生生地剥夺了,让亿万中国农民再一次陷入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痛苦深渊。然而今天,老天开眼、大地愤怒,伟大领袖毛主席挥动革命巨臂,亲自发动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点燃了第二次革命的熊熊烈火,给亿万中国农民以崭新的希望和无限的梦想。所以,巴道寒的话音还没有落地,革命精力充沛万分、革命火焰烈烈燃烧的向阳花带头低声唱起了雄壮的《国际歌》。《国际歌》是无产阶级的号令,《国际歌》是劳动人民的号角,《国际歌》是受苦人民的精神源泉。于是大家纷纷起立,跟着唱起来、振奋起来,革命意志坚定起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们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大家把《国际歌》唱完了,又默默坐下,等待巴道寒继续发表指示,继续宣讲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虽然深夜一两点钟了,大家仍然兴致勃勃、精神抖擞,要是在平日,不晓得有多少人早就睡觉了,特别是向德亨,全公社有名的瞌睡虫,就是站在插秧的水田里,也能闭着半边眼睛“呼啦啦”睡上半天。
  一天深夜,巴道寒见齐春芽家的煤油灯刚刚吹熄,便悄悄进屋一把抱住齐春芽又是啃又是抱。齐春芽着急地说,砍脑壳死的短命鬼儿,我家老向还在铺上挺着,明天我把他打发走了你再来呀。
  巴道寒一把抓住她说,我受不了姐姐,成全你家兄弟嘛。我是天天盼你、夜夜梦你、时刻想你,人都瘦了好几圈呀。
  齐春芽也许是有病,或者是基因遗传,一想男人就全身燥热、大汗淋漓,要是男人摸一把,就更加汪汪热水奔腾、下体痉挛抽搐。齐春芽惶恐地说,你大哥在床上挺着,不怕他看见吗?
  巴道寒诱导性地说,去灶屋柴码子上。
  齐春芽瘪嘴说,不行嘛,那里尽是杉树毛毛,锥得屁股疼死人。
  巴道寒想一想说,去你家屋后头的菜园子,又松软又保险,哪个舅子也不晓得。
  齐春芽还是不满地说,我才不去那里呢,毛毛虫爬得满身游走。要去,我们就去你床上。
  巴道寒摇头说,我的床上像猪窝狗窝,乱七八糟、臭气难闻,影响晒太阳的情绪和质量。
  齐春芽坚定地说,依你,去我床上嘛。
  巴道寒默想一会儿说,要得,我们动作轻一点,声音小一点。
  齐春芽轻蔑地说,怕什么呢?他上床就像死猪一样,天雷打在屁股丫上,也不会醒,不信我们试一盘。保证我们着劲把力晒太阳,他就着劲把力锉牙齿、舔嘴皮、流口水。
  巴道寒真的大着胆子,抱起齐春芽直接上了向德亨睡的木板床,要死要活地折腾了一晚上,鸡叫第二遍才提着裤儿走。巴道寒看着向德亨死猪一样的睡相,轻佻地拍着他的猪肝脸,皮笑肉不笑地说,谢谢大哥合作,兄弟下次再来。
  天亮时分,向德亨忽然大叫起来,齐春芽,姨妈孩子尿床了,抱走呀。
  正在做早饭的齐春芽跑来抱起小向阳花说,半夜里鬼摸头,大清早说梦话,孩子尿布干燥不湿,哪里尿床了?要尿床,也是你自己呀。
  向德亨摸摸自己身上,干燥不湿,没有尿床迹象,但是床单上湿漉漉一片。他趴在床铺一边闻一边说,有点骚味,不是尿水,也不是雨水。
  齐春芽这才想起自己和巴道寒的事情,立即老虎先发威说,不是尿水,不是雨水,难道是你口水吗?吹刮一夜大风,肯定瓦片松动,露水滴落了下来。
  向德亨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是的,姨妈我昨晚上一直做梦,梦见自己和巴道寒挤在一条小船上抓鱼。那个小船呀,姨妈就是这样荡呀漂呀,一直停不下来。后来呢,姨妈巴道寒被一条白色的大鲨鱼背走了,我拼命呼喊,救玄巴虫呀,救巴道寒玄巴虫!嘿嘿,原来是山风从檐口吹进来,把木板床吹动了;露水从瓦口滴进来,把床铺打湿了。
  齐春芽一把扯走湿透的床单说,晚上挺得像死猪,哪天人家把你女人偷走了也不晓得呀。
  向德亨冷笑说,解放两三年了,神兵棒老二覃维病的骨头可以敲锣打鼓了,哪个敢来偷窃我的女人呢?
  齐春芽轻蔑地“哼”一声,在心里悄声说,真是天下第一大蠢猪,你时刻称兄道弟的巴道寒,早就上门偷窃了,走的时候还说好又来呢……
  巴道寒巡视一眼大家,见齐春芽的脸盘子红彤彤的,不晓得又想起哪次晒太阳的激情细节,人多不好询问,只好继续发表革命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现在组织机构已经建立,我们下一个重要工作,就是推选农民法院院长、副院长和其他人员。看哪个更适合,看哪个更能做到铁心肠、铁手腕审判地富反坏右分子。
  巴道烫“呼啦”站起来准备毛遂自荐,见向德乖先站了起来,只好坐下听人家说了再说,反正他得参加农民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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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激烈而反复讨论,向德亨被推选为农民法院院长,巴道烫为副院长,向阳花为审判员,齐春芽为陪审员,覃点点为书记员。齐春芽不满地说,只听说过女人陪吃、陪舞、陪睡“三陪”,哪里钻出来一个“四陪”审判呢?审判一个反革命分子,还要人民群众陪伴吗?这样一来,他们也太风光了。
  巴道寒笑眯眯地说,大家都散会吧,齐陪审员留下来,我给她解释一盘陪审员的问题。陪审员是个重要工作,不仅代表革命群众有效监督,而且还要正确评估被审判人犯罪的量刑尺度,有时还能左右审判方向、审判深度、审判价值观念。
  大家前脚才走,巴道寒迫不及待地把齐春芽按倒在长板凳上要晒太阳。齐春芽一边假装推却一边爱昵地骂着,砍脑壳死的短命鬼儿,他们的脚步声没有走远,什么事这样猴急狗跳?我又不得逃跑,早吃晚吃都是你的糯米汤圆。
  巴道寒猴急说,心肝宝宝,我是“十个月怀胎妇人,等不起了”,两三天没有粘油珠珠,四五天没有喝洗碗水。
  齐春芽埋怨说,你们男人就是坏,过去坏透,现在坏死,将来坏得没得骨头渣。
  巴道寒拿着川剧里的腔调说,我要是像孔老二、孟老三那样之乎者也说话,你看是什么感受呢,有不有晒太阳的一点激情冲动?“娘子哎——吾尔上床去——交个颈、甩个臀,可否?”你回答,“相公哎——关之门闭之窗、铺之床解之带,奴家缓缓来也。”
  齐春芽“噗嗤”一笑说,文绉绉的、酸溜溜的,满身鸡皮疙瘩。要啃就抱起啃,要晒就按倒晒,最直接最爽快,女人最喜欢。
  那是齐春芽和巴道寒第一次晒太阳,晒得提心吊胆、慌不择路,但也终身难忘。那时刚刚解放,连镇公所都没有成立,洞巴山的国民党残余被消灭了,但是各路土匪猫躲在绵延千里的小巴山上,根本无法一次性聚歼,只能采取麻雀战、磨盘战,慢慢蚕食、逐一消灭。向德亨跟樊战国去小巴山剿匪,齐春芽一人住在田瘸子的正房里眼巴巴地等待着、担心着、牵挂着,要是老圈圈向德亨被土匪打死,年纪轻轻的她齐春芽又去嫁给谁?才滚进米箩斗,又要跳进糠箩斗吗?虽然向疤眼不能和她晒太阳,天天晚上吊起腊肉吃光饭,但毕竟有一块配盘的腊肉呀。“一嫁是金,二嫁是瓶;三嫁四嫁,是扫把星”,女人呀就是草籽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吹火筒,睡在灶门口。”齐春芽躺在宽大的床铺上正胡思乱想,房门轻轻地敲响了,吓她一个激灵,以为向德亨出事了,于是按着酥软的胸脯怯生生地问,哪个,哪个嘛?
  镇上没有电灯,点的是珍贵的桐油、菜油和枞树油,或者月亮从窗户照射进来,才能让屋子有一些朦胧的光亮。屋外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说,我,春芽姐姐。
  齐春芽更加紧张地问,你是哪个嘛,我不认识,是小巴山的土匪吗?
  巴道寒对着门缝细声说,我是巴道寒,你前院的贫下中农弟弟。
  齐春芽晓得了,原来是哪个整天围在身边转来转去的吊鼻脓娃儿,镇上有名的大麻子骚骡子玄巴虫,见到女人就想从胯裆钻进去。过去齐春芽不怕他,因为她是镇长夫人;现在仍然不怕他,因为她是革命家属。齐春芽不愿搭理地说,我睡了,有事天亮了再说。
  早在她身上意淫千万遍的巴道寒,像发疯的骡子一样,哪能紧急刹车?所以他仍然贼心不死地说,姐姐,你开门噻。我专程从小巴山跑下来,见个面、说个话不行吗?
  听他这样一说,以为向德亨真的出事了,齐春芽着急地问,是不是向疤眼被土匪打死了?
  巴道寒听她这样问话,以为机会来了,立即顺着她的意思说,是噻。若凡我打胡扯谎了,屁股上也长半升大麻子。
  齐春芽连衣服都忘记扣了,门闩还没有拉开,巴道寒就扑了进来,一把抓住她悬挂在半空中的两个奶子。齐春芽惊慌失措地说,你做什么呢?
  巴道寒衔着她结实溜圆的奶头语无伦次地说,想死我了,好姐姐吔。
  齐春芽着急地说,向疤眼是不是在小巴山被打死了?
  巴道寒支支吾吾地说,疤眼哥哥跟樊战国上了小巴山,不晓得情况。我半路跑回来,专程看望春芽姐姐呀。
  齐春芽一把抱住他长发蓬乱的大脑壳哭着说,短命死的玄巴虫,你不晓得嘛就不要打胡乱说噻,把姐姐差点儿吓死了。
  巴道寒紧紧抱住齐春芽安慰说,洞巴山国民党军队残余和大股土匪,都没有把疤眼哥哥打死,难道小巴山几个落单的瘪三土匪,还把他打死了?
  齐春芽全身颤抖地说,他要是被土匪打死了,我怎么办呀?
  巴道寒拦腰抱起齐春芽说,他死了还好些,你就转房成了我的女人。
  听说向德亨没死,齐春芽紧张的心弦松弛下来,糊里糊涂地被巴道寒抱进了房屋,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土家人的住房功用是很讲究的,火屋是烤火、吃饭、待客的地方,房屋是主人一家睡觉、梳头的地方,灶屋是做饭、码柴、推磨的地方,仓屋是堆菜、放粮的地方,厢屋是客人安歇的地方,堂屋是祭祖、节庆以及举办重大家族活动的地方。所以,到土家做客,哪里都可以随便出入,就是房屋不能随便出入。巴道寒把浑身火燎的齐春芽按在宽大的篾巴折床上,一句话也不说,连齐春芽准备像接待缺牙巴神兵军师那样,幸福而痛苦地“哎吔”大叫一声的心理都没有调整好,就长驱直入过了长江黄河,深入到了黑山白水……
  巴道寒和齐春芽疯狂晒太阳时,向德亨和巴道烫在月亮坝激烈争论审判地富反坏右的问题,两人的意见很难统一,就是土家人说的,“两口子的尿,屙不到一个罐罐头。”向德亨坚持要先审判地富反坏右的女人和妹崽,从敌人的外围突破;巴道烫则坚持先审判地富反坏右本身,直接在他们身上打开缺口。向德亨说,田瘸子留下一堆烂婆娘、妹崽儿,姨妈一个个像狐狸精,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姨妈我就要专她们的政,革她们的命。
  巴道烫讥笑说,你驼背疤眼只有钻她们的裤裆,革她们的肚子皮。
  向德亨之所以仇恨田瘸子一家,以至于人家作古十几年了,骨头都可以敲牛皮鼓了,仍然时刻不能忘阶级仇、血泪恨,因为有三件事情让他半身不遂、终身难忘。一是烤干鱼儿成了驼背,二是听夜谱戳瞎一只眼睛,三是摸秋没得了太阳咀。早先,向德亨虽然是一个讨米叫花子,但是身体的各个零件是齐全的,各个部位也是完整的,特别是作为男人的标志,也是疯狂生长惹人喜爱的。有一次,田瘸子家的三姨太凤三娘上街买绣花针线,被向德亨带着一群讨米的叫花子看见了。大家望着她从东街甩着大奶子过来,又扭着大屁股走到西街,再从西街回到东街,看得他们连眼睛珠子都掉进了讨米破碗,人家影子早不见了,还扭着颈项打望半天。一个老叫花子舔着嘴巴说,镇上就数田瘸子家女人多,个个生得姜妇、人人长得灯放,要是睡一晚上,就是死了见阎王都值得。
  一个小叫花子说,疤眼哥,走呀,我们去把凤三娘的太阳晒了。
  人高马大的向德亨舔着皲裂的嘴皮说,怎么晒得了?
  小叫花子鄙夷地说,简单得很,在小巷子把她拦住就晒了。要不一根麻布口袋,捉到夷水勾魂柱下也行。
  向德亨讥笑说,没看见她屁股后面跟着两三名镇丁吗,肩臂上还挎着长枪。
  在诸天镇上,在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男人眼里,凤三娘是天底下第一大美人,比貂蝉、西施、玉环、昭君要风情千倍万倍。凤三娘叫王金凤,二十七八岁,大眼睛、大嘴巴、大奶子、大屁股、大脚板,再加一副蚂蚁腰杆,一看就是熟得再也不能熟的那种女人。由于一直没有生育,所以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还是原复原的生长着,像姑娘一样没有一丁点儿变化。如果硬要说身上的变化,那就是成熟多了、风情多了、耐看多了。镇上好多男人都想打她的注意、吃她的水豆腐、喝她的洗澡水,但是没有一人敢动手,因为她是镇长田瘸子的三姨太、三夫人、三婆娘,每天有镇丁跟随着、保护着、看守着。凤三娘不仅长得漂亮迷人,而且还读过私塾家学,让田瘸子喜欢得不得了,像星星一样捧在手里、像粑粑一样抱在怀里、像果果一样衔在嘴里,但是在屋里却没得地位,大婆娘二婆娘吃醋嫉恨她,四婆娘五婆娘结盟嫌弃她,一屋子的女人联手明里暗里整治她。田瘸子没得办法,只好把她安排在庄园较为偏远的荷塘边居住,夏天时节,荷叶长得像斗笠一样又大又圆,满塘的荷花开得像云彩一般又白又亮。每每这个时节,凤三娘总是开着窗户睡觉,吹凉风、闻荷香、听虫鸣,想《聊斋》里的仙狐故事。凤三娘睡觉有个特点,那就是裸睡,让身体的各个部位没有一点拘束限制。所以,凤三娘全身上下最爱疯长的是奶子和屁股,最不爱生长的是腰杆和腿胯子。
  一天夜里,月亮太大太圆了,连很远的洞巴山都看得清清楚楚,田瘸子的十亩荷塘就更加叶绿藕香、蛙鸣虫叫。向德亨叫上小兄弟向德乖说,姨妈我们去田镇长家摸秋。
  横起抹鼻涕的向德乖结巴说,摸秋秋秋,早早早呢。
  摸秋是土家人的一种祈盼子女的原始风俗,一般是已婚女人做的事情。在每年中秋晚上,悄悄去别人家的地里或者房前屋后偷摘瓜果,如果想生男娃,就偷摘硕圆的果类;如果想生女娃,就偷摘艳丽的花卉。所以,发现有人在你家地里或者房前屋后摸秋,一不能骂、二不能喊、三不能唤狗子追撵,只能“聋子的耳朵,吊起配盘;瞎子的眼睛,鼓起装相”,因为这是积德的好事。当然,而今眼目下摸秋也不光是女人的事情了,好事的男人们也“搭到铺盖发汗,趁着浑水摸鱼”,趁机去幽会心爱的女人。向德亨眨巴眼睛说,姨妈黄军、白军、红军打仗之前还要搞演习,我们摸秋就不能搞一次演习吗?
  向德乖点头说,哦哦哦。
  向德亨把小兄弟带到田家荷塘边说,我去荷塘里偷藕,姨妈你在荷塘边望风,发现有人来,就丢一个石子到荷塘,然后只管逃跑,其他的事情别管,姨妈千万不能让田瘸子那些带枪的狗腿子镇丁逮住了。向德亨说完,“扑通”一声跳进半人多深的荷塘,悄悄向凤三娘的房屋游去。
  向德亨上岸从窗户一看,果真像镇上人说的那样,凤三娘一个人赤条条地躺在宽大的水红色床铺上,黝黑的头发像一团乌云堆放在枕头上,挺拔的乳房像两只白色的兔子静静地张望等候,一双修长的手臂自然重叠地压着细嫩的小肚,两条白得亮人的大腿对着窗户,对着绿色的荷塘,对着光艳明晃的月亮。向德亨顿时全身燃烧起来、振奋起来、激情起来,顺势想从窗口爬进去,不想裤裆被窗栓挂住了。向德亨用尽力气奔扯,“咚”的一声扑在木板上,把凤三娘吓得似乎动了一下长长的腿胯子。他立即学两声猫叫,发现凤三娘像喝醉酒一样深沉地睡着,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也许风情的凤三娘正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白狐,从瓦屋飞进一个寒门家庭,飘逸俊秀的公子正在挑灯夜读。她立马摇身一变成了长衣长袖的雪白仙子,款款坐落在公子怀抱挽颈伴读、耳鬓厮磨、情语绵绵,然后双携双拥上了床铺……向德亨爬上身子的时候,她竟然没有反抗,也没有睁眼睛,只是全身水蛇一样扭动配合,鼻孔小猪儿一样“嗯嗯”欢叫。天快亮了,月亮早落土了,镇上的雾霾正在覆盖流淌,房屋里一片漆黑,向德亨翻窗走的时候,依依不舍的凤三娘从后面一把抱住他说,今晚上还来呀,公子哥哥。
  向德亨感激地说,姨妈我是个讨米叫花子,还是个边眼,不是你的公子哥哥呀。
  柔蜜的凤三娘舔着他汗泽泽的背脊说,在女人面前,皇帝和叫花子脱了裤儿一个样,风流倜傥仔和瞎麻癞疤驼也是一样,要的不是官位高、钱财多、长得好看,而是身体棒棒、零件刚刚,喊站起不会趴起、喊挺起不会弯起、喊再拗一肩不会低下小脑壳叹息。
  向德亨再一次把激情四射的凤三娘抵在荷花飘香的窗户上……
  可是,没过多久,向德亨竟然被田瘸子在屋里逮到了。那天晚上,也许向德亨和凤三娘吃的是一桌流水席,或者风味大餐,没有撤过空、没有捡过碗、没有下过席,直到天大亮还没有把一桌蒸肉扣碗、喜砂扣碗、蹄膀扣碗的酒席吃完。田瘸子进屋半天了,两个人还在床铺上“嘿哧嘿哧”地大干快上。田瘸子一烟杆脑壳扇过去,竟然把向德亨的光屁股墩扇了一条长长的血印子。向德亨惊醒过来大声骂着,姨妈哪个敢打老子,老子是诸天镇长。
  田瘸子弯着一张瓜皮老脸愤怒地说,你龟儿子睁开狗眼看看,老子才是镇长。你娃儿嫖姑娘客嫖到我屋头来了,硬是老虎头上挖土灶炖汤锅儿,胆子不小呀。老子送你去县城牢房,关死你、饿死你。不,就在我镇上的水牢里,泡死你龟儿。
  凤三娘用水红色的肚兜遮住胸脯平静地说,都给我使劲吵闹、厮打,生怕全镇的人不晓得堂堂镇长的女人被一个边眼叫花子偷了。你那二指宽的猪肝脸是夹在女人裤裆呢,还是收在男人的屁股丫?
  田瘸子想一想,凤三娘说得正确,要是女人偷一个乡长、县长,或者团长、局长,说出去他脸上也很光彩,就是偷一个大户人家风度翩翩的少爷或者白面秀才也还说得过去。而今眼目下,捉到的是一个叫花子、一个边眼儿,如果说乡村野妇凤三娘下作无耻,那么难道堂堂正正的国民党党员、县参议议员、诸天镇镇长也下作无耻吗?所以,他鼓着一双金鱼眼睛问,你们说,这件事怎么了结呢,私了还是公了?
  凤三娘眨巴着一双幸福迷人的大眼说,有钱钱交结,无钱话交结,无话棍棒交结。
  向德亨十分胆怯地说,我一个叫花子,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哪来的钱?
  田瘸子忽然不怀好意地说,我们是一个镇上的人,你是我的臣子镇民,我是你的衣食父母,什么事情不可以勾兑包容呢?这样行不,你给我做一个月的夜长工抵债,其他事情一概不追究。
  向德亨歪着脑壳问,什么样的夜长工,镇长大人?
  田瘸子拄着文明棍说,你晚上先和凤三娘晒太阳,晒完了连夜挖莲藕送到厨房。我年纪大了,什么事情都力不从心了,看到柿子张不开嘴、踩到火石挪不开腿,愧对凤三娘呀。你在做好事、帮人忙,边眼小兄弟,我得好好谢你呀。
  向德亨万分感激,人家的女人被你偷了个把月,不但不追究,反而只要求做一个月的夜长工抵债,还吃三顿饭继续晒他的女人。每天夜里,他刚刚趖下凤三娘的身子,立即穿起裤子下到半人深的荷塘里挖藕,生怕田瘸子反悔把他送官坐牢挨枪籽吃花生米。由于夜里大汗淋漓之后冷水长时间浸泡,向德亨不仅胯裆里的零件竟然越来越萎缩、越来越短小,屙尿都十分困难了,而且整个身子也干瘦猥琐成半截枯槁葛根。向德亨这才晓得,田瘸子哪是在饶恕他呀,分明是在断他老祖宗留下来的命根。可是,“识得秤来,姜早就卖完了;借得钱来,糖早就抢光了”,一切都来不及,一切都无法弥补。不久,田瘸子把风情万种的凤三娘贱卖给县城的风月楼,用田瘸子的话说是,“你喜欢千人骑万人钻的活路,我就做一件好事,满足你的心愿,成全你的梦想。”真是“后脑壳的毛发摸得到看不到,茅厕里的粪便闻得到吃不到”,凤三娘王金凤竟然在风月楼被夷水县长带走,过上了顿顿酒肉、夜夜笙歌、穿金戴银、侍女成群的富贵日子。刘邓大军解放大西南之前,她跟随县长提着皮箱、抱着珠宝躲到了台湾。据说至今还在,夫妻恩爱不减。
  可是,这样一来,向德亨和田瘸子再一次结下了生死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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