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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比武夺亲(2)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9-27 09:13:31      字数:17571

  月色暗淡,辰星寥落,白桦林里一片寂静。朱月心执刀立等,俏颜微昂,笑容微绽,胸脯微挺。她尽量阻止内心的凄伤流露于外,生怕雪里化猝然而至,瞧见之后取消了这三天每晚的约会。
  忽听几下枯叶破碎声急急地响过,侧首寻望间,一个撑着双枪的人影已足不点地地迫至近前,抬枪就刺。朱月心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怎么是她”?待得拔刀相迎,才看清楚那人并非董辰绢,却是雪里化,所持铁枪略显破旧,似乎是临时自军中要来的。欲问缘由,雪里化一阵急刺猛扫,立时将她的话逼了回去,唯有凝神抵挡。几招过后,朱月心明白对方是要将他当作假想的对手,也就不想再多问什么,全力应战。
  雪里化事先已将双腿点住,自也不使寒功和冰封指,这般相斗,身法、内力自是大打折扣。朱月心十招之中尚能还得三四刀,只是每次兵刃相交,总觉虎口震痛欲裂,臂膀酸疼带麻。只听“当”的一声,单刀脱手,远远地直插入地,似极了傍晚时的情形。不同的是,当时是一招落败,这次则堪堪打了五十余招。
  雪里化并拢双枪,直摇头道:“错了错了。”朱月心道:“哪里错了?”雪里化道:“不该进攻。”朱月心道:“你要我一味死守吗?”雪里化道:“非也非也,你应该逃!”朱月心满脸惑色,道:“逃?那岂不是输了?”雪里化道:“不是逃之夭夭,而是逃来逃去。”朱月心依旧茫然:“逃来逃去?”
  雪里化道:“她两腿不便,你应当与之游斗。她退你便进,她进你便退。”朱月心恍然大悟,道:“正是。”雪里化道:“先别忙高兴,以你现在的武功,即使与之游斗,也只能勉强斗上一个时辰左右。她一身外门功夫,又是以枪代足,虽说长力不济,也要到两个时辰之后方才疲态尽露。你要胜她,至少先得挺足两个时辰,待她力气不如你后再伺机反击。”
  朱月心边听边点头,道:“不错,不错。我怎样才能挺足两个时辰?”雪里化道:“你若能在我手上挺得了两个半时辰,在她枪下支撑两个时辰当不成问题。”朱月心道:“你陪我练?”雪里化道:“我陪你练。”朱月心道:“你比她厉害很多,为什么反而要多支撑半个时辰?”雪里化道:“我这般与你较量,长力自是足够,便是斗上五六个时辰也没问题。但是身法却大大的不如她了,枪法更止形似,没有她的精湛。我增加臂力,再以剑法驭枪,自可补足,却要多加半个时辰。”
  朱月心道:“好,我们抓紧时间,这就开练。”过去拔刀,手指刚触及刀柄,就听身后雪里化道:“这就练,小心了!”回头见铁枪已经攻到,举刀架挡。这一架,刀枪即如老友重逢,再也不舍分离,乒乒乓乓直响个没完。雪里化道:“逃啊,快逃啊!再打下去,刀又要震脱手了!”
  朱月心抽空寻圈外跳去,雪里化挥枪紧随。朱月心逃得两步,非得与他兵刃相碰不可,但已不似先前频繁,虎口臂腕亦不如先前痛得厉害了。她身形灵动,雪里化倒也不是故意相让,实因撑枪而斗非其所长,渐渐离得远了。刀比枪短,朱月心再也无法攻及对方,却也少了被攻及的危险,于二十招上彻底摆脱了枪势的笼罩,与之游斗起来。
  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两人兵器未曾交过一下。雪里化忽然止步,见她也不来攻,只是绕着自己跑跑停停,停停跑跑,不禁哑然失笑,道:“你这不是徒耗精力么?”朱月心一呆,随即跟着失笑,道:“忘啦!”便也停下。一时两人相顾远对,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上前进招。
  雪里化道:“快来攻我!”朱月心道:“你不是叫我不要进攻吗?”雪里化道:“此一时,彼一时。你不来攻我,难道等我恢复吗?刚才的努力岂不都化为了乌有?”朱月心登时明白过来,挥刀上前。雪里化一边挥枪迎击一边谆谆告诫:“你须牢记‘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八个字,务使对方欲罢不能,直至力气耗竭。……怎又不逃了,快逃!进时勿忘退却,退时又要时刻记着进招,不容对方有丝毫的喘息。”
  蓦地,朱月心一招不慎,脚下见缓。雪里化提枪直进,指向她的胸口,却是一触即收,道:“你已经败了。”朱月心也知败了,眼看约莫只斗了半个时辰,甚是沮丧,心想一共才三个晚上,恐怕是练不到支撑两个半时辰的境地了,忍不住央求道:“你能不能白天也来陪我练?”
  雪里化道:“白天我很忙,而且白天耳目众多,很不方便。”朱月心垂首看地,便要滴下泪来。雪里化道:“你勿忧虑。只因白天你拼耗过多,今晚便显力亏,否则至少可以坚持一个时辰。天明你好好睡上一觉,兼以打坐养气,到了晚上自能恢复完全。”说完,替她把了把脉,接着催动内力,寒气自脉门侵入,与她体内的正阳心经内功一触即退。
  朱月心顿时冷得牙关直打架,咯咯作响了一阵。只听雪里化道:“你学的内功很好,属于阴阳调和一类,不似我的至阴至寒,也不似有些纯系阳刚一类。这丹药”摸出枚灰白色、鸡蛋大小的药丸来“名唤‘金精丹’,以我长白山千年人参、党参、孩儿参、木灵芝,上等黄芪、瑞香、草苁蓉以及成年梅花鹿雄鹿之鹿角、鹿茸、鹿筋、鹿鞭,雌鹿之鹿胎为主药,更有四十四种辅药,精炼而成,有补气益精之神效。药性甚热,我止这一枚,却因自己所习武功属阴,服之大有损害,是以珍藏至今。你拿去吃了,立时便能增加力气,明日趁热打铁多加用功,内力也将大有长进。”
  朱月心取过后拿在手里把玩,复又递还,道:“这药太珍贵了,你还是自己留着。”雪里化道:“我不能服用,我妹妹、儿子也都不宜服用。皇上又不练内功,服了也是暴殄天物,惠利无多。”朱月心这才收下,道:“我现在可以吃吗?”雪里化道:“随时可吃。”朱月心咬了一口,味甘甜,略带清苦,当下又是一口,吃得三四口,都下肚去了,便如吃白煮鸡蛋一般。
  雪里化见她似是饿了,将带来的肉干、馒头与之分食。吃饱了稍作休息,两人又对练起来。这一次,朱月心多支撑了半刻,第三、第四次,分别又有进步。到得第三次,虽已颇有心得,但力气毕竟弱了,又只挺了将近半个时辰。雪里化眼看天将黎明,便与她分手出林,嘱咐早饭不可忘,回去之后须加紧用功,不负药力。
  朱月心回营吃了饭就睡,睡到中午,梦见心上人张手来抱,喜投入怀,过了一会,感到全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又过一会,逐渐汗多,浑身如受蒸焙,热醒过来,已是大汗淋漓,只觉心跳可闻,气血汹涌,有一种莫名的烦躁,连忙翻身打坐,眼观鼻,鼻观心,强制心猿意马。约莫一顿饭的工夫,便感心跳渐趋平稳,血行也缓慢下来,燥热转为暖意。少时那暖意也消失了,似乎渗进了骨子里,代以一种奇特的清凉之感,通体舒泰,浑身充满了力气,想到好梦未曾做完,盖被续睡。
  她自不知刚才正阳心经的真气在体内流转数遍,辅以药物之神效,抵得上平常人百倍之功。但那药力也只消耗了不到十分之一,此时没有真气克制,先前那感觉又于梦中卷土重来。倘若她是一个丝毫不会内功之人,抑或会却不以内功导引,虽是无害,也将受罪数日,那是获益前的先兆。如今好梦做到一半,又被热醒,只能再次用功。如此练了又睡,睡了又练,十余遍下来,时光流逝,夕阳薄暮,内功已颇有进益。
  听到饭号,不由精神大振。原来朱子泊虽被拘禁,吃饭时却得按照分配,与诸汉人同在一帐。这是早就定下的,军旅之中不可随意更改。朱月心早饭时见了他就兴奋不已,原以为这三天是肯定难与谋面了,没想到一日三餐尚可以目传神,自是欣慰,想到中午那顿正逢药力发作,错过了良机,殊觉可惜。此时来到席上,虽欣喜难按,却担心药力时刻会发作,届时只能中途回帐了。
  完颜颖新早晨见本来亲密如似胶漆的两人一顿饭下来居然一句话也不说,甚是奇怪,现见依旧如此,便以言语撩拨。哪知朱子泊迫于长辈在旁,不敢接口,更不会将其中缘由向外人道,朱月心也怕两人一旦互通言语,心上人立刻会被押走,是以都不理会。完颜颖新讪讪无趣,猜想定是两人近来不睦,吵翻了脸,念及自己和雪里东虽也常有争吵,但僵持的局面从未超过一日,微有得色。
  梁悔和雪里东侃侃而谈,完颜璟茜一旁静静聆听,完颜颖新则插论不休。眼看两对儿女感情融洽,朱月心感到一阵苦涩,见朱子泊所食甚少,忍不住要上前劝他多吃一点,但又怕这一劝,后两日再也没机会看到他的身影了,何况自己能否战胜董辰绢殊无把握,倘若败了,说不定这两天便是最后的慰藉。
  她想:“他吃的这么少,足见对我甚是挂怀,拔剑拒我的事,不怪他就是了。哼,我一定会赢的!”想到要赢,自需吃饱饭养足力气,当下夸张地狼吞虎咽起来,忽然又想:“他见我吃得欢,肯定以为我毫不伤心了。”顿时罢口,抬头见梁悔、雪里东、完颜姐妹四人正奇怪地看着自己,又羞又气,道:“看什么看!吃你们的饭!”四人都笑了起来,朱月心若不是想再多瞧心上人几眼,早已愤然离席。
  饭毕回帐,朱月心庆幸药力始终没有再发作,却不知一个下午之内,药物在正阳心经功力的导引下已尽数滋进了她的体内,半日所修相当于别人三四个月的苦练,如果再与公孙不败之流刀剑比斗,胜算当在五成以上,即便掌力较量,也是旗鼓相当。练了一会内功,睡觉寻梦。一觉醒来,感到身下湿漉漉的,并非是汗,喜羞齐至,连忙洗澡换衣,看看时辰差不多了,提刀出帐。
  入林未久,只听一声“看招”,两把铁枪自树后探来。朱月心知是雪里化,闪身躲过,避到另一棵树下。雪里化并不追刺,她便绕到他的身后,“呛啷”一声,拔出刀来。雪里化转身回刺,朱月心退回树后。雪里化见她拔刀不攻,显然已深得要领,鼓励了两句,手上却丝毫不缓,猛一记横扫,将树拦腰击断。朱月心虚劈一刀,又躲到第三棵树后。
  来来往往,拆有三百多招,却足足花去了一个多时辰。朱月心固然欣喜,雪里化也颇为高兴。当下吃饭休息,接着再来。朱月心精力充沛,又支持了一个多时辰方才落败。第三次起斗,直打到天将破晓,近一个半时辰,兀自没有胜负。
  雪里化生怕惊动了四下,让她住手,说道:“我看你这次挺过一个半时辰是没有问题的,说不定可以持足两个时辰。”朱月心笑吟吟地道:“多亏了你那枚药丸,我的力气比以前明显长进了。”
  雪里化道:“其实刚才我有两次露了破绽,你尽可以出招取胜。”朱月心道:“我也看出来啦,可是我怕你是假装的,便没敢贸然出手。”雪里化点点头,道:“做得非常对。她枪法比我精纯,残疾多年,撑枪而斗早已得心应手,与你游斗,一个半时辰以内决不会露有破绽的。一旦有了破绽,必是诱你上当。”朱月心道:“我记住了,决不会上她的当的。”
  两人分手出林,雪里化回营处理公务。朱月心吃了早饭,自是又饱了一回眼福,回帐睡觉,心中不断地在想:“子泊,你又瘦了。”梦乡深处,只见山色郁郁,苍石芒芒,草木菁菁,湖光粼粼,自己正和心上人泛舟遨游。
  朱月心问:“这是哪里?”朱子泊道:“西湖呗。”朱月心惬意地投入怀抱,忽觉足底一凉,似被人脱去了绣鞋,薄怒微含,抬头瞪了他一眼,旋即感到脚底心痒了起来,笑嗔道:“你干什么!”朱子泊道:“不是我,是这畜生。”朱月心一愣,似乎听的是“是只畜生”,寻思:“你就是存心讨我欢心,也不必如此作践自己。”余光向后一瞥,原来是那只早已死去的金丝猴,此刻又活生生地与己同舟,正用毛茸茸的尾巴呵自己的脚底板,万分奇怪,叱道:“死猴子!”在它头上轻轻踏了一下。
  朱月心是趴着睡觉,梦里蹬了这一脚,立刻感到背上吃了一拳,惊醒过来,翻身只见完颜颖新正坐在床边,眼见被子掀起一角,自己的一只脚正露在外面,道:“好啊,是你呵我痒痒,还打了我一拳。”完颜颖新道:“谁让你骂我死猴子。啊!”已被对方抓住了扔翻在床上。
  两人起初假打假闹,后来不知谁先出手重了,真打起来。朱月心暗忖,正好看看这两日进步了多少,一连出了三招指法、两招拳法,变化奇速。完颜颖新接得前三招,第四招眼睛一花,中在颊上,落下床去,第五招便没吃上,却也闹了个满头灰尘,左半边脸高高地舯起。朱月心略有歉意,但想到昨天晚饭时四人的嘲笑,数她笑得最凶,便也故意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却因心头凄苦尚存,殊无笑意。
  完颜颖新大怒,出了帐子。朱月心也就止笑,却听她向着帐外一个人影道:“姐夫,她将我打成这样。”接着就听梁悔向帐内道:“义妹,切磋武功怎么出手那么重,还不出来向人家道歉。”心想:“我跟大哥打一架,看是谁厉害。”应道:“我不出来!”梁悔提声道:“你出不出来?”朱月心道:“不出来!”
  外边静了片刻,只听梁悔又喊:“你不出来,我可要进来了!她——”声音骤低,“穿衣服没有?”完颜颖新道:“穿了,好像不多。”里边朱月心连忙穿起外衣,着鞋喊道:“我没穿衣服,你别进来!”梁悔寻思:“她既然穿着衣服,此刻万无脱去之理,必是骗人了。”当下迈步进帐。毕竟是闯人家的闺房,掀帘之前又喊得一声:“我进来了!”
  “别进来!”朱月心速至门口,在帘子半起时发拳击腹。她以言语骗得对方进前,却忘了自己离帐壁近了以后,纵然云厚天阴,影子亦已印了出来。梁悔呼道:“好家伙!”使出“龙爪手”向娇拳抓去。朱月心见他有备,心中暗唤:“我退!”后跃半丈。梁悔趁势进得帐来,双手护在胸前。
  朱月心又呼:“我进!”指点面门。梁悔两手一前一后,抓肩扼腕。这记“擒龙手”若是得手,必将对方倒剪过来。朱月心连忙退却,道:“我又退。”接着与他游斗,乃是故意拿她大哥当陪练。但梁悔双腿健全,帐室又狭小,她很快处于下风,只得奋起力斗。梁悔未使震源掌,只以太祖长拳、龙相拳、龙爪手、擒龙手功夫应对,朱月心才渐渐扳回了颓势。梁悔便在四种武功中夹杂了些降龙十八掌掌法,却始终不催动全部内力,生怕震伤她。
  两人一时难分输赢,斗到百招开外,朱月心心头一动:“喔唷,不好!再斗下去,别要精力疲竭,到了晚上还恢复不过来。”当下道:“不打了不打了,我要睡觉!”梁悔道:“你向人家道歉,便不打了。”朱月心道:“不行!”门口完颜颖新道:“小懒虫,晚上睡了不够,白天还要睡。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又战十余合,朱月心道:“大哥重色轻妹!”梁悔一讶,道:“怎讲?”朱月心道:“你为了讨好完颜姐姐就先向她的妹妹卖好,帮着外人欺负你自家妹妹。不是重色轻妹又是什么!”梁悔一阵迟疑,立时落了下风,连施三下重掌,才得扳回颓势。朱月心便道:“大哥重色轻妹,不惜痛下重手!”梁悔哪容二次吃亏,已想好了对词,道:“古有祁黄羊外举不避仇,内举外避亲。我现在是外助不避亲,内惩也不避亲。”但朱月心浑然不知典故,问道:“什么七头黄羊?”
  完颜颖新不便上前以二夹一,以言语扰她分心,一会说:“你好轻便灵活呀,可惜怎敌得我姐夫的重拳猛掌。”一会又道,“瞧你现在生龙活虎,整天不是吃饭就是睡觉,用不了一个月,便胖得跟长白山的大熊一般模样。”女真人素惯渔猎,不擅饲养家禽牲畜,狐鹿牛羊、虎豹熊狼遇见甚多,却都是野生生灵,野猪倒也见得不少,但多凶悍健壮,对于南朝汉人圈养的那种白白肥肥的家猪没有印象。完颜颖新生平所见,数熊最胖最肥,因而骂朱月心是“大熊”而非惯常所骂的“肥猪”。
  女孩儿家尽皆爱美,除了容貌之外最是注重身段体态。古有宫女节食瘦身以争王宠,饿死无计,方有纤纤楚腰冠绝天下之凄美流传。迄今为止,女子莫不以苗条为美,纵使唐代例外,也是限于丰满,绝不会将一胖若熊猪者誉为美女。耳听完颜颖新在旁罗唣不休,帮着姐夫助威倒也罢了,偏偏还向着自己喝倒彩,出言不逊。朱月心如何不恼,当真比扇她耳光还难受,苦于分身不得,否则早就上去揪她头发了,现下只好大声还骂道:“有本事就自己上来动手,打不过人家专找姐夫作挡箭牌,没用!你姐夫不是你丈夫,不能跟在你身旁一辈子,还能事事替你揽着。”
  完颜颖新闻言如心肺遭刺,脸上红一阵青一阵,胸脯起伏,生气至极。倘若与她作对的是梁悔到也罢了,昔日比武比酒,输了之后虽有不悦,却也只一两天的事。但同年龄同性别之间最易起摩擦生隔阂,堂堂女真公主,纵能在千军万马前捉斩敌将,于乱石箭雨下登城拔寨,却受小小一个汉人姑娘奚落,如何咽得下气来,怎奈其言属实,无可辩驳,想到雪里东不是她的对手,自己也不是她的对手,不由感到万分的屈辱,自尊心受了莫大的伤害,转身飞奔出帐,心中只这般言道:“我要练‘蝴蝶剑法’,练‘黑白剑法’,才不会输给你这个汉人小丫头呢!我要东哥也苦练武功,他不听话,我就狠狠地揍他!哼,他爹爹明明比臭丫头的师父厉害百倍,怎么如此不长进,打不过人家。哼,我这就去揍他一顿!”
  她回去后确实将雪里东揍了一顿,而且不轻,雪里东自是莫名其妙。下午,她翻开《蝴蝶剑法》的第一页,晚饭前便读完了总纲。是夜,她帐内的灯火通宵达旦,终于将总纲的要旨理解得明明白白。与此同时,远处白桦林里刀枪激碰,方圆半里内的枯叶都被一对铁枪和一双莲足戳踏得稀烂。
  晨曦的曙光照进幽静的树林,自二人身畔泻过。雪里化道:“你能坚持两个时辰零一刻,不错,不错,大有胜望。”朱月心面带疑色,道:“还差一刻,我真的能胜?”雪里化道:“你昨天白天必是与人打过一架,否则当可持足两个半时辰。放心去吧。”朱月心道:“可是我毕竟没有把握。”雪里化知道,眼下信心尤为重要,使劲鼓励了一番,然后道:“我还有两个法儿,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朱月心想:“什么法儿,也不早说,好教我练习练习。”
  雪里化道:“这三天你都是在此与我过招,地形熟识,况且这里的树木有助于……”朱月心不待他话完,抢道:“你是要我在这里和她打,是不是?”雪里化点头微笑,赞道:“果然冰雪聪明,想来此间好处你也甚是清楚的了。”朱月心道:“可是你又怎能保证她一定会答应我的要求?”雪里化道:“你如是和她说:‘时间是你定的,地点须由我定。’她答应便好,不答应你就说她不公平。她自顾身份,不会不允的。”
  朱月心拍手叫好:“幸亏事先我没和她约地点!那第二个法儿呢?”雪里化道:“万一你实在支持不住了,就对她的来招不理不睬。她自不忍伤你,你趁她收势犹豫之时突然一击,十九能奏效。”朱月心道:“这法儿倒妙,谁教你的,是自己想出来的么?”雪里化便将断云岭上与李乾铮相斗的一幕略道了一遍。
  朱月心道:“原来他也会使这种坏心眼,以前我还当他凡事凭的都是掌上的真实本领呢。”雪里化笑道:“形格势禁,难免如此。”朱月心娥眉微皱,道:“难道你也要我耍这种手段?”雪里化道:“但教目的纯良,计之所出,在所无限。”朱月心道:“好吧,我打不过她时就用,最好能够不用。”雪里化心中笑道:“打不过才用,打得过还需用么。”与之分手出林。
  朱月心边走边道:“这两个法儿的确不错,倒也不用事先操练。”想到胜算又增,又欢喜又紧张,出林时见梁悔和周岱鹏正在对练掌法,完颜璟茜默然旁观,打了个招呼,便即就走。完颜璟茜要和她说话,却见她匆匆远避,愕然莫名,心道:“她这几天是怎么了?妹妹也是的,受了她的感染,现在还没起床。晚上灯也不灭,一直燃到早晨。书和剑都散在地上,凌乱不堪。”
  朱月心来到吃早饭的地方,见了朱子泊,欢喜更甚,心中不停地说道:“子泊,我会打赢她的!”吃饭的时候也是一边想一边频频点头,幅度之大,波及全身。旁人看到她那夸张的动作,还道是在赞饭菜味美,浑不知其心事。朱子泊见状,深怕她想念自己想坏了脑子,面露忧色,寻思:“这几天人家都说月心行事怪异,成天睡大觉,莫非真的……”一阵难过,潸潸泪下。
  朱月心瞧见了,登时感动异常,心想:“反正只有半天了,我去和他说话,看他们能怎样。最多立刻把他带走,我下午就赢他回来!嗯,”微微一笑,“就这样。”各式各样夹了满满一大碗菜,笑吟吟地递到他侧前,道,“你吃,你吃。”一边往他碗里夹送,一边和他嬉笑交谈。
  朱子泊起先吓了一跳,后听她所言有条有理,最多幼稚了些,却绝非胡言乱语,激动之下终于开口说道:“原来你没疯!”众人听了,皆相顾愕然。朱月心也是一怔,道:“我怎么会疯了?你才疯了呢!喔唷,我不该骂你。你说我疯了,是怕牛鼻子吧。不要怕他,他打不过我的。”
  董辰绢等五人虽不愿二人言语,本欲斥退,但念家丑不宜外扬,大庭广众之下还是忍了下来。现下公孙不败见她竟敢直捋虎须,公然声称自己打不过她,暗想:“上次让你侥幸得逞,如今且试试贫道的掌力!”起身欺至近前,手掌按向肩头,道:“请你回座!”朱月心更不答话,与他对了一掌。
  公孙不败以为她内力仍旧弱于自己,生怕震伤她,只使了八成掌力,待得两掌一交,方知轻敌,被震出四五步,撞倒了一张椅子,于众人面前出尽了洋相,又愧又怒,但一掌既输;再要上前拼第二掌,更将为人所笑,就此回座,却又不甘,站在当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董辰绢为了引开旁人的注意,“呼”的一声,飘跃到她跟前,道:“我们的约定,你难道忘了?”她离事发之地较远,帐内人满为患,聚餐时分,这一跃当然不能从人丛上方越过,否则甚是无礼,乃是自缝隙间穿行而至,身法高妙,显露无遗。除了旁人赞叹外,朱月心也十分佩服,暗暗为下午的比斗捏了一把汗,道:“当然没忘。只是地点未明,不如就在白桦林里怎样?”董辰绢道:“行。不过在分清胜负之前,你不许再生事。”
  朱月心见她对于地点之约没有任何反对,想雪里化教的那些话倒可省了,忖思:“我每晚苦练,夜战当较划算。”便道:“我刚才和公孙道长对了一掌,有所消耗。具体时间当略作推迟,最好能延至晚上。”董辰绢道:“戌时如何?”朱月心道:“好像早了点。”董辰绢道:“你说何时?”朱月心道:“亥时怎样?”董辰绢道:“亥时就亥时。”
  众人当中,如梁悔、周岱鹏等,俱丝毫不知情,看到现在才大抵看出两人似乎是在约斗,惊奇万分,眼见朱月心也不再入座吃饭,就此扬长而去,却没注意到她出帐前深情脉脉地望了惶惶无措的朱子泊一眼,都想:“这事古怪,须去观个明白。就算别无它事,看一场热热闹闹的比武,也是好的。”
  此刻帐内人数不多,但比武的消息一个上午就传开了。所以,到了晚上,白桦林里一反平素的宁静幽深,无数火把,无数人头,亮如白昼,闹如夜市。但眼下仅戌时一刻,离主角登场还有一个多时辰。
  到得二刻,只见一传令官大步入林,高声宣布:“皇上有令,虽是休整期间,我女真士兵夜间亦不得无故聚会,汉人例外。所有女真士兵立即于半刻之内返回各营,各营营长清点人数,交报各谋克,谋克报于猛安。凡逾期不至者,军纪论处。”
  那传令官宣读之时,整座树林鸦雀无声。待这“处”字声一落,就见“哗”的一响,人潮涌动,片刻之间,退得干净。空林寂寂,除了公孙不败等人之外,再无一女真人留足其中。
  梁悔不禁感慨,道:“我大宋官兵若能如此令出即行,何尝不能独力灭辽。”公孙不败冷笑一声,道:“换若是我大宋官兵,只怕都要唠唠叨叨,拖沓好一阵工夫。世间军旅,除却契丹之师,哪里再见过这等雷厉风行的。”安道全道:“便是今日之辽师也不能与他们相比啊!”
  众人在金已久,女真军容齐整、军令严明早就司空见惯,但不是在行军战阵之上就是平素训练之时,却从没见于休整期间依然为了这等小事而一丝不苟的,今日得见,忽然自心底升起一丝淡淡的、莫名的畏惧,至于什么,具体却说不上来。
  少顷,只见两人并肩入得林来,一个是雪里化,一个是金昊天。公孙不败一见他师弟,当即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安道全则笑迎上去,道:“金道长,事情办得怎样?”话一出口,方自察觉纯属废言,忙又道,“想来是十分顺利了。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原来他们见女真士兵都来观战,深怕事情的根源传扬出去,暗中求助于金昊天。刚才那道圣谕,自然便是金昊天之故了。金昊天却谦道:“哪里哪里,贫道那根三寸不烂之舌焉有说动陛下的本事。其中出力最大的还是雪里仁兄,他舌灿莲花,陛下才为之提笔。”
  安道全目光移向雪里化,心道:“他国师倘若说不动,你虽是贴身护卫,却也未必能成。嘿嘿,你希望我们会因此让步,却是错了。你以前于我们有救命之恩,那可比如今的小恩小惠大得多了。我们既然不允,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改变主意。”想是这么想,礼数依然周到,团团一揖,递上谢词。
  公孙不败也看见了雪里化,心想:“任你武功高强、地位尊崇,她的名节是万万不能毁在你手里的!”凌振也在想:“她若嫁了你,我们如何对得起我们那位死去的兄弟。”皇甫瑞却在担忧:“可是此事不同于兄妹之婚、同姓之婚,并非绝不可为。嫁不嫁在她,万一她动摇了,我们又怎拦得住。”
  只听雪里化道:“在下与金道长都是爱武之人,听说这里将有一场比斗,想留下来观摩观摩。不知意下如何?”安道全心想:“你帮了我们许多忙,我们若是不允,反倒显得小气了。”眼神向公孙不败递去,见他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口,便即会意,向雪里化道:“其实今日之事殊无光彩,但希所见所闻勿向外人道。”雪里化道:“我理会得。四位尽管放心。”六人便在火堆旁坐了下来。
  火矮了又高,高了又矮,不知不觉亥时将至,梁悔、完颜璟茜、周岱鹏也都到了。眼见朱月心手执红刀,董辰绢撑着钢枪,前后隔着半丈的距离,一起向这边走来,雪里化报以颔首微笑。他这一颔,正是一笑双投。两人固都吃惊,心情却迥然不同。朱月心以为雪里化是来给她打气助威的,既感激且振奋,信心倍增。董辰绢脸上微微一红,芳心寸乱。而公孙不败等四人自是认定他这一笑是投向董辰绢的,均有不愉之色。公孙不败更是暗骂:“好个北胡蛮夷,看比武是假,看人是真!”
  董辰绢拄枪而立,竟忘了说话。还是朱月心向着在场九人将比武的原因、规矩清清楚楚地陈说了一遍,然后道:“各位不辞辛劳夜到捧场,感激之至,还请顺便做个旁证。至于正式的公证,便是我这四位长辈。”依次指过公、安、皇、凌四人,报了名讳,算是简介,又行了礼数。
  公孙不败心中愤愤:“死丫头,唯恐丑事不外扬,说得这般详细!”脸上兀自镇定,向雪里化道,“叫大侠见丑了。”雪里化立即道:“我女真本无此禁,先帝一年多前才应安神医之请立了法度。想来好处颇多,例如祛除污秽,肃清血缘,避免伦常颠乱、长幼倒混,也少了许多天残婴孩。但万事万物有利有弊,只在多少,倒也不能一概而论。但总的来说,嘿嘿,终还是利多弊少,功德千秋。”
  公孙不败和安道全听了都暗暗皱眉,心道你这表面上是在赞夸,什么利多弊少、功德千秋,还不是在斥说我们今日所为乃一概而论,想是这么想,却不敢贸然顶撞。一个再三叮嘱:“大侠所言甚是,但盼此事勿告旁人。”一个谦谦推委:“都是你们先皇功丰德伟,贫医不过聊尽片言罢了。”
  凌振早不耐烦起来,挥挥手道:“丫头休再罗唣,快快比来。早比早完!”朱月心一声“遵令”,拔刀向董辰绢虚敬了一招,道:“请了!”董辰绢恍若梦境,反问对方:“开始了是么?”朱月心道:“是,开始了。”利刃向前递出。董辰绢挥枪架开,还了一招。朱月心后跃闪避,与之游斗起来。
  战有一个时辰,朱月心觉得对方枪上的分量似乎不如平常沉重,身法也没有白天吃饭时那样记飘跃轻灵沉稳,破绽甚多,仿佛有些魂不守舍。但她始终牢记雪里化的那句话:“做得非常对。她枪法比我精纯,残疾多年,撑枪而斗早已得心应手,与你游斗,一个半时辰以内决不会露有破绽的。一旦有了破绽,必是诱你上当。”是以对方再有破绽,也只依照既定的办法在树丛之间“逃来逃去”。
  雪里化事事料到,却怎能预知董辰绢见了他之后会心慌意乱,以致破绽百出,眼看朱月心放过了一个又一个取胜的机会,不由暗暗叹息,但观局势,想今夜单刀胜双枪几乎是铁定了的,便即微笑。这一笑,在朱月心眼里像是在赞扬她不为对方破绽所动,信心又增;在董辰绢眼里虽也像是鼓励,却因公孙不败一干人等在场,心绪更乱;而在公孙不败等人眼中则是大大的不该了。
  斗到三个时辰上,已有七八百招。只见朱月心一闪身,向一棵树后蹿去。董辰绢随后追到,连刺两枪未中。朱月心又自另一边绕了出来,董辰绢跟着绕出。她一身外门功夫,长力不济,支持到这时已颇为吃力,急转之下没能撑住,跌倒在地,“咔嚓”一声,右臂骨折,剧痛加上虚弱,登时晕了过去。
  朱月心原还以为她是假装的,但想她跌倒在先,纵再使诈击倒自己也是徒然,连忙奔到身边检视伤势,牵动了断骨,又将她痛醒过来,不知如何是好。待要致歉,董辰绢道:“你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住你了。这枪……”要将枪给她,用的虽是左臂,身子一动,右臂受到波及,又痛昏过去。
  雪里化赶到身边,枕起董辰绢的身子,见她右臂无力垂荡,知是骨折,使出冰封指绝技,一点“极泉”,二点“天泉”,三点“天府”,四点“肩臑”,五点“肩髎”,六点“肩贞”,出指迅捷无比,身后众人尚未赶到,已在膀子上点过一圈,六穴俱封,六道寒气自相应的手少阴经、手厥阴经、手太阴经、手阳明经、手少阳经、手太阳经一齐由上而下侵入,自点处以降,因寒而麻痹,痛楚大为减轻。
  朱月心见董辰绢暂时没有大碍,拿起一支枪交在公孙不败手里,道:“我可以见他了吧。”公孙不败鹰眉一扬,道:“哼,请便!”朱月心问:“他在哪间帐子?”安道全道:“在我帐内,你去找他就是!”朱月心嘻嘻一笑,又想对雪里化报以微笑,但想若是给旁人瞧不破绽就不好了,于是欢欢喜喜地去了。
  凌振见雪里化抱着人不放,连连喝道:“喂,快快放下她!”雪里化微笑道:“各位最忧之事只怕还不是区区吧。”四人登时一凛,心想他说的确实不错,二朱之事显然比眼前两人的事要严重得多,只是五个人都输在了一个黄毛丫头手里,暂时计施,只能愁眉深锁。虽然梁悔、周岱鹏或许都可与朱月心一战,但长辈既输了,再教两个晚辈去动手,这口无论如何开不出。
  周岱鹏于世间礼仪所知甚少,梁悔却很清楚同姓之婚世所共弃,可是长辈不开口,自也不好主动提出,否则等于是贬低了他们,再说心中也隐隐有不愿破坏二朱感情之想,眼看自己即将与心上人喜结连理,怎忍去阻挠义妹的情缘,但此事毕竟关系太大,转念又思:“他二人本是美满一对,但世理摆在那里,我若任由他们失足,枉为大哥了。义娘万一回来问起,我又如何向她交代?是了,我去私下和她理会。先礼后兵,她若不听,只能和她动武了。只要赢了,除令她回头外,不许她将私斗的事说出去就是。这样既救得他们两个,又可不教诸位长辈失了面子。”心念甫定,拔腿便行。
  雪里化先见这魁梧少年汉子低眉沉思,脸上的表情倏忽无定,再见他突然迈步欲行,登时明白,心道:“若教他占了先,岂非功亏一篑。”当下道:“且慢!驸马可是去寻平西公主约斗,令她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么?”梁悔被他这么一问,顿时怔住,十分尴尬,道:“不,我是去解手。”
  雪里化想,有这里四位长辈在场,你既自认是去解手而非约斗,便不能再和她为难,道:“原来如此,驸马请便。倘若……”微微一笑,“驸马真是去约斗,我瞧你二人功力伯仲难分,也未必会有结果。不如……”说到这里,拖长了音,转而沉默,眼光却转向公孙不败一干人等。
  梁悔心中隐隐含怨:“我若使震源掌,多半是能获胜的,却被你给搅了。”到密林深处兜了一圈,算是解手,又转了回来,恰听公孙不败道:“雪里大侠若肯出手,制服那丫头自是绰绰有余。”接着听雪里化道:“要在下去跟一个年幼少女为难,这个,这个……”又是半吊子话,仿佛是要答应,却又没有明确表示。
  安道全已猜透对方的用意,瞥了尚自昏靠在他臂弯间的董辰绢一眼,心想两件孰轻孰重再明白不过,如今这情势,当须舍车保帅,委曲求全,于是单刀直入,说道:“大侠若能挽救那丫头和敝徒,大侠的事,我日后不再插手就是。”他自称“我”而非“我们”,自然是因为不能确定其他人的意愿,但本人意决倒也不容置疑,同时也是在暗示其他三人。
  公孙不败、皇甫瑞闻言少惊,即明其意,立刻表示以后再也不甘干涉二人。只有凌振想了好一阵,才跺脚戟指,叫道:“罢了罢了,老子看在你以往有恩于我们,今天随了哥哥们的意思,便宜了你小子!”
  雪里化大喜,却不露声色,轻捏董辰绢的人中,待之转醒,才笑然相告。凌振道:“弟妹,你可知道这小子是怎样诱得我们不管的吗?”雪里化不待他言下去,自行道出。董辰绢脸上升起淡淡的红晕,轻声细语:“原来你竟使这种手段。”雪里化坦然道:“倘若事事不求索取,活着又为了什么。”董辰绢嫣然一笑,道:“我知道。”
  雪里化见她并无责意,大是慰然,向着一干人道:“多谢各位成人之美,明日我便与她约斗,这厢先告辞了。”四人齐声道:“告辞了。”语气深怀不满。雪里化也不以为意,道:“国师,咱们走吧。”公孙不败一脸怒色转向金昊天,道:“你好,你好!”金昊天知他是在怪自己对于这等大事只作袖手旁观,笑道:“师兄都不是那丫头的对手,师弟我自然要有自知之明了。”公孙不败一想也是,但心头一口怨气怎么也咽不下去,转过身重重哼了一声,拒绝目送。
  雪里化将董辰绢携回己帐,接上断骨,缠紧绷带,晕晕灯光下,只听她轻叹一声,说道:“看来我那些朋友都要断得一干二净了。”问道,“不至于这样吧?”董辰绢道:“他有‘神医’之誉,接骨绑带原是举手之劳,却眼看着我带伤而去,其他人也不提醒,想必都恨我至极了。”
  雪里化道:“你勿再多念,好好休息,我去找那丫头。”董辰绢连忙拽住他的臂膀,道:“你一定要令他们悬崖勒马!”雪里化笑道:“那你也悬崖勒马吧。”董辰绢一怔,随即红云过面,道:“他们的事比我们的严重百倍。唉,我也多虑了,你一身绝技,又如何会似我这般无能。化哥,你送我回帐。”雪里化道:“怎么,我这里不暖和么?”董辰绢红颜肃然,说道:“你须尊重我们汉人的习惯。”
  雪里化顿了一顿,道:“你断骨方接,不宜多动。也罢,今晚我不回来便是。嘿嘿,我雪里化岂是忘恩负义之徒。今晚只怕好事多磨,还真回不来哩!”董辰绢见他宁可自己不回帐休息也不让她伤后多动,先是一阵感动,却又听他说什么“忘恩负义”、“好事多磨”,当真莫名其妙,待要询问,他已飘然出帐去了。
  雪里化行未多远,遇上完颜颖新捧着书册来讨教了几个经络上的难题,寻思这个未来的儿媳啥时这么用功起来了,想想也替儿子欢喜,问她见到了朱月心没有。她道:“他俩已经有好几天不说话了,刚才居然又亲密起来。向——”伸手一指,“桑干河那边去了。”
  雪里化寻到河边,果然在一块巨石后面发现了二人,屏息静听。少顷,只觉得一个胆大执著,无所畏惧,一个却是顾虑甚多,犹豫踌躇。又听一会,心想时候无多,须早了结,便即现身道:“平西公主,你欲嫁他,还得胜过在下。”
  两人陡觉左近有人,都吓了一跳。朱月心见又有人来挑战,既惧且恼,但想为了心上人,再战一场也是值得,只是这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巨石旁,自己毫无知觉,可见功夫远较以前五人为高,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待见正是指点了自己三夜武功的雪里化,才宽心为笑,道:“原来是你呀,吓死我了。”马上向朱子泊说起他的好来。雪里化等她叽叽咯咯说完了,才道:“我确实是受了你们四位长辈所托,来以武阻婚的,明天就要向你下战书。”
  朱月心直是不信,笑嘻嘻地道:“你不要吓唬我们啦!你帮我得胜,岂有再来反阻的道理。哎哟,是啦!你帮了我,我却还没帮你,所以你才来吓唬我们。是我一时高兴过头了,忘啦,这里向你赔不是啦!”她大悲一场,克服了重重险阻,方自迎来欢喜,心情极好,说到这里竟然裣衽一礼,似她这样性子的女孩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随后道:“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说好了。但教力所能及,一定效力!”
  雪里化道:“你该帮我的,已经都帮我了。”朱月心茫然道:“我什么时候帮你了?”雪里化也不隐瞒,将怎样迫使公孙不败等人放弃干涉的事都说了。朱月心稍作推想,便即恍然,霎时恐惧笼罩心头,道:“原来……原来你指点我武功都是为了你自己。那么,你现在真的是要……是要……”想到自己万万不是他的敌手,又凄又怕,想到三夜苦练、一场恶斗尽属徒劳,原是遭了利用,又恨又怒。
  雪里化道:“你也不用难过,我再教你一个法儿。”朱月心“呸”的一声,道:“我才不要你教呢!我不上你的当!”雪里化早知会有此难处,道:“那你明天可就要和我斗上一斗了。怎奈我武功高你太多,否则倒可让你一让。”朱月心叱道:“斗就斗,谁要你让!武功高,好了不起吗!大不了斗你不过,我就和……我就……”
  雪里化道:“你就和他逃走是吗?这法子妙,”连连击掌,“大有我当年的风范。只可惜美中不足,有欠考虑。要走现在就走,等被我打败了,那就没的走喽。”朱月心被她说中心事,脸上红了一红,只道是在嘲讽,却也不禁害怕,道:“你要告密是不是?其实我早就想过了,”强作镇静,“我虽然胜了,这里很多人却再也容不下我俩,还是走的好。我们本来就要走的,你去告密好了。”
  雪里化道:“我为什么要告密。你俩今晚便走,我明晚省去了一场劳累,有何不好。就怕‘金笔状元’没有胆量,临阵退缩。”朱月心道:“你不许说他的不好。今晚不走,明天后天也可以走的。”雪里化道:“今晚走了,一了百了。明天你为我所败,再想走只怕便走不得了。纵然走得,理上有亏。难道你们想做一对赖皮鬼夫妻?”
  一提“夫妻”两字,朱月心顿时羞得满面通红。雪里化摆摆手道:“你们不肯私奔,便永远也摆脱不了世俗纷扰。”这“私奔”二字同样也是一个令她羞怯的词儿,朱月心登时芳心凌乱。却听朱子泊道:“走了就能摆脱世俗纷扰吗?月心,似咱们这样在江湖上漂泊,能挨得了几天。便是挨下来了,也是很苦的。我怎忍心让你跟着我受漂泊之苦。”
  朱月心大声道:“我不怕!”雪里化又拍起手来:“好好好,够胆量,够豪气,有她当年的风范。”脱下貂裘相送。朱月心道:“你真的放我们走?”雪里化道:“就看你们有没有胆子走?”朱月心道:“当然有!”雪里化道:“你有,他没有。”朱月心道:“他也有的。子泊,你敢不敢走?”朱子泊迟疑了一下,勉强点了点头。饶是如此,朱月心仍然无比高兴。
  雪里化道:“这件裘衣是用紫貂皮做的。紫貂与人参、梅花鹿合称长白山三宝。其中人参更是我们女真三宝之一,另两宝是北珠和名马。我这里有颗北珠,并貂裘一起相赠,聊作盘缠。”朱月心见这颗珠子比金精丹还稍大一点,莹莹散发着夜光,显是极其名贵之物,便不肯收。雪里化道:“军旅之中,我身边就这两样值钱的物事。你若嫌少,再也没有了。”朱月心只得收下。
  雪里化道:“想当年我住在长白山,还只是一介江湖草莽。我那岳丈,也就是当今圣上,因我这一头白发,说什么‘此人少年白头,命不长久’,不许我和敏儿的婚事。我只得回到山里,没想到敏儿居然已经先我一步在山下等我了。她说宁愿和我在长白山定居也不回去了,除非她爹允许我们两个一起回去。后来她爹爹终于心软了,派人前来迎接。我俩这才一起出山,我也就从此为完颜部效力。半年后认识了希尹,他说他早就认得我这个带着公主私奔的白头汉子了。我问他什么是‘私奔’,他说这是汉人的词汇,还给我详细解释,那时我才知道何为私奔。今天看见你们这样,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朱月心忽然叫起来:“你有了那个‘敏儿’,她死后你却又跟别人好。那……那……那样不好!”说着看了朱子泊一眼。朱子泊忙道:“我……我……我不会的!”朱月心转笑道:“我知道你不会的,你这么紧张干么。你死了,我也不会的。”
  雪里化笑道:“还没私奔,就说什么你死我死的,嘴巴这么不吉利。”朱月心嘻嘻一笑,道:“以后不说了。不过,不过你这样确实不太好。”雪里化长叹一声,望向远处,满脸的向往神色,道:“我们那个时候,她可不是你这样说的。她问我:‘老头子,将来我有一天不幸死在契丹人手中,先你一步而去,你会再娶别人吗?’”
  朱月心又叫起来:“她怎么喊你老子?”朱子泊拉了拉她的衣角,指了指头发。朱月心这才明白他妻子叫他老头子乃是戏称,全因一头少年白发,向他扮了个鬼脸,道:“要你提醒,我不知道!”
  雪里化虽是望着远处,但身负绝学的他,身旁两侧一丈之内任何人的举手投足,便只是挤眉弄眼,都能瞧得一清二楚,两人的举止自是尽收眼底,继续道:“我知道她所言非假,其时女真和契丹的争斗虽未彻底暴发,但已十分尖锐。那时女真尚自弱小,各部族常遭契丹军队的袭击,便是先帝、我岳丈,都随时有生命危险,敏儿就更不用说了。”
  朱月心道:“那你当时是怎么说的?料来是口是心非了。”朱子泊又拉了她一下衣角,示意不要指责别人。只听雪里化道:“我说:这一生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你死了我决不会再娶第二个女子。”朱月心立即道:“喏,是不是口是心非了。我又没胡说,你拉我衣服干什么。”
  雪里化继续道:“她笑了一下,这般说道:‘其实,只要我活着的时候,你对我好就行了。我若早死,你才二三十岁,难道要你一辈子孤单寂寞么。你只须时时刻刻记挂着我的好,便是再娶一个又有什么关系。但是,我若还活着,你就去另寻新欢,我便杀了你!’嘿嘿,当时我武功较她逊色,她要杀我当非虚言。”朱月心“啊”的一声,道:“她让你再娶一个你就真的再娶一个了。你这人,还真不自觉。”
  雪里化叹道:“打她不幸遇害之后,我始终没想到过再娶一个。但是自从遇到了你们那位以后,也许是因为她和敏儿都是残疾,又都武艺高强的缘故吧,我就渐渐改变了原来的主意。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怕也没这么简单,岂会仅仅只这两个,但要我说却说不上来。好了,时候不早了,要走就走,天亮了就不方便了。有些事情是不能言传的,等你们经事一多,自然就有体会。”说完,身形一掠,便即隐入了夜幕。
  两人只觉话音仿佛尚在耳畔,人却已经倏地不见了,身法之快,当真匪夷所思,想自己纵然勤练一辈子也未必能及其一半。朱月心将北珠和貂皮交在朱子泊手里,道:“我的东西特别多,胭脂、镜子、木梳,乱七八糟很多的,这些你先拿着。”当下约定在白桦林相见,然后分头回帐拾掇行李。
  朱子泊回到营帐,心中一直惴惴:“我二人的行径,只怕已为天地所不容。我与她这一走,长辈们固然都要看我们不起,便是每到一处,只要以真名相告,也必将遭到无数冷嘲热讽、白眼相加。那时我俩何以为活,只怕连谋生都不成。”一边想一边收拾了些贵重易带之物,来到白桦林边。但见风高月黑,凄夜萧索,朱月心还没到,想必东西确实不少,需要好好整理一番。
  一阵刺骨的寒风迎面刮来,刮得他机伶伶打了个寒战,望着深不见尽头的黑夜,对于前途立时生出无比的畏惧,蓦地又想:“我纵然可以隐姓埋名,给人看病或者做个教书先生,聊以为生,但肯定会过得十分拮据清苦。月心天生爱玩爱打扮,只怕到时吃都吃不饱,不用说给她买什么胭脂、镜子、梳子之类了。何况有道是‘嘴边没毛,办事不牢’,我这么一个弱冠后生,虽然尽得师父真传,但人家却未必相信。本来凭一个宣和少年进士的名头倒也可以回大宋混口官家饭或者教书饭吃,可是两年前的那场考试已经把这些都毁了,在别人眼中我连一个落第秀才都不如。届时没有活干,”越想越觉悲凉黯淡,“兴许只能去乡野村店洗烧打杂,日子更加艰辛。难道我要她和我一起受罪?”
  踌躇良久,他忽然鼓起勇气,拔出龙泉剑在一棵白桦树上削下大片树皮,用一支金笔写道:“月心,我不能累你害你。我走了,你可以继续留在金营。只要我俩一分开,长辈们就不会再为难你。师父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们会不计前嫌,渐渐待你好的。勿以我忧,千万珍重。”他内力深厚,劲力到处,木屑纷飞,又擅书法,字迹端正清晰,绝对看得明白,唯独怕她错过,便将那颗北珠放在树下,用力按入土内,以防为风刮跑,以剑在珠前写了八个大字:“子泊留言于此树上!”
  他写完之后,“呛啷”一声,宝剑归鞘,向着身后压压一片营帐望了最后一眼,依稀望得几座尚自灯火闪烁,也不知哪一座是朱月心的闺室,俏佳人正在里面收拾她心爱的物品,一想到她收拾完了东西随时可能出现在面前,那么从今往后就将跟定自己去受苦受难,再也难以摆脱,赶紧回头,毅然迈起大步,隐没在无边的夜幕里。
  就在他走后不久,那几座灯火闪烁的营帐中,有一座突然熄灭了。少时,只听马蹄声的的,一位身着红色劲装,手握红色短刀的明艳少女,跨着一匹红色的壮马来到树林边上。她一眼就看到了那颗镶嵌于树根之间的闪亮明珠,发出“咦”的一声惊奇,忙跳下马去捡拾,指未触及,已然瞧见那“笔”力苍劲的八个大字,一阵不安霎时席卷心头,身子不由一颤,险些跌倒,目光迅速上移,同时直起身来,便即看见了那狠心的字句。薄唇微启,冷气不断地通过哽咽的喉咙涌进她的胃里,半晌没有吭声,就这么在凛冽的寒风中痴痴地站着,泪珠一滴一滴落进坚硬的黑土地。脚下那颗北珠宛如大地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她,竟也湿润了。
  蓦地,她紧紧抱住那棵树,就仿佛抱着一个人,大声号哭:“说好……说好……呜呜……一起走的,为……呜呜……为……呜……为什么你……呜呜……你先走了……呜呜呜……不等我!”足足一个时辰,悲伤莫名,情至极处,用力拍打那树,掌心辣辣生疼而不自觉,直到疲累不堪,娇躯软软地滑落在树底,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汗血马见主人长久未动,上前用壮实的身躯温暖她的身子,热乎乎的舌头舔在腮边,留下道道红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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