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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蓟州聚会(2)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9-30 08:21:21      字数:11895

  夕阳古观,格外安详。门口懒懒散散躺着几个乞丐,肩上都缝有钱币。金慕花心中一动,朱月心悄悄地道:“他们是丐帮的。”金慕花道:“我知道。”带着二人来到观后野地。朱月心心头一凉:“他既知道陈师叔所葬,必已来过。看来我干娘没在观内,她现在会在哪里呢?”待得望见陈勾墓牌,不由大吃一惊,之旁竟是东方求苦的坟墓,两者并立,呐呐地道:“东方师叔也死了?”
  金慕花回道:“怎么,你还不知道我东方师兄之死?”朱月心噙泪摇头,道:“我只记得那日东方师叔中了耶律大石的毒掌,静平阿姨挥泪斩下他的臂膀,总算保住了性命。两人凄然辞去,以后就再没消息。陈师叔他是给……”伴随着嘤嘤啜泣,“是给耶律大石一掌打死的。”
  “耶律大石!”金慕花愤吼一声,“啪”一掌按在王中孚肩上,道,“跪下磕头!记住了,耶律大石!西辽国主!”语毕,自己也万分纳闷,仇人竟是如此大有来头的人物。朱月心在会宁时曾听到过耶律大石建国的消息,如今早已忘却,道:“耶律大石是西辽皇帝?”金慕花道:“对!”心想不管仇人什么来头,仇是非报不可的。
  三人在坟前插香摆供,祭奠了一番。朱月心问道:“金师叔,你来了多少时日了?”金慕花道:“快半年了。你怎么一个人来的,其他人在哪里?”朱月心将这三年多来的遭遇详详细细地道来,这一番述说,直说到金乌尽没,玉兔初升。金慕花听完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道:“原本希望三年后三人在此重聚,没想到一个幽明异域,一个迟迟未到,剩下我一个孤魂野鬼。”
  朱月心道:“金师叔,我想问你个问题。”金慕花道:“说吧。”朱月心嗫嚅道:“你说我该不该和子泊好?”金慕花一怔,想了很久,无奈道:“虽然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该,可这终究是一段孽缘,我劝你还是算了吧。”却听一个冰冷的声音地说道:“有什么不该,为什么要算了?!”
  两人同时惊跳起来,一个道:“干娘!”一个道:“师姐!”就见近处一棵梧桐树上落下一个轻飘飘的瘦影,眨眼就到了跟前,细腰悬长剑,右手握拂尘,雪白的丝帚搭在略曲的左臂上。金慕花见她羽衣云履,星眼流波,颊腮边上依稀留有泪的痕迹,必是听到了一切,虽然风姿不减当年,却增添了不少风霜之色,内心一阵歉疚,怜意大起,举手往她肩头按落,道:“师姐这些年来……”
  侯吐艳莲步微移,轻描淡写地避开了这一按。金慕花原只欲图亲近,却见对方竟似身具上乘武功,既惊且喜,复怀敬意,道:“师姐你……”侯吐艳冷冷地道:“我早已是陈家的人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敢无礼。这些年来老毛病倒是没改,若不是念在一路上对我女儿规规矩矩,早打你个半死!”拂尘一甩,击在先前栖身的梧桐树上。巨响震天,那树应声而倒。
  三人惊骇过面,金慕花拱手道贺:“恭喜恭喜,师姐你居然学会了崆峒绝技‘浮云流水’!”侯吐艳凄然道:“不学上乘武功又怎能为夫报仇。我迟到了半年并非因为怕见你,而是远赴西域未能及时赶回。”金慕花知她赴西域正是为了寻杀仇人,道:“怎样?”侯吐艳道:“他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他。但是他手下人多,我险些命丧皇宫,带去的崆峒弟子也无一生还。”见金慕花面带疑惑,又道,“三年前我已经是崆峒掌门了。”金慕花道:“我孤陋寡闻,倒是不知。”
  侯吐艳伸臂搂过朱月心,道:“月心乖,越长越俊俏了。有什么心事和干娘讲,干娘与你做主,管它什么狗屁世俗礼仪、祖宗规矩!”王中孚突然插道:“师伯虽然与恶人仇深似海,但为了一己私怨而枉送了许多弟子的性命,委实不该。”金慕花忙道:“住口!怎敢对师伯无礼,还不叩头认错!”王中孚坦然下跪,正要磕头。侯吐艳斜睨着他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挺有仁心的。”拂尘突扬,往他左肩拍落。
  金慕花见帚中夹带劲风,这一拍若拍实了,非拍散了架不可,道声“慢来”,伸手向柄上抓去。侯吐艳臂膊一抖,金慕花这一抓便即抓空,尘帚搭住了王中孚的右肩。金慕花大惊失色,却见落处甚轻,徒弟兀自无恙,道:“师姐!”侯吐艳道:“我已非龙门派中人,不是你师姐,你也不是我师弟。这小子更非我师侄,不必行此大礼。”一股内劲传了过去。王中孚只觉重压之下如扛大山,赶紧暗运玄功相抗,奋力上顶。侯吐艳笑道:“起来吧!”拂尘倏撤,反方向掷出。王中孚陡然失阻,登时跳了起来,有四尺多高,心中一喜:“我若照刚才这般运力,只消慢慢熟练,由熟而快,便可像姐姐那样跃过柜台了!”却听远处有人叫得两声,再无声响。
  金慕花快步赶过墙角,只见一胖一瘦两个叫化正捂住了胸口,惶惶而立,看来是双双被拂尘击中,又痛又怕,想走却没胆。这一来,他对他师姐的武功更为佩服,自己不曾发现有人在旁窥听,她却发觉了,正要开口询问二丐所为何来,侯吐艳已悄无声息地到了他的身旁。金慕花更吃一惊,心道:“师姐背后取我性命,当真易如反掌。嘿嘿,她虽然现在冰冷不容侵犯,却又如何舍得取我性命。”
  侯吐艳厉声喝问:“你二人鬼鬼祟祟的做什么?”翻腕探掌,五指戟张。二丐面色骤改,齐退一步,却见地上拂尘应风而起,到了她的手里,才知这凭空一抓,乃为兵器而非肉躯,心跳渐平。两人都骇其武功,对望了一眼。胖丐递上一封信,郎声道:“敝帮少帮主陈敬请拜上。”
  侯吐艳取过拆阅,边看边道:“你们丐帮不是好几年没有帮主了么,怎么突然冒出一个陈纲来?”胖丐道:“迫在眉睫,怠慢不得。”侯吐艳已然阅毕,冷笑一声,道:“金欲南征,果然不能再窝里斗了。”胖丐面现惭色,瘦丐忙道:“还望侯女侠以我大宋千万百姓为重,务请联结天下各门各派的全真道会武之士,最好连正一道、太乙道也一起联了,依信上所言行事。”
  侯吐艳目光冷冷地扫过,道:“我为什么要牺牲门下弟子给大宋官家卖命。我的弟子都是我辛辛苦苦教导出来的,另有它用。”说着将信随手掼在地上。二丐均有怒色,却不敢发作。胖丐道:“那我们只有去请龙门派诸位高贤了。”侯吐艳道:“怎么,想找贫道的恩师来施压?”
  瘦丐忙道:“岂敢。只因中原武术,现以少林、全真为鼎盛。但自我大宋以来,道盛于佛,当今天子更是以道君皇帝自称。天下全真道士远多于禅宗僧侣,其中尤以崆峒、龙门为魁。但龙门派武学耆宿虽然不少,门下弟子却不如你们崆峒多。崆峒派尽管三年前濒临覆灭,但自侯女侠执掌以来,好不兴旺。据我丐帮弟子明察暗访,总数当不在万人之下,快要赶过我们叫花子啦!”
  侯吐艳心想:“崆峒虽然由我执掌,出面主外的都是叶善,江湖上鲜有人知,这帮叫化果然消息灵通。”当下道,“那又怎样?”瘦丐道:“比武较艺,偷盗行刺,靠的是身怀绝技的能人奇士。行军打仗,抵抗外魔,则要众志成城,务须人多火焰高。但凭少数耆宿高手是不济事的。”
  侯吐艳心头一震,瘦丐的话无意中触动了她的心事。这半年里,她两度前往西辽行刺耶律大石不成,关键就在门下弟子固多,却无一二杰出。她年事尚低,本身武学底蕴不深,凭着一股狠劲练成了崆峒绝学浮云流水,教导起弟子来却不得要领,加之重仇在身,急于求成,弟子中稍有练得不得法的,往往打骂兼施而非循循善诱,便是资质聪颖之辈也被误了,即便要想出一个有如叶善之类的,也是不成。
  胖丐接道:“所以我们先来和侯掌门计议,侯掌门不肯,我们只能去和龙门派许、丘二位真人商榷。但是龙门派弟子微寡,倘若一时聚集不了足够多的人,怎能抵挡数以万计的金兵。”侯吐艳道:“锋沉派门下弟子也为数可观,只怕不在你们丐帮之下,为什么不去请何掌门共事?”
  二丐相顾语塞,瘦丐道:“我二人在帮中地位低下,只管送信,至于为什么不如侯掌门所言,却不知晓。”侯吐艳微笑了一下,突然拂尘挥出,扫在了道观的墙上。只听墙内传出一记闷哼,接着跳出一个人来。那人落地之后,一跟镔铁钢棍撑住身子,嘴角挂着血渍,显然已为拂尘的劲力隔墙所伤,兀自竖起大拇指赞道:“好功夫!好耳力!”
  侯吐艳已自他这一撑听出棍乃空心,上下一打量,只见灰发白眉,破衣敝履,肩上大钱两枚,模样甚是苍老,立时便想起一个人来,见二丐已向躬身行礼,齐声道:“弟子参见谷长老!”心道:“果然是丐帮管德长老。”身旁金慕花双眼已布满血丝,含怒欲喷,突然发一声吼:“谷逢春,我等你半年了!”刷地长剑甩出,当胸刺去。
  谷逢春微惊,钢棍一隔,道:“阁下是谁?”金慕花道:“龙门派金慕花!”又是一剑,剑尖疾点面门。谷逢春二度挡开,道:“老朽率帮下弟子到此,正是为了求见尊师。哪里得罪了道长,还请‘小天龙’示下。”金慕花涨红了脸不置言辞,只是一剑接一剑地劈刺削砍,霎时递了七八招,招招狠辣至极。
  侯吐艳微微一笑,已然瞧出端倪,拂尘落处,缠住了剑棍,道:“师弟,人家带伤与你相斗,尚不多让。你这仇,只怕今生今世也报不成了。”两人只觉兵器倏然沉重,再也使动不得。谷逢春眼中精光大盛,道:“对对,‘小天龙’金慕花,姓金。好啊好啊,老子死了,小子报仇来了!”
  侯吐艳撤回拂尘,谷逢春钢棍一顿,咳了几声,抹去嘴边血渍,道:“你爹爹当年为富不仁,老朽以诈对诈,坏了他的生意,教他倾家荡产。可惜老朽当时年轻,未顾后果,事后又没妥善安置他的家人,以致祸害无辜,惭愧至今。你想报仇,尽管动手便是!”竟然撒手弃棍,挺胸就死。
  金慕花一证,肃然起敬,道:“若非父仇不共戴天,今日原可善罢!”一招“长风破浪”,对准胸腹劈刺过去。却见对方周围突然多了三个人出来,竟都是肩逢两枚大钱,长老一级的人物,同时只觉腕处一紧,已被握住,侧首见出手阻止自己的竟是徒弟王中孚,道:“师父,金兵即日南下,当以黎民社稷为重,先置私人恩怨于一旁。”顿时一愕,心想:“话虽不错,却顾不得了!”再要击刺,见那三人都纷纷竖指夸赞,相形之下,自己反倒显得德亏行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面色难看,缓缓收刃。
  身后侯吐艳冷冷地道:“大丈夫要报仇便报仇,婆婆妈妈,犹豫不决,算什么男人。师弟,你下不了手,我替你下手怎样?”拂尘甩处,白帚绽如瀑布。后来的三丐见她这一拍刚柔并具,势力所及竟是要将四人一举击毙,齐举兵刃望空捣去,虽然勉强承受住了,却也震得眼前一片模糊,两耳嗡嗡。
  侯吐艳道:“素闻丐帮四大长老威名,今日一睹,果然不凡。三人合力挡我这一帚,居然兵刃不脱手。”谷逢春向三人道:“这位仙姑是崆峒派现任掌门,原先蓟州九龙中的‘承天龙’侯女侠,和姓金的本是同门。现下二人合力,凭你我四人是抵敌不住的。我今日一死原是因该,三位兄弟千万不要为了我白白搭上性命。”
  管功长老独孤鸣道:“你我四人这几年来争夺帮主之位,伤了和气,但要看着谷老兄你白白丧命,却是万万不能。”管刑长老齐连田、管钱长老铁胆生齐声道是。谷逢春忙道:“不,不!大事在迫,不可为我多有损伤。死我一人不打紧,你们三人也都赔在这里,帮主年少,谁来统领数万丐帮兄弟抵挡东路金兵。”
  侯吐艳冷然道:“金人自有大宋官兵抵挡,要你们这群叫花子操什么心。”谷逢春道:“女侠有所不知,我大宋官兵本就不是塞北虎狼之师的对手,但若积极准备,以逸待劳,以多防少,也尽可抵御。怎奈昏君无道,奸臣弄权,只管抱着那张墨干纸黄的《海上之盟》沾沾自喜,沉醉于收复燕云的往事美梦之中,一边粉饰太平,一边穷奢极侈,士卒卸甲,武备废弛,哪里想到金人正虎视眈眈,窥我中原大好河山。一旦战事突起,必然仓促无措,虽不至一败涂地,丢城失邑在所难免。届时国土沦于外族铁蹄之下,受苦的还不是老百姓。唯今之计只有遍请武林同道权作抵抗,只盼狼烟起后与金兵周旋一阵,有待朝廷警醒。咳,咳,也盼侯掌门以天下苍生为重,别要像锋沉派那个姓何的,气量狭小,妇人肚肠。”
  侯吐艳瞥了胖瘦二丐一眼,道:“原来你们已经找过锋沉派了,想来人家是不肯了。她既不肯,我为什么要出手相帮。我本就是女人,妇人肚肠。”三丐听谷逢春话中带咳,始知事前已经受伤。其中管功长老独孤鸣性子最急,平日负责传授弟子武功,一根空心铁管粗细长短与乞丐讨饭用的竹杖无异,擅长点穴,当下喝骂道:“姓侯的,你不顾社稷大局,便是禽兽不如!”铁管飕地点出,指处正是要穴“鸠尾”。
  侯吐艳轻描淡写地闪身避开,拂尘起处,正欲拿他的兵刃,却见朱月心已拦在中间,抓住了铁管,道:“有事好好商量,你骂我干娘做什么?!若不是看在你们丐帮曾救过我们,早跌你十个八个跟斗了!”独孤鸣集中心思对付侯吐艳,没提防她,突然间兵刃被一个十八九岁的后辈少女抓住,登觉无光,想以内力震脱其手,却怕她娇躯难以承受,一时呆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齐连田和铁胆生则相顾一笑,铁胆生道:“今日之事或许有望。”正待发话,谷逢春已自先道:“锋沉派不肯,也是有其原因的。当年方腊以食菜事魔教揭竿而起,手下多为该派弟子。他们与朝廷结怨已深,袖手旁观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未免太不晓大义了。然而女侠所领之崆峒,与朝廷并无过结,还望以大局为重。咳,咳……”齐连田道:“谷兄暂且休息少言,待我与她理论。”朱月心道:“正该好好理论,别要动粗骂人。”放脱了手。独孤鸣始脱尴尬,齐连田郎声道:“汝州城外,大雨滂沱。江上扁舟,落水番僧。”
  其时侯吐艳性情所致,容颜有改,朱月心身貌较之数年前更是大异。齐铁二人一时没有认出,侯吐艳却早已认出了二人,只是生怕二人以往事为由,迫她以门下弟子协助抗金,是故不提,今见朱月心无意间道破,齐连田立予暗示,心想抵赖是不成了,索性抢先道:“承蒙关照,不胜感激。贫道这就赶回崆峒,调拨门下弟子五百名,供四位长老驱使。”
  铁胆生失声叫道:“什么,五百名!如何足数!”侯吐艳道:“当年汝州城外,贵帮出动的叫花子可连一百都没有,便算上官兵,也不过两百吧。我这五百之数,已是双倍报还,两位还有何不满意的?”铁胆生一声“你”,气得说不上话来。侯吐艳道:“金兵即刻南下,我得立即赶回西北。各位,告辞了。”
  金慕花道:“师姐,你去西北做什么,难道又要去刺杀耶律大石?”侯吐艳道:“近日我已将门派由汝州崆峒山迁至西北六盘山崆峒仙境。师弟,月心,咱们好久不见了,你们随我去不?”金慕花满含怜惜地道:“西北可是苦地方,好好的迁到那里做什么。”侯吐艳道:“我要为夫报仇,自然要离西辽近一些,便如本派于唐代为了方便争霸武林,自西北崆峒迁至河南中州之地一般。可惜中间隔着西夏,我是再也无法迁远了。”
  金慕花道:“报仇也用不了上万弟子,你就多派几千人给丐帮吧。等外敌去了,我和月心陪你一起远赴西域给陈师弟报仇,好不好?”侯吐艳俏脸一沉,道:“我不要!我要凭一己之力为他报仇!”金慕花道:“他是你的丈夫,也是我的师弟。”朱月心道:“也是我的师叔,还有干爹、大哥哥。”
  当年陈勾临死之际,侯吐艳亲耳听着朱月心叫他干爹和哥哥,如今旧词重温,心田一阵凄楚奔涌上来,登时目眶湿润。她已是一派之掌,不愿当着众人的面悲泪流淌,道:“既然你们不愿随往,我先走了。”惶然间辨错了方向,急行数步,看见了碑文,扑在坟头痛哭起来。
  这时金慕花方知他师姐表面上冷峻刚毅,实则内心比三年前更为脆弱。他和朱月心、王中孚来到她身后,蹲下身试着握住她的手,见并不抗拒,揽在怀里柔声抚慰。聆哭片刻,金慕花突然将她的身子一摇,道:“你已经知道东方师弟死了?”侯吐艳点点头,道:“都是我不好!”扑向坟头。金慕花将她抱住,厉声摇问:“究竟怎么回事!”侯吐艳只是不断地哭诉那句“都是我不好”,别的什么也不说。
  金慕花连问数遍未果,忽见身边多了一个黄影,循身上望,竟是东方求苦之妻平衣萍,现已重作尼姑打扮,霍地站起,激动得一时语为之塞,定了定神方自问道:“我师兄如何死的,还请平女侠详告。”平衣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尼法号静平。”金慕花一怔,随即道:“还请静平师太详告。”
  静平淡淡地道:“大约在两年半以前,我和他还有公孙道长离开华山来到燕京,为的是行刺北辽大将耶律大石……”金慕花道:“陈师弟之死在下已然尽知,盼告我东方师兄断臂后的遭遇。”静平仍旧淡淡地说道:“那么当是在两年之前。我和东方道长回到龙剑观,他因武功尽废,心情极糟,却也清淡度日,安然无事。过了一段时日,侯道长带着七名崆峒弟子也来了。东方道长武功虽失,但武学道理、招式心法依然记着。那七名弟子遇有难处,常向他求教。他十分乐意指点,心情也就日渐好转。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异常痛苦地对我说:‘衣萍啊,你看他们,每天都在进步,而我呢,废人一个。’就从那天起,他的情况便急转直下,沉默寡言,郁闷终日,身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那七名弟子再去向他请教,他不是勃然狂怒便是失声痛哭。就这么半疯半癫地过了三个多月,唉!阿弥陀佛。”
  忽听有人喝道:“静平,你既重入为师门墙,怎还斩不断情丝,看不破红尘,净说这些俗事!”这声音尖锐苍厉,说话人显然尚在远处,却又清晰无比,足见功力之深。金慕花已知是谁,亦以内功传声道:“是秋风师太么?不知来敝观有何见教?”话音甫落,秋风师太已落在静平跟前,又是一番斥责。静平垂首恭聆,唯唯称是。
  金慕花心中奎怒:“我与她说话,你厉声叱责。我向你问好,你半句不理。可还当我是此间主人么!”念在她是前辈,一时不与计较,转而去安慰侯吐艳。侯吐艳依旧哭哭啼啼,金慕花劝了半天,才得扶她起来,却见秋风师太门下众徒静芸、静菊、静黎、静霞、静慧、静韵都已来到,另有数十名第三代弟子,她本人则在和丐帮四老交谈。
  只听谷逢春道:“秋风师太忠义为怀,筹谋抗金大事,不请自来,老朽代帮中数万弟子先行谢过了。”秋风师太长眉微动,笑道:“老尼此番来也说不上什么忠义为怀,一则我佛慈悲,怎忍看我大宋生灵涂炭,二则为了点私仇。素闻丐帮消息灵通,可曾打探到鞑子的军情没有?”金慕花见她如此性急,暗暗纳罕:“这老尼平素极少过问国事,处处只为自己门派着想,怎的今天一反常态?”
  齐连田道:“本来要等敝帮新任帮主到了再从长计议,贵客促至,先说给师太听听也无妨。今年三月初六,我丐帮塞外分舵刺探得金国军情,说是金朝皇帝完颜吴乞买仿我大宋枢密院制建立元帅府制,以完颜斜也为都元帅,以西京大同府为西元帅府,任移赉勃极烈完颜粘罕为左副元帅,坐拥精兵十万,以南京卢龙为都统府,命二太子完颜斡里不为都统,也是拥兵十万。我大宋地方厢军,以陕西军和燕山府的常胜军最为精锐,金朝狗皇帝将元帅府和都统府分别对准了陕西和燕山府,还能有什么企图。”
  铁胆生道:“不错,金国改革军事,设立元帅府和都统府正是对外用兵的迹象。如今辽已灭,西辽相隔万里,此举不是针对西夏就是针对我们大宋。若是针对西夏,云中一个元帅府就够了,何必再在平州设立都统府。平州离西夏那么远,还能西援不成。东西二府,摆明了是成钳击之势,针对我们大宋。”
  谷逢春道:“本来这么大的事,我们丐帮是不敢独谋的,原意与崆峒、龙门二派的掌门人共商大计。可是崆峒侯仙姑以及龙门诸位高士侠踪无定,敝帮纵然耳目众多,一时也打探不着。眼看事情紧急,只能先行云集燕云,以防东路斡里不突然发难,因想龙剑观是龙门派圣地,或许能碰到一二派中高贤,于是就约定帮中兄弟在此聚会。果然上天有意,与这位金道长不期而遇。”
  秋风师太见谷逢春话尽处掌指金慕花,乃有意引见,只得微一欠身,单掌为礼。金慕花双手合十,还了一揖。两人都是脸上皮肉略动一下,互不言语。谷逢春见侯吐艳哭得面红耳赤,也就不提她。金慕花则道:“谷长老侠义为怀,心系国运兴衰。金某岂能不识大体,再于江南柳庄倾家荡产一事上纠缠不清,当即刻通知本派诸位师尊和师兄弟。只是不知谷长老凭什么推断,东路斡里不会突然发难,西路粘罕却动之于后。”
  秋风等自然听不懂什么江南柳庄云云,谷逢春起先也是一阵惊讶,旋即明白:“你既愿意先公后私,再好不过。日后了结,老朽仅限于自保,永不伤你半根毫发,只等你将我这老骨头剁碎了为止。嘿嘿,我这把老骨头还未必轮得到你剁哩!”道:“向闻金人凶悍,老朽万一死在鞑子刀下,江南柳庄一事还请道长多多担待。”金慕花一怔,道:“这个自然。”
  秋风道:“谷长老,斡不里为何会先动,还请速示。”金慕花见她急问之下误将斡里不说成了斡不里,暗暗好笑,心道:“老尼当真反常。”却听谷逢春道:“金国皇帝任了一名都元帅,一名左副元帅,却不任一个右副元帅,西京设一个西元帅府由左副元帅坐镇,东边却又设了一个南京都统府,这些极不对称的设置难道不很反常吗?”
  金慕花拍手高呼:“反常啊反常,非常反常!”谷逢春心想你即便附我和也不用如此高声呐喊,继续道:“的确很反常。你们道是为什么?”秋风跟问:“为什么?”金慕花顺其言道:“反常!”听来便似“为什么反常”。
  谷逢春道:“两年前金人将燕京交还给我们大宋,事先将城中居民、工匠、商贩乃至娼妓、优伶、戏子尽数掠走,库存金银绢帛也搬运得半点不剩,又得了我们大宋许多好处,诸如代税钱、犒军费之类,却也十分不舍。想这燕京为辽经营了许多年,当时物资人材虽然空了,规模犹在,何况地当要冲,自古兵家必争,鞑子当年得之便欲继辽之后以为南京,却不得不交给我们大宋成为了燕山府。燕山府经过我们大宋两年的治理,自然又已繁华,鞑子东路南进,非先取之不可。”
  金慕花道:“这个自然。”秋风道:“却又如何?”谷逢春道:“你们想想,金国狗皇帝在西京设了西元帅府,却只在卢龙设一个都统府,而非东元帅府,为的是什么?”朱月心听已良久,这时抢道:“自然是再设一个东元帅府,任一个右副元帅。这个右副元帅,想来就是斡里不了。嘻嘻,粘罕和斡里不我都认识,他们的模样和脾气我可都不喜欢。”
  丐帮四老和秋风师徒只道她所谓的认识不过看见过而已,决计想不到眼前这俊俏少女就是刚从金之首府会宁一路南来的平西公主。齐连田道:“姑娘想必近来到过塞北,可知鞑子的虚实动向?”朱月心道:“我只知道他们的公主、驸马都成亲了,好不热闹。”铁胆生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消息?”朱月心摇摇头道:“不知道。”
  谷逢春道:“狗皇帝当然要再设一个东元帅府,任一个右副元帅,而且这个右副元帅多半就是二太子斡里不。可是他为什么要先设都统府,而不将东西二府一起都设了,令左右两个副元帅齐了呢?”朱月心又抢道:“是啊,陛下这不是多此一举吗?要设就设,怎么婆婆妈妈的。”
  谷逢春道:“金国皇帝既然有意犯境,我们身为大宋子民没有必要再尊称他为什么陛下,便是叫声皇帝也客气了,应该叫鞑子皇帝、狗皇帝才对。这个狗皇帝可不是婆婆妈妈,此举更非多余。他是要等斡里不以都统之身先行攻占了燕山府,然后定燕山府为西元帅府,方任斡里不为右副元帅。试想卢龙是什么地方,怎能与昔日辽之燕京、西京相比,东元帅府设在卢龙,将来克燕山府而不迁,未免东西失衡。他这样做一是为了避免元帅府设在卢龙之后迁起来麻烦,二是为了激励部下。须知郭药师的常胜军总数已达三十万,那狗皇帝也无必胜之算。”
  秋风道:“是啊,谷老英雄高见。如此看来,金军南下必是斡里不先攻取燕山府,然后西京、燕京两路同出,履我中原国土。”谷逢春道:“正是。”朱月心道:“我下午自平州奔到这里,怎不见边境上双方有任何动静。金人来宋,宋人往金,毫无限制,连盘查都没有。”独孤鸣道:“这正是金人狡狯之处,动而示我不动。金人没有动静是假没动静,我大宋官家不见动静是真没动静,没防备。”
  秋风又道:“谷老英雄,可还知道些什么消息,一起说来大家参详。譬如,金人东西两路除了元帅外,还有别的什么首脑人物。”谷逢春道:“西路有个完颜希尹,是粘罕的得力助手,与他一般的足智多谋。东路有四太子完颜兀术辅佐他兄长斡里不,此人马上能冲锋陷阵,帐中能运筹帷幄,勇略俱佳,老谋深算尚逊于粘罕,却已不在斡里不之下,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秋风微一沉吟,道:“听说还有两个国师,都是武林高手,殊非易与。”谷逢春道:“不错,这两个国事嘛,其实本都是我们汉人。一个是昔日五台山文殊院的方丈智明,武功智计都很了得。另一个,唉。”金慕花道:“另一个便是贫道的师弟,‘玉白龙’金昊天。本来他投身金营是为了助其灭辽,说来也是件好事,可如今若要携金兵蹂躏故邦同胞,便是天地不容。贫道纵与同门,见了面也决不下手容情。”
  谷逢春道:“金道长公而忘私,大义凛然,老朽佩服。”秋风道:“金国蕃狗有那两个汉奸助阵,自然如虎添翼,想必也是一东一西了。”谷逢春道:“多半是这样。不过军机密要殊难打听,这两人到底谁东谁西,暂未探得。”金慕花心道:“老尼原来是为了找那智明的晦气,怪不得这样积极。”
  这时只听观内声响大作,想是有什么重要人物来到。铁胆生道:“定是敝帮帮主到了,大家请进观商量。”齐连田道:“或许是龙门高贤,亦未可知。”谷逢春道:“金道长是此间东道,我们丐帮不请自来,又擅做主张,喧宾夺主,还望海涵。”金慕花道:“大事在急,何分宾主。大家一起共商抗金大计,里边请。”
  一行人入观上殿,只见已聚集得数百乞丐,除了正中一人肩上缝了三枚大钱外,其余的都是肩缝三枚小钱。四老先齐身参见了正中那人,口呼帮主,再将旁人依次引见。那人便是丐帮前任帮主陈广之子陈纲,四老争位一时没有结果,又缝金兵即将南下,只得暂立他为帮主,以作权宜。
  朱月心依稀认得此人,只是现在额头上一大片皮肉外翻,面貌极可怖,吓得惊叫一声,躲到侯吐艳背后。齐连田趁势道:“侯道长,咱们少帮主当年被那凶恶藏僧一竿子戳在眉心,险些丧命,容貌有损,惊了仙驾,还望恕罪。”侯吐艳刚刚哭罢,双眼浮肿,瞪了他一眼,道:“再予你五百弟子好了。”话音含混,悲伤未脱。
  那边陈纲向三老说道:“本帮各大小分舵三百十四处,弟子三万四千六百二十二名尽集蓟州城外,分散于各村落小镇,由各舵舵主约束。现各分舵副舵主已齐集殿上,有请四位长老示下。”金慕花瞧着别扭,忽地恍然,心道:“他是四老暂时立的傀儡,等应付了金兵,帮主之位还得大争一场。”
  谷逢春转身轻问:“尊师现在何处?”金慕花道:“当在华山,却非定然。”谷逢春吩咐胖瘦二丐道:“你们携信前往,恳请诸位高士纠合武林同道抵御西路金兵。最好是在雁门关设伏,那里地势险峻,却不必来此了。”金慕花忙道:“不劳两位,贫道亲自前往便是。”谷逢春谢了一句,道:“不过咱们这群叫花子在这里玷污了清静圣地,再没个主人出来主持,未免太不成体统。我看金道长还是留下来聊尽地主之仪,至于跋涉之苦,就让帮中兄弟代劳好了。”金慕花道:“如此有劳两位丐兄了。”胖丐道:“好说。”
  二丐一走,谷逢春便高声说道:“女真虎狼欲图进犯中原,已非抗辽时之盟友。但朝廷无知,未能警觉,置黎民社稷于危难。想我丐帮众弟兄本非劳作之人,平日吃用无不来自百姓施舍。今百姓有难,国家濒危,我等高举义旗,抵抗外魔,乃分内之事,义不容辞,须人人奋勇,个个向前!”
  群丐跟着呼喝了一阵,随即肃静。谷逢春接着道:“敌虽将至,却也没有定时。帮中兄弟尽集于此,数万之众,耗费甚巨,须恪守帮规,一概吃用,或以钱购买,或照常乞讨,不得如匪帮强盗一般窃夺豪抢,骚扰百姓。”耳听又是一阵呼应起而复平,续道,“我和三位长老日前剿灭了几伙江洋大盗,得了几笔颇为丰厚的不义之财,又效仿昔日梁山好汉,劫了一回生辰纲,亦获甚多。现由各分舵副舵主按舵中人数到帮主那里领取助资,每位兄弟白银半两。”金慕花心道:“帮主专管财务,果然傀儡。”
  众丐领银子时,四老皆愁眉深锁。铁胆生道:“每人五钱银子,能过得几日。”齐连田道:“数万兄弟日夜乞讨,用不了几天,蓟州老百姓就都要拒绝解囊了。”谷逢春道:“须想法子筹措银两,要不和当地官府商量商量。”独孤鸣道:“呸,官老爷若可怜咱们,天下还有叫花子么。我看咱们还是到处端掉些盗贼窝,弄些银两来。”谷逢春道:“金兵不日南下,我等四处乱跑,紧急时如何应付。”铁胆生道:“何况靠这笨办法也济不了甚事,没看咱们几场拼杀弄来的,一人五钱,嘿嘿,全没了。”
  金慕花在旁听有一阵,道:“贫道在城内有家当铺,能卖几千两银子。区区之数,聊尽绵薄。”四老一齐致谢,又见王中孚取出两张银票相赠,共一千五百两,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朱月心犹豫了一下,将那颗北珠赠了。那边秋风一行过来,递上香火钱,共银一百四十两。金慕花目示侯吐艳,她道:“你若拿我的银子去吃喝嫖赌我便给了,去送给叫花子,我偏不给。”四老并不介意,但金慕花甚觉尴尬,自我解嘲道:“我吃喝是会的,嫖赌却从何谈起。”
  王中孚道:“师父,这些加起来还不及五千两银子。我有个主意,却委屈了师父。”金慕花道:“快快说来,便是千万个委屈也受了。”王中孚道:“师父写一封信给我爹爹,自称和歹人是一路的,扣了我做人质,需纹银十万两赎还。”四老齐声叫道:“这怎么可以!”都说使不得。
  朱月心道:“你这孩子,怎么串通外人坑自己的爹爹。”王中孚道:“各位有所不知,我爹爹为富不仁,所来钱财多非正经,我很替他难过,现用他的不义之财相助各位的义举,实是为他减轻罪孽。谷长老前辈,哪一天我爹爹撞在你手里,只盼您老念在今天的事上,莫要与他为难。”谷逢春和金慕花听了,相顾怔然,各怀异慨。三老俱起敬意,又谢又赞,都很过意不去,但想大事要紧,终于受了这份人情。
  是夜散会,金慕花匆忙书信,叫一丐帮弟子送往咸阳。那丐帮弟子换成山寨喽罗打扮,借了朱月心的汗血马,飞驰而去,不到半月,便即赶回复命,没口子称赞宝马的好处。又过得几日,侯吐艳门下的弟子也来了,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人。只是那十万两白银迟迟未到,想来为数之巨,一时筹措不齐,抑或巨款与儿子的性命,取舍难决。
  四老因是飞来横财,得之与否倒也不甚挂怀。铁胆生和独孤鸣担心王中孚家人前去报官,到时不免多惹麻烦,有碍抗金大事。谷逢春道:“郭药师自降我大宋以来,以燕云为凭,对朝廷向不恭顺。昏君暗弱,群臣怕事,生怕燕云新得,人心不稳,处处迁就忍让。西北州官胆子再大,也不敢过问这里的事。”二人听了,这才放心。
  齐连田道:“不管银子送不送来,王小公子侠义为怀,正是我辈中人,瞧在他这分心意上,须有回报才是。可惜我们一群叫花子,没有什么可以答谢人家的。”谷逢春已明其意,笑道:“叫花子别的没有,一身臭功夫,倒也打得歹人,踢得恶狗,顶点皮毛用处。”铁独二人登称心意,双双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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