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区的来信(第二封信)
作品名称:疫区的来信 作者:钉子 发布时间:2009-05-27 08:52:44 字数:14635
第二封信(收信时间:2月21日)
钉子。今日清晨有一点雾在散去,路口有一堆鹅卵石,走去看看,小河干了,尖刀草干枯的叶子上可以看见露水,雨季还很远,我觉得我想在河床上走;应该回头看一次,小客栈的屋檐低矮着,有一种沉睡一般的甜,那棵夜里的白杨此时静立在一个斜影子前面,身高是超过屋顶两倍不止,神气却单纯得如同一个孩子……有了一点风——它并不改变它在清晨的沉静——反光里,白色的树干、新绿的叶片闪闪烁烁遮遮掩掩,有三种颜色类似于夜里的梦;路并没有转弯,还应该更慢,更慢一些,我是说转回过头来,我是说仅仅只看这一次——什么离开都会让人不舍,即使没有任何可以留恋……转回过头来,逆光行走这是一片清俊绯红的感觉,此时,就可以睁开一点眼睛让阳光刺下一两滴眼泪,在水珠挤落的瞬间就去想到悲伤,我刻意想要悲伤一回,这个小伎俩却失败了,于是想起夏天,黄昏中我们迎着阳光跑去,那时,我们是追逐着就要消隐的太阳,追逐着想要逃遁而去的这一天,而我现在奔向向我扑来的光,是要跑到它里面去——可我?太多的时候,我不相信自己;我不相信,现在你也会逆着光,我不相信你正想起我们的黄昏,我不相信鲜红色里你会悲从心起;有太多的时候,你想亲近路边的一棵树、一株草、一块孤伶伶的白石头,你看到了,可你总是做不到,你想亲近这些光,它就在面前,在你身上,可它似乎同你毫无关系,刺入你眼中的未必是它……你相不相信,有时候我会把自己当成了是你,我试图用你的话来说,用你的目光去看。
可是我总要以为我是在一个自己根本不知道的世界里,可是我总想把它说给你,可是你或许是知道的,你只是没有说出来,问题是:你为什么不说呢?你是故意不说吗?我是故意不听吗?你肯定已经听说东部正在流行的神经病了吧。今天我遇上了好些向西奔逃的人,他们以为我还不知道这件事,卖力地摇着手臂摆着脑袋给我描述了许多可怕的情景,“你们亲自看见了吗?”我问。“不。可大家都是这样说的!”他们说。“可是,如果看见神经病的人都变成了神经病,那么,这些话究竟是谁讲出来的呢?难道是神经病?可是,神经病的话又如何能相信呢?可是,如果你相信一个神经病……”“姑娘,你不应该这样用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这显得太咄咄逼人啦!”他们不高兴了,“这可不是讨论问题的姿态。难道你以为我们是道听途说吗?别以为你的马有四个坚硬的蹄子,踩的响。我们必须要说,站在真实的高度上,这不过是一种情绪的浮夸。不信,你扒开浮层的尘土,你把耳朵贴在真实的地面上,五里之外,它毫无声息。”“不,我绝不这样做;弄脏自己的耳朵,”我也不很高兴了。
有一个人抓住了我的马笼头,他这只手没有戴着手套,五个指头都砍去了一小节,他一定不让我走。“为什么?”我问他。
“我舍不得你的样子,”他说;“当你跑进了那里面,”他另一只手朝东面指去,随他的一一指点那里依次变出了灰茫茫的一片一片,最后还连在了一起,只剩下了一片;这只手仍是每个指头都缺了一节,“你的样子就要消失啦,而从此以后,永世千年,它也不会出现。”
“不会这样吧?”我随口问,全无自信。
“你不相信我吗?”他声音里尽是自尊。
“为什么我非得相信?”
“因为我有一颗十全十美的好心。”
“何以见得呢?”我随口又问。
“你即使不相信我,你也要相信我的面目,”说着,他拨开乱头发,揭去一块粗麻布,好给我看见他的面目。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不想没有面目见人,”他让声音平静下来,要做最客观的叙述,“为此,五十年前我把左边的耳朵割下来送人,四十年前是右边的,三十年前是鼻子,二十年前是上嘴唇,十年前是下嘴唇——你看得见我的牙齿,不是很白吗?——现在我已经做到了,你可以相信我。”
“我相信你,可是我……”
“可是你不明白?——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有个城堡;人人都有个城堡。当我第一次得到允许可以离开我的城堡,有个命令让我把一件礼物送去远方的一个城堡,当走到半路时,我把礼物给弄丢了。”
“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要送去的那件礼物就是我自己。”
“这个发现是个打击,你丢失了自我?”
“你还不明白吗——我连面目也没有了,如何还会没有面目见人呢?”
我低下头,想要想一下。
“你被我说服了吗?”他又问。
“不。我没有。”我肯定地说,“我是说,我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为什么?”
“这个世界我从来没有把什么看清楚过,我对一切都拿不准……”
“包括自己吗?”
“对。”我低声说。
“但你仍要去,是吗?”
“是的。”我说。“因为我想看见有人没有看见过的,我必须对人说他从没有说过的,我要让他知道他不知道的……”(你听出这句话的阴毒了吧,我对什么都不能确定,我抢着说,我一定要把什么推到你身上。)
“可你却偏生要让我失望!”他嚷起来,“你不如杀了我吧!”他张开嘴,吐出一根亮晶晶的丝线,接着说:“你看得到,这根线是从舌头下面穿上来的,它捆着我的心肝。你只要扯一下,我就死啦。你来扯吧。”
“我不。”我说。
“你又拒绝我!”他说,“那么,你扯这根,”他又从后背上拉出一根金属线,“这根连着我的每一根脊椎骨,你只要拉一下,我立即就会散架的。你来拉吧。”
“我不。”
“早知道你要再次拒绝我。”他仰着头,非常骄傲,“你不拉我、不扯我,那我自己来拉、自己来扯。”
说完,他把两根线同时一扯,他就摊在了地面上。地面上冒起两个泡,像是有什么浸到了地下,地上只剩下了一堆黑衣服。
通过眼光来传染的神经病,想想,也是很有意思的啊,如果真的有,我就真有想要见识一下的心思。那就让我拭目以待吧。你呢,你相信吗,你也要揉揉你的眼睛了吗?——“快!展开你的奸笑伸出你的三只手,世界瞬间就变了一个花样;快!揉揉你的脉脉含情的小眼睛,我立即就能变成一条大灰狼;快!敲敲他的落落寡合的大脑袋,他马上就会变成你的小绵羊……”还记得这首百无聊赖的歌吗?那天你偏着头笑,或者笑偏了头,让我想起了一穗黍米。以后总想起来,就想让你笑,可你只嘻嘻哈哈,却再不偏头。给你说这许多,就是要让你偏头笑嘛;兴许还想让你哭哪……兴许,下一次我们见面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神经病;我变成了一个神经病,与你见面,看见你,被你看见,或者不被你看见,想想,这也是很有意思的啊。
看一眼就能被传染上,是否真如此呢?我仿佛是听有人说过了,不过也可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未必能够凭空想象,但我会联想,凭着一片树叶想出一棵大树,这算不得什么,最少应该想出大树背后的那扇窗子,窗子里面一个姑娘提着一个水桶,水桶里映着半个月亮和她的面容,水眼睛清幽幽地盯着她的眼睛,她在实验一种新的观望方法,她想要用自己的左眼睛看见自己的右眼睛,她想,今夜如果她成功了,明天她就将变成了别一个人……再比如,我现在抬起手臂在空中挥舞一下,这当然不好算是一个恐吓,可是它难道就完全没有这个意愿了吗?我在想,在我背后我没有看见的地方一只蛾子左边的翅膀有我手上挥出去的气流擦过,它就斜了翅膀,翻白了眼,此刻它牙根发痒,恨不得能杀了我,而我手臂上的动作未必不是为它翅膀上的飞行所吸引,而它的恨未必没有因为它在清晨的恍惚中错误地吸食了一株洋槐发酸的、带涩的、会令某些东西无可奈何变质的、乳白泛绿的汁液——流传得最多的是说要看到了眼睛,也就是说要与一个神经病交换过一个眼神,一些意义饱含在这两束眼光中在彼此相望的时候彼此相知,这才能够传染上。若真是这样,这神经病于我可说是无害的。因为,我经常要以为自己看不见别人的眼睛。我当然看到过一些眼睛(黑白分明、左顾右盼、还有流光四溢),假如我刻意去看(虽然有些难堪),特别是当它们不看我的时候。我听说过这样的话,“在相互一瞥的眼神中包含有的内容比整个世界还要多”。我猜想,能够传染上神经病的正是这样的一眼,包含有比整个世界还要多的内容,若不是如此,这眼神如何能包藏有这么大的祸心,如何能看一眼就惑心迷性?我假设你也看不到。我知道:从一个点出发到另外一个点可以画出无数根线,但是只有一根线是最短的,但是没有一根线是最长的。当我们一刻意,目光就变得曲折起来,那就不是最短的一根线,还更不能是最长的——我思量着,这最长的一根线会是什么意思:把比整个世界还要多的所有从目光中拿出来,铺展到整个世界的所有上去;两个所有都不可极尽,所以它是最长的。
当我看到神经病,当我已经神经了的时候,是否我就找到最短或最长的一根线了呢?能够学会这项技艺,即使神经,想必也是值的。就怕我学不会,就怕我连神经病的眼睛也看不见,就怕我看见了也不神经——说到这里,我就听见自己的牙齿磕磕地响,偏头看看,手也打颤了;还需要夸张到肝胆俱裂、魂飞魄散吗?我真想害怕:这里有多高,极目远望,就是阴茫茫的一片,从这边到那边,一个四方形,那人说这就是那块坚硬的大地,一个骨头。我不理解这句话(那堆黑衣服下面想必藏着他的骨头),天圆地方的道理我不懂,如果我不顾一切跑下去,如果在这样的速度中我还能睁大眼睛,我看到的将会是什么?
在方形台上,我赤着双足,无疑我的脚下是块大骨头,有腥味,有隐藏的血迹。四处长满了青苔,粘塌塌的,我一不当心就可能滑倒,而这将无可挽回地脏污了我全身的衣裳。现在我的脚已经脏了,我不能停下来,因为我要找到水来洗干净我的脚,我无论如何不能忍受这样的脏污。我不停地走着,我越走我的脚就越沾得脏,我非常小心,但还是有些泥迹不可避免地溅到了裤脚上,但我还是不能停下,我必须要找到清洗的水。我更担心的是我会踩到更脏的东西,我知道这路上有的——尸体、鼻涕、粪便、呕吐物……我知道我不应该想它们,但我已经想到了;还有尖瓷片、碎玻璃、旧刀子,它们藏在青苔下面,一下子就会在我的脚底板上划开一个口子,我就被彻底打开了,那肮脏就会进入到我的身体里面,这样我肯定会死掉的,即使不,我不能忍受这污秽,最终会杀死了自己……
有什么让你担心了吗?我的手,我的足,我的衣裳,我的滑倒;情绪的变化,令人猝不及防。那么,这一次你要哭——嗯。有点勉强;只是我说到就想做到:哭嘛,当然要用眼睛,如同授受要用手、笑要用嘴,你发笑的时候,你的眼睛闲着吗,无聊吗?或者你的眼睛也在笑,竟然笑出了眼泪,你就顺势哭起来,你还可以假装是乐极生悲——相信我(虽然我自己没有做到),只需要一点点刻意(反正你有那么多刻意),你就会苦楚起来,你就能哭出声音来了,你将哭得泪如雨下;再伤心一点,再狠命一点,接着就是泪如飞瀑,然后是飞瀑之下必有深潭……什么?你不哭,你是情感不流之于外,老尖山崩于眼前、冲底河枯于脚下面不改色的少堡主,那么,好吧,我帮你哭,如果我用右眼为自己哭,我就用左眼为你哭。你无需心有歉疚,我不会哭得很厉害,我的眼泪流出来,仅仅给一片稻田铺上薄薄的一层水——就是我们曾经去游玩过的那片小小的稻田。站在田埂上,我总是想,如果这薄薄的一层水下突然钻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或者至少是一个穿黑衣服的恶棍,那就好啦。可是总没有;可是,丘陵上的李子园里有孩子在唱歌,大路上一个水坑边一捆干瘪的大豆杆上趴着一个黑糊糊的乞丐,一辆马车驶过,他惨叫一声,仿佛被车轮轧断了腿,但马上变得无声无息;不远处的房子间传来打铁的声音、传来皮革的臭味……都是美好的黄昏,一切都在暖暖地生长,在这样的夏天——稻田铺上了薄薄的一层水,这样我们的悲伤就显形了,别人不知道,以为它们只是简单的水,但我们两个哭过了的人,我们是知道的,这是悲伤不可磨灭的形象,不可化解的实体,晚风吹过来,悲伤弥漫了整个世界,我们变得无比的纯净,有时候我们就需要想一下:“为什么呢?”“因为世界在下一秒就要结束啦。”“如果不是下一秒,那也是在一个我们可以预见、而且肯定会遇见的时间。”世界要结束啦,别人不知道,我们是知道的,我们如何能不悲伤、不纯净呢……突然是一个坡。看不见,我滑了下去。我觉察到身体下面有鹅卵石,我知道现在我全身的衣裳都脏了,还没有感到很疼,也许并没有哪里碰伤;坡很长,我仍在下滑中,我安慰自己说:坡的尽头必是溪水。
你不必担心。我就是说一个笑话。一个先相关于眼睛,然后就可以相关于眼泪、相关于哭的笑话。我总还是戴着墨镜的,虽然时时要自觉它对我没有意义。谁也不会想神经,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如果这样做不到那就通过别样来做到,只要活着总还是有办法可以想的,比如,我们不能通过一眼就看出比整个世界还要多的内容,那么我们就耗尽言辞费尽辛苦用尽心思去说,不断的说,不断的说,不断的说,或许总有一天还是能说出来的……
世界要结束了。在冲底河边,新修的大路上,你和几个人受到了仇人的追杀——就是他们将要毁灭了这个世界。我没有看见他们,但看着你惶惶然胆战心惊的样子,他们一定很可怕,他们一定离你不远了。跑到大路的第一个转弯处,你们遇见了一群活泼可爱的姑娘,调笑了没有几句,她们就答应帮助你们了。你看得出来,她们并不完全是人,她们是灰白灰白的小仙女,她们都骑在一匹灰扑扑的驴子上,她们给了你们每人一匹驴——除了一个干瘪的老头,她们不喜欢他,嫌他太老了,她们想要把你们当作情人。这个老家伙,除了老迈之外,面目可憎,还会骄傲,心里多半还留有老长一段狰狞的往事。你却同情他,还可惜他,因为你曾经梦见过,在世界结束之后,他将用白棉布搭起一个四方形的塔,他将藏身在塔下给你讲述在结束了的世界上你迫切需要的知识,他会告诉你:用黄色的土能治疗胃病,褐色的土撒开在天空中能驱逐会引诱你们灵魂出窍的游魂,铁锈色的可以提炼一种能毒杀毒蛇的毒药,黑色的顶在头上能充当帽子,三天之后拿下来就可以捏出一把可以割禾的镰刀……你错误地以为他经验充沛、富有知识,兴许你还会把他当作智慧的化身哪。当你骑上了驴子,你会发现这驴太矮小了,你的双脚触在地面上,总骑不稳。你问她们为何不骑马,她们就会咯咯娇笑起来,说你的问题让她们害羞。而且驴子走得太慢,你担心仇人会赶上了你们,但她们却不理会这些,她们只顾着同你们说笑,她们才不理会这个世界结不结束哪,这又不是她们的世界……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在这群姑娘里面,看得见你我觉得自己是在的,可我再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清自己,而且你戚戚然的样子让我难受;一时难于决定,我喜欢她们的衣服,但不喜欢她们的笑,她们如果是哭那就好多了……不过下一次,我一定会同你在一起。
世界要结束了。我们潜入京城来到了一个大人物(他是怎么一个大法呢,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从你那里听来的)的房子里,站在他的卧室门口,我们两个微微弯着腰,从稍稍推开的门缝看床上躺着的大人物和他的妻子,他们睡得很熟,面孔上有纯洁、有甜美。床边大圆桌子上是一堆绫罗绸缎,那是他们的衣服,明天他们将穿上这些华丽精美的衣服去周游全国。这堆衣服足够他们穿,每套衣服他们只穿一次,每次只穿一天,换下来就扔掉。而只要保证每天换一套衣服,他们就能游遍全国,到每个城堡去显风光,而且无需任何担心,他们能去到任何地方,没有什么能伤害他们。看了一会儿,我们就羡慕了起来,心中自然而然地起了歹念,我想要偷走他们的衣服。你劝我不要这样做,你担心他们会醒来,会出危险。但我一坚持,你也就不反对了。反正世界要结束了,我们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不仅要偷,还要偷得好玩,我想把简单的偷窃演成一个游戏,让你发笑——好些天啦,你总是很阴郁,你总是放不下那个将要结束的破烂世界,你总在希望如同从前一样会有奇迹出现;你这个不容易死心的人,让我吃尽了苦头。为了好玩,在偷衣服之前,我们先要把他们弄醒。我告诉你说,只要我们排除杂念一心想着我们是隐形的,我们就能对房间里的两个人隐形。你却说,你不可能排除心中的杂念,你不能一心去想隐形。说话间,像是已经到了黎明时分,光线仍然很暗,但清清爽爽的,有露水的感觉,你的声音平平常常,但脸上展开了一种深的暗示。我又说,即使他们醒来,他们也看不见我们,他们有夜盲症,在这样的光线里几乎是瞎子,他们最多能看见他们的衣服,他们将看见他们的衣服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慢慢移动,他们将莫名其妙,而这正是这个偷窃可乐的地方。我们将偷得很慢,要多慢有多慢,即使他们看见了我们,他们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因为他们比我们更慢。他们晚饭吃得太多,腿又短,而且还从没有好好学过走路。我们将最慢最慢地逗引着他们,也许要一个两个钟头,最后他们终于移动到门边,我们就各伸出一只脚,把两个人绊倒——他们并不会摔得很疼,我们用不着为他们担心,他们圆圆实实的,像两个肥胖的球——然后我们拿着衣服跑出门去,等跑到空旷的大路上,我们就哈哈大笑。我们将去周游全国,如果愿意的话,我们还可以假冒他们,过一回大人物的瘾。就是太瘦,扮大人物我们容易被人怀疑……现在,我们要开始唱一首歌,然后是大喊大叫,但肯定都不能把他们吵醒——他们睡得真甜,让人羡慕,——最后我们将不得不朝他们扔石块。
在旷野的一条大路上,两边是丛生的荆棘和枯干的茅草,偶尔看见一棵梨树,除此之外就是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蓝。蓝得可怕。那高远之处的蓝仿佛就是围绕在你的身旁,你呼吸着的是这蓝,吹在你脸上清冷着的是这蓝,落满你全身温暖着的也是这蓝,可是你抬头去看啊,它是多么的空旷遥远,它不在,它没有……还好,我在路边找见了一所毁于火灾的破房子。它是属于什么人的呢,从前的一个城堡,路边的一家客栈?四堵红土墙上落有烟灰的黑色,以天空、枯草和辽远的旷野作为背景,它显出了某种生气(超过了那棵开着一树白花的杜梨)、显出了某种实在(比天空、比我都要实在),或者说是坚持,或者说是固执。如果没有大片荆棘的阻隔,我就跃马过去,进入到这四堵墙里面,在天空底下,我平躺下去,在干净的枯草里,那就是生动的一个“囚”字。枯草发出窸窣的声音;平静啦。从前我曾经听你说,野蛮人热衷于攻下一座城堡,烧毁一切建筑,是出于对定居文明无理性的恐惧和嫉妒。那时候,你就没有看出来,我也在恐惧着、嫉妒着,后背都分明地颤抖了。今天看到这座烧毁的房子,我还感到一种障碍消除后的轻松、一种遂愿后的得意,虽然它不是我烧毁的。我在想,能随手轻快地甩出一个火把,烧毁这样一所曾经内容丰富的房子肯定是充满快意的,你可以站在旁边无所事事地烤烤你已经僵冷的双手——这是对它出过一点点力扔出火把的回报;你可以毫无用心地看看那腾跃的火苗上跳着的一场热烈的舞蹈——这又是对旷野单调场景的补偿……我想了很久,看着这所破房子,我都痴呆了……如果,我在秋天冲动着投身于西边的戈壁,在冬天闭上眼睛扑进北边的黑森林,我肯定会丧心病狂地去鼓动那些野蛮人,他们与我有着相当的情趣……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和所有可以合抱的人合抱在一起——构成一个圆,这是你的天,还有你四方的城——你的象征,——你自己说的,这就是你们的文明。
偶尔能遇上一个漫坡,改变了单调,连马都来了兴趣,它猛地加快脚步,“哟,她是在哪里弄丢了她的手!”坡的一边突然伸出两颗脑袋,他们在嘲笑我;这两个粗鲁的人,长着络腮胡子,穿着黄衣服,同路上的灰土是一样的黄色,而脸色还更要深沉一些,是地里的红土色。说起来也真可笑,就是因为那回没有让你看它,它就经常不怎么听我的——仿佛它成了你的——我吓了一跳,并没有翻身落马的危险,但也只有左手伸出去拽缰绳,右手却木木地伏在往昔;多用右手会让右手粗壮,可多用左手也会让左手粗壮。也许就是因为它要躲着,跑起来就不得顺畅,仿佛受到了一种羁绊,是以,在这样漫漫的平原上也是滞涩梗结……我记得的随心所欲倒是有一次。那一次却是在一个陡坡上,有深的草,容易打滑,有白石头,会碰伤脚。
“刀把闾还远吗?”我问他们。“不远啦,我们就是从那里来的,要我们护送你去吗?”年龄稍轻那个回答我,他有一脸汗。“你们不要修剪你们的苹果树了吗?”坡的一边有一个苹果园,在他们前面的一棵老树下有一捆新鲜的枝条,他们干活累了,埋伏在草丛中休息,我不容易看见他们,他们却看得见我。“和你在一起,做这样的护花使者,还需要管什么苹果呢。”这回是年老那个,带点流氓气,但挺朴实的。“好啊,”我说,同时挥了一鞭,“请在前面给我指路。”“你是笑我没有马吗?告诉你,等秋天卖了苹果,我就去买一匹,我早已经看好了,呱呱叫的,比你的好多了……”逆着风,他在我身后高声喊。马正兴奋,一下就跑上了坡头。“好啊,等秋天的时候,我们一起骑马去浪广玩!”“哪里是浪广啊?那里白浪宽广,浪漫于野吗?”“它是西部的一个小城。”我回头朝他们笑笑,很快就走远了。他们多半还目送着我。每一个没有影响的偶然都会是美好的。
随心所欲,我认真地想着这个词语,仿佛构想着一通涌动的说辞,我望着远处被风吹动的平原,望着一只黑鸟越飞越远在天际慢慢模糊、消失不见,我就是不看脚下的路,任随我的马自己走,天尽头总也没有一排红色的小山来阻挡这平原的无限制漫流,一个城堡却也渐渐近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一边有一条干涸的水沟,沟底有一丝潮湿,长满了青草;另一边有片竹子,竹子下面有几间低矮的小房子,房墙是泥土掺着稻草和螺蛳壳砌成的,简陋得有些丑,但让人觉得亲近——这种墙,凭我一个人,兴许都能拆毁掉,我在想。一个姑娘在前面傍着矮墙一个人走,西斜的光照向她,她的影子贴在土墙上,让人想到“形影相吊”这个词语。我催马追过她,转过身来看她,但一时却想不起该怎样来同她说第一句话……她从墙上抠下一个螺蛳壳朝我扔过来,我偏头躲开了,“难道我是可以让你这样看的吗?”她恼火地说。她长着一张大嘴,脸上涂着胭脂,嘴唇上也涂着,涂得很多,新鲜的绿色衣服上有些新鲜的脏,头发有些有意和无意的乱。“我并没有看你,我是看这堵墙。”我狡辩,反正我们都戴着墨镜。“你是看这堵墙,你不会等我走开了再来看?你挡着我的路,还离我这么近,敢说你没有看——你都看见什么了?”她真是很愤怒,声音都气得发抖了。“干嘛不把你的衣服洗干净一点呢,还有你的头发也早应该梳了?要知道‘贫家勤扫地,贫女勤梳头……’”“我的衣服、我的头发关你什么事……”“你还闲你的唇不够厚、嘴不够大吗?”“你是个什么人……哪里来的疯子!”她一连朝我扔了好几个螺蛳壳、土坷垃,有一个打在了我的肩膀上,一个打在了马头上,马就立起来朝她嘶叫,她害怕了……但最后落荒而逃的还是我,这是她的城堡,她一反应过来就惨叫起来喊她的同伴——我和她的区别:她总会喊自己的同伴,而我从不。你看,我并不害怕争斗。我不是一下子把这个人惹怒了吗?如果总是我们两个在这里吵,我未必会输,只是从来也不会只有两个人在吵——连笑都不会。哭大概也不会。
其实我挺喜欢她的,尤其是在背后看着她依墙踽踽独行的时候——她寂寞吗,她在想着什么?我这样猜测她;想问问她,想同她说许多话。当她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她,可我一下子就把她惹怒了;而只要有一个人陪着她,我就决不会喜欢她,可若是这样我也决不会惹怒了她。
她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姑娘。那天,到中午我也没有等到你,我就一个人去到了旷野中,不久天就下起了雨,雨并不很大,但还是很快把我淋湿了。湿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小路边的芦柴和土甘蔗长的叶子把我的脖子也划破了,雨水流过,火辣辣的疼。但总的来说感觉并不很坏,路两边高矮不等的田里长着芋头和慈姑,雨落在这些大叶子上的声音很清楚。好像这片天空底下再不会有另外一个人来,心里便很平静,而这雨让身体感到清新。我走了很久,后来就遇上了这个姑娘,她迎面朝我走来,在交错而过的一瞬间,我们相互看了一会,多半还互送了一个微笑,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眉目清秀,雨水从她黑色的头发上滴下来。我真喜欢她,羡慕她被阳光晒得微黑的皮肤,这让她显得更加的水灵清秀;羡慕她的健康,她身姿挺拔、身形苗条,多像夏天中的一株向日葵。但也许她也在羡慕着我,我们相互微笑,奉送的就是这个羡慕。以后那段路我就一直想着她,一直来到了一扇窗子前面。这扇窗子嵌在一堵青灰色的墙里,窗前摆着一盆开着粉红花的天竺葵,在天竺葵的上面撑着一张灰暗的脸,他正定定看着我。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和动作,更没有言语,我也看了他一会,仿佛陷入了沉思,我们在看的是风景,一种纯粹的美。我相信我离开之后,他仍会呆呆地看很久,看漫天而来的雨,看远处雨雾迷蒙了树木、庄稼、山丘,看窗下雨打在魔芋大的叶子上,他会一直想着我——一切都在变化着,一切又都没有变,风景总是如此的美,我就这样看下去有多好……我何必要等着看你,或者任何一个特定的人?我又一次想到,不和你在一起比和你在一起还更好,更安心;可是,人类的居处已经来临,我必须要开始当心了。让我害怕的总是人。
那天,我们的前面有一片云彩,触手可及,却是要飞到天的另一边,我们追逐着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了坡——最后还上了天——稍微想象一下(我怎么会需要想象,我没有看见?),那是个太过于纯粹太过于放肆的晴天,整个天空中只有一片唯一的云彩,只有跑到这片云彩下面才能逃避开太过于鲜艳太过于直率的阳光、寻找见一丝荫蔽,于是我们就总是追逐着它,一刻也不把它放松……当马消失了——它们跑到了地底下,它们钻进了草籽中,它们滚落到了山谷里——我们自己跑,迎面吹着风,它是绿色的,在自由自在地生长;当风加入这奔跑,吹开草丛,它是白色的,它像水一样在白石头上流淌。当我们跑上坡顶,一片粲然的百日红立即就漫入了我们的眼睛中——这寂寞而骄傲的绯红!它仿佛还想漫过我们的头顶。
烟子
3月6日于东部枳沟
烟子还是说起了神经病,然而对它不以为意,或者就是根本不相信它存在的真实性。已经身在东部的她以及她所遇见的从比她所在更远东部来的人都还没有真正看见过一个神经病,这个事实给了我一些安慰:未必就有这场传说中的神经病,或许它只不过是一个高级的传闻,只不过是从一些相近的事件中比附出来的。每一年的春天,天干物燥,流言总是随着那春风要起伏一阵的。然而这安慰又是不纯粹的,这安慰中夹杂着一丝像是失望一样的东西。在我们的城堡里,墨镜已经脱销了,到大街上去看看,每个人都戴着墨镜,无疑他们感到害怕,但也兴奋,在那些交头接耳的旁边,空气都颤动了起来。春风吹过,温度每一天都在上升,如果此时有确实的消息告诉他们“那不过是个纯粹的流言”,他们的失望肯定强过于我的失望,他们将暗暗叹一口气,长时间沉默不语——又将是无话可说的漫长的日子,熬啊。流言并不能赋予人们生活的意义,但即使是失去流言也还是一种失去,这失去一样让人感到空虚。
看烟子的信,会错觉是在那个夏天,仿佛读完某个句子她就会推门进来,然后我们就会跑去旷野中——那个夏天,我们游玩过了多少地方。那是一个真正的夏天,繁茂、充盈。我把一切记得清清楚楚,但马上又会不敢肯定了:我回忆起来的是真的吗?当去到每个细节,夏天会一下子变得不真实:我真的曾经拥有过这些吗,它们怎么能从有变成了没有?
夜里面自然出现了烟子。都是她的离去,只有一次例外,我和她去一个地方,去看一个生病的人,他(或者是她)似乎住在深山老林里,路很难走,很远,但我们总是说说笑笑,走得很愉快;有时似乎我们又是去朝圣,遇上阻挠,遇上凶险,我们总是让自己很平静,尽管心里尽是宗教的狂热。后来,还是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住在一个完全由石头建筑的城堡里,陌生、干净,我有一间小房子,低矮、贫寒,但我喜欢它,因为我可以一个人呆在里面,不用任何担心,不会受到任何干扰。一个人的时间,平静,过得很慢,慢慢的我就想到,在这里、在这样的时间里,我会慢慢失去了形体,我并没有死,我只是变成了幽魂一样的,让人看不见,让人摸不着。然后,烟子就会住进了这间房子里,整天坐在房间中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从低矮的窗口看着天,她整天发呆,她想起了我。而我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上,她感觉不到,偶尔我就要在房间中喷一点水,保持空气的湿润……我知道这个时间还很远,我很耐心。但有时等待会变成了伤感,我感到那么寂寞,一天下午,天上下起了大雨,有一个人来看我,或者就是来躲雨,顺便同我打个招呼,而我为此感到莫大的安慰,同他(或者她)说了许多话,他插不上嘴,感到勉强。当雨停时,我热情过度地挽留他,让他不得不留下……每次醒来,我都感到沮丧,我觉得这些梦很美,可我记住的总是很少,仿佛我又失去了一次烟子。
不知是否完全偶然,在烟子离去之后,就总是有人来给我讲述离恨天。“那是最高的离恨天,那是最苦的离恨天;春风中抚过她头发的手在蜕皮……”他们仿佛咬着自己的舌头说话,语焉不详,声音空空落落的。并非完全出于礼节或责任,我觉得自己是愿意听他们说的,有一个声音在旁边叙说这样一些话让我觉得充实,但我总是走神。想起了烟子,我就会认真地想,这些人是烟子派来的,我试图找出某种证据,但不很成功。我知道,他们是想要我相信一点什么,这些人可能是狂热的宗教信徒,或者是最新哲学体系的探索者,他们从遥远处云游而来,或者刚刚踢破了陋室的门,我真诚地盼望过他们能说服我,但总也没有能够,也许是我总是停留在表面上,没有听懂。听这些人说话,我觉得自己的情绪会频繁地变化,对此我只感到得意和满足,我一开始就想,我永远地失去了烟子;接着我想,表面上烟子沿直线走出去,到了某天必然要转一个弯,她就回来,她的离去、回来是作为一种表述的方式,当她再次回来,我就什么都明白了;然后我又推测,烟子离去达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有什么就会发生变化,首先是烟子自己,然后是我——还会有别的,但先不用管它们——当烟子和我变化了之后,我们再相见,就不再是我们相见,我们再不能相见,也不再是我们不能相见……听了好多天,莫明其妙。和这些心中有个执念的人在一起,我感觉自己恍惚成了一个空壳,不久就飞了起来,我飞到这个人面前,再飞到下一个人面前,心情好的时候,我把自己看作是一只蛾子,绕着灯火飞行,我还嘴里含毒,因此可以邪恶地笑,心情坏的时候,就当自己是只苍蝇,几堆腐肉,我尽量感到恶心。
父亲说过年轻人应日日新,每天都有所收获。我不愿意以为自己浪费了这些时间,于是我试着用他们的目光去看,仿佛这样自己就变成了他们,而这让我觉得轻松,还很有趣。比如说,做一个绝对的宿命论者,所有的事情无论大小轻重就都是有老天来决定,所以我无需做什么,也无需不做什么,我无需怎么做,也无需不怎么做,都一样,我可以闭上眼睛走入一个池塘,或者把袖子放在灯烛上点着,我水火难侵、毫发无伤。我想得最多的是“神秘的对应”。比如,一个人会在某个时刻与天上的某一颗星相对应,如果他哪天情绪恶劣,那是因为天上一颗星星的光芒正变得暗淡;如果他某个夜里睡不着,那是一颗星遇见了别一颗星,它们一见如故,谈得火热——也许它们原本就是故人,但它们自己不知道,因为星星与人的对应遵从某种神秘的原则随意变化,星星不会知道自己对应的是谁,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对应着。有一个面容坚硬黧黑、山羊胡须留得严肃无比的老者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对于我们这个城堡,我对应的是天上很重要的一个星宿,我们城堡中的很多事情都由它来决定,因此也可以说是由我来决定。比如——他极其诗意地举例子说——在一个宁静的下午,我一个人走过一条巷子,在巷子边屋子中传来一个新生儿的哭声,如果是个男孩,那是因为在此之前我跨出的一步是左脚,我握起了拳头,我心中想到的是沉重的、力的词语;如果是女孩,那是因为我主要是用右眼看,用右边的耳朵听,我把身体的重心放在了右边,我身体里的河水向右边倾斜……如此等等,我随便做点什么都会决定了什么。他接着说,他这一刻之所以对我说出了如此这些话而不是别的,那也是因为我心中想到的是某个词语引起了某种力,迫使他只能说这些。听到这里,我不禁大声笑出来,老者却严肃依旧,坚决地质问道:“少堡主为何发笑,老夫所说之话有何不妥之处吗?”我的笑仿佛伤到了他的自尊,我赶紧解释:“先生的话奥义高深,我虽然没有完全理解,但已经让自己深受启发,颇有拨云见日之感。我之所以笑,那是因为我想到了一件事,前些天有个姑娘让我喜欢,我想我之所以能够这样,肯定是因为我心里面有个力的意念要她来喜欢我;而她能够喜欢我是因为那天清晨有个人走过她眼前由于长期的胃胀气导致横膈膜突然易位从而引发了心绞痛,而在心绞痛的瞬间他想要呈现给她的表情原本是个柔情的笑,而他的笑由于心绞痛而变形,在她眼里变成古怪而可笑;而他之所以胃胀气是因为他的妻子总是用狗花椒给他的含沙子超过了安全指标的酱肉面调味;而他的妻子即使他以离婚相威胁仍然坚持狗花椒是因为年轻时受到了一个骗子手的欺骗;而他之所以要欺骗她当然又有个原因与另一个人有关;酱肉面里含沙子却不是她的错,她并没有往合面盆和煮面锅里倒沙子,是因为他们买的面粉原本就含沙子,而面粉里之所以含沙子是因为什么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原因后面总有原因,还呈发散状态,关联下去,这件事总要同整个城堡甚至整个国家的任何人相关,也就是说这件事不是一两个人的意志所决定的——也可以说这件事是有老天来决定,那个姑娘之所以让我喜欢,是因为老天造出她来就是要我来喜欢她……”我看到他面色一下子就变了,因为宿命论者是他永远的敌人,我赶紧接着说下去,“宿命论者们的话是错误的,老天之所以造出她来让我喜欢,那首先是因为我获得了老天的欢喜。一切事情虽然都有老天来决定,但同时也与我们的行为息息相关,我们努力去做一件事,如果说最终未能改变它的结果,这并非是说这个结果已经注定永不可改变,而只是我们的所作所为最终没有赢得老天的欢心……”
我这样说他就高兴了,又给我说了一大通有趣的话,说什么我一个人的轻微的行为会怎样怎样改变我们这个城堡,还说为此我应该把握一个如何如何的度,让自己始终获佑于天,让我们的城堡始终按我意愿的方向改变。
这个面容黧黑的人让我想起了一个苍白的人,那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一个傍晚父亲带我去墓地。那个人住在墓穴里,墓穴口开得很大,用一道铁栅栏关着。听见我们,他缓缓走来给我们拉开铁栅栏,铁栅栏上并没有锁,等他来开门是对他的尊敬。因为久不见日头,他苍白得可怕,他的样子很高傲,但举止言语却很谦和,就是坐在我们面前久久难说出一句话。我记不清楚他具体说话的内容,却记得在返回的路上父亲曾对我说,他所说的话都是反的。父亲要说这些,也许是因为我曾问他那人为何要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他的回答是:他无脸见人。父亲说,从小的方面来说,他是在为他自己悔过,从大的方面来说,他却是在为整个城堡、整个世界赎罪,他是一个真正的圣贤。然而,我却几乎把他惹怒了。那是在我们见面的最后,我才注意到他握着的手杖的上端半月形的黑铁边里镶着一块绿宝石,我不禁站起身来伸手去抚摸,我的手放在上面就不想收回来。那块宝石晶莹光亮,我的手上有点汗,摸过去宝石便像被弄脏了,他显然看出了这一点,嫌恶地看了我一眼,但我仍然摸索着。我会有一种离奇的想法,这个人如果他举起他的手杖,用杖头朝着我们一点,绿宝石里将有一道光闪在我们身上,我们就要倒下死去;然后他就要跳出墓穴,去到城堡中,用那手杖把所有人一一点倒,连同城墙。当我们离开时,我看见他用袖口把那块绿宝石擦了又擦。
墓穴中的这个人让我想起的是个阴沉的家伙,他曾几次用棒头草戳我的眼睛,想要教会我看人的目光应该躲躲闪闪……但我不想想下去,总得在一个地方停止,任何事情都一样。我相信,我肯定是愿意我们的城堡随我的意愿转变的,可惜我还不知道我愿意的是哪个方向。烟子在3月5日给我写了第一封信,为何偏偏是3月5日呢?这一天,天上发生了什么事,是哪两颗星星与我和烟子相对应,是否它们在天上相遇了相互炫耀自己的光芒呢?烟子在3月5日给我写信,我在2月18日收到这封信,对于这个2月18日,相隔几乎有一年,天上又会有什么说法?天上的事,我自谓是永不可弄懂了,于是就来想想地下:去年春天,有一日我发现我屋外那株老榆树折断了一条枝丫,为此我不自在了很久(平日没事我经常盯着这株树发呆,对它自有一种感情),找过好几个人来问。想来,它必是3月5日的夜里折断的;那天,大风从东吹向西,一下子就吹过了这个浩瀚无比的国家,因为风的前面总是有风被它吹着;听说,这从东面吹来的风叫做明庶之风。
我想要用整整一个夜里来看窗口这株树,推开窗子,或者干脆打碎玻璃,无需点灯,就着幽暗的星月之光,我就能看见它整整一个夜——可是,老天!烟子怎么能从有变成了没有。我诅咒你。我诅咒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