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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燕京风云(2)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9-22 08:32:51      字数:15684

  转眼到了八月中秋,李处温纵然不胜其烦,也得回家团圆一次。府中花园虽大,却只一个,居然让这些假冒的亲戚给占了。他再也无法忍受,终于将怀疑付诸行动,次日,暗中向人了解江湖武林人士的所作所为,得到的回答是,为人脾气古怪者有之,性情桀骜不驯者有之,行事荒诞不经者有之。少了怀疑,多了无奈,他向他们提出,能不能留给他一个八月十六“准中秋节”,没想到对方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真后悔,为什么昨晚不提,为什么以往一直和他们沉默以对。
  众人答应,今夜给主人一个清静,于是一起出去逛街。朱月心趁别人不注意,拉着朱子泊没入了人群。两人独处,她十分开心,看看天色,嘻嘻一笑。朱子泊道:“你瞎笑什么。”朱月心道:“虽说十六的月儿和十五的一样圆,可是今晚偏偏风高云厚”。朱子泊向天一望,果见天幕无心,道:“别人倒霉,你总是最开心。”
  两人路过望归客栈,朱月心道:“走,吃宵夜去。”拉着他奔到店门口,一足方入,赶紧缩了回来,转身推他道,“快走!”朱子泊问道:“你干娘在里面?”朱月心道:“不是,是师父。”朱子泊道:“啊,师父来了,应该进去拜见呀。”朱月心蹩眉努嘴,道:“我最讨厌他了。”朱子泊引经据典,说要尊师重道。朱月心狡辩道:“我又没不尊重他,只不过不想见他而已。尊重不等于喜欢,不喜欢就是讨厌,讨厌就不见。路上碰到了,喊他一声,行了个礼儿,那也是尊重。”
  两人换了个客栈,小吃一顿,然后回府。朱月心多喝了几杯,早早地睡了,李处温一家因此得以继续清静。至半夜,她酒意散去醒将过来,对师父越来越不服气,忽然想到蔷薇客曾说过,她的武功已不下于其师,只是内功尚浅,于是拿了枕下的碧血刀掀被下床。刚跨步出门,又返回室内,将枕巾蒙在脸上,点灯照镜,觉得还是会被认出来,便又拿了一条裹在头上,忘了吹灯关门就一溜烟地走了。这样,整张脸蛋止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光芒闪烁,满头青丝止留出长长的两鬓肩前飘荡,若非胸前曲线,男女难辨。
  到了望归客栈,她无意间瞥了碧血刀一眼,才想起这口刀也会暴露身份,正好那兵器贩子还在,便向他借一口刀。那摊主见到这副打扮,早不认得了,奇道:“我不认识你,凭什么借你?”朱月心暗怒不已,心想那天帮他出头保住了兵器,现在竟翻脸不认人,却没想到自己现在的奇装异束,道:“我把碧血刀抵押在你这里,总可以了吧!”
  那摊主不管这刀叫碧血刀也好,叫绿血刀也好,反正识得是一口宝刀,便收了下来,另外借了她一口。朱月心接过刀,进去时骂了声“小人”。那摊主听得既莫名其妙且奎怒难平,心道:“不借你就是小人?你知道做生意的风险吗!哼,”越想越气,“你骂我是小人,我就‘小人’一次!”匆匆收起摊子走了。
  朱月心进店后向掌柜打听道:“请问刚才那个道士住哪间房?还有一对男女青年和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掌柜虽异其装,但见手中有刀,便实告之。朱月心穿过厨房至里巷,攀墙而上,到了屋顶,轻轻拨开两片砖瓦,见公孙不败、东方求苦、平衣萍都坐在那里,心想这么多人自己可是打不过的,便又去看周岱鹏。掀开瓦片,只见一个人正睡得香,忖思和他久别多月,不知武功进境如何。也许少年人之间易于投合,与师父较量的念头登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朱月心将瓦片一块一块地扒开,跳了下去,落在床边。周岱鹏立刻惊醒,想也不想就一掌拍向她的腰间。朱月心侧身闪开,拔刀立劈。周岱鹏业已跳起,这一刀将枕头砍作两半,棉絮纷飞,斗室内登如下雪一般。落尽之前,两人换了二十余招,一个刀法灵动犀利,一个掌法稳健娴熟,难分伯仲。但周岱鹏占了内力上的优势,四十招以后,渐处上风。
  朱月心见打不过人家,更不愿露脸了,向窗户蹿去。周岱鹏可不容她溜,速然欺至,抓她的臂膊。朱月心反手挥刀,周岱鹏低头让过,顺势在她臂上一推,刀锋砍入窗框,手即震脱。朱月心只得退回,改以地煞拳应对,但在落山神英掌的压制下,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
  她没了刀,周岱鹏得以迫近,掌飞如落英,更走不脱了。又斗片刻,只顾防上三路,忽视了下盘,被对方勾住脚跟一拖,跌倒在地。周岱鹏俯身去拿她,朱月心知道以“兔子蹬鹰”这种寻常招式根本踢不到对方,一旦足陷其手就败定了,当下滚身躲进床底。这么一来,周岱鹏倒不好对付了,跟着钻进去吧,对方在暗己在明,非遭暗算不可,将床翻了或者踢挪开去,对方自下突袭,也十分危险,于是后退一步,得以看清床之两头,先不使逃走,再思对策。
  他将朱月心当作了强敌,她却只是和他闹着玩,因在床底,离墙近了,听见隔壁三人的谈话。平衣萍道:“朝廷十万大军屯集边境,每月耗粮甚巨,可苦了两河一带的百姓。”公孙不败火气正大,痛斥刘延庆胆小误事,久不北进:“征方腊积极异常,碰上北辽的凶悍之师就成了软蛋!”东方求苦自与平衣萍连理,疾恶如仇之性未改,但已不再沉默寡言,道:“方腊也非泛泛,刘延庆得立功勋还不是靠师兄和其他梁山好汉作先锋。”公孙不败受赞,心存三分喜,火气也就降了一半,随即发一声感叹,道:“同是义军,火并相残之事说来惭愧得紧。”续曰:“咱们这次东来本是为了找他们,没想到他们不在金营,燕京也没他们的消息,总不能空手而归吧。”东方求苦道:“愿闻师兄高见。”
  朱月心想:“原来他们来找过我们。”已然忘了外面强“敌”在伺。只听公孙不败道:“北辽所赖,唯萧耶二人。萧干主持内政,耶律大石主持军务,只要将这两人干掉,刘延庆便敢进兵了。”东方求苦道:“我懂师兄的意思,咱们这次来燕京,正好下手。可二人深处宫廷,只怕连见他们一面都很困难。”公孙不败道:“这一带乃我向使抗辽根本,熟识甚广,业已探知耶律大石后日亲往南门巡查,须经此过。换一间朝街的房间,届时便可行事。”
  听到这里,“砰”一声巨响,朱月心回头看时已暴露在对方的目光之下。原来周岱鹏推椅撞床,床被撞开,椅子却定在当地,她就处在二物中间,见周岱鹏拔步上来,赶紧奋腿踹椅,然后就往床底钻。周岱鹏不愿损坏物具,跳过椅子便慢了半拍,抓住脚踝,又被她踢蹬挣脱,止得了只绣鞋儿。
  门响三声,外边有人喊问:“出什么事了!”周岱鹏得到强援,心中暗喜:“看你躲到什么时候。”去开了门,进来的正是公孙不败三人。这家客栈生意兴隆的另一个原因就壁厚墙坚,隔音甚佳。二人打斗多时,三人都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因专于论事,居然没有察觉,直到听见床椅对撞、磨地之声方才赶来。
  周岱鹏指着床下道:“那里,不速之客。”东方求苦喝道:“你已无路可逃,还不快乖乖地现身!”朱月心此时仍存侥幸脱逃之念,咬牙不答,以免让他们听出熟悉的声音。公孙不败见久未回应,起脚一踹,床移三尺,床下居然空空如也。东方求苦纳闷道:“跑了,难道他会遁地之术?就是楚师兄也没这等本事。”平衣萍道:“在床下,贴着床板。”东方求苦道:“原来是这样,待我翻了它。”公孙不败忙扳住他的肩头:“勿中奸计。”抽剑道,“嗨,床下的人听着,贫道数三声,倘若仍不现身,休怪刀剑无眼,尸骨无全!”
  “一,二,三!”
  剑光闪过,好生生的一张床“咔嚓”一声断塌成两截,落下个人来。周岱鹏道:“就是他。”平衣萍欲上前揭巾辨认,公孙不败阻道:“当心装死!”霍霍两剑,两条枕巾断作四条,露出一张清秀可爱的熟悉面孔,丝毫没有伤痕。四人一下子惊呆了,当不是因为公孙不败所施展的精湛剑法。他挑巾用的是巧技,劈断床板却是不遗余力,因而朱月心性命如何,四人一般的心惊肉跳,都捏着把汗。
  “我杀了她!我亲手杀死自己的徒弟!我怎么向她爹交代!”公孙不败心头就像有一把刀子在刮在割。周岱鹏蹲下身看伤,没发觉有血,试着在腰肢上摸了摸,暖暖的,柔柔的,并无湿感。正当疑惑,就听朱月心“格格”一声娇笑,兀自闭着眼睛,道:“呆子,别呵我痒痒。”
  拦腰一剑居然没把她劈死,周岱鹏由疑转惊,道:“你没死!”朱月心蓦地坐了起来,道:“你盼我死?”一把抓过鞋子穿上。周岱鹏忙道:“没,没有。”朱月心不急着站起来,托着腮帮子道:“可是有人却想我死哩。”周岱鹏问:“谁?”朱月心道:“劈我的那人。”公孙不败见她无恙,惊讶之余甚是庆幸,但听此言,不禁有气,道:“见了师父还不过来拜见!”朱月心茫然道:“谁是我师父?”
  公孙不败勃然大怒,道:“你师父在这里!”朱月心撅着嘴道:“你是我师父?有师父劈死徒弟的吗?”公孙不败道:“你如此打扮,为师怎知是你。况且为师并没有劈死你,倒是你装死害得大家替你担心。”朱月心道:“谁说我装死!我早死了,只不过阎王见我是被自己的师父砍死的,十分可怜,又给了我一条命。所以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朱月心了,也就不是你的徒弟。”
  四人见她说出这等荒诞的怪论,不禁为之咋舌。周岱鹏道:“你身上没血,怎么会是公孙道长砍死的。”朱月心道:“我不是被他砍死的,我是被他吓死的。先用剑砍人家,再在人家脸上乱划,不被吓死才怪!”公孙不败怒极,反而没了火气,不再大声喝斥,道:“贫道知你早就不想认我这个师父了,现今无理取闹,不过为此。”朱月心被说中心事,道:“那又怎样。”
  公孙不败脸色铁青,道:“好,贫道成全你,从今往后咱们师徒之义犹如此袍!”正欲挥剑斩袖,一旁东方求苦托腕阻止,向朱月心喝道:“不肖逆徒,还不磕头认错!”朱月心道:“什么不肖逆徒,我已经不是他的徒弟了。”东方求苦手按剑柄,道:“一日为师,毕生恩重,怎可说断就断!”朱月心道:“恩重?我只记得他打过我耳光!”东方求苦道:“混账,师父教训徒弟,天经地义!”
  公孙不败暗想:“这娃儿端的记恨。”平衣萍看不下去了,道:“孩子,你师父纵有不是,好歹授过你艺业,焉可说不认就不认。就拿我师父秋风师太来说,以她的性子日后相逢是断然不会认我的,但我还是会喊她一声师父,不管她理不理睬。”朱月心暗忖:“那是你,我可没你那么大量。”
  平衣萍又道:“你师父教你武功,那是大恩,打你耳光,那是小过。再说,也是你不听话才打你的。”朱月心突然想起今晚的来意,道:“他教我武功,还不知谁厉害呢。”公孙不败见她口气如此之大,冷笑一声道:“好哇,想必这几个月里跟着你的干娘学了不少,翅膀硬了。”
  朱月心起身去拿了刀,道:“这样好了,只要你能赢我,我依然是你徒弟。”公孙不败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她竟然会向自己挑战,轻蔑莫可名状,道:“贫道不希罕你这样的徒弟,你走好了。”东方求苦忙道:“她年纪尚幼,师兄不妨给她个教训,日后便可好生调教。”公孙不败忖思:“我若就此弃之,如何向他爹交代。”道:“只要你能逃出这间斗室,就算赢了。”
  朱月心拔刀的同时在想:“别小瞧了人。”公孙不败却大刺刺地往椅上一坐,道:“进招吧,但愿这是为师对你的最后一次指点。”朱月心甚不服气,心道:“非赢了你不可,才不逃呢!”冲到面前,一招“三星逐月”,刀尖成品形急点。招式未老求变已深刻其心,见前两“点”被化开,第三“点”便生出新招“洪峰三叠”,刀势如浪般地涌向对方的头、胸、腐三处要害。公孙不败没想到她刀法有此进境,挡下先前两刀,眼见最后一“叠”袭至的同时左手刀鞘跟着斜撞过来,成了一招“毒钩对扎”,若再坐着应战,势必狼狈不堪。忙腾身离座,刀和鞘便从脚下交叉掠过,刹那间依稀可以感到脚底旋荡的劲风。
  朱月心不等对方落下,刀柄入鞘,连使“赤发卷面”、“九龙朝宗”。由于刀鞘合一,长了一倍,望空攻敌下盘,正是方便在所。公孙不败止一口单剑,毋说劈刺不到对方,就是守护自己的双腿也显困难,当下收腹团身,待得展开,已是头下脚上,剑光所罩,立时封住所有虚实,接着一个跟斗,全身落地。朱月心不容对方喘息,一招“豹子出洞”紧逼至面前,续以“八步赶铲”攻其下盘。公孙不败未曾站稳,连退之下险些失了重心。
  东平二人没想到朱月心竟能于三招之间迫得她师父离座,更没料到公孙不败在徒弟面前居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不由相顾愕然。两人都是成名高手,确也看出她暂处优势能决非对方相让所致,凭的是真实功夫。东方求苦更是明白,朱月心所擅刀法非本门武功,单论正阳心经内功造诣,断不如他师兄。
  果然,堪堪打到二十招,公孙不败凭着丰富的经验,渐渐扭转了危局。朱月心已不能尽占攻势,纵然偶有妙招生辉,得以暂处上风,每每对方仗着内功深湛使出狠辣招式,都不敢正撄其锋,复又两下持平。但公孙不败要想立刻击败她,亦不能如愿,数次求生心切,反陷被动,若非她经验匮乏,输在徒弟手里也没定。
  青出于蓝胜于蓝本是件喜事,只因成见已深,公孙不败战徒不下,心中惭愧,加之边上有人观斗,更觉颜面尽失,不胜烦恼焦躁。岂知朱月心也因久战不下起了怯意,心头惴惴,莫要一个不留神败于对方。尚自年轻的她若处顺境,自是信心百倍,一旦进入僵持,胜念便即动摇,当下虚起一拨攻势,却夺门而出。
  公孙不败一直见她斗得凶,以为决心败己,冷不防来了个溜之大吉,阻拦不及。其实他也知道,两人现下不分胜负,谁想开溜都易如反掌,纵得暂阻,最终还是脱身。耳听楼下掌声一片,想是她凌空跃下,博得喝彩,愤然掷剑。却闻一阵惊呼,原来这一掷力气着实的大,穿了地板,楼下房客突见天花板上露出半截剑头,安能不惧。
  朱月心出客栈时寻不到那兵器摊主,焦恼万分,刚才一仗若能取胜倒也罢了,现下大有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悔恨。沮丧而归,自将朱子泊首选为诉苦对象,哪知他却说她不认师父的不是,便转找她干娘。侯吐嫣听了她的故事,十分高兴,道:“那破刀不过颜色鲜艳了点,有什么稀罕的。你令他出尽了丑,那才大快人心哩!”朱月心呐呐地道:“可是我又没真的打赢他。”
  “九龙”中除西门中天一枝独秀外,余者皆在伯仲之间。侯吐嫣心道:“乖乖,你打赢了他,岂不等于连我也一并赢了。不得了,不得了!”嘴上却说:“有为娘和陈郎教你武功,迟早赢了他。”一旁楚木燃道:“我也教你。”侯吐嫣“嗤”的一声道:“你?有我们两个,还用得上你来瞎凑合?”楚木燃不敢说自己强过他们,却道:“我又没说教他武功,我是说教他踢球。”
  他说到做到,次晨果然买来一只球,李府因此雪上添霜。李处温昨夜得享清静,今早便不好拉下脸皮,由得他们。好在庭院甚大,就他和她两人耍玩,不至于打坏窗户,最多墙上添几个球印。
  朱子泊则去望归客栈拜见师父,公孙不败火气尚未消尽,他替朱月心告罪,少不得挨些没来由的训斥。但有所失亦有所得,西门中天入门前是个饱学之士,因见他不是习武的材料,却文识斐然、书卷气浓,已尽会其师萧让的苏、黄、米、蔡四家书体,故以苏轼之《寒食帖》、黄庭坚之《与无咎书帖》、米芾之《真酥帖》、蔡襄之《蒙惠帖》为蓝本,自创了一套“四贴剑法”,专授其用,托公孙不败转交。
  朱子泊拜领《四帖剑谱》,出客栈时见那店小二将一根断了的珊瑚杖分悬门面两侧,不明其故,问道:“此虽珍物,终究坏了,悬于此难道还能招财不成?”店小二笑道:“招不招财,那得视物主而论。若是别家挂的,客人不解,望门止步,招财变作拒财。”朱子泊道:“正是。”店小二道:“客官莫忙定论,还有下文。如今这物主甚有噱头,令我家主人悬诸此至明日他来拿取,便予足赤金锭一百两。嘿嘿,便是打现在起人人望门止步至明日,所亏不及所得十之有一。”朱子泊不信有这等便宜的离奇事儿,道:“怕是耍人。”店小二道:“不会,已预付纹银二百两。”
  朱子泊回到李府,说与朱月心听。她正踢球踢得满头大汗,见是关于珊瑚杖的,心道:“莫非正是那物事。”匆匆洗了澡欲往辨认,却不愿碰见公孙不败,要她干娘陪同,届时好让她去辨,自己躲在远处。侯吐嫣道:“那日我又没看清是什么。”朱月心转找董辰绢,一起去了。
  珊瑚杖虽是名贵珍奇,却非绝品,孪生似物所在多有。但一般的坏法,显已不是巧合所致。两人因在雪里化处见过,断定彼此同物,便向店小二询问。店小二所知有限,又叫来掌柜打听,问及雪里化。掌柜称决无白发人来过,托物许金者乃一相貌平平之辈。朱月心不信,道:“你说谎,没准是偷骗盗抢得来的。”掌柜事故地一笑,说道:“若非看在百两黄金的分上,这破烂东西扔在大街上我还懒得捡哩,哪消使那些个手段。”朱月心欲待争吵,董辰绢道:“算了,等见了雪里大侠,即见分晓。或许就是他托人寄在这儿,别有用意。我们莫要坏了他的大事,若不放心,明天一早再来。”
  掌柜赔了些好话,盼她二人明日来此早茶,多得赚头,笑送出门。待回到帐台,蓦地飞下个白物,在他茶杯上一撞,登时翻湿了账簿。他暗唤一声“要命”,忙将茶杯扶正,以袖子揩拭账簿,小心摊放,复又抹去台上水渍,始见那白物竟是个轻飘飘的纸团。他是精细之人,暗想必有异人伏在左近,不急着仍掉纸团,展开观看,只见上书:“诋毁吾物,聊以惩戒。”
  第二天清早,二人果然来吃早茶,同来的还有梁悔、朱子泊、侯吐嫣、陈勾、楚木燃、雪里冰。雪里冰见确实是兄长之物,向那掌柜索讨。百两黄金之约焉肯轻弃,掌柜不肯,楚木燃便要上前打人。侯吐嫣喝住,对雪里冰道:“待那物主前来付金,再相机而动不迟。没准是你哥哥,却须装不认得。”
  一直坐到巳时,侯吐嫣问朱月心:“你不是说和我师兄打了一场么,怎不见下来吃早饭?”朱月心道:“我哪晓得,兴许不爱吃早饭,兴许已经走了。”朱子泊道:“兴许是见你在这里,不愿下来。”朱月心道:“那样更好,我还不愿见他呢。”楚木燃拍手叫好:“咱们坐到晚上,教他一整天没饭吃!”
  忽听街上哗声大作,少时行来一队人马,约三百余众,刀丛枪林,锋芒闪烁,将人群逼向两边。中间簇拥着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甲面金鞍,铁蹄银镫。座上一人,按辔徐行,仅三十五六岁年纪,一顶古铜色的头盔,前有帽檐遮眉,后带重胄披颈,两侧是锯齿状的护耳,貌不可辨,唯见髯须浓密但不凌乱,雄壮英武与胯下坐骑宛然辉印。
  观旗上大字,即知身份。侯吐嫣嘀咕:“想来就是耶律大石了。”却听朱月心高声叫嚷起来,问道:“甚事激动?”朱月心指道:“我的刀!”众人循声望去,正见鲜红的碧血刀悬于马侧,在毛色的衬托下分外夺目。侯吐嫣道:“必是那忘恩负义之徒又遭强征,你的刀一并征了去,因其色艳,显得珍奇,献于达贵。”朱月心起身道:“待我去要回来。”侯吐嫣连忙拉住:“虎牙也拔得!”
  话音方落,真的有人虎口拔牙了。只见斜影掠空,飘入人群,剑光闪处,辽兵触锋披靡,杀出一条路来。耶律大石见是一头裹翠巾的女子,暗暗称奇,心忖目前南危北困,怎可多伤士卒。正要下马亲战,空中又来两人,双剑齐逼,遂抽碧血刀应战。但听惨呼不绝,辽兵除亡于平衣萍剑下的,不少却是为飞来之石所伤。
  朱月心惊喜道:“是呆子在扔石头!对了,他们前天晚上商量说要刺杀耶律什么来着。”侯吐嫣道:“是耶律大石。刚说过就忘,什么记性。”楚木燃道:“耶律大石,我看是野驴拉屎。”拔剑高喊:“萍萍不用怕,‘木头’帮你来了!”雪里冰阻拦不及,便也拔出寒玉剑追随出去。
  梁悔道:“看来此仗在所难免。”侯吐嫣趁朱月心不备,点了她的穴道,推到朱子泊怀里,道:“看好我女儿,再像上次那样,当心贫道剥你的皮!快上楼!”又对董辰绢道,“姐姐腿脚不便,守住门口即可。”董辰绢道:“你们都去厮杀,我岂甘落后。”侯吐嫣道:“上面姓周的飞石伤人,我们在下面方得轻松。辽兵必图上楼,此门正当要冲,姐姐肩上的担子可不轻。”董辰绢称然,挑过一张长凳在门口打横而坐,三人则已冲上街去。
  朱子泊抱着温香软玉上了楼,因见其余房间都跑得没了人影,只一间紧闭着,即知是周岱鹏所在。他不想分他的心,便不敲门,打算抽剑劈断闩儿。此行辽地,自然不便将龙泉剑随手携带,故是把寻常宝剑,剑法不精,一劈之下居然没能彻断,再劈方断。里头周岱鹏听到第一声响,以为辽兵上来了,双手扣石,待第二声响起,一齐飞击过去。
  朱子泊突见二石飞来,上袭眉心,下奔小腹,着实刁钻,若凭以往日所学,皆不能挡,欲图避之,然门未开而石先发,门开则石近,避已不及,幸得昨夜阅毕“四贴剑法”中之“寒食贴”,有一字起笔为“撇”,不由自主地使了出来。只听“当”的一声,飞向眉心的那块石头被弹了开去。
  现学现用,终归有欠纯熟。起手对头,斜划而下,不觉走样。奔袭小腹的那块石头没打着,正中朱月心腰间。前天她得以在公孙不败拦腰重劈之下毫发不爽,一仗龙鳞甲能御刀剑之利,二赖床板先卸了大半力道,否则纵有宝甲护身,亦将受震。现周岱鹏以华阳真经上乘内功发石,力聚一点,劲透衣甲,痛得她眼泪直流,尖叫起来。
  朱子泊一边揉其痛处,一边柔声哄慰。周岱鹏见是他俩,不知所措,忙问伤在哪里。朱月心呻吟渐低,道:“没事,就止疼得厉害。哼,若不是穿着宝衣,就算前天没死在牛鼻子手里,今个也让你打成残废了。”说得周岱鹏深感愧疚,连声致歉。朱子泊听出其中破绽,道:“这么讲你前天已经死了?”朱月心迅即还道:“你才死了!”
  一提到死,周岱鹏想起她的那番怪论,道:“前天你自己承认你已经死了的。”朱月心登时来气,欲待反唇,疼痛复剧,忍不住又呻吟起来。朱子泊放下她,伸手至腰间,道:“让我看看。”朱月心惊道:“干什么!”紧张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朱子泊道:“咦,你能动了,想是周兄弟的功劳。”朱月心道:“我宁愿不能动,也不要这么痛。”朱子泊道:“让我看看痛在哪里。”朱月心娇靥升红,两手握得更紧了。朱子泊道:“别紧张,看看是不是内伤。”朱月心明波含着羞涩,怯声道:“不让。”朱子泊道:“若是内伤,不治会很麻烦的。”
  两人凝望良久,朱月心十指渐松。他却将手缩了回去,道:“你自己来。”周岱鹏见状赶紧跑回到窗口,继续飞石掷人,但因挂念她的伤势,准头大失,一次险些击中楚木燃,令他扯嗓大骂。辽兵喊声纵巨,亦不能覆,三人俱听得清楚。
  那边朱月心坐在床头,背向里边,怯生生地松开衣带,将束在裙里的衣衫拔起一小片,迟疑再三,终不敢露肤。朱子泊笑了一下,分开她的双手,翻了起来,眼见玉肤如霜,一块硕大的乌青赫然其上,好比洁白的雪地上教人踩了一脚,又似雪白的宣纸上化开的一片墨迹,复如高天郎空飘着一朵乌云,以指按压,问道:“里痛还是外痛?”
  朱月心“嘤咛”一声,半因疼痛所致,半因肌肤相触,涩然道:“什……什么里……痛、外痛?”朱子泊道:“里面痛还是外面痛?内腑痛还是肉痛?”再按了一下。朱月心又是一声轻吟,道:“好像……好像是外面。”朱子泊又按了一下,三度询问。朱月心额角微汗,道:“不……不知道。”
  朱子泊摇了摇头,道:“别紧张,放松点。”突然发力,使劲深按。朱月心尖叫一声,差点跳了起来,正欲埋怨,听对方抢先问道:“里痛外痛?”答曰:“肉痛。”朱子泊心道:“非痛得厉害了才知里外。”又是使劲一按。朱月心“哎哟”一声,清泪直流,道:“别按了,是外面!外面疼!”朱子泊确信不是内伤,松了口气,因想着如何止痛,瞅着乌青发愣。
  朱月心见他望得痴,连问两遍:“可还要紧?”朱子泊始醒:“噢,不要紧,比上次轻多了。”复又玩笑道,“你这块胎记倒生得标致。”朱月心急忙扯过衣衫束好,道:“原来你不是在给我看伤!”扬手打了他一个巴掌。朱子泊捂着半边滚烫的脸,怔怔地望着她。朱月心有些过意不去,道:“你痛不痛?”朱子泊笑道:“要痛大家一起痛。”
  他的意思是,你被打痛了,我也被你打得痛,大家一样。朱月心却理解成他要回敬一巴掌,倒也愿意,眼睛一闭:“你打还好了。”朱子泊看着她那翘首以待的样子,“噗嗤”一笑,道:“打你做甚,打辽兵方是正经。”去墙角麻袋里抄了一把石块到窗边投掷。朱月心不顾疼痛,也来投掷。
  两人准头差劲,力道也显不足,但教扔着脑袋,也得头破血流。因见石头多得投不完,投到后来干脆抄一把扔一把,似撒钱一般,看得周岱鹏心疼不已。两人见辽兵抱头鼠窜,兀自乐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不料乐极生悲,她那伤处不小心教他的手肘撞了一下,痛弯了腰。他诚恐诚惶地将她扶到床头坐下,不住地相询、道歉。她道:“那一巴掌就算被你打还了。”
  却听周岱鹏惊呼起来,唤二人过去看,指道:“陈道长为了救侯道长,挨了那将军一掌。”两人看时,侯吐嫣正背着陈勾往回冲杀,梁悔护在身旁,楚木燃以火龙镖阻挡四面辽兵,公孙不败、东方求苦、平衣萍、雪里冰则拼死拦截耶律大石。四人剑法,一个沉劲狠辣,一个凝厚重拙,一个灵动轻速,一个寒气缭绕,仍然敌不过耶律大石单掌一刀。
  董辰绢看不下去了,铁枪一撑,跃到大石上方,双枪并下。耶律大石抬刀一隔,觉得分量比四人重了一倍,暗自称奇,由是收了轻意,跳出圈外,还刀入鞘,欲以双掌再战。但五人此时已知取不了他性命,遂趁势而退。耶律大石拔步上追,至客栈门口,发掌袭去。董辰绢让四人先入,回枪急刺。大石让枪自腋下穿过,就势欺近,双掌齐推。
  眼见难避,悬着的半根珊瑚杖忽然斜起,锋锐的断口戳向大石左目。他若一味拍死对方,自己免不了残废,只得倒箭退跃。周岱鹏双手一齐发石,楚木燃一串火龙镖激射过去。耶律大石拔刀将镖尽数拍落,另一只手接下二石,落地生根。与此同时,檐上塌下大片砖瓦,砸退冲上来的辽兵,跃下一白发人,察看陈勾的背伤。
  这人正是雪里化,方才见董辰绢势危,估计指力打不到大石,急中生智先激起珊瑚杖,借杖伤人。此时端详陈勾伤势,背上掌印呈黑紫色,较娄室所中深,不由双眉紧锁,又见侯吐嫣连声催问,无奈摇头。侯吐嫣心猛地一沉,情知对方意思,仍道:“有救吗?”雪里化道:“无救。”
  侯吐嫣目眶湿润,死也不信,道:“你救得娄室,怎救不了他!”雪里化道:“打伤娄室的是耶律南仙,打伤你丈夫的却是耶律大石。大石的掌力比南仙的恶毒数倍,请恕我没有把握。”侯吐嫣如坠冰窖,怔怔地流下两行悲泪,道:“你试试看!”雪里化不动声色,冷冷地道:“大敌当前,怎可徒耗精力。”侯吐嫣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撕心裂肺地叫道:“你试试看!”雪里化道:“放开。”
  侯吐嫣奋力摇他,他却纹丝不动,按捺片刻,一把推开,道:“和他多说些话吧。”起身上前,双手拿住两截珊瑚杖,振臂一拽,并门杠一起扯下,抖去木屑,转身交于雪里冰,道:“是耶律南仙。”见边上楚木燃冲己喝道:“为何见死不救!”雪里化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楚木燃仍叫嚣不止,雪里冰和平衣萍同劝也无用处。公孙不败和东方求苦一起过去才将他制住。
  耶律大石见雪里化提到耶律南仙,道:“她和你有什么关系?”雪里化道:“她于我有杀妻之仇。”耶律大石一怔,旋即道:“这仇我替她揽了。”雪里化道:“刚才我见你对悬在门口的珊瑚杖无丝毫反应,可见事情和你没有任何牵连,何必身陷是非。”原来他不惜重金托人悬杖于此就是为了从对方的反应中探知当年杀他妻子完颜敏的人究竟是耶律大石还是耶律南仙。
  耶律大石道:“她的乌兰掌是我教的,有仇就向我报好了。”梁悔听到“乌兰掌”三字,心头剧震:“乌兰掌?他们使的是乌兰掌?乌兰掌是毒掌!不会的,蒙面兄的掌上并没有毒。我也练了,怎不见有毒?”他深知练毒掌之类的歹毒武功最为正派人士所不齿,忙问:“耶律大石,你刚才使的就是乌兰掌?”大石见他年少,不屑理睬。雪里化道:“他使的确是乌兰掌,起先我见娄室所中,只道是普通的蓝手印功夫。”
  这时三人业已下楼,朱月心和她干娘哭在一处。陈勾奄奄一息,因见娇妻无恙,脸上笑容长挂,将二人的手握在一起,以指沾了嘴边的血水在桌上写道“找到金师弟,好好活下去”。侯吐嫣蓦地想起年初三人账内共处,曾约定三年后在龙剑观相会,谁都不许死,可是眼前鼎之三足其一将去,怎不教人痛心欲绝,道:“不,我不会嫁他的,”扑在丈夫身上,“我一辈子都不嫁人了!”
  陈勾使劲摇头,她看不见,拼命地吻他,忽然拉过朱月心道:“叫爹。”朱月心看她一眼,又看陈勾,终于叫了。陈勾露齿微笑,写道:“当不起的,叫哥哥就可以了。”侯吐嫣道:“叫啊!”朱月心立即叫了一声。陈勾点了点头,笑然长逝。侯吐嫣抱尸痛哭,血和泪混成一片。
  东方求苦虽未流涕,实则泪洒心中,义愤最盛,重剑一挺,当胸刺去。耶律大石空手相搏十余招,一掌磕飞重剑,随即平推过去。东方求苦决心力拼对方,遂亦出掌相对。他使重剑,功夫尽在右手,既全力以赴,出的也是右手。雪里化急唤:“别碰他的掌!”两人已经对过,只见大石纹丝不动,东方求苦却踉踉跄跄退了七八步,喷出一口血来。
  雪里化赶到他身边,见整只手掌都黑了起来,一把扯去袖子,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按住“尺泽”、“曲泽”、“少海”三穴,运功御毒。耶律大石见有机可乘,跃进客栈掌袭二人。雪里化左手食指凭空虚点,一股强劲的寒风扑面冲去。大石挥袖拂散指风,双掌续进。但雪里化已趁空携人后跃,这两掌半途势尽,落了个空。
  梁悔看准时机,踢起一条长凳,直飞过去。耶律大石尚在空中,避闪不得,抓住长凳一端。梁悔不待他推回,飞身鱼跃拿住另一端。两人一起落地,大石感到一股内劲自凳上传来,暗暗称奇:“难道他师父竟是萧弘?”催力反击。梁悔内功不如其深,拼得片刻,忙将长凳震断,噔噔连退,站定后吐了半口血,道:“看来在下的乌兰掌尚不如将军。”他知如果直言相询,对方必然又将不屑一顾,故而这般说。大石果然有气,道:“胡说八道,你这是哪门子的乌兰掌!”梁悔确信所学并非乌兰掌,宽下心来。
  雪里化见大石暂退,再看那只黑手,不由大吃一惊,原来方才分心御敌,掌上毒气已上行数寸,将及按处,忙全力运功,始令止住,但也不能逼退,登觉情况糟糕至极。如果一门心思抗毒,不过暂时阻之上延,内力却有耗尽之时,当下道:“恕我无能,快将这条臂膊砍了!”
  东方求苦乍听此言,如闻晴空霹雳,愣了半晌,道:“不。”雪里化道:“我快抗不住了,若不断臂,汝命休矣!”东方求苦仍道:“不!”店外耶律大石听见二人对话,率领辽兵冲了进来。雪里化知这里除了自己无人是他敌手,如果再有人中掌,结果都大抵如二人,非死即残,只得撇下他去战大石。
  公孙不败深知他师弟一身功夫都在这条臂膀上,以一口重剑浸淫了十数年方有今天的成就,断之无异于尽废其武功。可毕竟性命要紧,他是个当机立断之人,长剑一甩,斜削过去。东方求苦武功不输于他,闪在一边,道:“师兄你做什么!”公孙不败道:“救你性命!”又是一剑。东方求苦二次躲开,道:“宁死不断臂!”公孙不败急道:“武功没了还能再练,命没了都没了!”东方求苦道:“要我以拙钝之左手从头练起,”摇了摇头,“不可能的。”脸上尽是凄苦之色,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沉默寡言的他。
  公孙不败管不了许多,起剑追砍,却削不到对方,眼见毒气已漫至上臂,心焦似焚,连声吼唤。东方求苦淡然一笑,道:“大家都省些力气,对付辽兵吧。”说完进了人群,奋力砍杀。如此毒气蔓延更快,一会儿工夫,大半条胳膊变得乌黑如炭,就像刚从墨缸里捞出来一般。
  目下局势虽乱,平衣萍早将二人情形看在眼里,杀至丈夫近处,故意叫辽兵砍了一刀,倒地唤道:“苦哥救我!”东方求苦不知是计,赶到她身边扶起了道:“怎样?”猛觉一阵剧痛,偏首看时,只见整条膀子都已断下,黑血流了一地,而肩下滴淌尽为红色。知一身武功就此付诸东流,大吼一声,昏了过去。
  雪里化不容耶律大石再伤其余,单独战他。过了十余合,道:“且教住手,我有样物事与你看。”耶律大石骇其武功,料想三五十招之后对方只要不碰毒掌,落败的必是自己,当下跳出圈外,喝住手下,道:“有何物事与我?”雪里化道:“叫他们都退出去。”大石迟疑了一下,令手下退出客栈。
  雪里化二指拈出一封信来,飞了过去。大石接住看了,道:“那又怎样?”雪里化道:“李处温暗通我大宋,你和萧干不是盼他身败名裂么?何不拿去治他的罪。”耶律大石冷笑一声,道:“汝有何求?”雪里化道:“令我等安全出城。”耶律大石放声大笑:“区区一封假信,就想金蝉脱壳。”雪里化笑道:“原来将军认得李帅笔迹,那再好不过了。我这封假的换这里所有人的性命,还有一封真的却另有所求。”耶律大石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雪里化取出真信,举在手中,白纸黑字朝着他,道:“请看。”耶律大石伸手道:“太远了,拿来我看。”雪里化道:“你也当我是黄口小童么。以阁下的内功,区区数丈,难道还看不清信上字迹?”
  耶律大石假装再眯眼看了看,道:“确实是李处温的手笔。”大手一挥,喝道:“全都拿了!”辽兵闻声冲入,雪里化赶紧纵声大笑。大石道:“你作什么势?”雪里化道:“我奉劝阁下还是叫他们都退出去,听我一言,大家都有好处。”大石迟疑再三,令手下退出客栈。雪里化道:“我明白阁下的心思,无非自恃已经得知李处温私通我邦,不愁逮不到证据。”大石道:“不错,你棋差一着,就认命吧。”雪里化道:“可惜在下此前已告知他暂停一切事务,只怕阁下枉费心机。”
  耶律大石咬了咬牙,道:“你究竟有何事求我。”雪里化道:“麻烦尊驾书信一封与耶律南仙,约她出来,不过届时赴约的却是在下。”耶律大石道:“哼哼,你想报仇,只怕找错了门道。”雪里化道:“你们是同宗,你又教过她乌兰掌,找你最是门道了。”大石道:“她自下嫁李乾顺后,与我不相往来已有十八年。”雪里化道:“十八年不见,也该见上一面了,是不是?”
  耶律大石考虑了很久,道:“几时何地?”雪里化道:“明年五月十九,日落时分,断云岭。”大石道:“断云岭,女真地界,嘿嘿,倒也公平。怎生交割?”雪里化道:“我杀了她,便把信交给你。”耶律大石忍不住干笑两声,道:“这叫我如何信得?”雪里化道:“你多带人手,将我连人带信一起拿了就是。”大石甚异其言,道:“我现在就可以将你连人带信一起拿了。”
  雪里化向天打个哈哈,道:“你现在人手还不够,非但拿不了我,反有被擒之虞。”大石道:“你出不了燕京城的。”雪里化将信在嘴边一抹,道:“你也得不到信的。”大石道:“届时你肯就死?那时就怕你又要威胁将信吃掉,以此脱身。”雪里化道:“我大仇得报,死又何妨。”大石道:“你若置生死于肚外,怎还会将信带来。”雪里化道:“因为我们大宋也不想李处温活着。我们已经从他口中得到了我们想得到的,何必白白奉送一个枢密院副使,养他一家。”
  “嘿嘿,嘿嘿,嘿嘿嘿”耶律大石渐渐笑将起来:“此话不假。好,明年五月十九,断云岭!”转身要走。侯吐嫣剑锋一横,喝道:“慢着!”平衣萍也站到她身边,道:“还我夫君的臂膀!”大石于这二人丝毫没放在眼里,步履依旧。两人身形一晃,拦住去路。大石止步,傲然道:“他不留我,这里谁能留我!”两人早将性命豁出去了,举剑并刺,却觉背心一紧,已被雪里化提至远处,压低了嗓子道:“两位要报仇,须先让我报了仇。我保证,明前五月十九,便是你们大仇得报之期!”见二人将信将疑,又道:“断云岭,女真地界!”
  耶律大石步出门外,朱月心禁不住喊道:“还我刀来!”他哪里将她视在眼里,翻身上马。朱月心畏其毒掌,不敢追讨。董辰绢郎声道:“堂堂将军,竟也赖一女童之物。”大石道:“此乃吾物。”董辰绢道:“既是你物,可叫得出名来?”大石得之于征品,不知刀名,原要起一个,却还不曾想妥,突然遭问,一时语塞,干脆不答,策马欲行。
  雪里化转身拉起朱月心的手,领之出店,道:“请将刀留下。”大石道:“凭什么?”雪里化道:“我不知这口刀因何落入你手,但确实是她的物事,还请归还。”大石道:“我以千金购得,须以千金购还。”雪里化道:“真信换耶律南仙的命,假信换我们的命,这口刀则换汝命。汝命可值千金?”
  耶律大石脸色阴沉,揉搓双掌,散发出似墨非墨、似兰非兰的异香。雪里化知他正徘徊于还刀和发掌之间,暗自戒备,凝目逼视的同时袖底指风暗出,却非奔袭其身,乃自背后掠过。大石依稀觉冷,斗志锐减,摩挲着刀鞘,显得十分不舍,忽道:“还她便是。”振臂掷出。
  朱月心望空接刀,雪里化道声“卑鄙”,迅速脱下外衫抢接了过去,旋即真气逆运,长臂探掌,站在最前头的那个辽兵登时跌冲上去,被扼住了咽喉,刀置于前,道:“伸舌舔了便饶你不死。”那辽兵只得舔舐,立即觉麻,少时舌头紫肿起来,大得不能还入口中。雪里化掌抵其背,脸上尽是讥笑之色。
  忽然红光一闪,舌尖削去的同时掌上内力暴吐,一道紫黑色的血箭射向大石面门。他正自无颜,猛见毒血射来,避已不及,随手抓过一个辽兵挡了,恰中双目。二人同时将手上的辽兵掼在地上,一个心脉俱碎,已然死去,一个捂面滚号,良久方绝,看得在场无不魂飞魄走。
  耶律大石恼羞成怒,飞身离鞍,如大鹰扑落,道:“缘何坏我兵将!”巨掌拍出。雪里化望空推掌,道:“以毒还毒!”身后众人齐声惊呼:“别碰他的掌!”但听“砰”一声,两掌已然相抵。寒毒对拼,旋即分开。雪里化退了半步,踢了柄刀过去,喝道:“还下臂来!”大石则被弹回鞍上,晃了两晃,险些落马,接刀俯视胸前,长长的一道口子隐隐见血。原来董辰绢见雪里化知险犯险,速至其旁,枪刺大石,不想仍然晚了一步,没能阻止二人的拼掌,此时正端详其手,视之黑白。
  朱月心道:“我要砍你的臂膀了,性命要紧,千万别怕疼!”挥刀时自先吓得闭起了眼睛。雪里化微微一笑,将刀拨开。朱月心睁眼道:“再不砍就没命了!”雪里化伸出双手与看,道:“是白是黑?”两人见是白的,都倍感纳罕。殊不知他内功强过大石,不仅自己没有受到毒害,反将剧毒并着寒气一起逼回给了对方。
  朱月心仍不放心,道:“让我瞧瞧!”去翻他的袖子。雪里化卷袖以示,白滑如雪,哪有半分中毒的迹象,嘴角一努:“看他。”两人举目望去,耶律大石正呆呆地看着自己发黑的手掌,脸形扭曲,痛苦到了极点。由于毒受寒气逼送,很快没至上臂,咬了咬牙,“咔嚓”一刀将整条右膀斩了下来。部下忙围上前去扶住,边裹伤口边簇拥而去。
  那掌柜早吓晕了,哪里还记得约金。众人赶紧离了燕京城,将陈勾尸首运往龙剑观埋葬,然后返出居庸关。雪里化回首望关,叹道:“本欲让几位闲走一遭,皇上那里也有个交代,不想竟得此悲剧。”公孙不败忙道:“都是贫道的不是,贸然行刺耶律大石,以致两位师弟身遭不测。”朱月心和楚木燃趁势口伐于他,他默然承受,还是侯吐嫣叫住了二人。
  当夜露宿野外,遇一过客。朱月心认出他来,道:“哈,原来是你,骗了我的刀!”没头没脑地数骂。雪里化将他叫到跟前,予以李处温的信函,道:“送到耶律大石处,可得纹银十两。”那摊主心里乐呵,持信去了。朱月心不满道:“这种人,还白赏他银子!”雪里化笑道:“现下耶律大石正恼怒着,他去讨赏,少不了一顿板子,兴许命也搭上了。”朱月心暗觉若因此丢了性命,倒是罚重了,有点不忍,反替他担心起来。
  梁悔问:“为何提早予信?”雪里化道:“信早予,处温早死,药师早降,你们大宋也可早得涿、易二州。”梁悔又道:“他先得了信,怎还会履约。”雪里化道:“他既肯答应让耶律南仙前来送死,可见两人情谊并不深厚。我断他一臂,他恨我已极,断云岭必伏重兵以待,让耶律南仙做诱饵。可是他错把我当成了南朝官员,没想到反入了圈套。届时”面向侯、东二人“两位就能报仇了。”
  报仇势在必行,但人死不能复生,报了仇又能怎样。一提报仇,侯吐嫣悲愤之中悲伤远胜愤恨,罗帕掩面,嘤嘤啜泣,萧然凄愁,无以复加。东方求苦两目空洞,一言不发,神情木然,似乎报仇已与他无关。平衣萍佛门出身,于“仇”字看得甚淡,望归客栈与侯吐嫣并肩全因一时激愤,如今对方也断得一臂,早已无恨,叹道:“大石一臂偿一臂,以后我陪着苦哥,照顾他一生一世,还提报仇做甚。”次日辞行,陪同丈夫南去。东方求苦临走时竟尔无言,恍若素不相识。
  余者返回儒州,阿骨打听说一死一残,气也就消了。公孙不败蓟州抗辽,他曾略有所闻,因想以往女真能以寡胜众,多少得益于辽之内乱,故存了几分感激,置酒洗尘。席间欲封他为“入云真人”,公孙不败暗度自己尝责别人不该事佐胡虏,这封号固非正式,但若受了岂不与安道全、皇甫瑞、凌振乃至梁悔、朱子泊一般高低,再三辞谢。阿骨打虽不勉强,却有三分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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