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徐老师傅仰天长鸣

　　徐老师傅在人流中，见到了孙女徐秋虹和一脸呆相的孙女婿陈纶。老人瞅着痴呆的孙女婿，不禁仰天长叹。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吴国民的父亲，吴寿春、吴老厂长的名字。
　　“爷爷！”一声低泣的哀唤，一个年轻的姑娘手牵着一个发痴、发呆的小伙子，来到徐老师傅面前。
　　她，就是徐老师傅的孙女徐秋虹。她手牵着的，就是她的丈夫陈纶。
　　这是一个容貌娟秀的女孩子。她圆圆的小脸，像秋天里熟透的苹果，泛着嫣润。她纤巧鼻梁下，一双秀气的杏核眼格外雅致可人。
　　此刻、徐秋虹那张甜美的秀脸儿，呈现的却是一副愁样儿。她牵着丈夫陈纶的手，一脸委屈样儿，来到爷爷面前。
　　陈纶机械地被妻子牵着，一副痴呆相。他两眼茫然，仿佛入定一般，没有任何表情。
　　他被妻子牵着手，迈着僵硬的步履，向这里走来。
　　陈纶和徐秋虹都是海恒纺织厂技术科的技术员。几年前，他们从各自的大学毕业后，招工到了海恒纺织厂。
　　陈纶工作中也曾很有进取心，他肯钻研，不怕吃苦。工作中一直表现良好的他，曾得到过大家的一致好评。
　　陈纶的好学上进，也赢得了徐秋虹的青睐，打动了她的芳心。她对他产生了爱慕之心后，二人开始相恋。两年之后，她们双双携手步入婚姻殿堂。
　　因为年近七十的爷爷，一直盼望有个重孙儿。两个人正准备要个孩子，实现爷爷的愿望。
　　海恒纺织厂破产倒闭，他们夫妻两人，双双下岗失业。老人的愿望暂时无法实现啦！
　　徐秋虹来到爷爷面前。她望着自小就对她宠爱有加的爷爷，千般委屈涌上心头，她眼圈一红，扑到爷爷怀中哭出了声儿。
　　她俯在爷爷宽阔的胸前，啜泣着声儿，哭道：“爷爷、陈纶他出事啦！他变傻、变痴呆啦！”
　　徐秋虹唤过。她抽噎道：“爷爷，我在技术科门前找到他，他抱头蹲在那儿，我唤他好几声，他都不回答，好像傻了一般。”
　　徐秋虹说着，又拽了拽丈夫，想让她丈夫有所反应。陈纶依然一动不动，木呆呆的，面无表情，没有一点反应。
　　徐秋虹见状，不由得又露出一副焦虑、绝望的表情。
　　她抽噎道：“爷爷，您看，他一直都是这样子。他是不是脑子出毛病啦，变痴、变傻啦？”
　　徐老师傅看到自己宠爱的孙女，椎心怮痛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心头一紧。他伸出苍劲有力的大手，无限疼惜地为孙女拭去脸上的泪痕。
　　老人劝慰道：“我的乖孙女，没事的，有爷爷在，什么事也没有。”
　　徐老师傅说罢。他把手搭放在陈纶的肩头，用力晃了晃他。陈纶还是一动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依然是一副呆痴的样子。
　　徐老师傅的心，不由得再次紧缩。他又伸出手，在孙女婿面前晃了几晃。
　　陈纶还是没有一点反应。他大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呆呆地瞅着前方。他丝毫没有感觉到，老人的手，在自己面前晃动。
　　徐老师傅的心，一阵悸颤。他使劲地抓住了陈纶，再一次用力地摇晃他。陈纶只是机械般的，随着老人的作用力，惯性地动了动，依然是痴呆呆的样子，仿佛麻木了一般。
　　“这孩子，不会是真的出了毛病？”徐老师傅低语。
　　接着，老人抬高了音量，大声问道：“孩子，怎么啦，你倒是说句话呀！点点头，咧咧嘴也行呀！”
　　陈纶没有吱声，没有一点表示。他仿佛睁着眼睛睡着了一般。他整个人已经陷入混沌状态。
　　“爷爷，他脑子出毛病了，痴呆啦！”徐秋虹戚戚地哀唤一声。她悲从中来，忍不住“嘤嘤”地哭出声来。
　　徐老师傅露出痛苦的表情。他仰起脸来，面对着阴沉沉的天空。老人的面部肌肉，剧烈抽搐起来。随着他面部肌肉的抽搐，老人的脸，变得痛苦万状。
　　徐老师傅面对长空，仰天长鸣：“吴老厂长，吴老书记，您在那里呀！”
　　徐老师傅这悲怆的呼唤声，在天地间引起了“嗡嗡”的回声，也引来一片唏嘘之声。
　　这怆然呼唤，似乎是唤醒了人们往日的记忆，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陷入了往事的回亿之中。
　　徐老师傅说的吴老厂长，就是吴国民的父亲吴寿春老人。老人家在抗美援朝时，被飞机炸断了左腿，离开部队后，转业到了海津市海恒纺织厂。
　　随着徐老师傅一声悲切的长鸣，尘封的记忆再次开启。他思绪万千，往事如烟，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人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岁月。
　　“国民他爸，吴老厂长，好人呐！”
　　徐老师傅发出一声慨叹，曾经的往事，再次浮现在眼前。他缓缓地开了口，开始了他的讲述：
　　“记得三年自然灾害时候，那时候，全国粮食紧张，大家都吃不饱肚子。人呀，饿得跟什么似的，都饿浮肿了，眼看就要人命，饿死人啦！吴老厂长看工人们马上要撑不住了。他去了趟老部队，从他的老部队里，为我们借来了一大卡车的玉米面。那个年代，这一卡车玉米面，就是一剂救命的良药，可以说是救了大家一命。可是，人们可能不知道，吴老厂长为工人们借来了粮食，他自己家却一粒粮食都没留，全部分给工人们。当时、有的干部没分到粮食，心里不平，有意见。吴老厂长对他们说：咱们当干部的坐办公室，不像工人们得卖力气。咱们吃些地瓜和野菜，也能勉强坚持。工人们不行，他们每天在一线劳动，没粮食吃怎么能行？这粮食、必须应该优先供给他们。这就是那个年代的领导干部！他们时时刻刻把老百姓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们时刻牢记着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嘱托，始终把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徐老师傅说到这里，哽咽着说不下去啦。他的两眼也潮湿了。老人顿了顿，舒缓了一刻激动的情绪。
　　他又动情道：“那时候的领导干部，可真是吃苦在先，享受在后。他们的心里，装着的可都是老百姓啊！”
　　徐老师傅的话语，又引起了一阵长吁短叹。在一旁的田敦厚，也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一段往事。
　　他插上话，动容道：“这事我记得。虽然那时我还小，可这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时候，我还是小个孩子。那一天，我家蒸了窝窝头，多少日子没有吃到真正的粮食了，窝窝头、一端上饭桌，我高兴得蹦了起来。”
　　田敦厚说着，他哽咽道：“我记得，我爸爸瞅着窝窝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娃儿们，我们家吃上了玉米面窝窝头，可你们知道，吴厂长家里吃的是什么吗？野菜、地瓜粥呀！这是我亲眼所见，他把从老部队借来的粮食，全都分给了工人们，自己家吃的，是一锅野菜地瓜粥！当时我记得，我爸说完之后，我们全家人都哭成了一团。”
　　人群中，再次发出一阵哽咽声、唏嘘声。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们，再次发出了一连串的喃喃自语：
　　“唉！那个时候，咱们这些工人就是国家的主人。党员和领导干部，就是人民的公仆！”
　　“是啊！那个时候，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可没人有意见、有怨言。反而、人们倒觉得很幸福。”
　　“领导干部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老百姓还能有什么怨言？”徐老师傅也接上话说。
　　他继续说道：“就说我们的吴老厂长、吴老书记吧。你们谁见他搞过什么特权？谁听说过，他为自己的家人谋过什么私利？没有，从来没有！”
　　徐老师傅说到这里，瞧着一旁的吴国民，又发出一声叹息。
　　他说道：“唉！吴家老大，你也失业啦！想当初，你爸爸如果还存有一丁点私心，给你安排个好的工作岗位。你怎么会下岗失业呢？”
　　人们再次陷入沉默，再次、又是一片唏嘘之声。
　　吴国民缄默无语，大家对他父亲的追忆，也让他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他不由得忆起自己童年的一桩往事，记忆中，最为深刻难忘的往事：
　　那是一天的傍晚，上小学的他，正和弟弟妹妹们围坐在桌前准备吃饭。父亲领来了一个小男孩。
　　一进门，父亲就对着母亲说：“老婆子，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端上来。”
　　父亲说过，抚着眼前那个小男孩的头。他低声道：“这孩子可怜，打小没了娘，爹又因公殉职了，可怜啊！”
　　父亲说完，他见母亲还没回过神来，依然诧异地呆立着。
　　他催促道：“老婆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呀！多弄些好吃的，这孩子可是饿坏啦！”
　　父亲看着母亲快步走进了厨房。他慈祥地抚着小男孩的头，把他们几个孩子都叫过来。
　　父亲神色郑重地对他和几个弟妹叮嘱说：“这孩子叫孙强。你们都给我记住了，从今天起，这孩子、就是我们家庭中的一员了。”
　　父亲说过，似乎觉得意思表达的不完整。
　　他继续一脸正色叮嘱道：“你们都记住了，这孩子的父亲，是因公殉职。他是烈士的后代！你们不许欺负他，否则，我饶不了你们！”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孙强便和他们吴家兄妹，结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之情。
　　只可惜好景不长，孙强在他们吴家，仅仅住了一年多的时间。自己的父亲、在文革后期，又被下放到外地。
　　父亲不得已，将孙强托付给了厂里的工人们。文革结束后，父亲重返工作岗位，又回到海恒纺织厂。
　　这时的孙强，已经长成了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被徐老师傅收为徒弟和义子，与徐家人生活在一起。
　　往事历历在目，吴国民和所有人一样，都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很漫长，又很短暂。
　　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叹息，接着开口说道：“唉！空耗时间、傻呆在这里有啥用？还是回家吧，回家寻思、寻思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吧。”
　　随着这个人的话音落地，人群又开始了涌动，开始默默地向外走。
　　他们默默地转身，闷着头向外走去。他们的步履，是沉重的。
　　他们走到厂门外，又都不约而同地站立住了。
　　他们怀着恋恋不舍，再次驻足观望，最后再望了一眼他们的工厂，他们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他们默默地与海恒纺织厂，做了最后的道别。
　　他们知道，从今以后，海恒纺织厂便不复存在啦！他们以后的路，会是什么样子，他们谁也说不清楚。他们以后的命运会是怎样？谁也不愿去想。
　　现在，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再看一眼这个工厂，再瞧一瞧这个，他们曾经工作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