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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09-20 20:40:26      字数:15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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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诞生以来就是在革命的血腥中艰危爬行的,革命让人类聪慧,革命让历史续写,革命让世界朝气蓬勃、生机昂然。作为人类茂密森林中的独特一木,土家人也一样,在革命的长河中砥砺爬行,赢得自己的一条血染溪流。
  远的不说夏禹会盟诸侯于会稽分封天下,如果土家先祖巴人不参加等于“大雨洗秧田,泡了清水汤”;周武王造反没有巴人“前歌后舞,以凌殷人”,根本就没有八百年的周天下;西汉刘邦平定三苗,巴人也组建农军,修筑千里苗疆长城;宋元明时期,土家先人因革命有功,建立了具有完全独立自主政治权、经济权、人事权、司法权、初夜权的土司制度;清朝时期,土家人利用天师道、白莲教、八德会、袍哥会屡屡革命造反,直到孙中山白盔白甲的护法运动推翻了封建帝制,建立了中华民国。我们细说近一点的民国吧,革命造反刚刚成功,青天白日旗才在天空飘扬起来,共产党领导的红军来了,“打土豪,分田地”,建立了自己的苏维埃,和国民党分庭抗礼;苏维埃挂牌才刚刚完毕,鞭炮的烟雾都没有散尽,国民党带领保安团就还乡了,参加革命造反的泥腿子,不得不逃的逃、杀的杀、伤的伤、关的关,就是给红军带个路、送个饭、借个盐的人家,也被打下十八层窝皮地狱。紧接着日本人来了,革命者和被革命者竟然恩仇相泯、称兄道弟,你来我往、联手抗倭,弄得土家的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傻了眼。更有趣的是诸天人还筹齐了盘缠,叫跛子镇长搭乘覃维修的木板船过了夷水,再坐双人滑竿到县城质问县长是不是在磨子上转晕了脑壳,不知道东西南北中,共产党和国民党有“杀夫之恨,夺妻之仇”,怎么能握手言欢、同床共枕呢?全镇几万人坐在渡口的勾魂柱下和风雨亭里,嚼着自家饭团腌菜,眼巴巴地等了三天三夜,直到跛子镇长在江那边挥着黑色礼帽大声呼喊,没糊涂啰——国民党和共产党坐了夫妻席、睡了鸳鸯床,联手对付日本鬼子——
  即便是这样,好景也不长,就像土家人说的“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一样。日本人拖着太阳旗一走,兄弟伙又翻脸,共产党被国民党革了命、专了政,撵得东躲西藏,老百姓仍然过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惨淡生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是土家人爱说的一句话,不仅高度概括了人生运程,也精辟总结了世间万事万物的生存消亡规律。不久,共产党又强渡黄河辽河长江、挺进东北中原西南及整个大陆板块,革国民党的命,专国民党的政,并且革命得很彻底,专政得很巴适,不仅分了富裕人家的房产、地产和金银财宝,而且还把乡下人划分为雇农、贫农、中农、富农、地主五等。雇农和贫农是革命者,是掌权者,是最大利益获得者;中农是依靠者,是团结者,是可以拉拢入伙者;富农和地主是被革命者,是改造者,是最大利益损失者。当然,还把中农再分为三等,即上中农,中中农,下中农;地主也分为三等,即开明地主、一般地主、恶霸地主。大家知道,这是一个力学平衡划分法则,中间力量倾斜哪边,哪边的力量就增大,成了胜利者;中间力量背叛哪边,哪边力量就减弱,成了失败者。所以,中中农、下中农是必须而且应该团结的革命力量,开明地主也是应该而且可以统战的革命对象,比如李戒六。
  诸天镇的家族史,就是一部漫长丰富而且复杂多变的中国革命史的缩影。巴家人走了向家人来,向家人走了郑家人来,郑家人走了覃家人来,覃家人走了田家人来,田家人走了向家人又回来。现在是巴家人和向家人重掌诸天镇大权的时候,是诸天镇的领导家族、最革命家族,其他都是共力协助家族、沾光发汗家族,或者被革命打倒的家族、消灭的家族。覃维修因为是摇船工,也差点儿被革了命。土改工作队把全镇人召集在镇公所,要大家申报自己的财产,预划自己的阶级成分。
  镇公所挤满了人头,闹嗡嗡像茅屎里的夜蚊子,都在挖空心思寻找各种理为自己争取贫穷,贫穷得连调羹都舀不起来,贫穷得连地灰都没得一把。只有覃维修笼着破旧衣袖一言不发,好像不是来开会的,而是来凑人数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或者,是你的跑不脱,不是你的争不来;或者,“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明摆摆的”,巴掌大一个镇子,哪家应该划什么成分,分多少财产和土地,大家心里明白得很。再说,江里的鲫鱼,山上的麂子,人家的大妹崽,是不是你的还说不准呀。早先共产党的红军不是拿着枪杆子,给穷人分过财产和土地吗?结果呢,国民党的白军、黄军拿着枪杆子又回来了,不但把原来的财产和土地收回去,土地里种的庄稼干得了不说,而且把分得土地的人送进牢房,有的还被当成“红匪分子”敲了砂罐儿,还有的男娃做了长年、女娃做了丫鬟。巴道寒的姐姐巴道甜,不就是丫鬟出身吗,田瘸子家里端尿倒屎的下等丫鬟;盘三姐一家女流嫁给了老地主,至今渺无音讯。共产党现在梅开二度、再入洞房、旧瓶子装新酒,又能坚持几天?金銮殿里的黄袍又能披几个月?李自成厉害吧,黄袍加身不过四十来天,连双月都没有满。他的部属李来亨、郝摇旗虽然组织了“夔东十三家”联军,照样被赶进了大巴山和武陵山,赶进了夷水边的诸天镇,直至全部被剿灭,寿终正寝、呜呼哀哉、惟伏尙飨。
  姨妈覃维修完全而且应该划成地主!忽然一个浑浊的声音冒出来,打断了覃维修的胡乱怀想。姨妈覃维修不划分为大地主,龟儿子都不服气。
  主持土改的干部细心问,什么理由?
  姨妈他家在诸天渡口上有一间草棚,应该算他的房产;有一条小木船和一支竹篙,也应该算他的家产。姨妈他就是恶霸地主、反革命分子田瘸子的一条撵仗狗,利用木板船剥削我们贫下中农,是彻头彻尾的剥削阶级。说话的是向德亨,一个猥琐的驼背汉子,因为被人戳瞎了一只眼睛,加上为人吝啬,人称向疤眼;因为背脊被人家火烤成了一只弯曲的干鱼,又称向驼背。他吃百家饭、穿千家衣、睡屋檐下,三十多岁了才像分地主浮财一样分得一个地主小老婆齐春芽,按照政策规定,是典型的土改根子,是革命胜利后新政权最需要的主体力量。所以,他自认为有新政权和解放军的枪杆子撑腰,说出来的话比干钵还粗,牯牛踩不烂、二锤捶不扁,开口闭口都要带个姨妈、格老子、板板痒幺姨妹的话来。
  主持土改的干部又问,有具体的剥削事实吗?
  姨妈有呀。剥削贫下中农的事情,数都数不清楚呢。向德亨显然情绪波动了,流着眼泪继续说,我们没有船票,他死个舅子不让我们过江。那些地主老爷、大户人家、小姐太太要过江,他的屁股笑叉了、脚板跑翻了,还手把手儿地扶着上船。
  说得对,向疤眼说得对!满脸大麻子的巴道寒跟着起哄,赞同向疤眼的意见,完全彻底地赞同。
  覃维修不慌不忙地走到工作队员面前慢声细气地说,不管他姨妈二妈、三妈四妈,我有一间茅草棚不假,有一条小船和一支竹篙也不假,过江要收船费更不假。但是,一切都是镇公所的,渡船收入也是镇公所的,我只得了一点下力钱,其他一分钱都没有得到,这是大家清楚不过的事情。几千年的祖传,“坐船收费,种地纳粮。”
  诸天渡是诸天镇的官方渡口,也就是说是政府的渡口。根据《诸天镇史》记载,在春秋时期就有了诸天渡,那时一家一户分散渡江,家家有渡船、人人能过江,江面上随时密密麻麻一遍。大致在战国初年,特别是秦灭诸王统一中国后,就有了公用诸天渡口,因为诸天设立了亭长、里长,后来还设立了镇长,统一了政权人权事权,需要公共管理支出,所以收缴了所有私人渡船,改为公共渡船。按照家庭人口到亭长、里长、镇长那里缴纳渡船费用,发给渡船票证。渡工由亭长、里长、镇长聘请,发给一定钱粮食,或者免除一些徭役。向德亨眨巴着眼睛问,姨妈过去的镇长是谁?
  覃维修平静地回答,田瘸子。
  向德亨弯着疤眼脸说,姨妈他是你什么人呢?
  覃维修老老实实地回答,依辈分应该喊他表伯伯。
  向德亨像抓住了把柄一样愉快地笑着说,姨妈这就是“鸡公打架,对头了。”你表伯伯是畏罪自杀的反革命分子、大地主,姨妈你是他的帮凶,是他的狗腿子,是他的跟屁虫,姨妈是他万恶不赦的脚脚爪爪。
  覃维修生气地说,巴掌大一个诸天镇,依去依来、转去转来,哪家不沾亲带故?哪家不相互叫喊姑爷舅子表伯伯?
  主持土改的干部说,我们要讲事实、摆道理,不能随便给人家戴高帽子、打闷棍子。
  覃维修听了土改干部的话,抖抖洒洒从荷包里摸出一把檀香木烟咀、纯铜烟锅的杯杯烟杆说,这是贺龙当年过江时给我爹的,说是红军给的念想,有困难了找红军。这件铜制品,也算我家的祖业祖产吧。
  杯杯烟杆的脑壳像一只小酒杯,所以得名;因为从欧洲传递过来,所以也叫洋烟杆。当然,从苏联回来的人,也叫斯大林烟杆,因为斯大林长期使用。而土家人的烟杆都是小脑壳、直脑壳,或者没得脑壳,用的材质多为水竹、油竹、红籽籽树、牛奶子树等,做工非常粗糙。说起烟杆,在红军队伍里多如牛毛,就连毛泽东、刘少奇、王稼祥、任弼时、邓小平、贺龙荷包里都有烟杆,但唯毛泽东的烟杆最劣质,贺龙、任弼时的烟杆最精美,这是全军闻名的事情。土改工作队员捧起沉甸甸的杯杯烟杆问,真是贺老总当年给你爹的吗?
  贺龙先是和周逸群搭档建立湘鄂西革命根据地,再和关向应连襟建立湘鄂川革命根据地,又和夏曦抵牾一回东奔西跑裤儿都差点输光了,最后和任弼时联手建立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在武陵山区、大巴山里先后经营数年,南北转战、东西奔袭,过宽阔长江、过柔美郁江、过滔滔乌江、过缠绵娄水,过得最多的是碧绿如玉的夷水,很多时候都是覃维修撑船过江。记得最后一次渡江是一九三五年七月,那个秋天的映山红特别开放,满山满岭红彤彤一遍,连夷水两边的山崖上也不例外,开得成串成坨成饼饼;那个秋天的太阳也特别红润,天天掉在江里,天天洗在江里,碧绿的一江水都染红了。贺龙的部队多了,人马壮实,枪炮威风,过江再不用小木船,而是改为门板浮桥,大军像洪流一样滚滚前进。行进的队伍后面还跟着神兵坛主覃老幺、驼背向德亨、八九岁的吊鼻脓孩子樊战国……覃维修手持竹篙,和全镇的老百姓一起站在渡口上,挥手和红军告别,含泪和红军告别,依依不舍和红军告别。忽然,骑着枣红马的贺龙翻身下马,从师政委廖汉生手中接过十块银元,塞给渡口的覃维修说,小兄弟,我还欠的渡船费呢,今天一并付给你。我们要进行战略大转移,迎接朱毛红军到来,建立新的中央苏区。覃维修举着铜锅杯杯烟杆说,我只要这个,用它做个念想。贺龙总指挥说,红军主张买卖公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向德亨叉开手指说,不对哈,姨妈还有十块银元。
  覃维修点头说,田瘸子从成都回来,给我收缴了。
  向德亨皱着鼻子说,姨妈没有看见,我当红军革命去了,给穷人打江山。可惜,姨妈我不该是驼子和疤眼,跟到湘西就不要我了,贺龙和任弼时亲自给我两块大洋作路费,把我打发回家。不然的话,姨妈我现在也是个师长团长,像樊二毛那样的吊鼻脓孩儿,现在不也是个团长县长吗?
  工作队员不解地问,樊二毛是谁?
  向德亨眨巴眼睛说,姨妈就是樊战国,当年的樊二毛,姨妈如今的樊团长樊县长。
  土改工作队员主要以军人为主,大多是北方一群娃娃兵,打完了仗就地转为地方干部,建设地方政权,发展地方经济。听说认识樊战国,他们瞪大眼睛问,你们也认识樊战国团长吗?
  覃维修从荷包里摸出一支金星钢笔说,这就是他送给我的礼物。当时,他带着先遣部队过江到诸天镇,了解洞巴山、小巴山土匪和宋希濂逃跑情况,我给他们渡船,篾匠二哥给他们带路。
  工作队员细心地打量钢笔说,是樊团长的东西,上面刻有名字。据说是他在延安学习时,毛主席亲自奖励的。
  覃维修木讷地说,我家里还有一个女人、一个女儿,其它什么也没有,你们看着划成分吧。
  在一边憋了半天的三脚猫儿樊战球搭话说,水蛇覃维修无田无房、无劳动工具,也没有从事过具体劳动生产,应该算一个雇工,属于雇农一类。
  向德亨横蛮地说,无论怎么划分,姨妈他都是一个地主,至少也是个富农分子。姨妈像我们这样的人,一只半边碗、一根破竹杆,才是真正的雇农贫农。姨妈我还是红军失散人员,革命战士、人民功臣。
  覃维修反唇相讥说,你纯粹是好吃懒做造成的。肩不挑、手不拿,一张嘴巴到处嚓,不穷才怪呢。你那当逃兵的事情,丑死你家活祖先人,还好意思岔起口口到处叫喊。贺龙总指挥给你的两块大洋呢,是喝了,还是嫖了,要不就是赌了?
  这真把向德亨的事情说准了。一块大洋在龙山县城喝了几顿酒用完了,喝得他在街头醉死几天几夜;还有一块大洋在酉阳县城逛了一回窑子,耍了大半晚上,长了一胯红米烂疮。向德亨急得猛地站起来,差点儿摔个粪壳螂跟斗,逗得满屋人大笑不禁。他更加气愤地说,姨妈老子那是一段光荣的革命历程,是可以写进诸天镇史的。姨妈我离开红军,是因为红军不要残疾人,要打仗、要奔走,要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责任不在我,在红军的规矩太严厉。姨妈我的心是革命的,我的身是革命的,我的整个人也是革命的。
  大家为成分问题争论不休,吵进吵出,甚至大打出手。见此情景,工作队立即宣布休会,让大家回去认真考虑,划了成分的合不合理,没有划成分的应该怎样划。接着,工作队派人回到县里,向团长兼县长的樊战国汇报情况,怎么样划分覃维修的成分。樊战国“哈哈”大笑说,你们说的覃维修大哥呀,我晓得他家,上无一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完全是一个雇农,比贫农还贫农。你们回去的时候,给他带十万元,补贴一点生活。
  那时刚刚解放,共产党的货币还没有发行到新的解放区来,用的是国民党旧币,一百块钱只当一分钱。有的地方根本不当钱用,而是编斗笠、糊墙壁、做解溲纸。上级领导发了话,就像毛主席给在巴东金果坪被夏曦泄愤冤杀的段德昌签发第一号烈士证书一样,是板凳上钉了钉子的,硬梆梆无法改变。因此,覃维修也就成了诸天镇第一家毫无争议的雇农,成了最革命的阶级。但是,无论怎么样划分,郑幺妹却成了地主,成了革命对象。
  当时划分人口成分,主要依据是毛主席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刘少奇的《关于土地改革问题的报告》和政务院的《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以土地和资产占有多少为标准。地主,是有土地而自己不劳动的人;富农,是有土地自己部分劳动的人;贫农,是有部分土地靠租用他人土地耕种的人;雇农,是自己没有任何土地和农具的人,也就是说,是长期被雇用的农民工。郑幺妹没有一寸土地、一块瓦片,却是土匪头子覃老幺的压寨夫人,是被消灭了的反革命分子家属,不划定一个成分是不行的。在当时的中国,人可以没得姓氏,但是必须有一个成分,有成分才有阶级,有成分才有归宿。土改工作队没有办法,只好给她定了一个地主成分,一个不伦不类的成分。就因为这一成分,让郑幺妹始终抬不起头来,经常有被打倒被革命被专政的恐惧心理……郑幺妹一边编织西南卡普,一边心寒地问,点点,幺姨被革命成了这个样子,你们还要怎样完全彻底地革命一回呢?要是再革命一回,幺姨只有跳江死了。
  覃点点一边用皂角洗着草绿色的军装,一边头也不抬地说,这次革命和过去的革命不一样,有本质区别。过去革命是夺取政权,这次革命是占领思想阵地,也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郑幺妹摇头说,我没有读过书,不晓得你们那些玄乎理论。
  覃点点解释说,具体地说,就是“破四旧”、“立四新”。
  郑幺妹是个三十来岁的寡妇,覃维修的小姨子,也是覃点点的小姨妈,没有地方可以去,两家人经常聚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吃饭在一起、劳动在一起,只是睡觉没有在一起。其实,早先的时候,覃点点还劝过父亲,说我去县城读书了,哪个帮您洗衣服做饭呢?小姨那样漂亮,两道眉毛像柳芽,一对眼睛像星星,要是不抓紧,别人抢去了,您就不要吃悔药呀。可是,覃维修总是不为所动,闷闷地不说一句话。郑幺妹跑到他家去睡,他干脆睡在渡口的茅草棚,一睡几天不回家吃饭。郑幺妹也是个极倔强的女人,你天天待在渡口茅草棚,她就天天跑来看你,给你送饭洗衣,和你拉家常摆龙门阵,和你谈论死了多年的姐姐和在学校读书的侄女覃点点……郑幺妹甜甜地笑着说,还是深奥得很,更不晓得了。
  覃点点用手捋了一下遮挡眼睛的短发说,“四旧”就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四新”就是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
  郑幺妹眨巴一双明亮的眼睛问,哪些习惯是旧的呢?
  覃点点说,比如女人不穿短裤、不戴胸罩。
  郑幺妹放下手中编织的西南卡普惊讶地问,裤子穿短了,大腿就露出来了,男人们不花一分钱看个够,还是新习惯吗?
  覃点点站起来把外面的长裤垮下来,露出里面的花短裤灿烂地笑着说,这样的短裤,睡觉时也要穿起,讲究文明卫生。不能睡光胴胴,像一根剐完皮子的杉树,用文明话说不能裸睡。
  土家人传统讲究的是裸睡,男女老少睡觉脱得一丝不巴,尽胴胴的像棵白葱。据民俗专家研究,土家人裸睡和裸穿显示了别具一格的民族精神,一是体现了土家人豁达洒脱、回归自然的生命观,身体上的任何部位让它自由生长,放开生长,茂盛生长。如果裤裆白天黑夜用一根短裤死死地罩着,胸脯用一根带子死死地箍着,就像大清朝给女人裹缠小脚一样,该长开的开不了,该长长的长不了,该长大的长不大,我们的后人就会越传越短小、越传越猥琐,最后都变成了猪猡、蚂蚁、老鼠。二是体现了土家人朴素节约的生活观,该节约的必须厉行节约,不该花的钱一分也不能花。里面穿短裤外面加长裤、里面捆胸罩外面套长衣,纯粹是极大的贪污和浪费。白天出门穿着长衣长裤,要遮哪里就遮住哪里,想保密哪里就保密哪里,你就是趴在地上斜起看,照起玻璃倒起看,都看不见那些神秘部位;晚上在家睡觉,兄弟伙一铺睡,姐妹们一床睡,两口子抱着睡,还怕一家人看见大小长短、深浅宽窄吗?三是体现了土家人方便实用的世界观,“鞋不在乖,穿起合脚就行;酒不在好,喝起醉人就行;砧板不在厚,用起来方便就行。”两口子在一起睡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什么时候做就什么时候做,不需要黑灯瞎火脱半天短裤、解半天胸罩。不然,正当射箭的时候,野鸡早就飞跑了;挑水煮饭的时候,锅底早就烧穿了。但是,此刻郑幺妹的想法却有些不同,有些超出常规,有些与时俱进。她歪着头想,要是二十年前有穿短裤的规矩,一定死死地穿着,让覃老幺不会轻而易举到手,也就是说她还懵懵懂懂、慌慌张张没反应过来,裤裆就遭干蚂蝗狠狠地赦了……郑幺妹红着脸说,真的好看,我也想穿一根。
  覃点点又捞起衣服说,这就是胸罩,比我们传统的肚兜好看。
  郑幺妹摇头说,不好看,遮都遮不住,连肚脐眼圈圈都看得见。巾巾吊吊地挂在奶子上,像两张补疤的香灰口袋。
  覃点点笑得泪水长流地说,不是您说的那样,戴着这个东西,奶子就不会下垂,就会长得饱满圆实、坚挺富贵。这里面穿有钢丝,高高地顶着、肉肉地胀着,小奶子就变成了大奶子,瘪奶子就变成了鼓奶子,没奶子就变成了有奶子,我们女人就会显得更加丰腴美丽。
  覃点点把衣服往下一抖、胸脯一挺,奶子真的放大了十七八倍,看得郑幺妹眼睛都绿了,自己号称诸天第一奶子,也不得不退避三舍,让贤于侄女、让位于侄女。郑幺妹打量着覃点点高耸的奶子、细小的腰姿、溜圆的臀部,不无嫉妒地说,我家点点真是好看,不晓得那个娃儿有福娶了,真要安逸死他呀。
  覃点点低头妩媚地一笑说,幺姨,我也给您买了短裤和胸罩,拿去穿起戴起,一定比现在漂亮百倍。
  郑幺妹搂住覃点点骨感的肩膀说,像这样的革命,我一定参加,只革女人胸脯和裤裆的命,不革女人成分和阶级的命。
  覃点点甜甜地笑着说,这只是革命的一部分,极小的一部分。
  正说着,“哗啦”的一声巨响,有人撞门进来了,吓得姨侄二人面青面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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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阳花一口喝吞了沙罐里的冷茶,气愤地把茶缸摆在桌上说,郑全忠越来越傲慢了,见面就躲、听闻就跑,我又不是母夜叉、丧门星,有那样害怕吗?你说了半天话,他连屁都不放一个。还是一副旧思想、旧德性、旧脾气、旧行为,我们找个机会把他的命革了。
  郑全中是篾匠二哥郑歪嘴的儿子,香儿草郑幺妹的侄子,革命烈士后代。所以,郑全忠在诸天镇很有地位,也很受女孩子青睐和爱慕。郑幺妹回答说,他就是那个呆头呆脑的样子,一天不说半句话,说话就伤人刺人抓巴人。
  郑歪嘴是诸天镇有名的篾匠,也是诸天早年的地下共产党员,虽然嘴巴歪斜、个子干瘦,但是篾匠活却做得十分精道,能把竹篾用刀划得像丝线,又细腻又圆熟,又伸长又光滑,编织的簸簸、麻篮、筲箕、甑米答答,完全可以装水舀汤。一把祖传的竹篾刀在手上玩得溜溜圆、车车转,说砍屋梁,绝不会砍椽子;想砍蛇头,绝不会砍蛇尾;就是天上飞舞的蜻蜓,也不例外地想剁哪里就剁哪里。有一次,郑歪嘴从洞巴山经过,在一片茂密的水杉林,被几个装神弄鬼的红毛神兵棒老二围住了。他们背着三角旗,画着红毛鬼儿脸,挥舞棍棒大刀,嘴巴呜呜叫唤,脚板啪啪跳跶,意思很明白、来路很清楚,“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郑歪嘴出门总是背着几十把刀子,大刀小刀、长刀短刀、直刀弯刀、单面刀双面刀、尖嘴刀平口刀、砍竹刀削木刀,要什么样的刀就有什么样的刀。他不慌不忙地裹着叶子烟,用打火镰“嚓”的一声点燃了像棉花一样的火草,按到拇指粗的叶子烟上,然后一边“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一边机警地观察神兵动静,寻找逃走线路。郑歪嘴发现,自己身后是一匹万仞悬崖,根本爬不上去;前面是滔滔夷水,根本飞不过去;右边是洞巴山石板路,那只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唯一出路在左边,也是回家的路,但是被红毛神兵阻挡着。土家男子随身“三件宝”,火汗头、包头帕、叶子烟。火汗头是一件无袖土布短褂,用来保护背心,“凉从脚底生,寒从背心起。”包头帕用来保护头部,因为头部是人最不能缺失的东西,没得头就没得人,所以衙门杀人也是砍头,或叫“砍红桩桩”。土家人大多“帕子九尺三,头缠两转半”,男子多用青色,女子多用白色,新婚夫妇多用红色。叶子烟是土家人的精神鸦片、治病良药,可以提神提劲,可以化痰止咳,可以延年益寿,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得清楚。郑歪嘴抽饱了叶子烟,过足了力气瘾,把没有燃尽的烟头丢在地上,用脚狠命踩熄了,然后对林子外大声呼喊,老哥子们,给我干猴儿留一条路噻。
  江湖就是这样的规矩,有钱是老哥,有权也是老哥,有力气和势力仍然是老哥大哥亲哥。“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踩冰块上,不得不打溜”,纵然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怕“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到沙滩被虾戏。”但是,画着红眉毛的神兵不买账,其中一个说,钱财留下了,你举着双手走就是。
  郑歪嘴求饶说,老哥子们,我一个出门的手艺人,身上哪有钱财?
  另一个神兵说,没有钱财把衣服脱光,用巴茅草遮着裤裆走嘛。
  郑歪嘴玩笑说,裤裆一根吃饭的家伙,哪能随便亮出来呢?要是被你们老大看见,“唰”地一口咬来吃了,我郑篾匠连屙尿的太阳咀都没有了。
  这话激怒了神兵棒老二,只听一个头目摸样的人厉声骂道,你龟儿子给脸不要脸,洋芋片你说是铜钱,马尾巴你说是丝线,端个黄泥巴碗你还说要把太阳装在里面。再不把钱财拿出来,老子们把你剁成稀泥糊砖墙、打土灶。
  郑歪嘴“嘿嘿”大笑说,说得好,我郑篾匠得罪几位大哥了。话音刚刚落,只听“嗖”的一声,一把明晃晃的小刀飞出林子,几乎瞬间,一个神兵背后的三角黑旗不见了。
  几个神兵壮着胆子大声喊,有本事再飞一刀我们看看。
  郑歪嘴很干脆地说,要得噻,那就看仔细一点。说着“嗖嗖”连飞几刀,神兵背后的三角旗都不见了,只剩几根光光的小竹竿。
  神兵吓得屁滚尿流,一双铁脚板站在地上像生了根,动都动不得;一双麻手杆颤抖不止,像得了麻风病;一张麻鸭喉咙“嘤嘤”无语,像被人死死捏住。
  郑歪嘴“嘿嘿”笑着说,老哥子们,我干猴儿要取你们的眼睛,绝不会取你们的鼻子;割你们的咽喉,绝不会割你们的耳朵,要不要试一盘呢?
  几句话吓得棒老二拔腿就跑,一口气跑了几十里山路,就是到了洞巴山顶,还惊魂未定、失魄难收。但是从此,郑家飞刀的名声越传越遥远,越传越神乎。就是大巴山、大巫山、武陵山、张家界、天池山、七曜山的神兵棒老二,只要听说干猴儿郑家飞刀来了,没人敢露头伸脖子;胆子小的,晚上屙尿都不敢出来,站在茅草楼上朝天注了。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樊战国带队追剿洞巴山宋希濂残余,就是郑歪嘴带的路。因为他不但要周灭覃老幺,解放洞巴山,而且还想救出自己的妹子,过上幸福日子。
  洞巴山是地球运动史上最杰出的硕果,也是三千里大巴山、五千里武陵山日夜奔袭在长江水底深情交媾亿万年生产的宝贝疙瘩、翡翠疙瘩。从天空中俯瞰,洞巴山就像一墩匍匐在地上光芒四射的绿宝石,四周万丈悬崖、猿猴难攀、人丁不越,只有东边一条人工雕琢如长蛇的万步狭窄石梯蜿蜒。铁炉一般坚固的洞巴山,长期被神兵棒老二占据,修建寨楼、牢筑关卡、搭建草棚、砌垒碉堡,做起了杀人越货的无本买卖。他们分工明确、职责到位,有种烟种菜种粮的,有煮酒煮饭煮糖的,有喂猪喂牛喂羊的,有打铁造炮造枪的,有下山抢窃绑架杀人放火的,还有巡山守寨瞭望的,当然也有拖起卵子天天耍的,俨然一个独立的山寨王国,比当年的土司还横蛮霸道。洞巴山的鸦片烟,是寨子上第一大经济收入,烟砖不仅销往鄂川湘黔甘诸省,还销往东北、西北以及东南沿海。
  刘邓大军席卷大西南时,宋希濂的残兵败将逃上洞巴山,和神兵棒老二纠集一起,成立了川鄂湘黔边反共救国军。一名军统之花也就是田瘸子的孙女田瓣瓣和他的情夫分别就任中将司令和少将参谋长,覃老幺也被任命为少将团长,统帅各路溃退兵将三千余人,是刚刚建立人民政权的心腹大患。郑歪嘴熟悉上面的地形,晓得哪些地方攻不破坚不摧,哪些地方有软肋容易得手,因为他曾被抓上山劳动了两个月,为他们编织生活用品,对山上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有一天,他正要实施悬崖逃跑计划,被覃老幺的一顿酒席破坏了。
  那天,覃老幺喝得高兴,也说了很多话。他露出胸口五寸黑毛说,我们是同镇人,老亲世戚、相邻相居,不请你来编织一些筲箕、簸簸、甑子,我那几百号红毛兄弟就要吃生饭。吃生饭拉稀屎,拉稀屎发毛躁,发毛躁手脚痒,他们就得下山回家,我就成了光杆司令。
  郑歪嘴一边喝酒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大王叫我上山来,是瞧得起我呀。
  覃老幺“嘿嘿”笑着说,我这个山大王做了几十年,在川鄂湘黔地区很有名望,就是日本人听了我七指阎王的名号,也不得不闻风顾忌。他们的军车我敢抢,长枪短枪机枪、罐头洋烟银元,我全部收下;他们的官兵我也敢杀,一刀一个、两刀一双,从来不留一个活口。
  覃老幺的神兵抢过日本人的东西,也伏击过日本人的小分队,这也是不可争辩的事实。但是,他们也打劫国民党、打劫共产党,只要有利可图,什么样的人物都敢打劫。郑歪嘴给他把酒满满倒上,很想把他统战到身边来,改造为共产党掌握的游击队,所以违心地夸赞说,大王真是英雄,爱国的大英雄,诸天人的骄傲。
  覃老幺脸圆大肚、眉黑眼凶、鼻扁嘴厚,剃一个马桶盖,笼一根窑腔裤,靸一双半截鞋,吃着大块肥肉,滴着长长油线说,老子们诸天镇还有孬种吗?人人都是英雄,个个都是好汉。你手上的郑家飞刀,也名不虚传呀,那年要不是刀下留情,我那几个小兄弟早去丰都鬼城给阎王跳撒尔嗬了。
  听了这话,郑歪嘴小心翼翼地说,当时实属无奈之举,请大王饶恕呀。
  覃老幺挥着手臂说,我还没有称王,叫我坛主、寨主,或者覃老幺就行。我怎么会要你的命呢,亲不亲,同乡人;好不好,大老表。
  郑歪嘴是个老实人,不像他划那些水竹、斑竹一样节节空心,而是像枞树、杉树一样实实在在,不留一点空隙。他耐心地劝导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大哥后面好逃荒”,日本人刚刚赶走,共产党和国民党又在北方打了起来,还是找一家靠山才好呀。
  覃老幺冷笑说,天高皇帝远,有奶便是娘。共产党弱小,不可能取胜;国民党腐败,一定取不得胜。我躲在洞巴山,安安静静做自己的神兵坛主。
  神兵燃香起誓、结盟归坛,所以头目均称坛主。郑歪嘴倾着身子说,要是坛主兄弟高举大旗,在国民党背后捅上一刀,共产党不就翻身翻盘了吗?到那时,共产党坐拥天下,坛主兄弟就是开国功臣、人民英雄。
  覃老幺“哈哈”大笑说,共产党的八路军、新四军我都见过,红军队伍我也待过,不但清汤寡水、身无半文,还有什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清规戒律,受不了。人生不过四大件,吃上等鸦片烟,喝高度苞谷酒,嫖天下美妇人,赌世上娱乐彩。
  郑歪嘴心里冰凉地说,人生四大件并不完美,还要积德呀,“积德一分,长寿一寸;积德一生,长寿百命。”
  覃老幺摊着一双肥手说,赤条条来、赤条条睡、赤条条埋,还积什么德?你大哥是找起破锣响、找起歌儿唱呀。
  郑歪嘴无奈地说,求坛主一件事,事情做完了,放我下山好吗?家里还有两个妹子和一个孩子呀。
  郑歪嘴的女人盘氏在天主教堂生郑全忠时,因为难产死了。覃老幺“嘿嘿”笑着说,兵荒马乱、国共交战,不如把妹妹和孩子接上山来。你看我这洞巴山,自然为界、独立为国,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入伙。不愿杀人放火、手粘鲜血,可以帮我种鸦片、放牛羊、守哨卡,过的是土司的神仙日子。
  郑歪嘴笑着说,乡下村姑、调皮野孩,不习惯呀。
  覃老幺笑一笑,忽然发问,两个妹子多大?
  郑歪嘴看着满满的酒碗说,大妹二十来岁,幺妹十六七岁。
  覃老幺眼里放着兴奋的光芒问,幺妹可是江湖上传言的香儿草,说话喷香、出汗喷香、屙尿喷香,全身上下有一股芳香味,是真的吗,篾匠大哥?
  郑歪嘴忽然警觉起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再胡乱说下去,自己的幺妹就要出大事了,于是立即否认说,那都是仇家编排的恶浊,哪有那回事呢?身上冒香气的人没有,冒臭气的人倒是很多,屙屎不揩屁股、屙尿不滴干净、三个月不洗脚、五个月不洗澡,我保证臭气熏天,一臭几十里路、几十匹山、几十条河。
  覃老幺端着酒碗狡黠地说,大哥,把酒干了,今晚上一定喝个痛快。只要把我的事情做完了,立即派人送你下山。
  不久,郑歪嘴通过寨卡鸣鼓响堂地下山了,没有走自己选择的悬崖线路,下山时覃老幺还放了十三响冲天礼炮送行。洞巴山只有三种情况放冲天礼炮,一是贵客出入山寨,二是下山重大收获,三是重大节庆。给一个下九流篾匠放冲天礼炮,就有些让人费解了……
  郑篾匠晓得了洞巴山的弱点,找到了山南上下来往的秘密通道。所以,当樊战国率先队偷袭洞巴山时,他发挥了重要作用。
  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郑歪嘴把儿子郑全忠寄放在覃维修家,背着强盗钩、大麻绳和郑家刀,领着樊战国的先遣队出发了。樊战国的先遣队虽然只有百来人,但是人人精壮结实,个个全副武装,冲锋枪吊在胸前、手榴弹挂在腰间、白布毛巾缠在左臂、背着干粮布袋和铁皮水壶,一看就是“威武之师,胜利之师。”傍晚时分,郑歪嘴一行来到洞巴山南边,樊战国命令大家吃饱肚子,选好地形,休息到半夜时分,才下令攀登山崖。樊战国握着郑歪嘴布满老茧的双手说,谢谢你,郑大哥,现在可以回去,和我家大哥一起组织民众支前。为消灭洞巴山土匪和国民党残余,你做出了很大贡献,人民一定不会忘记。
  郑歪嘴生气地说,战国兄弟,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没有把覃老幺拉入共产党的革命队伍,才有了今日的大军剿匪之举。我一定要带你们上山,活捉覃老幺,喊回受蒙蔽的民众。支前的事情,有你大哥樊战球负责,我们党支部有分工。别看我嘴巴歪、个子小、力气不大,干猴儿的绰号也不是白混的。爬竹竿,爬树干,爬悬崖,哪个敢和我打赌?不要说这些年轻娃娃兵,就是你四脚蛇,估计也不是我的下饭菜。
  四脚蛇是樊战国小时候的绰号,意思是跑得快,转眼不见了。樊战国严肃地说,不是我瞧不起老哥哥,而是枪米米不长眼睛。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全忠交代呢,人家还是个小孩呀。
  郑歪嘴诚恳地说,你们的命不是命,我的命才是命吗?红军时候,我也是参加过战斗的,国民党的枪米米没把我奈何?这些年来,没有找到党,没有开展工作,没有让人民群众翻身得解放,心里愧疚呀。你们这些战士,有陕西的、山西的、河北的、河南的、东北的,还有湖北湖南的,不就是为了我们穷人翻身得解放吗?我就是被枪米米打死了,共产党还能不管我儿子吗?山上还有我家幺妹,被覃老幺抢去两三年,至今没有一点音讯,还不晓得生死呀。
  樊战国只好下令,一分队作为尖刀班从山南的三层悬崖先上,注意保护郑大哥安全,寻找郑大哥的幺妹,同时向西边防御,估计西边没有敌人或者只有少量敌人,因为西边也是万丈悬崖,地势狭窄艰危,不可能有多少敌军防守;二三四分队紧随其后,向北边抢占地形防御,防止敌军主力增援,因为北边是洞巴山的中心地带,也是敌人的指挥部、军械库、重兵驻守所在地;五六七八分队上山后,向东边猛打猛攻,驱散敌人土匪,抢占寨门寨卡,迎接大军上山;九十分队最后上山,主要担任南边警戒,防止敌人从我们上山的悬崖逃跑与小巴山、七曜山敌匪汇合,同时打出三发绿色信号弹,联络山下隐藏待命大军,然后到处燃烧柴火、呐喊呼叫,迷惑敌人。
  战斗开始十分顺利,郑篾匠远远地甩出两把飞刀,干掉了敌人哨兵,解放军悄然爬上悬崖时,敌人还在做春秋大梦。但是,从洞巴山南边向北推进的时候,遭到了敌人疯狂阻击,他们凭借山峦、碉堡、山洞、石坎,在美女司令的枪口下拼命抵抗。解放军只好把山炮拆卸运到山上,远距离火炮轰击。神兵棒老二大多是苞谷粑粑,哪里见过多少大炮呢?几炮飞出去,“呼呼”的声音像刮风,“轰轰”的爆炸像打雷,一炸一个坑、一倒一片树,吓得抱头鼠窜。占山为王的神兵棒老二跑了,国民党的残兵败将很快乱了阵脚,郑歪嘴带着解放军朝敌人的指挥部猛冲猛打,一直到覃老幺居住的木板吊脚楼前。可是,敌人的指挥部早撤了,不见覃老幺,也不见美女司令田瓣瓣和她的情夫参谋长,更不见郑歪嘴的幺妹。樊战国挥着短枪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到处寻找。
  解放军把几百具尸体抬拢来,一一查看、个个验证,仍然没有他们要找的人。郑歪嘴对樊战国说,四面悬崖陡壁,被解放军围得铁桶一般,肯定没有逃下山。他们要躲藏的地方,只有白虎洞,那里可以驻扎几万人,是神兵棒老二的总仓库。
  洞巴山属于喀斯特地貌,溶洞世界特别发育,可以说有山就有洞,有地就有坑。在百十个山洞中,唯有白虎洞最大,洞长千米、洞高百尺、洞宽十丈。据说是巴人先祖居住过的洞穴,也叫巴人洞、巴蛮洞、巴祖洞,洞巴山因此得名。洞中还相互依连着百十个小山洞,有的独立成房、有的相互串通,有的宽大豪爽、有的小巧玲珑,有的单巷单层、有的层层叠加,有的举目望尽、有的曲径蜿蜒,有的泉水潺潺鱼虾见底、有的干涸成沙蝙蝠成串……不过,洞巴山的洞穴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死洞,也就是说只有进口,没有出口。只要把进口堵住,洞里的人不是乖乖投降,就是白白饿死。美女司令田瓣瓣依靠洞口坚硬石墙驾着机枪拼命抵抗,几名勇敢的解放军战士一直想靠前炸掉敌人的机枪,但是累累失败、人人阵亡。
  有人提议,干脆用大炮把岩石轰下来堵死洞口,把敌人活活憋死。
  樊战国批评说,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要讲人道主义,要给人家生命权,只要缴枪就不杀、只要俘虏就优待,这是我军从成立那一天起就定下的老规矩。被覃老幺裹挟的土匪,大多是穷苦人,其中还有被掳掠的无辜百姓。
  郑歪嘴也说,少打死一个人,就少一个寡妇,少一家孤老、一群孤儿。建设新中国,要的是劳动力呀。
  这时,团政委架起了铁喇叭,对白虎洞的敌人开展了政治攻势,敦促他们放下武器。樊战球找来神兵棒老二的家属亲人,深情并茂地呼唤着,哥哥——出来吧,跟着他们只有死路一条!男客家——回来吧,不要给他们卖命了!儿子——回家吧,国民党八百万军队都打垮了,你们几个烂田泥鳅还能翻起几层风浪呀……
  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又一个人被丢出洞外。显然,有人在洞里反抗,或者撂担子被枪杀了。这时,一个胖胖的少将军官站在洞口,放开嗓子说,有本事给老子进来呀,我们这个山洞至少可以坚持三五年。过不了几天,胡宗南和宋希濂司令官从成都和重庆来,把我们威风接走;要不美国朋友从朝鲜过来,这美好的大好河山,又是我们的了。乡亲们、老表们、兄弟姐妹们,不要跟共产党走了,他们要共你们的产、共你们的妻、共你们的所有,都回家去吧。我们过去是神兵,现在是川鄂湘黔边反共救国军,保证今后不杀你们、不抢你们。只要对党国有功,不跟共产党走,我们要用青天白日勋章犒赏你们。
  樊战国问身边的郑歪嘴,说话的是覃老幺吧?
  郑歪嘴点头说,是他,龟儿子做将军了,威风得很呀。
  樊战国从战士手中拿过铁喇叭呼喊,覃老幺,我是樊战国,不要做无谓的抵抗,赶快投降。你当年也参加过红军,人民政府会宽大处理你。
  覃老幺被贺龙收编,虽然双手只有七根拇指,仍然被任命为红军独立大队长。但是,红军是个清水衙门,没吃没穿没自由,还不许抢不许嫖不许抽,苦行僧一样的日子,怎么过得出来?所以,在忠堡战役关键时刻,战士们正在拼命杀敌不经意的时候,覃老幺带着几十名神兵从树林悄悄溜了……覃老幺“嘿嘿”干笑说,真是“屁股上流脓,笑开了花”,当年的讨米叫花子,也敢来跟老子作对。你有什么本事,叫老子缴枪投降?信不信,老子要你的脑壳就不会要你的旗杆,要你的旗杆就不会要你的脑壳。说着,“砰”的一颗子弹飞过来,把插在土坎上的旗竿拦腰打断,“呼”的一声红旗倒下了。
  樊战国肺都气炸了,撂我旗子、灭我军威、辱我人格、漠我力气,顺手从战士手中夺过一挺机枪,立起身一阵疯狂扫射,只听洞中一阵惊呼,覃团长死了!覃团长死了!
  支前的樊战球带着百姓匍匐过来,拖着苞谷杆、稻草捆、辣椒串。樊战国一看就明白了,大哥要用辣椒烟雾逼迫敌人缴械投降。
  樊战国挥手下令,所有武器开火,封住洞口,掩护突击。郑歪嘴带着由解放军战士和青年民兵组成的突击队,像蜗牛一样向洞口匍匐爬去,把苞谷杆、稻草捆和辣椒码好后,还倒了一瓶生菜油。郑歪嘴用打火镰点燃柴草,一阵西北风吹来,把呛人的辣椒烟雾全部吹进了白虎洞,洞里“哇啦啦”咳嗽一片,像得了肺痨。郑歪嘴见完成了任务,站起来向樊战国招手,示意他们立即攻占洞口。这时,一颗子弹从背后飞来,击穿了郑歪嘴的脊梁,只见他栽倒地,伸出手臂在血泊中呼喊,幺妹,我的幺妹……解放军占领了白虎洞,在一个角落找到了郑幺妹,已经被火烟熏得奄奄一息。在洞巴山战斗中,郑篾匠是唯一牺牲的农民,也是唯一牺牲的刚刚从地下转入地上的共产党诸天镇支部书记,最后与攻山、攻洞牺牲的二十多名解放军战士埋在了山上。樊战国还在他们墓前树立了一块高大石碑,请王定烈师长亲笔题书了“洞巴山烈士纪念碑”几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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