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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作品名称:火红的杜鹃花      作者:晏子      发布时间:2022-09-20 20:40:56      字数:11099

  冬去春来,温暖的东南风,又吹进了大山,冒着白沫的溪流日夜不停地淙淙流淌,漫山遍野丛生的灌木、黄杨和小柳树发出了绿色,迎春盛开着黄色的小花,油杉、油桐、油茶、栎树、枫香、黄檀、榉树、青檀、楠木、银鹊、香果,在风中颤动着粘粘的初黄的嫩芽叶,矮小的枞树生着一簇簇常绿、粗粗的叶子,发青的小草和蕙兰浅黄绿色的花朵从去年的落叶和茅草下钻了出来……多么让人期待的季节啊!可是风也把雨云吹了过来,老天毫不吝啬地将雨水洒在大山上。
  几十个装满炸药的炮眼,在五分钟内,一个接一个地爆炸,爆炸的轰隆声震动了大山,石块像浪花一样向四边飞溅,在空中飞舞,落到山坡上,然后顺着山坡跳跃着向山下滚去,有的石块落到施工棚的顶上,发出“澎澎”的敲击声。爆炸的烟雾像一团团棉絮升起,凝聚在施工场地上空,然后向四周弥漫,遮没了远近烟雨濛濛的天空。
  硝烟散尽、险情排除后,大家又从施工棚中走出,开始紧张的劳动。他们将矿石一锨一锨地装进翻斗车,再将翻斗车推到山坡边,倒进缆车,缆车将矿石运到山下。风转手也同时进场,打新的炮眼,风转强烈地震动着,不时有小的石块从上面被震落,有的打在人们的安全帽上。“二姑娘”蔡凤楼也头戴安全帽,嘴里衔着哨子,像木头人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监视”。雨越来越大,雨点像从筛子里漏下来似的打在人们的安全帽和雨衣上,又流到脸颊、流进脖领里,车子、铁锹、石块、树木,花草一切都淋湿得透透。排长胡万念停下装车,用食指擦掉白眉毛上的雨点儿,喊道:“下雨天石块松动,大家要注意防险。”又走到“二姑娘”跟前对他说:“下雨天,要多加小心,不能大意。”
  雨丝毫没有停止的样子,雨水从山上带着石块流淌下来。跟班劳动的连部卫生员对胡万念说:“二排长,雨天施工有危险,是不是休息一会。”胡万念仰脸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刚被爆开的一堆矿石,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好吧,休息一会,大家把工具都带走。”大家朝施工棚走去。淮海和储义民在装一辆车子,储义民像是没有听见排长的话,淮海说:“走吧。”储义民头也不抬,继续铲着矿石,说:“把这车装完。”可就在他们装完车、准备推车离开时,只听到有人大嚷:“石头,快躲开,有石头滚下来了。”淮海回头一望,只见一块面盆大小的石块正从上面的山坡上朝他们滚了过来,眼看就要到跟前,他急忙往旁边一闪,石块从他身边滚过,几乎碰到他的脚后跟;储义民手握车把,还在朝喊声的方向看,似乎是想搞清发生了什么事,然后缓慢地往后转头,而此时石头已到他身后,将他砸个正着。立刻起了一阵混乱,大家七手八脚将他抬到施工棚,他已昏了过去,血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卫生员察看了伤情,外表看不出伤,可能内脏受到了损伤,连忙将他抬到缆车上,送下了山。
  淮海惊魂未定,回到施工棚,一眼看见蔡凤楼低着头、一声不吭坐在墙边,不由得怒从心头起,走过去责问道:“你为什么不吹哨子,你说,为什么不吹!”
  蔡凤楼拖着哭腔说:“我当时又不在工地。”
  “监视员不在工地,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排长叫休息,我就回工棚了。”
  淮海更加生气,手指几乎指到了他的弯弯的像是倒过来的菱角的鼻子,说:“你跑得倒快,别人还在工地,你倒第一个跑进工棚。你还共产党员呢,比国民党跑得还快。”
  刘洪湘从旁边走过,眼睛不看淮海,说道:“自己干什么了,为什么不看着点?”
  淮海一把扯住他,将他扯了个趔趄,“丝啦”一声工作服袖子被扯破了,怒气冲冲地说:“你给我站住。我干什么?我在干活。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戴国强过来对蔡凤楼说:“你是干什么的?应该最后一个离开工地。”
  自部队到这里施工以来,已发生了两起严重工伤事故,团部很重视,营、连领导都受到了严厉批评,停工三天学习、整顿,查找施工隐患和麻痹、松懈思想。戴国强提出撤换安全监视员,让淮海担任,说淮海做事认真,有责任心。但排长没有同意,说淮海要放炮,放炮如果出了事故,那更不得了。刘洪湘提出,让几个班长、副班长轮流担任,排长也不同意,决定再增加一名监视员,每班选出一人,轮流担任。
  储义民却在一夜之间成了舍己救人的英雄,说他临危之际,不顾自己安危,推开身旁的战友,战友得救了,他自己却倒在了血泊中。储义民是个瘟头瘟脑、反应迟钝的人,去年在独山打坑道时,一天晚上到八三0一部队看电影,他上厕所解大便,有个人进来小便,刚进来看不见里面,站在他面前掏呀掏的,他在里面能看见,却不吭声,蹲在那里,仰脸望着那人,直到一泡尿冲了他一脸才嚷叫起来,把小便的人也吓了一大跳。这次事故,淮海站在储义民前面,是他躲闪得快,才没有替储义民挡住石头,而不是储义民为了救他,替他挡了石头。那怎么成“英雄救人”的故事了呢?因为这两起事故,都是发生在十连,十连的领导压力很大,但如果他们连在这起事故中出了一个英雄,这也就会像王杰、欧阳海、刘英俊一样,不仅自己为救战友而成为英雄,自己的连队也会成为英雄的连队。
  淮海向排长提出到医院去看望储义民,这不仅因为他们的父辈是老战友,更主要的是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去看看曙光,这可是个难逢的好机会啊,说不定还能是曙光去医院呢,到了医院草草到病房看一下,就可以和曙光单独在一起了。连里同意了,但很扫兴,派潘长寿和他一起去。那天,他们一早来到团部卫生队,曙光正在门口走廊上洗茶缸,远远地看见了淮海,喜出望外,迎上来问:“淮海,你怎么来了?”
  淮海说:“我们想乘你们车子,到后方医院去看一个伤员。”
  曙光说:“好的,你们等一下。”
  说着跑进隔壁房间,问束医助:“今天是谁去后方医院?”
  束医助说:“是蔚兰吧。”
  曙光说:“今天让我去吧,我去医院有点儿事。”
  束医助说:“小宋现在工作真积极,应该鼓励。你自己去跟蔚兰说。”
  潘长寿惊奇地问淮海:“怎么,你和她熟悉?”
  淮海冷冷地说:“卫生队又不是保密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撇下潘长寿,跟着曙光来到一辆军用卡车旁。
  曙光对正在车旁点名的一个女兵说:“蔚兰,束医助叫我今天替你去。”
  那个女兵看了淮海一眼,回头对曙光说:“是吗?人都齐了,一共5个,可以开车了。”把簿子交到曙光手中离开了。
  淮海走到曙光跟前,小声地说:“和我一起来的,就是专找我麻烦的那人,我们说话注意一点。”
  潘长寿也走了过来,曙光对他说:“你跟我来。”
  潘长寿两眼直愣愣地跟在后面,曙光让他坐进了驾驶室。
  曙光和淮海坐到后面车厢里,车里有人,不能谈两人之间的那些话,但曙光还是憋不住了,小声对淮海说:“昨天我到你们那儿去了,还去了山上工地,也没有见到你。”
  淮海说:“昨天我上夜班。”
  曙光说:“我们只离十几里,见一面就这么难!我向领导要求到你们营去,那样就能经常见到你了。教导员说:‘你想到基层锻炼,这很好,就去一营吧,那儿正缺人,靠南京又近,条件比这儿好。’我不去,去那儿就更见不到你了。”
  淮海用眼神向她示意,她扭头看了看车里的人,转过话头问:“你们连那人就是我送到医院去的,他是怎么受伤的?”
  淮海将施工时发生的那件惊心动魄的事讲给她听,她听后,也不再顾车里有人,急切地抓住淮海的胳膊,睁大眼睛担忧地说:“淮海,我真的很不放心,就差那么一点点,要是石头砸着你可怎么办?你还搞爆破,太危险了。”
  淮海不自然地看看车里的人,说:“你不要担心,我会小心的,我也不是那种呆头呆脑的人。”
  车到医院后,淮海在医院小卖部买了两袋奶粉。他们来到外科病房,储义民的情绪很不好,他怕落下伤残,他是知青来当兵的,退伍后如果是哪里来、哪里去,不能劳动,一辈子可怎么办。但医生说他的伤并不重,再休息十几天就可以出院,不会落下伤残。淮海把他家来的几封信给了他。潘长寿告诉他,连里已经报到团政治处,准备表彰他,还准备开展向他学习的活动。这个消息使储义民喜出望外,入党看来不成问题了。
  他们又去看望了在医院住院的副指导员和原二排长。副指导员陈学元,是黄海地区辖下海滨县人,幼年丧父,生活贫苦,因此到部队后非常节省,在外出差常舍不得吃,刚参军时在军区测绘大队,成年累月过着野外无规律的生活,这让他很早就得了胃病,住院后查出是胃A,已是晚期不能开刀,现在是想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的伙食待遇,在地方上原有一个未婚妻,也和他解除了婚约。原二排长陈宝根,上海松江县人,1965年兵,没有文化,工作积极、认真,能吃苦耐劳,因此以前二排的兵总要比别的排多吃苦。原在六五三二部队时,已宣布退伍,刚好这个部队建立,又被调来提拔为排长,当时甚为其他退伍战士所妒嫉,谁料3个月后竟成终生残废。
  
  曙光在车上曾告诉淮海,下周卫生队到三营来体检。卫生队到来的第一天,淮海时时站在宿舍的西墙边,望着南边的营部仓库,体检站就设在那里,他看见那儿有许多人出出进进,也有女兵,但没有见到曙光。晚饭后,王安民来找他去打乒乓球,说:“我们有几天不打了吧?你想提高就要天天练,一有时间就练,这次‘五.一’比赛,我争取拿个冠军,你争取拿个亚军,就能到团乒乓球队去了。”他嘴里说着话,身体不停地扭动、做着抽球的动作。淮海说今天累了,不想打。王安民说:“你怎么啦?今天好像心神不定。你不去我去了。”淮海一人往卫生队人员居住的营部招待所走去。他在路上遇到卫生队几个女兵,都拿着脸盆、毛巾,哼着歌,往北边浴室走去,内中有一人不住地转头看着他,他以为是曙光,但那身姿不像,仔细一看是夏茜,几人中没有曙光。他走到营部招待所,也没有在门前见到曙光,“难道她没来?”他又向西来到体检站,体检站的门都关着,他感到了一阵失望,转向北往回走去。可当他走到营部卫生所附近时,突然眼前一亮,真是柳暗花明,曙光和卫生队的一个外号叫“肖老太婆”的女卫生员,正在卫生所门前的自来水池边洗衣服。淮海走过去,和曙光对视了一眼,曙光把衣服放进脸盆,对“肖老太婆”说:“我洗好了。”端着衣服走开了。肖老太婆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快?等等我呗,你忙什么?”曙光头也不回地说:“你慢慢洗,我先走了。”肖老太婆疑惑地望着曙光,又望了望从另一个方向走开的淮海。
  淮海朝营区西南方向的那条山道走去,在路边一个隐蔽的地方停下。不多一会,就见从他来的方向,匆匆走来一人,在苍茫的暮色中,他辨认出了那是曙光的身影。他走到小路中间,那身影停了下来,迟疑地朝他这边望着,他低声喊道:“曙光。”那身影快步跑到他身边,淮海说:“怎么还挎包,像是出远门。”两人拉着手,走进了山坳,走上一个矮山岗。
  淮海说:“我还以为你没来体检呢,心里真失望。”
  “我早早就去洗了澡,把事情做停当,准备和你见面。”
  “你这个娇小姐还洗衣服,真不容易。”
  “我从小就自己洗衣服,爸爸从来不准勤务兵和保姆给我们洗。我很想给你洗洗衣服。”
  她把一个什么东西塞进淮海嘴里。
  淮海只觉得凉丝丝的,很甜。
  曙光歪着头,看着他,问:“感觉怎么样?”
  “很不错,是什么东西?”
  “巧克力。”
  “哦,我可真是个乡巴佬,以前只在外国小说上见过这种东西,是公爵小姐、伯爵夫人们吃的。”
  曙光打开黄帆包,拿出一个很精美的盒子,说:“是我二哥从广州寄来的。”又把盒子放进帆包,把包递给了淮海。
  曙光环视着四周,说:“这里我们来过。”
  淮海说:“是的,去年再晚些的时候。”
  曙光感慨地说:“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我们认识快一年了,一年之中才见过几次啊!”
  淮海说:“这个地方我常来,在梦里也来过几次。那边,那棵山茶花旁边,我们第一次来时你就是站在那儿的,花正盛开,映着你的脸,我都晕了,心想‘这哪是人呀,不是花神吗!’”
  曙光听后哈哈地笑着说:“你真会哄人,说话比糖还甜。”春天的夜晚,寂静、温柔,像童话一样美丽,蓝色的雾笼罩在树林上空,露水在青草上闪着微光,山蛙在水沼里鸣叫,很近的一丛浓密的杉树林后面,有一只山鸡在喔喔啼叫。忽然,不知从什么方向传来一声凄厉的怪声嚎叫,吓得曙光紧紧抱住淮海的胳膊。淮海说:“这是猫头鹰在叫,不要紧,它不会伤害人的。不过,你平时不能一人到山里去,白天也不能,这个山里有野猪,会伤人的,听说还有狼。竹林里到处都是竹叶青蛇,爬在竹子上,颜色跟竹叶分不清,被它咬一口就会丧命,我们上山施工随身都带着季德胜蛇药。”
  曙光担心地转头往上看了看。淮海说:“没事,松树上不会有竹叶青蛇的。”
  曙光说:“我最怕蛇,小时候,有一条红颜色的蛇跑进我家花园,可把我吓坏了,被我三哥抓住,浇上煤油,点上火,那蛇带着火在地上爬,我又觉得它太可怜。”
  淮海说:“去年夏天,我在山上空压机房站岗,天气太热,我到旁边的水涧里洗澡,那水涧像个澡池子,只有一间仓库那么大。突然从旁边的竹子上掉下来一条蛇,竹叶青蛇一般都不大,但那条蛇却将近有一米长,就像是《白蛇传》中的小青。水涧的四周都是石壁,蛇爬不上去,我也不敢上去,怕它会乘机在我背后咬一口。我的头露出在水面上,脚下站不到底,那蛇也把脑袋昂在水面上,我们就这样对峙着,转着圈子。后来我用短裤蒙住蛇的脑袋,把它扔到了岸上……”
  曙光惊心动魄地听着,睁大眼睛说:“你在水里又没有药,要是被它咬一口可不得了。”
  淮海继续说:“……是啊,我也赶紧爬上岸,见那蛇脑袋还蒙在衣服里,身体在扭动,我就光着脚踩了它几下,然后抓住它的尾巴提了起来,衣服掉了下来,蛇弯着身体向上昂着脑袋想咬我,我快速地抖动着蛇身,它就像一根草绳垂了下去,我把它在石头上摔了一下,然后用石头砸烂了它的脑袋,用枪上的刺刀把它的皮剥了下来——很大的一张蛇皮,非常漂亮,像青纱一样透明,我还收着,可以做好几把二胡呢……”
  突然,他觉得屁股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心里一阵紧张,抬起身一看,原来是一颗竹笋,正从地里往外钻。那竹笋顶的真不是地方,劲儿也大,还有些疼呢。
  曙光“咯咯”笑了起来,说:“我还以为是‘小青’来找你呢。你最近和连里关系怎么样?”
  淮海说:“就那样,没有再发生过冲突,不过我在这里算是完了,搞不好年底还会叫我退伍;要不是舍不得离开你,我还真想退伍。”
  曙光听后,好一会儿没有讲话。
  淮海看了看她,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说:“我也就是对你说说,我有话不对你说,又对谁说呢?”
  曙光紧握住淮海的手,仿佛他真要走了似的,说:“淮海,你可千万不能退伍。”
  淮海说:“你别当真,今年还没满服役期呢,他们没理由让我走。”
  曙光说:“满了服役期你也不能走,还要争取入党、提干。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俗?我才不在乎干部不干部呢,什么干部我没见过,我是想让你长期留在部队。当然,如果你真的退伍,我也跟你走,但能留在部队,各方面都会更有利。”
  淮海说:“在这个部队提干恐怕已不可能,我已经像白布被染黑一样,再也洗不白了,能入党就不错了。”
  曙光听了又沉默良久,然后说:“这事我也想好久了,我想,只有做做妈妈的工作,妈妈同意了,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
  淮海说:“你妈妈会同意吗?我想问问,你姐夫是个什么人?”
  “在后方医院。”
  “他家庭是干什么的?”
  “他父亲也在部队。淮海,这你不要有顾虑,我姐夫比你差远了。你现在的关键,是不能再和领导发生冲突。其实大多数领导对你还是很好的,和你作对的只是极少数人。”
  淮海说:“是呀,我也有责任,脾气不好,气量也小,别人为什么能和他们和平相处,我就不能呢?”
  曙光说:“不是你气量小,是那些人气量小,他们忌妒你。这种人在哪儿都有,团部话务班有个江晓岚,父亲是个师级干部,就什么人都不在她眼里了。我刚来的时候,她听说我父母都是部队首长,就跑来问我:‘你爸爸几颗星?我爸爸是大校。’我说:‘三颗。’她当着我的面说:‘哦,也就是个上校。’后来夏茜调来了,夏茜的父亲是少将,又会唱歌、跳舞,在男兵中很有人缘,她就忌妒得受不了,两人闹得一塌糊涂。夏茜告诉我,她还在背后说我有优越感,她父亲只是个师级干部,就那样优越,要是像我家这样,还不上天了。我平时还是很注意的,但再注意也有人会说你,你比她们强,他们忌妒你,你不如她们,她们瞧不起你。还有些人,我用的香皂、雪花膏,都是我二哥的女朋友从广州寄来的,她们也要忌妒,这些人心眼比针眼还小,对这些我干脆一概不理。”
  淮海问:“你今天用的是什么香皂和雪花膏。”
  曙光说:“不是香皂,也不是雪花膏,是香水,也是从广州寄来的,广州那里的女孩子,是可以烫头发、用香水的。我平时不敢用,今晚洒了几滴。你嗅到了?”
  淮海说:“真让人心醉,你给我的信上,就带着这种香味。”
  曙光说:“那是我洒上去的。我们那里只有夏茜用香水,别的人用花露水,领导批评她,她不在乎,她见我的是巴黎香水,只有在‘广交会’上才能买到,她就请我买,我不给她买,那样领导会批评我的。”
  淮海听她几次提到夏茜,就问:“那个夏茜是不是知道你和我的关系?”
  曙光问:“你也认识夏茜呀?”
  淮海说:“去年她在我们营卫生所待过几个月,我们那里哪个不认识她。去年国庆节看黄梅戏中场休息时,我想和你说说话,她站在我们旁边,我就觉得她像是在怀疑我们。”
  曙光笑了起来,说:“你不知道呀,这里面有故事呢。她原先在团宣传队,同时跟‘小猴子’尹小飞和拉手风琴的朱沪生谈恋爱,闹得人人都知道。宣传队的领导最怕出这种事,把风气搞坏,就让她和尹小飞离开了宣传队,政治处领导怕她还会和尹小飞接触,就叫卫生队让她临时到你们营卫生所。哪知到你们那儿,她又看上了一个人——你知道她看上的那人是谁吗?”
  淮海说:“我不知道。”、
  曙光诡秘地笑着又问淮海:“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你怎么那么看着我,好像是我似的?”
  曙光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说对了,还真是你。你老实交待,是不是给过她什么错误的暗示,或跟他开过什么玩笑,让她起了那份心思。”
  淮海说:“没有,我只和她接触过一次,一句话也没说过,那次你也在场,她给了我两包膏药,你还记得吧?”
  曙光说:“记得。夏茜从你们营回来后,和我住一个宿舍,我们相处得很好,她是个没多少心眼的人,心里有什么话也不瞒我,她告诉我,尹小飞和朱沪生她都看不上,团部机关还有宣传队、篮球队、乒乓球队、写作报道组的人,也都一个看不上,没想这次到三营看上了一个。我问她:‘是那个大白脸、救火受表扬的人吗?’她‘呸’了一声,说:‘那是大白天遇见鬼了,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我遇见的那人你想不到,像达式常,等哪天有机会我指给你看。’我听后就想,她说的不会是淮海吧?她说她曾在上海电影制片厂门口等过达式常,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一个生活中的达式常。我问她:‘那人叫什么名字?’当她说出你的名字时,我心里一沉,‘难道淮海还会背着我和她来往?’我问:‘你们到什么程度了?’她说:‘哪有啊,我跟他一句话还没说过。’我放了心,又问:‘那你没主动去找他吗?’她说:‘去了。他总是一副严肃相,我一见他就紧张,我在男人跟前还从没这样紧张过,但他这样更有吸引力,不像那些人,一脸笑嘻嘻,不是好东西。我见他常在晚饭后打篮球,就去看他打球,他进球了,我就给他鼓掌,他也老是看着我,我想,他这是对我有意思了,但也没有机会接触。为了他,我到山上工地去过几次,只见到他一次,但休息时他去放炮,炮响后在施工棚里,还没来得及跟他讲话,他又去排哑炮,然后又开始施工。我想他为什么不能故意弄点伤,好让我给他包扎呢?这人看来不灵活。’我问她:‘他没到卫生所看过病吗?’她说:‘来过一次,可偏偏那天营部的人到金寨城里去看电影,我也去了。我是事后从《就诊登记簿》上见到的。’我问:‘他看的是什么病?’她说:‘失眠。他年纪轻轻怎么会睡不着觉呢?一定是心里想着人,想的人可能就是我。我想,既然他想我,都想得睡不着觉了,就一定还会来找我,那次肯定就是来找我的,可我却去看《卖花姑娘》,那电影一点也不好看,我从头哭到尾,哭得胃都疼了,回来一路上呕得一塌糊涂。但一直到我离开,他也没再来。’我说:‘他心里想的也许是别人。’她说:‘不会吧,三营的那些女兵,谁比得上我;全团的女兵,除了你,也没人和我比。总不会是你吧?他又不认识你。也有可能他在家已经谈恋爱了,如果真是那样,就不用担心,长期不在一起,他还不另寻新欢,我也不信他会对我无动于衷。’”
  淮海说:“曙光,你可不要听夏茜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对她有过意思?篮球滚到她身边,她把球拿给我,我眼睛当然要看着她。”
  曙光说:“我相信你。事后我也对我的行为感到羞愧,像个阴谋家套她的话,而她还全蒙在鼓里呢。”
  淮海说:“夏茜人还不错,待人挺热情的,就是有些轻浮。”
  曙光说:“她是上海人,父亲是个军参谋长,六二年晋升为少将。她原先在军区门诊部时,也曾同时和两人谈恋爱,闹得影响很不好,才调到我们这儿来的。”
  淮海听曙光说到军区门诊部,又想起路林最初对他说的话,就问:“听说你以前也在过军区门诊部?”
  曙光说:“没有。南京我还从没去过,你听谁说的?”
  淮海就把路林的话告诉了她,她说:“记得上次你也问过我这话,原来到现在还对我不放心呀。那是夏茜,三传两传就传到我的头上了,我可是没有夏茜那么风流。不过也真有意思,我老想着这事,那次你到后方医院去,本来是夏茜送你们去的,她已坐进驾驶室,汽车已经开始发动,这时宣传股来人,要她到宣传队去。当时我在束医助办公室里,我们队长过来对束医助说:‘重新安排人去后方医院。’束医助就叫我去了。我点了一下车上的人,见少一个,车上的人和驾驶员都说:‘走吧,都这会儿了,不会再来了。’我又等了十几分钟,后来汽车开动时,你在后面招手,驾驶员又不肯停车,说‘还想到要来啊’,我叫他停下了。这都像是精心安排好的一样。那次如果你早到十几分钟,现在就是夏茜和你坐在这里了。”
  淮海说:“怎么会呢,那次遇不到你,迟早会遇到你的。”
  蓝色的天空闪烁着稀疏的星星,月亮从被风吹开的云隙中钻出来,把银色的光芒撒向大山,远近的山峦、树林都笼罩在一片凉爽迷人的轻雾里,仿佛不像真的。淮海望着远处朦胧的夜空,有一种虚无飘渺梦一样的感觉,他听到曙光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说话声:
  “淮海,你真的喜欢我吗?”
  他一下从幻觉中回过神来,说:“怎么问起这话?现在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
  曙光说:“那你为什么不亲我呢?”
  淮海浑身感到一阵发热,他把脸转过去看着曙光,曙光在月光下明亮的眼光也正热切地望着他,可是他却把头低了下去,他在心里考虑,怎样不伤害她的感情地将话说明白。过了一会,他开口说道:
  “曙光,你听我说,我是个不会说假话的人,你应该明白我对你的感情。这个世界有30亿人,中国有7亿人,茫茫人海,能够和你相逢,相爱,这是难得的缘分。但是,你也应该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只有过程,不会有……”
  曙光打断了他的话:“不,你不要老说这样的话,我自己的事我能作主。”
  淮海说:“曙光,你听我说,我怎能不知道你的心呢,可是,就算你愿意跟我一辈子,并且你的家庭也能接纳我,可是,我在你家里能有什么地位呢?当你家里人团聚时,他们都穿着4个口袋的军装,谈论着军队上层的小道消息,而我只是一个小兵或者工人,傻乎乎地坐在一边,谁讲话就朝谁看,插不上一句话……你想,我会是怎样的感受?”
  曙光叹了一口气,说:“你就是这一点不好,老是考虑你的感受,怎么就不想想我的感受?假如没有你,我会有幸福吗?淮海,你亲过你的女朋友吗?”
  淮海点了点头,说:“亲过一次。”
  曙光没有说话。
  淮海又说:“曙光,我想告诉你,一个人的心里,只能容得下一个爱人;爱情的心理空间就是那么狭小。我在很多小说中见过,有人搞三角、四角恋爱,过去的男人也有三妻四妾,但是我想,不管和多少人有那种关系,心中真正所爱的只能有一人。我虽然跟你和周玲都保持着爱情关系,但我心里也始终只爱着一个人。我要告诉你的,现在在我心中……”
  曙光挺直身体,睁大眼睛看着他,惊异得话也说不出来,只听淮海继续在说:“现在在我心中,占据爱情空间的人,已不再是周玲。我早就想把这话告诉你。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不能亲你……”
  曙光的身体松了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负,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淮海,谢谢你。虽然你在信里没有说过,但我早就感觉到了,今天你终于说了出来,还是让我很激动。刚才我还以为你又要说什么呢,可把我紧张得不轻。”
  淮海又说:“其实,我早就亲过你了。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拥抱着你,亲吻你。托尔斯泰说过:就是在心里想,也已经犯了罪。但这样的道德要求我做不到,开始我也抗拒过,但终于无法抗拒。曙光,你不要把我看成一个道德不良的人……”
  曙光说:“不!淮海,你不要相信那个什么托尔斯泰的胡说八道,不要折磨自己,你和我是什么关系?还有谁比我们更纯洁……”
  淮海说:“我们真的是在‘苦恋’,和自己心爱的人相距咫尺,却不能见面,偶尔见一面,又是偷偷摸摸,匆匆忙忙。”
  曙光说:“是啊,最初能收到你的信,我就满足了,夜里醒来也拿出来看;后来又老是想见到你,就像这样和你说说话;如果能经常见面,可能又会不满足了,又想能时时刻刻在一起,一分钟也不分开。会有这一天的,关键是你要把自尊心换成自信心,你那个保尔和冬妮娅的比喻我不喜欢,你不会像保尔那样对待我的,我也不会像冬妮娅那样离开你。”
  春天美丽的黄昏,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从响洪甸水库的水面上吹过来阵阵潮气,夜气方回,月光如水,让他们感觉到了一丝凉意。淮海问:“有八点钟了吧?”
  曙光看了看手表,说:“哎呀,九点多了。我真想把这浑蛋手表扔掉,今天白天它走得那样慢,现在又走得这样快。”
  淮海说:“我们又要分别了,班里要讲评了,明天下午轮到我们体检,我们明天再见。”
  回去以后,淮海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想着曙光对他说的话,在这寂寞的大山里,她就像他的亲人、甚至比亲人待他还亲。他拿起枕旁曙光的黄帆布包,贪婪地嗅着,他仿佛将曙光紧紧地抱在怀里,黄帆包带着曙光的气息,比巧克力的味儿更加诱人。他觉得很对不起曙光,但他又能怎样呢!他将来只能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而这个女人又只能是周玲,而不是曙光,既然这样,对曙光就不能有任何非份的行为,哪怕是一个亲吻,也不仅对不起周玲,而且也对不起曙光。
  第二天下午,淮海去体检,他看到在五官科的大房间里,曙光穿着白大褂坐在那里。“肖老太婆”先给他们检查了视力,淮海左眼0.5,右眼0.8,肖老太婆看了看他,认出了就是昨晚在卫生所门前遇到的那人,有些诡异地笑了笑,淮海猜想,昨天曙光匆匆地离开,晚上又有两个多小时不知去了哪儿,可能已引起了她的怀疑,他也不自然地朝她笑了笑,好像对她说:“请嘴上留情。”“肖老太婆”说:“好了。你视力不好,叫曙光给你查查。”曙光看见了淮海,一边心不在焉地给人检查,一边不时望着坐在长条椅上等候检查的人群,当他看到坐在淮海前面的班长被叫到另一个军医桌旁、下面就轮到淮海时,便连忙将自己面前检查的人打发走。连里卫生员李明见了,把体检表递给淮海,叫他坐到曙光面前。淮海笑着对曙光说:“看你这样子,倒真像个医生。”她也笑着说:“蚂蚁背田螺——假充大头鬼。再戴副眼镜就更像了。”
  他们亲密、随便的谈话,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但淮海并不在意,尽管这会让人猜疑,却不是两人单独在幽僻无人之处。隔着一张桌子,夏茜也在注视着他们,后来夏茜干脆丢下正在检查的人,走过来站在淮海身旁看着淮海的体检表,曙光正在体检表上写着字,写完后,夏茜将体检表拿到手中。曙光问:
  “夏茜,看什么呀?”
  夏茜笑着看了淮海一眼,对曙光说:“我看看你的字,你的字写得真好。”
  曙光说:“你才知道啊。”
  夏茜丢下体检表,又笑着瞟了淮海一眼,走开了。
  淮海对曙光说:“你给我看看,我的眼睛经常酸胀,特别是晚上在灯光下看书的时候。”
  曙光又仔细给他检查了一遍,说:“就我这水平,也检查不出什么。等体检结束后,我们去后方医院检查。”
  体检结束以后,曙光和三营卫生所的王军医联系,将淮海带到后方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将眼睛瞳孔放大彻底检查了一遍,也没有查出器质性病变,结论是“眼睛近视、散光”。曙光看着他的眼睛说:“这么好看的眼睛,怎么会是近视、散光呢?”她又给淮海开了两瓶鱼肝油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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