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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09-28 19:24:47      字数:10599

  19
  60人民公社掀起了空前的改名热潮。但是,改名也有限,全公社十来万人,姓氏只有那么几个,都来卫东、卫青、卫彪,或者红东、红青、红彪,是顾及不过来的,几乎在一个生产小队都有同名同姓的人,根本无法区别。不过,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大家开动脑筋、集中智慧、群策群力,想出了更好的办法,即保持名字历史的、家族的基本原型,只作部分修改。比如覃维修,改成覃反修,只改中间一个字就行了;如果有两个同名的人,一个叫覃反修,一个叫覃反修二。田昭美也一样,一个叫田反美,一个叫田反美二,或者叫田反美三。同样向富贵,一个叫向抗日,一个叫向抗日二,或者叫向抗日十三。但是,人们还是记不住,上午改下午忘记,男人改女人忘记,大人改孩子忘记,就是巴道寒、向德亨和齐春芽改为巴卫东、向卫彪、齐红青,他们自己都没记住。全公社人见面喊不出名字,回到了没有姓氏名字的原始部落社会,一律喊喂,一路喊喂:喂,哪里去?喂,吃饭没有?喂,上床睡觉……所以,没过多久,改名风潮就在巴道寒日理万机的繁忙工作中,无声无息地寿终正寝了,成为诸天最短命的一段文化历史笑料。唯一文化成果是60人民公社,因为牌子挂起的、章子摆起的、旗子插起的、横幅拉起的,渐渐被人们接受,取代了呼叫几千年的诸天镇和诸天公社。
  巴道寒一天到晚想着革命高潮,想着他的60人民公社名扬四海,被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江青同志知道,被天下所有革命战士知道,因而必须干出几件大事来。他在一张纸上反复勾画、潜心琢磨,寻找革命运动的最新突破口,是烧毁比利时教堂呢,还是捣毁诸天寺,或是炸毁覃氏地王城、田氏冥王府,抑或是掀掉渡口风雨亭、勾魂柱、樊家牌坊、齐家碑屋?最后,他重重地写下四个字,覃氏地王城。
  覃氏是和廪君一起进入武陵最早先民之一,加之后来从中原、东部迁徙而来的覃氏,共同组成了武陵最兴旺的家族,用辛劳和汗水甚至鲜血创造了辉煌的土家建筑文化和民俗文化,成为武陵土家一颗最璀璨的明珠。土家人轻生重死、薄活厚葬、数典祭祖,家家立墓碑、族族圈墓地、代代相传袭。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而土家人三十就知天命了。所以,土家人只要三十岁生日一过,就开始准备寿木(棺木)、福地(墓地)、旌刻(碑刻)事宜,晓得人的生命有限,没有“千岁千岁千千岁”,更没有“万岁万岁万万岁”。死亡是迟早的事情,新陈代谢是天道是自然规律,任何人都改变不了,所以不如早准备、早面对、早安排。还有的坐活人夜,人还没有死就坐夜,打锣鼓炸鞭炮,唱孝歌跳丧舞,摆大席做道场,亲眼观看子孙们礼拜祭丧、号啕哭灵。就是现在,有的地方还保持着这种坐活人夜的风俗。
  一般家族,叫墓地、坟地、碑屋、冥屋都有,只有覃氏叫地王城,可见势力之显赫、墓群之众多、碑刻之丰富。加之诸天距离世界鬼城丰都不远,烟熏火烤、耳闻目染、时日教化,因而冥文化更加丰富多彩,简直是一个碑林如笋的王国,碑联奇妙的世界,冥文堆积的小朝廷。覃氏地王城以圆熟的花儿岭为依托,以秀美环抱的夷水为暗水,以高大逶迤的小巴山为向山,葬下第一座高九尺、宽六尺、长一丈二尺的石砌大墓。墓前树立五厢抱拱碑石,雕龙画凤、摆手摇冠、飞檐走石、雄伟壮丽。碑壁篆书阴刻“始祖覃公讳怀之墓”几个碗口粗的大字,墓柱篆书“龙真穴正千代盛,水秀砂明万年青”一副阳刻对联。距离墓碑五尺,是几块大理石文字墙,隶书记载了覃氏家族流源、迁徙、发展、兴旺的艰辛历程。
  覃氏墓地以覃怀公墓为起始点,成扇形向坡下渐次缓慢展开,分为王侯墓、将军墓、仕官墓、黎民墓四大区域。区域四周有坚固石墙,圈围着墓区内成千上万座覃氏亡人,防止外姓人进入和牛踩马踏羊拉粪,打扰覃氏亡人安寝美梦。在整个墓区,尤以黎民墓区规模最广大,葬式最简单,多以令牌碑为主,即一块光光的石碑,简单地记载死者生平和子孙名字;还有的连令牌碑都没有,只是一个黄泥巴土堆子,不晓得死者是谁,显然是覃氏最穷困人家的墓地。不过,在墓区的入口处,耸立一架三丈高的大理石牌楼,阴刻“覃氏地王城”几个箩筐大字,楼柱上是一副阴刻对联“风范亿万年长传后裔,王领千百代永驻人间”,仍然显示了埋葬在覃氏墓地的光荣和显耀。把整个墓区称之为“地王城”,也是可以而且恰如其分的,里面确实埋葬着十几位覃氏土司,因为土司就是藩王,就是独霸一方的土国王、土皇帝。
  巴道寒想,这就是剥削阶级压榨劳动人民最好的实证,是“有祖有宗、有源有族”封建残余思想的明证,是妄图颠覆毛主席光辉形象的罪恶铁证,必须彻底清除和销毁。巴道寒把自来水钢笔在桌子上一搁大声喊道,齐德成,通知革委会成员马上开会。
  齐德成虽然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但是耳朵精灵,手脚麻利,一会儿把大家喊来了。没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向德亨,一个是巴道烫,被派到县城购买红宝书《毛泽东选集》去了。本来向德亨不愿意去县城,一百多里的路程,只有一条毛边子路,汽车不能通过,进出全靠马车,上坡人推车、下坡车拖人,来回四五天,哪有守着漂亮女人、腰杆上悬挂酒瓶子安逸呢?其实,巴道寒也是这样想的,你向德亨不走,我巴道寒就没机会跟齐春芽双搂双抱睡个“东方红,太阳升,月亮来了眼不睁”,因此必须去、坚决去、带着政治任务去。如果去了,还可以打听县城文化大革命最新消息,说不一定还可以和高层的造反组织秘密接上头。同时,有巴道烫跟着去,不仅仅帮忙搬运红宝书,最重要的是监视向德亨,像他这样的软弱分子、嗜财分子、贪杯分子,说不一定凭借三包大公鸡香烟就叛变革命了。
  齐春芽进屋给巴道寒抛一个迷人的眼神,准备伸手捏巴道寒这个短命冤家一爪,一看桌子边坐满了公社革委会成员,才把纤细的手缩了回去,找一个空位子悄悄坐下,眼碌碌地望着巴道寒。其实,他们前天才在一起睡觉,只是昨天晚上没在一起,连向花也没有回去,害她一个人翻来覆去一晚上睡不着,床铺上像堆满了板栗子球。下午好不容易睡着,做梦脱了裤子刚刚准备和巴道寒晒太阳,兄弟齐德成敲门把她惊醒了。
  巴道寒是个天眼鼻子,经常喝风进去,所以喜欢干咳嗓子。巴道寒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子说,我们准备开会了。
  向德乖结巴说,不不不行,大大大哥没没没有在在在屋头。
  巴道寒用打火机“叭”地点上一支纸烟说,他们还有几天才回来,革命事业等不得、拖不得,革命形势瞬息万变,大好机会稍纵即逝。再说,按照组织规定,到会人员过半就可以开会了。革委会成员大多数都来了,怎么不能开呢?
  覃点点摊开会议记录,准备记录每一个人的发言和决议。齐春芽、向德乖、齐豆芽、齐德成没读几天书,只写得来几个鸡脚爪名字,哪有会议记录的能力?向阳花可以记录,但是巴道寒另有用途,所以在革委会成员分工时就没有安排她。
  巴道寒瞟一眼覃点点说,今天的会议覃委员要挺住,这也是对一个革命者的严肃考验,同时也是检验一个革命者对毛主席的忠诚信度。不过,我相信你是挺得住的,因为你是自觉的革命者,是被毛主席、林彪同志、江青同志、周恩来同志亲切接见过的革命者,在我们地域广阔、历史悠久的60人民公社仅仅只有两个人。两个人呀,是60人民公社千百年来修成的福气呀,是60人民公社世世代代积成的盛德呀。像甘绩熙、范腾霄在武昌引领辛亥革命打响第一枪一样,必将载入中华民族最伟大的史册。
  覃点点坚定地说,为了革命事业的早日成功,为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最后胜利,我连生命都可以抛弃,还有什么事情挺不住呢?
  巴道寒欣赏地说,这就对了。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是怎样捣毁覃氏地王城,彻底砸烂牛鬼蛇神,砸烂封资修的黑棺材。你们都去过覃氏地王城,“千山千水千年盛,万子万孙万代兴”、“龙蟠虎踞逾千年不朽,凤翔鸾翱即万载常兴”、“四面青山培福地,一江绿水凫真龙”,这样的墓联千副万副,你们看看,全是要子孙成龙成凤。中国的龙是什么?就是天子,就是皇帝,就是骑在人民头上的剥削者。有些覃家人,至今还怀揣这样的复辟美梦。还有呢,功德碑三十座,什么将军碑呀、巡抚碑呀、相爷碑呀、节度使碑呀,难道是他们一人的功劳,一族的功劳?不是,根本不是,是千百万苦难人民的血汗和尸骨堆积成了他们的功勋和丰碑。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就万分顶峰地指出,历史是人民创造的,而不是几个英雄创造的,他们的功绩最多在滔滔历史进程中或多或少地起了一点推动作用,有时甚至是反作用。秦朝的赵高不是这样吗?宋代的秦桧不是这样吗?现代的张国焘、李立三、王明不也是这样吗?覃氏地王城十八座贞洁牌坊,更是广大妇女姐妹血淋淋的诉讼状。一个女人,十几岁二十来岁,年纪轻轻像花朵儿一样开放,像露水草一样滋润,像猕猴桃一样吊起欢浪,男人死了就不允许改嫁,有的拖着几岁的奶娃,有的连奶娃都没有,竟然活活地拖死了、干死了、憋死了、老死了。难道这样的反动家族牌坊、封资修黑货,我们不去完全捣毁、彻底革命、尽数砸烂吗?
  齐春芽愤怒地说,覃家开着石料厂,长期豢养一批精雕石匠,专行雕刻死人墓碑,连工钱都不给。黄家几代石匠累死在覃家,眼睛水都没敢流下几颗呀。
  向德乖也很愤怒地说,还还还有我我我们向家泥泥泥瓦匠。
  为了覃氏地王城,覃家不仅开着石料厂,长期豢养一批精雕石匠,而且还开办着木料厂、砖窑厂、灯油厂、纸扎厂,豢养几百名能工巧匠。向阳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吊着嘴皮说,就是呀,据老汉讲,我太大大就是给覃家盖地王城摔死的,赔一担大米就算了,真是榨干了劳动人民的皮油,嚼碎了劳动人民的骨头。
  齐豆芽见大家都了发言,也积极起来说,我家有个老姑奶奶,在诸天镇也算美人胚子,鼻子眼睛长得那个就是惹人爱,被覃家一个老爷看上了,硬是五抢六夺霸占了,生气活来把一个黄花大姑娘弄死了,不许进入覃氏地王城,一把稻谷草埋葬在很远的小巴山乱石岗,真是气死野舅子。我们去把覃家的老祖宗迁出来用桐油火煅了,把老姑奶奶的骨头迁进去,也享几天地王城的大福呀。
  大家都说够了,一致望着覃点点。覃点点晓得,这是要她表态,要她发表意见。她把会议记录簿往向阳花面前一甩很凄苦地说,我也来说两句,因为我也有说不完的家庭仇、阶级恨、血泪史。
  覃氏并不是铁板一块,也分三教九流七十二行。富人阶层属于上九流,家财万贯、房屋连片,养小纳妾、挥金如土、朱门酒肉;中产阶层属于中九流,土地自耕、房屋可居,请人帮闲、起早贪黑、节约有盈;贫困家庭属于下九流,租田课土、洗脚搓背、抬丧掏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覃点点家族一脉从太大大也就是太祖公开始,就成了下九流,也就是真正的贫下中农。在太祖公以上,覃点点家族很兴旺,远的不说,就说南明时期吧,两三人做游击将军,还有一个兵部侍郎;明朝嘉靖年间,奉调土司兵抗击倭寇,虽然战死八九百人,但是一人被擢拔为总兵,一人被擢拔为守备,受到了当朝皇帝褒奖的“勇毅捍疆”、“武陵屏翰”金字匾额两块,黄金白银无数。解甲归田时,一路备受荣耀,铜锣开道、喇叭鸣号、军旗飘扬、爆竹相随,就连一路的巡抚、道台、土司也不得不率众出城十里相迎、执绳牵马、烹羊犒劳,成为覃氏家族最辉煌的一页。
  “否极泰来,乐极生悲”不是迷信,而是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和必然归宿。后来清朝铁蹄入关,田氏家族略施伎俩、阴联清军,夺得了诸天土司大权,把覃氏家族残酷地赶下了历史的政治舞台。但是,覃氏家族凭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殷实家底,仍然成为诸天镇第一大望族,或多或少地左右着诸天的政治和社会格局,让田氏土司不得不时常产生几分畏惧。不过,覃老爹这一支,到了大大这一辈人,也就是清朝咸丰年间,就彻底衰败式微了。因为政治上无所事事、经济上无所追求、道德底线彻底沦丧,家族里赌钱的、烧鸦片的、逛窑子的、偷蒙拐骗的、遛鸟好闲的,什么样人都钻了出来。一天夜里,受田氏雇佣的一个蒙面大汉,刚刚把一个死婴丢在覃老爹大大的庄园前,随即一队兵勇扑过来,把庄园团团围住,锁捉杀人凶手,株连亲友三族,上百人被带走。虽然被人暗算,但是无处讲理,覃老爹的大大年迈无力、双眼失明、奔走无音,只好荡尽家产、赊借金银,上下打点、左右磕头,才保住了这一支人的性命。但是,覃氏从此沦为贫雇农和乞丐,金碧辉煌的大庄园一夜之间改名换姓,光鲜亮丽的女人全部沦为丫鬟婢妾,身强力壮的男人不是充军,就是落为长年。覃老爹的老汉因为老实本分,加之水性良好,被“改土归流”后的镇公所征招为官渡船工下苦力……
  覃点点噙着泪水说,我家的苦难史还有呀,还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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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司制度,是中国旧时代统治者一种无奈的民族自治制度。虽然秦国灭亡六国,但是由于西南山高路远、林密草深、沟壑纵横、贫困荒野,加之人民桀骜不驯、性情野狂,仍然无法传达圣旨、施政国策,只能是形式上的统一,内容上的失缺,“天高皇帝远,各自称霸王”,“火枪打麂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汉唐宋时期,朝廷对西南地区实行的是羁縻统辖制度,怀柔宽泛、一国两制,褒奖恩宠、自我管理,年有朝贡、维持国体。从元代开始,朝廷正式建立了土司制度,根据地域大小和人口实力,设立宣慰司、宣抚司、安抚司、长官司、招讨司和峒寨之类的政权组织,各司司使由朝廷任命,子孙相传、世代相袭。覃氏所在的土司叫诸天宣慰司,是当时人口最密、疆域最广、关隘最多、经济最发达的土司王国,也是军事最强盛的土司王国,可以说是武陵土家霸主,每一届朝廷都畏惧三分。它先后扫荡收编田氏土司、郑氏土司、巴氏土司、向氏土司、冉氏土司等十几个中小土司,扩充疆域、增加人口、独霸一方。覃氏土司城和地王城,是诸天镇的核心部分,汇集了土家建筑文化的博大精华,是一座石雕文化、泥坯文化和木质文化的艺术宝库。明末清初,虽然田氏夺得土司位,重修土司衙门,但是其规模比覃氏土司衙门小得多,田氏冥王府的规模也不及覃氏地王城三分之一。土司制度一直到清朝雍正十三年“改土归流”,才逐渐淡出历史舞台,成为人们遥远的记忆。
  与覃氏土司城比肩的是覃氏地王城,一个是活人城,一个是死人城;一个是今人城,一个是先人城。覃氏地王城占地三四平方公里,恢弘辽阔、坟茔连绵,城中建屋、屋中建墓,石碑结实、石墓坚固,许多墓碑还用过糯米浆,比水泥牢固百倍、耐化百倍。所以,为了摧毁覃氏地王城,彻底砸烂旧世界,巴道寒作了充分准备。首先成立了爆破队,由青年民兵组成,用雷管、炸药对地王城中的各种坚固坟墓、牌坊、功德碑实施爆破,队长向德乖,要求勇猛无畏,不怕牺牲。第二为捣毁队,用钢钎、二锤、火把负责捣毁没有炸烂的石碑、石柱、石门、石鼓、石盆、石狮子、石马儿、石牛儿以及各种石料雕刻,烧毁各种雕花的木竹楼房、木竹器皿、木竹装饰,队长齐豆芽,要求完全彻底,竹木不留、石瓦不全。第三为清理队,多为女性民兵,也用钢钎、二锤和火把,做最后拉网式清查,见石块就下锤、见石墓就拗钎、见木竹就放火,队长齐春芽,要求完全彻底,片木不留、片竹不剩,寸石必破、寸草不生。第四为宣传队,主要负责现场直播,拉着长线麦克风,跟在各个行动组的屁股后面,表扬卖力肯干、捣毁彻底的人和事,批评懒散无力、偷奸耍滑的人和事,准确传达革委会的各种最新指示和命令,队长向阳花,要求及时准确,富有煽动性、颠覆性、战斗性。第五为武装队,清一色年轻武装民兵,腰挂手榴弹、肩挎子弹带、手握长杆枪,随时准备镇压各种反革命行为,队长覃点点、副队长齐德成,要求心狠手辣、铁面无私、敢于下手。巴道寒到底是经过新旧两重天、两个社会的人,考虑问题总是以自身和革命的安全为第一,因为烧毁的是覃氏楼房,炸毁的是覃氏祖坟,捣毁的是覃氏墓碑,占60人民公社总人口三分之二的覃氏族人不会反抗吗?没有怨恨之心吗?不会铤而走险吗?所以,这个队长安排了覃点点,副队长安排了齐德成,可以达到一箭双雕的效果。在后面武装压阵的是覃点点,覃氏人口再多,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如果覃点点心慈手软,或者临阵倒戈,武装民兵们肯定不会答应,副队长齐德成也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采取断然措施。有了这样细密的安保安防措施,捣毁覃氏地王城的活动,一定会取得战无不胜的伟大成果。
  捣毁覃氏地王城的仪式在地王城前的石板广场举行。这个冬天的太阳依然有些暖和,暖和得连树上的叶子都还没有来得及黄透,仍然青葱葱一遍;初冬的夷水也依然清澈无比,把两岸的山坡和草木完全彻底地复制在江底;年轻的民兵们仍然穿得轻便简洁,里面白衬衣,外面绿军装,腰扎武装带,脚穿解放鞋,头戴绿军帽,臂箍红袖章,胸别主席像。地王城宽大的广场前,用木棒搭建了司令台,巴道寒、向阳花、覃点点一干人物站在上面,指挥地王城的捣毁战役。仪式第一项依然跳忠字舞、唱忠字歌、喊忠字口号,表示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江青同志的无限忠诚,同时也从他们身上借助爆发式的革命力量。
  忠字舞其实很简单,今天看起来也很传统,就是“左右左右左”向前迈绞绞步子,再“右左右左右”向后退绞绞步子,回到原来站立的位置。绞绞步子就是文人们说的猫步、蛇步、模特步,左脚往右边踩,屁股往左边甩;右脚往左边踩,屁股往右边甩。所以,60公社人民暗地里叫甩屁股舞、摇屁股舞、搓胯裆舞。至于为什么先出左脚后右脚,而不是先出右脚后出左脚,巴道寒引经据典地解释说,这里面有深厚的民族传统和文化根基,是我们的祖先在长期的人文交往中约定俗成的,女人叫右客家,其实男人也叫左客家。拜堂成亲男左女右,父亲丧葬跪拜男左女右,坐车驾驶员在左乘客在右,说明左大右小、左前右后的文化排序,从而发展到官场上的排序,左正右副、左上右下、左显右卑。也就是说,只要看见领导的座次,就可以晓得领导官职的大小,坐在左边的肯定是正职,坐在右边的肯定是副职;或者坐在左边的肯定是上级,坐在右边的肯定是下级。巴道寒进一步解释说,左为大、左为革命、左为无产阶级,所以我们的袖章戴在左臂、像章别在左胸、衣服荷包挂在左边,难道跳忠字舞,不该先出革命的左脚吗?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对头,先出革命的左脚。
  有一次,齐春芽不小心,就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那天在公社食堂吃饭,齐春芽因为头天晚上和巴道寒耍得比较投入,得到巴道寒一次又一次弥漫着肉体和性爱芳香的表扬,还抱着她光洁玉体信誓旦旦许诺,哪时带她去省城和北京玩一盘,登登天安门、爬爬长城、坐坐火车、乘乘轮船、摸摸飞机、吃吃北京烤鸭,反正60公社没有见过的东西,都要见一见、摸一摸、尝一尝。所以,中午吃饭的时候齐春芽一直默想这件事,一屁股坐在向德亨的左边位置。巴道寒站在她身后默不做声,一个劲儿地望着她头上插的那朵黄菊花,回嚼他们在一起时疯狂而浪漫的动人时刻。还是向阳花最先醒悟,立即说一声,奶子,您的位置坐错了,那是巴主任的位置。
  齐春芽嘟嘴说,男左女右,未必他是我家男人吗?
  巴道寒神秘地笑着说,我不是你家男人,难道老向是你家男人吗?
  齐春芽心里像喝了蜜糖一样甜滋滋的,趁站起来换座位的机会,狠狠地揪了巴道寒大腿一把,在他耳边小声说,揪下来做两颗原子弹,轰炸日本东京……
  十分钟的忠字舞、忠字歌、忠字口号结束后,才是巴道寒的战前动员报告。动员报告之后授旗,五支分队就是五支战斗大军,就有五面金丝镶边的旗子。按照先后顺序,依次上台受旗,最后一个上台受旗的是覃点点。今天的覃点点实在太漂亮,除了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让人忘魂落魄外,主要是她那身绿色军装,好像是裁缝比着她、摸着她的骨骼做的一样,该收的地方都收了,该放的地方都放了,该紧的地方也紧了,该暴的地方就暴了,用60公社人的话说,那衣服裤子都是巴皮巴肉巴骨头的,再紧一点就勒进了皮肉、脆断了筋骨。看着覃点点诱人的嘴唇和挺拔的胸脯,巴道寒悄声背诵毛主席诗词,“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戏弄她、意淫她、玷污她。
  主持人向阳花醋意熏熏地大声叫喊,请巴主任给武装分队授旗!
  覃点点避开巴道寒刺人的目光,平静地望着他刚刚刮过胡须的黑下巴,等待他把绣有“武装分队”四个金黄大字的旗子授予她,让她带着武装民兵英勇地冲锋陷阵、流血牺牲,把鲜红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旗子插在覃氏地王城的牌楼上,高高飘扬、永远飘扬。
  巴道寒上前一步,在旗子交接的瞬间,狠狠地捏了一把覃点点细嫩的手儿,很流氓地说了一句,真想把你太阳了,死了也值得呀。
  覃点点接过旗子,一个含恨的微笑,让巴道寒更是全身燥热,像喝了九鞭汤一样。
  近两个月来,巴道寒一直在寻找机会、安排机会,准备太阳覃点点,总是机缘不巧、阴差阳错,没有成功。那天下午,又一个机会到了,在巴道寒临时住地,他喝了两碗浓黏的苞谷酒,加上两口九鞭汤,狠狠地壮了一盘阳,准备太阳覃点点。开先,他假装和覃点点谈工作,接着谈丰富的革命道理和崇高的革命理想,谈话之间不晓得是狗鞭在小腹起作用,还是蚂蚁开始发酵喷胀,反正让人憋屈难受,无法控制地一把抓住覃点点的手儿轻轻摩挲,不断赞美说,好一双革命的秀美手儿呀。拇指长,今后当局长;拇指嫩,今后当主任。
  覃点点一把抽回手儿说,主任呀,还搞封建迷信,从手上能看出个人的前程吗?
  巴道寒紧紧抓住覃点点的手儿说,我一个坚定的革命者,哪能搞封建迷信呢?逗着你玩耍,打个精神皮绊。你的一双手儿长得这样迷死人,我亲一口死了也心甘情愿。说着,真把她细嫩的手儿扯到厚实的嘴边狠狠地“咀”了一声。
  覃点点生气地说,巴主任,你是个革命者呀,敢这样调戏女干部?
  巴道寒准备伸手抱住她强势占有的时候,房门被一掌推开了,向阳花像春风一样卷进来,人还没有到身边就万分柔媚地叫喊,巴主任,巴主任!
  覃点点见向阳花进来了,立即站起来说,花儿来得正好,陪陪主任,我有正经事要办理。
  覃点点前脚一走,向阳花一屁股坐在巴道寒怀里。巴道寒搂着她细软的腰肢说,我的那个乖乖,你怎么才来呀?要是再迟来一步,哥哥我就死定了。
  向阳花嘟嘴吃醋地说,还有你晒不了太阳的女人吗?
  巴道寒赌咒发誓地说,如果今天把覃点点太阳晒了,我掉进夷水淹死。
  向阳花自从那次被巴道寒晒太阳以后,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过去,她一直认为男人女人在一起抱一抱、亲一亲就万分幸福,达到了人生快乐巅峰。现在看来,她向阳花是错的,犯了资产阶级虚无主义错误,违背了毛主席“实践出真知”的科学论断。女人只有时刻被男人深爱着、挠撩着、太阳晒着,才是最幸福的。所以,她一把抱住巴道寒柔蜜地呼喊,革命的大表叔吔,亲亲的哥哥吔,我有些急了呀。
  巴道寒抱着向阳花正要晒太阳的时候,房门突然又被推开了,吓得向阳花站起来,一边系裤子一边红着脸儿说,奶子,您也来了?
  齐春芽提着一个编织精美的竹篮,吃着女儿的干醋说,你来看革命的巴主任,我就不能来看革命巴主任吗?巴主任是60人民公社的公共物件,人人看得、人人摸得、人人用得。
  巴道寒爽朗地说,说得正确。
  齐春芽埋怨地对巴道寒说,三五天没去我家,把姐姐忘了?我炖了半腿狗肉,都说“黄豆炖狗肉,天下第一补;滋阴壮阳菜,吃了不说不”,所以没有请示就送来了。
  巴道寒兴致勃勃地说,这样的大补菜,吃了谁来解决问题?
  向阳花尴尬地说,巴主任你们吃,我先走了。
  巴道寒正在兴头上,真正的好事还没有开始,哪能让向阳花走了?所以,他一把拉着她柔嫩的臂膀说,“上山打麂子,见者有一份。”我们一起吃狗肉、喝九鞭酒,安逸得很。
  三人亲密地聚集一起,吃黄豆炖狗肉,喝滋阴壮阳九鞭酒,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伟大事业。吃着喝着,向阳花转身打开了巴道寒的录放机,播放《造反有理》唱片: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
  造反有理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遵循这个革命道理
  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
  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
  造反有理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巴道寒狠狠喝了一口九鞭酒拉着向阳花的手说,太兴奋太革命了,我们跳个忠字舞,抒发一下心中膨胀的革命热情。
  向阳花和巴道寒手拉手地跳起来、舞起来、唱起来,把巨大的革命热情一次次推向巅峰。在一旁观看的齐春芽受到莫大感染,在狗肉和药酒的共同催化下,热血沸腾、骚气蓬勃、按捺不住,也旋进来跳起了忠字舞。三人跳舞改变了队形,再不是手拉手、胸靠胸、嘴对嘴,而是手腰相抱、前后相连,像小时候玩老虎逞羊一样的游戏。向阳花在前,巴道寒双手抱着她的细腰;齐春芽在后,双手抱着巴道寒的粗腰,在铿锵有力的乐曲声中,在狗肉和药酒的强烈催化中勾腰、叉胯前进,前进,前进!也许是喝多了喝醉了,也许是药力发作了膨胀了,或许是潜意识生理自然需要了,巴道寒一边跳着一边解开向阳花的衣裤扣子,绿色的军衣军裤和绿色的短裤都垮了下来,然后和绿色的解放鞋一起脱掉了;齐春芽闭着眼睛,也学着前面依葫芦画瓢,把巴道寒的衣裤脱下来,再把自己的衣裤也脱了。巴道寒把头抵在向阳花的后背迈着脚步醉醺醺地说,革命要彻底,脱成尽米米;斗争要无私,脱个光哧哧。
  齐春芽趴在巴道寒背上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舍得一身脱,革命到底没话说。
  向阳花晕乎乎地跳着忠字舞说,这才是无私无欲的彻底革命者,身上不留下任何私产,全部奉献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全人类最伟大的解放事业……
  覃点点恨一眼巴道寒,接过旗子站到司令台的边缘,让她举着的红色旗子和其它四面红色旗子,一起在冬日的暖阳中飘扬,焦急地等待着下一个战斗命令,随时准备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赴汤蹈火、英勇牺牲。
  巴道寒一声令下,爆破分队,出发!
  五百多名身穿绿色军装的民兵抱着炸药包,昂首挺胸向覃氏地王城开进。可是,在地王城的牌楼前受阻,因为覃维修带着上千覃氏老人和妇女孩子披麻戴孝跪在地上,一边烧纸祭拜、一边号啕大哭,我的那个列祖列宗吔,子孙们不孝呀,掘祖坟、锉祖骨、扬祖灰呀!
  抱着炸药包的民兵不知所措,郑全忠也披麻戴孝拱出人群,和覃维修们一起跪着,呼天抢地长哭,惊心动魄长诉,这是国宝呀,是精粹呀,是祖先们留给我们不朽的文化遗产呀!她不仅仅属于覃氏家族,而属于诸天人民,属于武陵人民,属于整个中华民族呀!怎么能炸毁呢?怎么能烧毁呢?怎么能成为历史罪人呢?做下这等断子绝孙的孽障事情,就不怕报应?
  听了他们的血泪哭诉,民兵们犹豫了,特别是覃氏家族的民兵们,更有一种犯罪感和短命感,想放下胸前抱着的烈性炸药包。
  这时,巴道寒和覃点点一干人来了。巴道寒什么也不说,只是用一双恶辣辣的眼睛望着满脸通红的覃点点,看她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否则当场拿下,打入反革命分子一列。覃点点毫不示弱,把尖尖的下巴一扬,厉声命令说,英雄的武装民兵们,把他们给我拖走。
  巴道寒也恶狠狠地跟一句,把这些牛鬼蛇神全部关进公社猪圈,等候革命群众的无情审判。
  接着,结巴向德乖挥动旗子发出命令,前前前进进进进进!
  一会儿,阡陌无边的覃氏地王城炮声震耳、飞沙走石,烈火连天、乌烟障云。
  向阳花通过麦克风拼命呐喊,炸得好,炸得妙,炸得牛鬼蛇神“哇哇”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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