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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大理之行(3)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9-24 09:13:46      字数:13496

  曲径通幽,别有洞天。三人都由衷赞慕,只见一白衫人披头散发地坐在茅屋前对着一面刻在石墩上的棋枰自弈,低眉拈子,漠然周遭,正自苦思冥想。朱月心和周岱鹏都想,那人必是完颜颖新的师父了。
  故地重游,往事如浮。李乾铮招呼那人,说道:“召掌门,我把你的弟子带来了,你们点苍还不至于后继无人。”那人猛然抬头,射出惊恨怨愤的目光,连忙抓起搁在石墩边的剑,双手紧握,看见朱月心头上的铁蝴蝶,心弦剧振。原来这人正是召青钲,三年前自点苍山顶坠崖,幸而崖下树木繁茂、千枝纵横,得层层阻碍,最后又恰好落在一名点苍弟子的尸身上,捡回一条命。但遭此大挫的他醒来时见妻子丁雪芸的尸体被抛了下来,万念俱灰,此后便一直独处深山幽谷,终日怆然对棋。
  李乾铮推着完颜颖新道:“还不上前拜见师父。”完颜颖新瞪大了眼睛上瞧下瞧,终还是大摇其头:“不是,绝对不是。他不是我师父,我师父是女的。”两人听了这话,同时想起一个人来。但这人是谁已经并不重要,因为如果完颜颖新名分不正的话,现在的点苍只剩下了他召青钲和远在江南的两名弟子,那个人早已不在世上。
  李乾铮道:“你不是很想要一个传人吗?现在这个人我已经给你带来了。虽然她不知教她剑法的人叫什么,也许就是丁夫人,也许是陆女侠,也可能是别人,总之是你们点苍派人。”召青钲木然地点了点头,良久道:“让她练一套剑法我看看。”李乾铮道:“她是你的弟子,不是我的弟子,练不练剑法当听尊言。”
  召青钲看着完颜颖新,冷漠的眼神稍微有了几丝希冀的光芒,道:“叫什么名字?”完颜颖新响亮地报了,还将自己光荣的出生也概述了几句。召青钲似听非听,待她说完,道:“练一趟我看。”完颜颖新有些犹豫,看着李乾铮。李乾铮道:“你的造化来了,还不快施展本事。”
  完颜颖新拔剑起舞,开始畏手畏脚,难免晦涩生硬,但一招一式丝毫不差。召青钲看得频频颔首,目光渐亮,时有喃喃之声:“对的,对的。”完颜颖新也就越来越有信心,流畅起来。堪堪打完,召青钲二话没说,立即正式收之门下。李乾铮十分高兴,道:“你那本《蝴蝶剑谱》当年我没有取走,多半现在大理皇宫。”他不知段小菁被她父亲赶出大理,只道既是被审段二人拿去了,自然应在大理皇宫。
  召青钲听说剑谱未被他取走,且不管所言真假,毕竟心喜,道:“王爷只知那本剑谱载有蝴蝶剑法,却不知还有一个秘密。”将完颜颖新招至身边。他既得传人,便欲告之,立刻被一个声音把话截住:“原来召掌门尚在人世,段某欣喜万分。可是有的人心怀不轨,图谋贵派剑谱,段某又深以为忧。”两人齐目望去,见一人闲步进得谷来,衣冠齐整,相貌清端,赫然便是当今大理国皇帝段和誉。
  召青钲虽为一派掌门,这些年形孤影单,性情愈加孤僻,但见了本国至尊,终还是不敢无礼坐视,赶紧站起身来拜见。李乾铮本就颇怀轻意,又听他话中含有弦外之音,只随口说道:“原来是段皇爷。”朱完周三人不认得段和誉,自召李二人的言止中得知他的身份,都吃了一惊,心想原来李乾铮刚才提到的小人物就是指他。
  完颜颖新低声道:“大理皇帝是小人物,我女真公主算什么?小小人物?”朱月心道:“他是皇帝,小人物。你是公主,小小人物。我什么也不是,岂不成了小小小小小……”完颜颖新见她“小”个没完,“人物”二字不知何时才出,截道:“你是平西公主,也是小小人物。”朱月心道:“也是。喔唷,大理皇帝是皇帝,金国皇帝也是皇帝,你父皇不也成了小人物!”完颜颖新立刻责问李乾铮:“你为何骂我父皇!”
  李乾铮现在哪里有空理会二人,听段和誉道:“原来是平东王爷。三年前弃剑谱而去,今日想必是来复夺的吧。”冷笑一声,傲然道,“本王三年前既然没把剑谱放在眼里,今天自然也不会看重它,之所以不远千里,乃因不忍见点苍无后。”段和誉不信其言,道,“王爷上次豪夺不成,此番不知从哪里捏造出来一个点苍传人,可谓名正言顺。”
  李乾铮昂然道:“当今天下,数国并雄,豪强林立。最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莫过于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掌指完颜颖新,“而她便是阿骨打之女。段皇爷龙眼雪亮,俯瞰苍生,然只限于区区南陲小国,眼光不容恭维。”既应了段和誉的话,同时又平了完颜颖新的怒气。她想:“原来我爹爹和他同为皇帝,毕竟不一样,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段和誉哂然一笑,道:“段某固然识浅,亦知口说无凭之词不可信。堂堂点苍掌门人,心明如镜,自要比朕看得真切。”这话分明是在提醒召青钲,更是在等他的意见。召青钲略作一想,当即道:“陛下说的是,若非金玉良言来得及时,几乎深受欺蒙。”
  李乾铮一愕,道:“召掌门,你主意改得好快。”却尚未意识到刚才自称未把剑谱放在眼里,言语已经得罪了对方。召青钲灭门丧妻都拜他所赐,两人仇怨深结,因武功不及无法报还,只盼有个传人,将来也好重兴山门,或许还有报仇的希望,如今受了轻辱,非争回一口气不可,立时消了长远念头。
  段和誉道:“一年前贵派大弟子审传友,也就是朕的贤驸马,练功时不幸走火入魔,命归黄泉。小女伤心欲绝,竟尔疯痴。段某因不知召掌门尚在人世,剑谱一直保管至今,未敢翻阅只字片言。现当归还,就请召掌门随朕回宫去取。”他顺着李乾铮将错就错,不惜咒自己女儿,胡言乱语一番,行脱身之计。
  召青钲明白,只要到了皇宫,就不怕他李乾铮恃武逞凶,忙道:“丧门遗物,山野废本,何劳陛下如此看重。草民谨遵,这就去取,不教继续玷污神殿圣廷。”但心里却又痛楚又疑惑,刚听到对方提及大弟子的名字,以为安然在世,没想到还是死了,固然猜想段和誉所言是慌,毕竟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李乾铮一声“慢着”叫住二人,道:“召掌门,这弟子你到底认是不认?”召青钲道:“是你带来的,便认不得。”李乾铮道:“刚才你当着我们三人的面收她入门,如今又要反悔?”召青钲道:“刚才是受你蒙骗,不作数。”李乾铮大怒道:“岂有此理!我一番好意,你却如此曲解!”召青钲也怒道:“好意?!王爷的灭我门派,杀我爱妻,都是一番好意!”李乾铮道:“那尽是因为贵派的狗屁门规。”召青钲愤道:“王爷如此为他们雪恨,唐见天夫妇泉下安忍!”
  李乾铮听了这话,亦觉当时杀戮太多,但一来曾经历过宋夏鏖兵,手刃敌国兵将无数,点苍山一役便觉不足为道,二来不肯当面自承过非,脸虽朝着召青钲,袖底掌风已出。段和誉不及防备,胸口顿时中招。李乾铮飘然欺近,双掌分探,抓在要穴,擒了过来。召青钲拔剑刺背,李乾铮恰已转过身来,这一剑刚好抵在段和誉的襟前,剑尖微入,依稀见血,惊恐之下忙撤回兵刃,惶惶告罪。
  李乾铮道:“召掌门想去大理皇宫,尽管去好了。但别忘了告诉百官把剑谱带来,换他们的皇帝。本王这次索要剑谱,非因唐氏子女,而是受不得欺。召掌门既无心传予衣钵,只好拿剑谱来抵偿了!”段和誉没想到他会突施冷手,见无法脱身,道:“朕立储已久,决不惧你,早在山外伏下了三千军马。”
  李乾铮哈哈大笑:“你这是威胁我么。”段和誉道:“你们昨天傍晚进的城,早就有人发觉了。李乾铮你也够胆量的,自点苍蒙难之后,我大理官兵中多少识你尊容的,居然还敢大模大样地投宿客栈。”李乾铮又是大笑,说道:“料你不敢杀我,才敢如此。”段和誉道:“段某为何不敢杀你,大不了和你玉石俱焚。”
  李乾铮三度大笑,说道:“段皇爷想杀我,却还不及另一个人想得厉害。”段和誉道:“你是指召掌门?”李乾铮道:“段皇爷想杀我,乃为你死去的部下,召掌门想杀我,乃为点苍,不过三载。这世上却有一个人,自懂事那天起就想除掉我了。”段和誉和召青钲都在想,如果能找到那人与之联袂倒是不错,齐声问道:“谁?”李乾铮道:“我的皇弟,李乾顺。”两人先是一怔,随即承认。
  李乾铮道:“自从得知贵邦背婚之后,理夏两国争端长存。本王倘若死在贵国,我那皇弟固是喜上了天,出兵也将名正言顺。”段和誉闻言一凛,心想如此说来倒真不能杀他,无奈一叹,道:“实不相瞒,小女和贤婿并那本剑谱现都在大宋。至于具体哪处,段某也不知晓。”李乾铮起初不信,待听详说,始信。
  段和誉道:“召掌门既不愿意传授剑法,王爷何必苦苦相逼。段某保证王爷一行安然出境,但愿两国尽弃前嫌。”李乾铮道:“背婚一事本就与我无关,本王大可尽弃前嫌,可是我那皇弟未必肯善罢甘休。”段和誉沉默良久,道:“段某愿与王爷和解,但朕的那些属下却也未必甘心。”
  李乾铮道:“本王性命是小,两国百姓是大。走吧,”放脱了他,“一切听凭天意。”正要出谷,忽又止步,指着完颜颖新道,“召掌门传位于她既成事实,将来李某涉足中原,有幸得遇两位高徒,必求剑谱。”召青钲一凛,心想两位弟子身在他国,无有靠山,如果真遇上了他,剑谱多半不保,依李乾铮的性子和手段,性命亦恐有危,念头转了数转,朗声说道:“我传她功夫便是。”
  李乾铮蔑然道:“你传她盖世神功是传,传她三脚猫的功夫也是传,不知传的什么?”召青钲道:“召某这三年来自创的‘黑白双剑’武功虽说不上是什么盖世神功,却也不是什么三脚猫功夫。至少比蝴蝶剑法,嘿嘿,高明一点。只是这娃儿断然不会跟着我长居深谷的,召某当然也不会跟她去东北,只能抄传与她,由她自己去参悟。就怕王爷见了好的,就像猫儿遇上了腥,眼馋!”
  李乾铮仰天一声促笑,道:“你当李某什么人了。你们点苍派的武功,本王今后决不看上一眼。否则,”想了一想,“就教灵雪斑斓蛇之毒液贯穿双目!”召青钲不知灵雪斑斓蛇为何物,顾名思义,猜是一种奇毒的蛇。听段和誉道:“此誓果然狠毒,但愿王爷谨记勿忘。”也道:“但愿王爷恪守誓言。”
  李乾铮道:“李某决不对剑谱瞟上一眼,却难保别人不瞧。”召青钲和段和誉一讶,哪知对方是故意唬人,接着便道:“倘若有哪个非点苍派人看上只字片言,我李乾铮纵在千里之外,亦必赶取其目,来大理向召掌门谢罪。”召青钲见他说得慷慨坚定,遥指身后山洞,道:“武功就刻在洞内的石壁上,你们抄去吧。”
  李乾铮听着“你们”二字,十分不爽,心想:“你当我什么人了,既发了毒誓,难道还贪恋剑谱不成。”目送完颜颖新入洞,登时一怔。原来那山洞正是雪里化昔年练功之处,自己也曾进去过,当时止抵中段,里头阴寒记忆犹新。完颜颖新进洞抄写武功,武功倘使刻在浅处尚不要紧,若在深处,只怕抄不到十个字便冻晕了。何况深处之寒足令熊熊烈火熄灭,灯火不举,召青钲有上乘内功护体,功深目明,刻写剑法自不困难,完颜颖新置身其中,那便伸手不见五指,半个字也认不清楚。
  现下除了召青钲,无别者可以代劳。当然,剑法系他所创,自然背得出,无须进洞抄写,口述便是。李乾铮正欲言语相迫,哪知对方既精心设下此计,岂甘轻易功亏,未等他启唇,抢先道:“召某心愿已了,与诸位别过了。”李乾铮还道他要走,心想纵有段和誉在旁佐助,又如何会让他从自己掌下逃脱,却见他拔剑一横,竟是自刎而死!
  这一下变起仓促,皆始料不及。段和誉愤然道:“李乾铮,你又多了一笔血债!”李乾铮此刻也十分震怒,见完颜颖新自洞内返出,知是武功刻在洞穴深处,向她道:“你放心,李某纵然不便入洞抄录,好歹寻一个内功深厚的十恶不赦之徒来替你抄写。事毕,取他双目便是。”
  完颜颖新听得毛骨悚然,道:“我不要学里面的武功了。”李乾铮道:“李某所言岂能有虚。讲定为他找一传人,既然找到了你,你便非做掌门,非学武功不可。”他说这话时,脑海中浮起一连串的人名,因而眼神空洞,眸子突兀转动,殊为可怖,却不自觉,吓得朱月心和完颜颖新互抱连退。
  李乾铮出了一会神,道:“也许李某平素所为不见得属正,思来想去终无一人合适。”忽指朱月心,“你说,由谁来抄录?”朱月心面无血色,脑海里一片空白,哪里还想得出由谁来抄录武功,受他的剜目之刑。李乾铮见状道:“小娃娃良心好,由你多考虑些时日,且先出谷。”
  这时,犹豫已久的完颜颖新忽然问道:“我现在是点苍派的掌门人,是也不是?”李乾铮道:“当然。嘿嘿,你肯学武功了?”完颜颖新道:“对。但是既然如此,就该由我来指定谁去抄录武功,是也不是?”李乾铮见她回心转意,早已甚喜,道:“是,是!你想好了说出来就是。”完颜颖新稣胸起伏,登时加剧,娇喘声依稀可闻,终于话出:“我要……要耶律南仙来抄!”
  李乾铮笑容僵滞,良久道:“不行,决计不行!”完颜颖新道:“若不是她抄来的,我便不学!”李乾铮道:“自古不求上进者,如朽木不可镂,良师导之,犹不成器。我自管寻人抄来剑法,你不学是你不求上进,干我甚事。”完颜颖新本想借李乾铮之手残伤耶律南仙,回去告诉雪里东,便可得他的欢心,哪知非但不成,反被数说了一通,极是无趣。
  经此一缓,朱月心已定下神来,怯声问道:“我说可以吗?”李乾铮道:“你良心好,说谁该被我挖去眼睛,那人必是十恶不赦之徒,就该被我挖掉眼睛。”朱月心又问:“两个可以吗?”李乾铮道:“两个?两个人固然寻起来麻烦,抄起来却也快些。说吧。”朱月心咽了一口,说道:“耶律大石,还有叶善。”
  李乾铮道:“耶律大石这个小人,我何止想剜他的招子,简直该砍了他的狗头!不过,听说他兵败失踪,恐不好找。这桩事情得尽快了结,还是寻那叶善的晦气吧。你且说说这叶善是何来头,做些什么坏事,我也好有个眉目。”朱月心道:“他是崆峒四雁,做的坏事嘛……”说到这里,不觉面红,“他……他……反正他很对不起我干娘。”
  “对不起你干娘。”李乾铮微微侧首,那时倒不觉得,此刻想起侯吐艳的身貌,确是难得的绝色,心道:“是了,那叶善必是她干娘的旧情人,想是移情别恋,抛弃了她。嘿嘿,小娃娃倒也懂得‘情’字,可惜那人还不至于受剜目之刑,否则我必偿你心愿。”他年轻时遭遇情变,现今听了朱月心的话,即生共鸣,道,“他虽对不起你干娘,却也不应受此酷刑,你说对吗?”
  朱月心怔怔出神,亦觉叶善已受重罚,剜目确然过重,幽幽地道:“他是不该被挖掉眼睛,可耶律大石又不见了。”神情颇为伤感,显是在为侯吐艳和陈勾难过。李乾铮早已不甚耐烦,更不会去问周岱鹏,道,“好了,你们都再好好想想,先出谷,看看何人到访。”话音甫落,果真有人进得谷来。
  来者甚众,有崇圣寺高僧朴风、朴花,有神情呆滞茫然的朴雪、双目失明的朴月,更有小指悬剑的王文卿,现在带发修行,法名朴尘。段和誉昨日得报李乾铮来到大理,自度降不住他,费尽唇舌请动崇圣寺诸僧。然李乾铮武功终究太高,即便如此,亦未操必胜之券,遂调三千军马侯在山下。
  李乾铮故意将周岱鹏衣内的铁牌抖了出来,王文卿冷漠的双眼顿时射出精光,一刻也不停地瞧着周岱鹏。李乾铮则负手冷笑,斜睨着二人。众人不知其中情由,只道他深怀轻蔑,不将一干人等放在眼里。幸好朴月看不见他的表情,朴雪痴呆,朴风、朴花入空门已久,定力深厚,才得维持平静无声的局面。
  僵了许久,朴风宣一声佛号,合十说道:“李施主定然以为贫僧等携众而来乃是为了与施主为难。”李乾铮正望着父子二人,沉浸于种种往事,陡然听到有人向自己说话,却不知是谁,不禁发出“啊”的一声。他既缓过神来,下面的话便听得清清楚楚。“可惜施主想错了,贫僧等的来意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山外大理官兵对施主仇恨虽深,但有我们五僧在此,他们是不敢对施主妄动刀枪的。段皇爷,按理贫僧避位已久,不当再过问政事。然今日之事关系理夏两国乃至万众苍生的命运,贫僧等希望段皇爷能以大局为重。”
  这位昔日的段皇爷规劝当今的段皇爷,却不知他的皇侄已存罢兵之念。只听段和誉道:“孩……朕早有此意。”朴花闻言心喜,连宣五六声“善哉”,说道:“只要李施主回去后能竭力劝谏你们圣上,无论成否,贫僧等都感激不尽。”说完,风花雪月四僧齐身侧让恭送,唯独朴尘仍怔怔地望着周岱鹏。
  李乾铮却道:“化干戈为玉帛固是不错,但要我去劝谏我那皇弟,万万不可能的。”说得斩钉截铁,毫无通融之意。这么一来,双方敌意淡而复盛。朴风试探道:“听施主所言,似在和与不和之间。”李乾铮道:“本王当然十分希望和解,但是我与我那皇弟一年说的话只怕屈指可数,要我苦口婆心地去劝谏他,委实不太可能。”
  朴花道:“如此说来,止施主一人与敝邦和解,而非整个西夏。”李乾铮道:“怎么,光我一人还不够。”朴花见他盛气凌人,有些动怒。朴风忙道:“李施主自有李施主的难处,饶是只有施主一人愿意和解,亦是万民之幸。请吧。”说完,掌指谷外,示意放行。却见又有人进谷,神色匆慌,乃是大臣张文通。
  段和誉立知山外有变,连忙询问。张文通道:“回陛下,是公主回来了。扈将军执意驱逐,正相持不下。”说完,暗观龙颜。只见段和誉面上喜色闪过,旋即如罩严霜,冷颜峻声:“她回来做什么?!叫她走!”张文通道:“同来的还有点苍大弟子审少侠。”余光扫视周遭,瞥见召青钲尸体,不由吃了一惊。
  段和誉颜色略和,说道:“限他们日落之前离境。”张文通道:“锋沉派掌门人何楚萍率百余弟子也一起来了。”段和誉素知“南七刃,北九龙”之名,想原来女儿女婿投靠的是江南大派,悬在心头三载的大石落了一半,道:“请他们先去馆舍歇息,置酒洗尘,切勿怠慢。等朕料理完了此间事端,便去接见。”
  张文通正要出谷,却见一中年妇人飘然行至,躬身向他的主上行礼,说道:“人言大理段氏礼贤下士,果非浪得虚名。”段和誉见她露了一手轻身功夫,又如此彬彬有礼,自生好感,还礼一揖,道:“小女托庇于贵派,三年来必给贵派上下添了不少麻烦,段某很是过意不去。何掌门且稍候,待段某料理完此间事端,必当设宴致谢。”
  眼见她与段和誉对答如流,哪里还有半点疯装。周岱鹏大吃一惊,指着她道:“你……你……你不是疯了吗?现在好……好了?”何楚萍循声望去,见是一相貌清俊的少年,自然认不出是两年多前的那个肮脏不堪的小乞丐,心中登时一凛:“此事向来秘不外宣,这少年焉知我曾装过疯癫?”
  她当年疯病乃是借着重伤扮出来的,暗中笼络人手,处心积虑了两年多,一个月前终于凳上掌门之位。其中最为得力的一笔是许诺审传友和段小菁,如能助她获位,事成之后就帮二人振兴点苍,并且护送段小菁回国。由于张远锋始终不愿涉足他国事端,二人只能投向于她。现今她如愿以偿,自然也不想于千里之外徒惹麻烦,原意过河拆桥,但想点苍覆亡已久,虽不足为靠,大理皇门却不失为一棵根深叶茂的庇荫大树。
  对话间,她已然瞧清周遭事态,料想李乾铮、朱月心、完颜颖新、周岱鹏四人与段氏官家为敌,当下道:“段皇爷倘使有什么麻烦,何某自不能袖手旁观。”又想,这少年不论是谁,知道了本派的机密终是个祸患,当早除之,于是身形一晃,逼到近前,双手分探,欲将他擒捉过来。
  李乾铮对周岱鹏深有成见,因而与他离得较远,近身拦阻已是不及,便打出一记凌厉掌风。何楚萍受到强劲的寒气逼迫,不由自主地退了回去,震骇异常,想他与这么一个武功高强之人为伍,错过了今日,再要除之便难了,翻腕间手中已多了枚三寸长的小戟,银光突闪,直奔咽喉。
  她身为一派之掌,又是初至异国客乡,对一个后辈少年突施冷箭已经说不过去,二度发难竟尔下了杀手。按理是万万不能的,但事关机密,而这机密又关系到她的声誉,是以再也顾忌不得,好在有助段和誉对敌的借口,心中盘算既定,事后倘若有人兴责,便谎称这少年曾是仇家所派,潜入萱草山庄盗窃秘籍要件,抑或下毒谋害庄中骨干要员,欲图瓦解她锋沉派。诸如此类云云,殊不难造。
  怎奈李乾铮的掌力实在雄浑,又是一记寒风,硬生生地将银戟刮偏。但他没想到周岱鹏此时的武功躲开这一戟已非难事,闪身间本可避过,他一发掌,飞戟中途改向,倒令措手不及。“噗嗤”一声,歪打正着,中在肩膀,鲜血长流。朱月心和完颜颖新赶紧上前帮他包扎伤口,周岱鹏香泽微微闻,便不觉得十分痛了。
  朴尘表情怪异,勾在小指上的短剑突然朝何楚萍的背心飞去。以何楚萍的身手,绝无不察之理,但她两度暗算一后辈少年不成,羞恼加上恐慌,反应便显迟钝。眼看将中,段和誉、张文通忙以剑、笔拦截,风花雪月四僧也摘下佛珠飞掷,但投物远击非六人所长,都截了个空。
  就在性命悬于电光火石的刹那间,两枚蝴蝶镖飞进谷来,呼啸破空,撞向短剑。李乾铮对她早怀不满,掌风一带,将来镖刮落,此时短剑离身不过两三尺之遥。哪知李乾铮念头改于瞬间,居然又打出一记凛冽寒风。“当”的一声,短剑落地的同时,何楚萍已被他擒拿在手。
  一切尽在兔起鹘落间,旁人自是看得眼花缭乱,何楚萍亦未想到竟然被擒,更不曾察知自己已于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堂堂江南大派的掌门,两度加害一少年在先,被别人于一招之内生擒活拿在后,奇耻大辱可想而知,一口怨气透不过来,晕了过去。与此同时,只见审传友和段小菁并肩走进谷来。
  父女对视,默然无声。良久,段小菁怯然启唇,嘴形微动,叫了一声“爹”,轻过蚊吟,纵令李乾铮这等内功绝顶之人也听不出来。审传友则大大方方地礼过,然后马上要求李乾铮放人。李乾铮断然拒绝,将何楚萍弄醒,道:“洞中的石壁上有一门高深剑法,是点苍派前任掌门召青钲临死前留下的,你进去将它抄了出来。”何楚萍勃然大怒,道:“我堂堂锋沉派掌门,岂能受你这匹夫的驱使!”
  审段二人望见师父的尸体先是一阵惊疑,想三年前坠的崖,此时也该血干肉腐成了一堆白骨,怎么竟如才死一般,而且落处也不应当在此,后听李乾铮说有一门高深剑法刻于洞内,都怦然心动。审传友尤甚,“前任掌门”四个字重重地敲响了他的脑门,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点苍派自师父以降,难道还有人当过掌门不成?”
  李乾铮指着完颜颖新道:“她便是新任掌门。”审传友先是一怔,随即嘿嘿地笑了起来,道:“她是掌门,你玩笑开……”一句话未完,对方已欺到他身前。两人毫无反应,被活生生地擒了回来。何楚萍早被制住了穴道,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半点动弹不得。李乾铮连擒三人,得意非凡。
  段和誉见女儿落入敌手,急道:“王爷!”李乾铮道:“既然大家化干戈为玉帛,我自然不会伤害他们,只是须问他们讨一样东西。”说完叫完颜颖新去将召青钲埋了,然后在审传友身上搜了起来。众人虽都有气,但对方有三人为质,奈何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搜出一本册子来,赫然便是《蝴蝶剑法》,说道:“此物当归掌门所有。”待完颜颖新回来,交在她手里。
  审传友急道:“她算哪门子的掌门,不过一十五六岁的小女娃。我堂堂点苍大弟子,继承掌门之位才是道理!”李乾铮道:“你们两个已投靠了别派,谁接任掌门都不合适。”审传友道:“就算如此,你随随便便找来的一个冒牌货又如何当得!”李乾铮立即让完颜颖新施展了一回点苍剑法。两人固然见她使得不怎么样,毕竟识得是自家正宗,既震惊又诧异,无话可说。
  李乾铮愈加得意,向朱月心道:“用蝴蝶镖打你的多半就是这两人了。如今你也用镖在他们身上一人扎一下,然后将镖还给他们。”两人又惊又怒,回忆两年前汴梁城内抢夺龙门派经书的情形,确实用蝴蝶镖打伤过一男一女,仔细瞧她的模样,依稀有些相似,再视其头上的两枚铁蝴蝶,想多半不差,都在心中感叹冤家路窄。
  要说被铁蝴蝶在胸口扎上一下,疼痛流血自是难免,却也不会危及性命。但是大庭广众之下让人拿着自家的暗器在自己身上刻划,心里面只怕更不好受。两人自知无望幸免,干脆硬气一回。段小菁道:“那天确是我们误伤了你,你扎还好了。”审传友道:“越重越好,审某决不皱一下眉头!”却听朱月心道:“我扎了你们也没什么好处。这样吧,我头上的镖不还你们了,”指着远处,“刚才你们发的那两枚也送给我,好不好?”
  用四枚暗器偿消皮肉之痛,何等划算。两人起初不敢相信,旋即使劲点头。朱月心便奔跳着去捡镖,见那把短剑也十分好看,不免动心。王文卿看出她的心思,念她曾为周岱鹏包扎伤口,点头示许。朱月心喊一声“谢谢啦”,捧回剑镖,欢喜不已。李乾铮却向二人道:“险些忘了,你们身上带的铁蝴蝶须分一半给掌门。”说着便将审传友腰间的镖囊扯了下来,掷给完颜颖新。两人此行,“奉送”剑谱又“赠”暗器,当真痛心痛肉。审传友掌门之位被抢,更觉窝火。
  众人见李乾铮举止,啼笑皆非。但他仍不罢休,又要二人进洞抄录武功。两人虽盼望得到师父真传,却不甘受他驱使。李乾铮道:“贵派的狗屁门规,什么某十某岁之前不得参阅某剑法云云,都已统统作废。你们进去抄了来,掌门习得,你们自己也习得,大家都有好处。若换了别人,都要挖去双目。难道你们两个受了姓何的收容之恩,今天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剜目之刑吗!”
  风花雪月四僧以及朴尘都是侯在谷外静听良久被李乾铮道破才进来的,因而晓得他的毒誓。何、审、段三人却是闯过了扈文长的拦截寻到这里,并不知什么剜目之刑。待听了段和誉的解释,何楚萍登时冷汗叠叠。审段二人始知师父是方刚才死的,自也明白段和誉解释此事,乃盼他俩能抄来武功,从而偿了李乾铮的心愿,使事端尽早得以平息,便即同意进洞一试。李乾铮遂解开二人的穴道。
  怎奈洞穴深处彻寒无比,火把顿时熄灭,漆黑一片。两人返出,已冻得直哆嗦,说是确实摸到壁上刻有文字和图案。李乾铮道:“既然两位无法取得洞内武功,只好有劳何掌门了。”何楚萍身子不能动,却能言语,恐惧万分,叫道:“不去不去!”以她的身份,这般当众叫唤,显已失态至极。
  突见朴月上前一步,说道:“贫僧双目失明业已三年,不在乎王爷再来剜目,愿意代她进洞抄录武功。”原来这朴月就是韦玉卿,自从眼瞎之后,龙行剑法不便再练,遁入空门三年,一直修习内功。本是为了修身养性兼消磨时光,不想今日有了用处,自度抗得住洞内寒气,便即挺身。
  李乾铮道:“你双目失明,岂能书写。”朴月道:“贫僧自有主意。”问身边的朴雪,“师兄可带着碳黑和白纸?”这朴雪便是当年工于书画的臧文公,痴呆后一身艺业全然忘却,但对伴己一生的家当仍怀旧情,固然不知作何用途,却始终随身带着,此刻他师弟要用,立即奉上。
  李乾铮立明其意,道:“你目不能视,自然看不见壁上的武功,剜目之刑便不能加于汝身。只管进去吧,小心寒气。”他见朴月慷慨赴险,生了敬意,忍不住出言提醒,见他进洞,知一时半伙出不来,向王文卿道:“还不来认你的儿子。”周岱鹏顿时心弦振颤,顺着他的目光视去,见一面貌清正的白衣人正痴痴地望着自己,神情与旁人颇异,道:“你就是我的爹爹吗?”
  “孩子!”王文卿方自启唇,立时一凛,所担心的正是自己的嗓音。他久未吭声,即因此顾虑,但一见周岱鹏喊他,便情不自禁,话一出口,追悔莫及。说来也怪,只觉丹田一股暖流激荡,刚才那一声“孩子”虽不十分浑厚,却也不甚尖锐,与正常之音相较,并无明显差别。回头一看,只见朴风、朴花二僧正各以一掌抵住了自己的后背,才知丹田那股真气输自二人。
  朴风以目光鼓励,王文卿回头又唤了一声。这一声,令父子二人俱热血沸腾,激动异常。但王文卿需二僧输与浑厚内力维持声音,不便上前,只将双臂张开。周岱鹏高唤一声“爹爹”,冲上去扑在怀里。两人喜极而泣,泪花纵横。在场无不感动,便是朴雪这样的痴呆之人也报以嘿嘿的笑声。
  李乾铮目睹此情此景,回想过往,颇有感怀,忍不住要流下泪来。连忙背过身去,犹怕旁人看见,大步行向寒洞,又惧别人见疑,来到洞前,作势向内高唤:“和尚,抄完了没有!眼睛瞎了,手脚也这般的不伶俐。”暗暗将泪拭去。站了一会,确信泪迹已干,才拔步回行。
  段小菁三年前被父皇逐出国境,今日回来重逢,尚不知肯否容留,本自哀愁,现见人家父子二人自小便即分开,十余载未曾谋面,互不相识,至今才得团圆,己与之较,当真天差地别。然而想到刚才为扈文长所驱赶,人家至少已经团聚了,自己还能在这片故乡的土地上留足多少天,乃至多少个时辰,仍是未知之数。这般转念一思,天差地别固然,孰天孰地兀自难判。
  朱月心和完颜颖新一路上争吵不断,此刻受了气氛的感染,四手相握,含笑对望,明眸流转间,眼角亦见闪烁。忽然,朱月心自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示道:“真抱歉,以前赌赛我用的都是这块上下俱为正面的通宝。你……你不会怪我吧。”目光里隐隐含着歉意,深怕对方责怪。
  完颜颖新陡然得知真相,十分恼火,但也只是瞬间的事,火气顷刻即消。只见她面上闪过一丝怨色,旋即转为笑容,拿过铜钱翻看,道:“这种钱币倒挺有意思的。你告诉我它的来历,我就不怪你。”朱月心娇腮现晕,道:“是他送给我的。”完颜颖新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却问的不是这个,道:“我是说这钱币怎生造出来的?你们赵姓官家怎会造得这种钱币?”朱月心道:“我听他说,是崇宁年间我们那个皇帝老儿滥铸劣质钱币,后来就生出这东西来了。”
  两人正说得融洽,忽听那边王文卿惊声说道:“这牌子不是你的?!”举目望去,只见他紧紧握着那块物事,目光凝重,满脸的失望神色,夹以痛苦和悲凄。其时周岱鹏何尝不是失望伴以痛苦,或许还较之为先。原来二人泪叙父子之情,话及铁牌,周岱鹏说这东西是他以前的一位丐友临死前送给他的,并非天生己物。那么,他千里寻父竟不过一场空劳,找到的只是别人的父亲。
  李乾铮本希泪迹干得透些,是以回行时刻意拖慢脚步,陡闻变故,立刻大步近前,询问详情。王文卿亦问:“他怎么死的!”周岱鹏抽抽噎噎地道:“别人抢他这块牌子,要去换钱,他不肯,就打了起来。他们人多,他才一个人,自然打不过他们,伤得很重。我照顾了他三天,还是死了。”
  王文卿本想查得凶手,听他这般讲来,显然是一群流浪小丐之间的殴架纷争,其中多半无名无姓,哪里找去。何况就算寻到打死他儿子的凶手,年纪不过与周岱鹏相仿,难道忍得下心与这些无依无靠的苦命小子为难?想儿子出身那天,自己亲手将铁牌挂于其雪白粉嫩的柔弱颈项之上,一盼此物辟邪,二望日后承位,岂料竟成致死凶物。
  李乾铮找到周岱鹏时,因为铁牌认定了他就是二人之子,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以后怎么瞧都像昔日的情人和情敌,于是带至此地,令他父子团聚,但心中一直不畅快,今见非其亲子,才觉不像。初时甚幸,待听详说,亦觉殊为可怜,想这铁牌虽是袖剑门信物,由一帮小丐拿去当卖,值得多少,却因此被欧致死,不由起了恻隐,那乐祸之念便即消散,后又想其人丧命正是源于己手,隐有负罪之感。
  当年李乾铮的王妃燕广媛倾慕她的同门师弟,也就是现在站在他身旁的王文卿。以他现在的年纪,性子犹显暴躁,年轻时可想而知,得晓之后厉斥痛骂在所难免。燕广媛会武女子,又曾是袖剑门掌门,哪里受得了辱骂,见既被道破,索性当面称赞她师弟的好处,什么你李乾铮固为王爷,却是一身蛮气,怎及得上王文卿风流倜傥。两人一个是王爷,一个是王妃,以前彼此相慕,大抵出于武学上的共爱,一旦同宇长居,渐知情趣大有别异,倔烈的性子有如冰炭水火,相互难容。
  此前间隙早存,值此而发,燕广媛离之有王文卿可依,且正中其意,因而离心甚坚。李乾铮心中止她一人,虽然早就察觉不和之象,却始终未曾再念过其他人,是故决意不允。争执起于口,扩及拳脚。燕广媛武功难望李乾铮项背,自是吃亏,愤恼异常,一怒之下将与他所生的一子遥送他乡寄养。数年之后,李乾铮以牙还牙,将她与王文卿所生之子偷了来,或许是非己所生的缘故,既不亲自抚养,也不交与别人,干脆弃之于道。如今此子已死,燕广媛也早已别于人世,彼子身在何乡,只怕将成永久谜团,掐指算来也该有弱冠之龄,不知长成了何等模样,人品是优是劣,走的是什么道路,那家人家待他又怎样。
  忽而父子,刹那又非。众人正都感叹世事难料、造化无常,只见朴月扶壁而出,浑身冒散着蒸蒸白气,瞧似方从蒸笼里出来一般,实则已忍冻到了极点。朴雪法名中虽有个“雪”字,身子却是热的,抢上去扶住偎暖。他虽痴呆,钝于思维,却也有个好处,别人乍见朴月的样子,不免要惊上一惊,想上一想,他却半点不会迟虑,既见受冻,自应给予温暖,因此跑在第一。
  朴月以一双满是黑圬的手哆嗦着将一大张黑底白案的《黑白剑法》交给李乾铮,由于是将纸贴在壁上用碳黑涂抹,从而现出图形与字迹,与平常白纸黑字之说恰然相反,道:“王爷收好了,望勿再生是非。”声音因寒而颤。边上朴雪则怔怔地瞧着这副“杰作”,目中呆滞之光渐去,突然精光大盛,夺过纸张上下左右直瞧,放声喊道:“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我是藏文公!”
  李乾铮若要不让他夺下便是十个朴雪也抢不到,只因见他神色有异,以为识得纸上武功,这才看他夺下后有何反应,岂知并非因为武功。朴雪痴呆之前是一书画大家,现见碳黑涂抹纸上印下壁上文字图案,由此记起了长伴在自己身旁的一件物事的用途。疯癫之人往往凭借一点点回忆而恢复神志,此刻朴雪正是如此。朴风、朴花、朴尘以及段和誉都欣喜至极,但也不敢全信,围上去欲待言语相探。
  朴雪瞅准了段和誉,翻身便拜,说道:“臣这三年来未向皇上磕过一个响头,今天补上了!”咚咚咚一连磕了十七八个,拦也拦不住,扶也扶不起。完后又道,“贫僧之所以能够恢复,表面上看,一半归因于平东王爷光临敝邦,一半归因于师弟不畏酷寒印来的这套武功,实则是冥冥之中的一番安排。贫僧身在佛门三载,虽未看过一眼黄卷,但终日于青灯旁默坐,身心俱净,诚意昭然。如今神志既复,朝夕相伴的僧服无论如何是脱不去了。今天唤皇上一声‘皇上’也许是最后一声,给皇上磕头亦许是最后一次。日后做个行脚僧人,踏偏千山万水,画遍青石绿草。”说罢,合十辞行。
  朴风、朴花、朴月合十宣送。李乾铮道:“大师走好。”段和誉想挽留,却知无望,只得揖送。独朴尘呆呆出神,忽然唤道:“朴雪师兄,我与你一道走!”这时风花二僧未在其后,他话声尖锐,不知者皆吓了一跳。朱月心低声附耳向周岱鹏说道:“怎的这样,幸好不是你爹。”周岱鹏道:“我只盼有个爹有个娘,声音怪一点也不要紧。他若是我爹多好,我还怪他的声音干什么。唉,可惜不是。”
  朴雪回头问道:“贫僧贪恋山水,师弟莫非也是?”朴尘早已不惧自己的声音,毫无滞涩地说道:“平东王爷失落一子,我去给他寻来,当然那得看缘法。咱们先回寺,求师兄给我剃度。”朴雪道:“身净是表,心净是真。你这样子很好,要走就走,剃什么度。待我须发长了,也未必剃它哩。”朴尘恍然道:“说的是!”将藏在身上的短剑尽数抖落在地,向朱月心道,“喜欢就都拿去吧。”追上朴雪,两人挽着手一起去了。
  朱月心没去捡地上的剑,握在手里的那把,柄上也有了微汗,耳边尖声回响不觉,心中一个念头已然转过数遍:“我还要不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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