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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09-19 16:21:48      字数:12274

  第一章 回家革命
  
   1
  碧绿的夷水从小巴山温婉流来,把诸天小镇软软抱在怀里,像风姿卓美的女人怀抱一个酣睡任性的孩儿,那样深情、那样柔蜜、那样依依呀呀、那样美丽动人。覃维修坐在渡口草棚,背靠编织西南卡普的郑幺妹,望着江底在十月里燃烧着的斜阳,忧伤地吹着咚咚喹。江底的斜阳如同硕大磨盘,溜圆而沉重,沧桑而厚朴;也如同燃烧的火球,血艳而悲凉,炙热而刺痛;还如同洗澡的少妇,羞赧而艳丽,纯情而痴目。覃维修满眼无神地望着江底裸洗的斜阳,一望就是整整三十年。那时,他还一个十五岁少年,跟着父亲也是这个渡口,望着水底裸洗的斜阳,忽然对面传来密集的枪声,打破了斜阳柔蜜的宁静和恬淡的裸洗。覃维修跳起来呼喊,老汉,神兵来了!
  覃老爹一把按住他的头厉声吼道,小东西找死呀!要死也是老子在先嘛,还轮不到你孩儿。
  覃维修和覃老爹趴在草棚边,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青年汉子背着斗笠、挥着短枪长枪,从官道上落荒而来。他们的衣衫虽然破旧,但是帽沿上的红五星、脖子上的红领章、脚板上的水草鞋和背上的竹叶斗笠却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个拖着破烂红旗的少年,像一根干豇豆,用一双小手拱成喇叭稚声呼喊,船老大,我们要过江!我们是红军,穷人的队伍,黄狗子追来了!
  覃维修眨巴着小眼睛问,老汉,红军是什么呢,黄狗子又是什么呀?
  覃老爹解释说,红军、白军、黄狗子,都是棒老二。覃家也出报应呀,七指老幺好好的营生不做,偏偏要做棒老二。
  七指老幺就是覃维病,是覃老爹的堂侄,覃维修的堂兄,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打家劫舍不软心的短命冤家,绰号七指阎王。他十三岁入伙当了红毛神兵,其实就是土匪,当地人也喊棒老二,如今已成为洞巴山霸主、棒老二大当家、神兵总坛主。神兵除下山抢劫外,平日里还在山上练棍术、刀术、法术,练飞檐走壁的硬功,念”刀枪不入,神仙保佑”的精神口诀。下山抢劫前,还要涂抹成红眉毛、蓝脸巴的鬼儿脸,身背七彩三角旗、手拖船片大刀,让人见了吓个半死。
  说起洞巴山的神兵,不仅大人害怕,就是孩子也害怕。如果小儿不听话,哭啼不止,只要一说神兵来了,必然嘎然而止。但是,诸天人不怕,因为仅凭棒老二的长刀长枪,根本无法攻进诸天镇。诸天镇四面环水,仅一个渡口、一只渡船、一个渡工,旁晚更夫把铜锣一敲,渡工把渡船一收,任何人都过不了江水。同时,镇上还有武装日夜巡逻,一是镇公所豢养的保安队,专务社会治安;二是耕农佃户组成的自卫队,白天生产、晚上守夜,几万双眼睛盯着呢。神兵见不能强攻,只好采取智取的方法,一心要啃下诸天镇这根远近闻名的硬骨头,吃两块诸天镇的喜砂肥肉扣碗。于是,他们派遣能说会道的缺牙巴冒充货郎,混进诸天镇,寻找绑架目标。刚好,一个身穿绸缎袍子的吊鼻脓孩子过来了,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官宦人家的子弟。缺牙巴货郎老远呼喊,大少爷,买水果糖呀!
  吊鼻脓孩子摇头说,我身上没钱呀,老师!
  缺牙巴货郎笑眯眯地说,少爷家大业大,肯定屋头有钱噻。
  吊鼻脓孩子扯虎皮做大旗说,家也不太大,业也不太多,一张嘴巴吃饭、七个保镖开路、十个男人抬轿、百家饭庄洗碗、千根柱头落地、万只船儿运盐。
  缺牙巴货郎以为找到了镇长少爷,抓一把糖果说,不要你的钱,帮我做一件事可以吗?
  吊鼻脓孩子顺手给嘴里塞了两颗水果糖,支支吾吾地说,全凭老师招呼。
  缺牙巴货郎一边卷着蓝布长衫一边收拾担子说,帮我把货架送到江水那边,给你一个大洋可以不?
  原来,缺牙巴货郎担子里装着糖果、糕点、手镯、梳子、洋火之类的东西,手持一个挂着针线、皮带、手帕、头绳之类的木架子。渡船虽然是官渡,但是要收渡船费,收入归镇公所,一分钱都不得少。吊鼻脓孩子摇头说,我是个干人,没有渡船费。
  缺牙巴货郎给他三个铜钱,挑着担子摇着铜铃,一边走一边呼喊,篦子梳子水果糖——蓝线白线红线丝绸线——
  吊鼻脓孩子举着货架跟在他屁股后面,趾高气扬地从镇里一直来到渡口,坐覃老爹的渡船过了江,上了盐大路。路上站着许多准备过江的人,有往来生意客,有本地镇民,还有一些锦衣绣袍的官僚。
  缺牙巴货郎挥手说,顺着盐大路往西走,那里有人接应我们。
  往西走就是洞巴山、小巴山方向,再翻山过去就是长江了。吊鼻脓孩子警惕地说,洞巴山有神兵呀!
  缺牙巴货郎笑容可掬地说,哪能到洞巴山呢?往前走几步,那个枞树林就是了,有人等着给你大元宝、水果糖。
  吊鼻脓孩子刚刚走进枞树林,扑上来三四个精壮汉子,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用裹脚布塞住了他的嘴巴,用麻布口袋笼罩了他的脑壳,用裤腰带捆住了他的双脚,被人捞在肩膀上健步如飞地钻进了茂密的枞树林子。
  被绑架的吊鼻脓孩子叫覃维病,也就是覃老幺,一个流浪孤儿,哪是镇长少爷?一张嘴巴吃饭倒是不假,无父无母、无兄无妹,不就是一个人吗?七个保镖就是经常和他形影不离的七根指头,左手拇指那年玩鞭炮炸飞了三个;十个男人抬轿,是指他脚上的十个拇指;百家饭庄就是镇上家家户户给他把饭吃,或者说吃家家户户的剩饭剩菜、残汤残水;千根柱头是指住的毛竹草棚,别人关鸭鸡的棚子;万只船儿说的是夷水里来来往往的野鸭,一群游过去,又一群游过来,像运盐的船儿;他一身绸缎袍子,是镇长的少爷田祖茂丢在垃圾堆里不要了捡来的。他的这一票,谁来接认?谁来出钱捞人?神兵本想撕票,覃老幺凭借一张能把稻草说成黄金和把月亮洗白的鼻涕眼泪,硬是让神兵坛主舍不得杀他,还收他做了干儿子……
  这时,夷水对岸一个魁梧汉子站在风雨亭前扯起嘴巴叫喊,船老大,我们是红军,穷人的队伍!我们要过江,万分紧急,万分紧急!
  覃维修拉着老爹的手说,老汉,不要上他们的当。他们自称红军,肯定是红毛土匪棒老二。黄毛土匪撵红毛土匪,管什么呢?我们正好隔江观火,看个西洋镜。
  夷水,也称巴水、巴江、巴河,发源于小巴山,一路行走百里收罗了千万条涓涓溪流和滔滔小河,在诸天镇汇聚成一条湍急深蓝的百米大江。对岸自称红军的疲惫汉子们,在激烈的枪炮声中,有人不得不脱光衣服,准备下江强渡。覃老爹把覃维修按在地上说,看样子是一群落难人,既然来到土家,就要“同吃一根大烟杆,同喝一碗油茶汤,同铲一灶锅巴饭,同用一盆洗脚水,同睡一张篾巴床。”
  覃维修担心说,老汉,谨防吃别人的闷咕子亏,红毛、白毛、灰毛、黄毛都不好招惹。
  覃老爹取下头上的白布帕子挂在草棚上说,你娃儿趴在地上,把眼睛放长远一点,把耳朵放灵性一点。假设我过去出了事,你赶快跑回镇上,通知镇长大人,通知保安队。
  覃维修看着父亲躬起的瘦弱背影说,老汉,稳当一点哈,万一有事,您就跳进江里。江水再冷,也淹不死您这只老水貂。
  覃老爹绰号水貂,水上功夫十分了得,是夷水第三十二代船工。七八岁开始在水上跟着大大、老汉学撑船,一个闷功可以在水底待上大半天,据说闹白莲教的时候他竟然待了三四天。不过,他有时是冒起头顶躲在草丛的,呼吸了几口空气。只见他猛地一点竹篙,木板渡船箭一样斜飞对岸。对岸渡口二三十个背着斗笠、手持长短枪、穿着灰布衣服的人依次上船,船舷把江水压得满满的,似乎再多一个人就要沉底了。但是,在盐大路的石堆后面,仍然趴着三个人拼命放枪,顽强地阻击敌人疯狂进攻。其中一个高个子扯起嘴巴喊,军长,你们快走,我们凫水过来。快点!快点呀!另一个矮个子右臂好像受了伤,换成左手投弹;还有一个瘦猴子左腿好像中了弹,连摸一把鲜血的时间都没有,趴在石堆后面继续打排子枪。木板渡船刚刚过江靠岸,一群黄布军装的人已经扑到对岸三个抵抗人面前,而他们的枪全部哑巴了,手榴弹也甩光了。只见高个子把手一挥,好像还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两个受伤的人先行撤到渡口,他一人怀抱石块殿后。黄布军装的人从三个方向包抄过来,把他们死死地逼到渡口候船的风雨亭。其中一个大盖帽长官挥着短枪大声呼喊,弟兄们,抓活的,押回县城师部领赏。一个红军百个大洋,三个红军就是三百个大洋!如果老天爷开眼,抓到匪首贺龙,四万大洋;抓到匪副关向应,三万大洋!
  三个头戴红星帽、领贴红布条的年轻人站在渡口石板上振臂高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然后手拉手一起扑入滔滔夷水。
  被这一壮举惊呆的黄军,忽然明白过来,立即向水里一阵乒乒乓乓疯狂扫射,碧绿如玉的江水,立即涌起三轮鲜红的斜阳,和江底原来的斜阳交相辉映,光艳无限、壮美撼人。
  小覃维修趴在茅草棚里,看得如痴如醉、如呆如木,直到一个手握铜脑壳杯杯烟杆的魁梧汉子,带着一群人来到身旁,他仍然趴在地上不晓得一二三四。镇长带着民团赶过来了,魁梧汉子把手一挥,几十名红军拉开了战斗队形,准备决一死战。魁梧汉子转身问覃老爹,领头的是什么人?
  覃老爹颤栗说,是田瘸子田镇长大人。你们人少可不要打起来,好说好商量嘛。
  魁梧汉子迎上去大声问道,来的可是田镇长田大人?
  田瘸子长衫长褂、礼帽围巾,小眼小嘴、干瘦跛腿,挥着镀金的文明棍回答,是呀,我是这里的地方行政。你们是哪路大军,过江到弊镇有何公干呢?又是打枪,又是放炮,把诸天镇吓得尿裤子、拉稀屎。
  魁梧汉子与田瘸子隔着至少百丈远,只听他大声回答,我们是国民革命军噻。
  土家人有个规矩,没有成年结婚的人,是不能包帕子的,也就是没有加冕,无论男人女人都一样;还有个规矩,白丁是不能戴帽子的,只有读过书、考过顶子、混迹官场的老爷可以戴。所以,在土家只要看见人家的穿戴,就可以晓得人家的身份。田瘸子田镇长读过私塾,又是镇长,所以戴着一顶绣红花的青布老爷帽,跛着腿一边往前跑一边继续问,长官的名号是什么?
  魁梧汉子忽然牛起来说,老子是贺龙!
  田瘸子兴奋地问,可是两把菜刀起家的湘西贺文常贺龙大军长呀?
  贺龙是湘西人,当年赶骡子从四川云阳运盐湖南长沙,经常歇脚诸天镇外的夷水江边;后来成了革命军四川警备旅旅长,驻防过夷水县城,也到过诸天镇。一个壮实汉子,像铁搭;一张红色脸膛,像关公;一撮短胡子,像地卷皮;一把铜烟杆,像啄木鸟;一副大嗓子,像豹子吼,诸天镇哪个不认识呢?这时,魁梧汉子身边的干豇豆几步上前说,这就是我们的贺龙贺大军长。
  贺龙过去的部队,都是洋枪洋炮洋大马、白衣白裤白圆帽,被百姓称为白军,为什么现在的行头变了呢?灰不拉机的、巾巾吊吊的、饥饥慌慌的,戴一顶瓜皮灰帽子,堂堂北伐军名将身边只有二三十个灰军护驾,简直不可思议,不可理解。田瘸子正在怀疑,贺龙一步上前叉着粗壮的腰杆说,我们奉上峰命令,准备到川东鄂西收编地方武装,不想路上遭遇了大股棒老二,被打得不成军队。我们这是先遣部队,大军还在后面,“老鼠子拖油瓶子,来头大得很”呀。
  覃老爹不解地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呢?说是红毛神兵嘛,跳水的人呼喊“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追赶你们的人根本不是红毛神兵棒老二,很像国军和县保安团;说是大名鼎鼎的贺龙贺胡子嘛,他手握十万天兵天将,为什么而今像个讨米叫花子?
  贺龙“哈哈”大笑说,兵不厌诈,古之皆然,我的那个老表哥哥。
  田瘸子虽然饱读经书、通晓古今、霸王一镇,每天都是子曰孟说、吟唱风雅,龟守诸天镇、怀抱小姨太,半年没去过县城,哪里晓得国民军的贺龙军长已经先在南昌组织了大暴动,后在荆江组织小暴动成立了红三军,又奔袭桑植鹤峰、收编黑洞神兵的事情呢?所以他挥着文明棍煞有介事地对保安队说,原来贺大军长迷惑敌人、乔装侦查呀。丁勇们,坚决守住渡口,绝不能让神兵棒老二过江骚扰贺大军长休息。然后转身对一个猴子一样瘦弱的保丁说,跑步回镇公所安排宴席,杀猪宰羊、蒸肉扣碗,高粱老酒、糯米汤圆,我要为北伐功臣、国家栋梁的贺大军长接风洗尘。
  贺龙使一个眼神,秘而不宣地说,好,一切听镇长大人铺派。随乡入俗、看菜吃饭,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贺龙一行在田瘸子的镇公所酒醉饭饱、精神倍增之后,正是半夜时分,小镇寂然无声、镇民睡梦酣畅,趁水雾弥漫、古镇隐约,以“军务繁忙,不敢久留”为名,辞别了热情待人的田瘸子,身背两千大洋,乘坐覃老爹的木板渡船悄悄过了夷水,直接去洞巴山收编神兵棒老二。临别时,还把铜锅杯杯烟杆送给覃老爹说,覃大哥,谢谢你的渡船,烟杆做个念想,有困难就找红军。红军是穷人的队伍,不是红毛神兵。
  可是,第二天太阳刚刚出来,绯红得像从杀猪盆里滚过一样,早起的诸天人都傻眼了,夷水对面密密麻麻布满了一排枪炮,蓝压压一岭黄布大圆帽军队,呼啦啦一遍青天白日膏药旗。接着,江对面传来惊江断水的齐声呐喊,红匪投降!红匪投降!红匪投降!
  再接着,是“轰轰轰”的朝天炮,好像把天震破了、地震裂了,只差漏水了。
  田瘸子被保丁从热被窝里扯出来,吓得脸青面黑、冷尿直嘘,大清早闯了悖时鬼,不晓得怎么办。
  只听江对面一个苍老的声音呼喊,我是夷水县长,请田镇长过来说话!
  田瘸子带着几个保丁,只好叫覃老爹送过夷水。在渡口候船的风雨亭,年猪一样肥胖的县长介绍说,这是张振汉师长,从湘西赶过来剿匪。
  田瘸子不解地问,你们清剿洞巴山和小巴山的神兵棒老二,把我诸天镇像裹脚布一样包围,什么意思?
  年猪一样肥胖的县长说,我们哪里是清剿神兵棒老二噻,是清剿红匪。
  田瘸子仍然不明白地说,洞巴山、小巴山盘踞的就是红毛棒老二呀。
  年猪一样肥胖的县长不耐烦地说,红匪就是红军,共产党领导的叛军。打红旗、戴红章、顶红徽、戴红斗笠,共产共妻的红军。
  田瘸子吓得筛糠一样地问,是贺龙贺大军长吗?
  戴着墨镜的张振汉师长忽然很兴奋地问,就是他。他在南昌带头造反,叛变了革命,叛变了蒋委员长。我今天是“坛子里捉乌龟,手到擒来”,直接把他解送南京,接受军事法庭审判。他还在镇里吗?剩多少人,多少支枪?
  田瘸子跺脚生气地说,你们来迟了,他们早走了。
  戴着墨镜的张振汉掏出手枪逼问,怎么走的?谁送走的?
  田瘸子双腿打摆子一样说,他……他,覃老爹。
  田瘸子的话语还没有落地,只听“啪”的一声枪响,覃老爹栽倒了;接着,“噗通”一声水响,覃老爹掉进了碧绿的夷水,水里立即现出一轮绯红的太阳,和江底的朝阳紧紧拥抱在一起,像一对恩爱夫妻。覃维修在江的这边看得清清楚楚,一会儿,两个太阳不见了,接着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朝雨……
  渡船啰——渡船啰——夷水那边有人挥舞红袖章拼命叫喊,打断了覃维修遥远地回忆和咚咚奎凄婉地吹奏。
  覃维修身穿火汗褂、头包白布帕、赤裸大脚片,满身晒得乌亮亮滴油,连水珠珠都巴不住。他站在草棚边,手搭凉棚打望对岸,听声音像自家女儿,看装束好像不是。
  郑幺妹甩着长长的黑辫子,温顺得像一条毛毛虫说,姐夫,是点点。
  渡船啰——我是点点——老汉——我是点点!
  渡船啰——我是花儿——大表叔——我是花儿!
  郑幺妹甩着两根粗黑的长辫子,把双手搭在薄薄的嘴皮上,大声回应,船儿,来啰——
  2
  小木船还没停稳,覃点点拉着向阳花跨了上去。由于用力过大,小木船还轻轻地飘荡了几下,吓得向阳花抱着她“哎呀”一声尖叫。覃维修立即伸出竹篙往水里一插,才稳住了飘荡的小木船。
  覃维修好奇地打量着比自己高出半个脑袋的两个女孩,不解地问,你们一身军装,参军了,哪个部队?
  向阳花白皮肤、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羊奶脸、丰胸脯,人称喇叭花,笑起来艳丽无比、荡魂无边,让镇上的老老少少都倾倒唏嘘。向阳花弯腰笑够了,才直起细腰说,大表叔,我们去北京参军了,毛主席的警卫部队。
  覃维修疑惑地问,你们参加了解放军,帽徽领章呢?长枪短枪呢?
  向阳花甜甜地笑着说,我们是红卫兵,不是解放军,所以不佩戴帽徽领章,不配发长枪短枪,只配发红宝书。
  覃维修疑惑地问,好好的书不读,跑到北京耍什么?走的路,还是坐的车?
  向阳花继续说,我们不是去耍,是串联、闹革命,像当年的红军一样,背着铺盖步行二万五千里到北京,见毛主席,见江青同志。
  覃维修笑着说,二万五千里路程,靠你们学生娃两条腿吗?扯谎胡说不打草稿、现炒洋芋不放猪油、火煮塌锅饭不盖锅盖、生漆刷桌面不打底子,哪个相信?
  覃点点和向阳花相比,恰恰相反,樱桃脸、柳叶眉、葱果鼻,月儿耳、瘦削肩、巴巴胸、长腿脚,性格内向,不苟言笑,但是却会秋波婉转,声色柔丽,步态婀娜。如果说向阳花全身上下一遍嫩白的话,那么,覃点点就是全身上下一通粉红,所以她的绰号叫樱桃红。覃点点撒娇说,爹,您没有看见我们的头发吗,哪里去了?
  覃维修仔细一看才大吃一惊,两个女孩头上又粗又黑的长辫子不见了,绿色军帽下只剩五寸短发,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尼姑不像尼姑,像什么样子呢?覃维修生气地说,二万五千里到北京就为了剪个长辫子,像当年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军一样?剪掉辫子就革了清朝的命,成了革命者、坐江山披黄袍?
  向阳花窜上前低头说,这叫江青头、潮流头、革命头,晓得不大表叔?孙中山进行的叫资产阶级革命,我们进行的叫无产阶级革命,一个是低级革命,一个是高级革命。
  覃维修生气地躬着腰,把竹篙插进碧绿的江水里用力一撑,小木板船“嗖”地向前趖去,差点儿把毫无准备的覃点点和向阳花甩进了十丈深的江里喂了王八。覃维修马着一张乌秋秋的长脸说,我不认识江青,也不晓得江青剃什么头。我只剃光头,太阳一照,光芒四射。
  向阳花坐在木板船的横担上,紧紧抓住船边子兴奋地说,江青同志是毛主席的夫人和亲密战友,天天跟随毛主席在一起,聆听他老人家的谆谆教诲,幸福得不得了呀。
  覃点点露出两排洁白的糯米牙美艳地说,光头也很潮流、很革命,林副统帅就是光头。
  覃维修顶嘴说,剃光头也是革命,蒋介石也是革命者吗?
  覃点点纠正说,光头剃法不一样,性质也就不一样。林副统帅是革命的光头,要让毛泽东思想照耀全世界;蒋介石是反革命的光头,要让修正主义灯放全人类。
  向阳花沉浸在无比幸福中回忆中说,毛主席、江青同志和林彪同志站在天安门层楼上,频频向我们挥手挥帽,我们流下了八辈子幸福的泪水,幸福得想死呀。
  覃点点和向阳花是跟着学校的土家女子红卫营到北京的。五六个月前,她们一人一床西南卡普、一个绿布挎包、一条白色毛巾、一顶红五星斗笠、一身绿色军装、一只绿色水壶、一只青色瓷缸、一把铁制勺子、一根麻布米袋子、一枚毛主席像章和一本红壳毛主席语录,在学校操场开完了誓师大会,扛着一面红色旗帜,在巴道甜营长的率领下,唱着革命歌曲,凭借一双脚板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无比革命地出发了。他们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走到哪里渴,就在哪里喝;走到哪里饿,就在哪里开伙。目的地是说起来就让全国人民热泪盈眶的伟大北京,想起来就让全国人民神魂颠倒的壮丽天安门,终极目标是聆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的谆谆教诲。在黔江小南海,她们开过会;在咸丰坪坝营,她们歇过气;在利川腾龙洞,她们躲过雨;在恩施大峡谷,她们烧过水;在建始景阳河,她们诵过诗;在巴东野山关,她们宿过营;在宜昌长江,她们坐过轮渡。她们一路走,一路动情地唱着革命歌曲: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野山关与洞巴山一样,是巫山余脉和武陵山余脉在长江水底深吻交媾的自然产物。一匹绵延的大山南北横跨,悬崖万丈、树木茂密,哨卡坚固、万夫莫开,是鄂西进入川东的一道天然屏障。就是这样险要的地方,当年“川湘鄂黔边”绥靖主任宋希濂率百万大军经营大西南,竟然派出两个师守候名不见经传的野山关,妄图阻止刘邓指挥的二野、四野一部西进四川。刘邓大军分南北两路入川,一路走湘西,二野十一军、四野四十七军为主力;一路走鄂西,师长王定烈、政委李人林率领的湖北独立二师为先锋,从宜昌过长江势如破竹,滚滚而来到野山关的车巴溪,一边正面火力佯攻,一边派出突击队悄悄攀崖绕道敌人背后,突然两面夹击,让敌人仓皇溃退,向恩施、万县、重庆、成都而去,被贺龙率领的华北野战军第十八兵团包围……其他女学生都在升火做饭,唯独覃点点和向阳花靠在山顶坚固的卡门上,用指头钻着石壁上深深弹孔,瞭望着山岭下氤氲漂浮夜幕,手捧鹅黄美丽野花,幻想硝烟弥漫远去战场……覃点点若有所思地问,花儿,假如我们早生十八年,会参加野山关战斗吗?如果参加战斗,会怎样攻克这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卡门呢?
  向阳花“咯咯”地笑着说,点点,你还真想学花木兰和穆桂英披挂上阵,来一个“昔日文状元,今日武将军”吗?冲锋陷阵、流血牺牲,都是男人干的,哪有我们女儿家的事情呢?“男主外女主内,男主战场女主厨房”,这是中国几千年来的民族传统。
  覃点点玩耍着长长的黑辫子妩媚地笑着说,我是幻想嘛,就像毛主席站在娄山关上一样,一边俯瞰苍茫大地,一边怀想壮美未来: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
  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
  残阳如血……
  向阳花靠过来,把长长的黑辫子套在覃点点的脖子上悄悄说,我们女孩儿当兵嘛,也是当文艺兵和卫生兵。舞台上演戏,让人们精神快乐;医院里上药,让人们减少痛苦。一句话,女孩儿天生就是服务机器,服务社会、服务家庭、服务男人。
  覃点点刮着她高高的鼻子说,不害羞,十七八岁呀,就想服务男人不革命了?是不是对我表哥绵刺疙瘩动了真情?
  覃点点说的绵刺疙瘩就是郑全忠,诸天镇的小学教师,省师范学校的毕业生,因为满脸长着肉疙瘩,办起事情来总是一根筋,八条水牯牛都拉不回来,所以大家叫他绵刺疙瘩。向阳花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向岭下“嗖”的一声掷出去,想掩盖内心的激动和秘密。小石头落在岭下的林子里,“腾”地窜起一对锦鸡,向对宜昌方向“噗噗”飞去。向阳花红着脸儿说,我才不喜欢他呢,难看死了,整天闷咕咕的像个实心萝卜,半天压不出一个响屁。癞蛤蟆夺一下还扭动一下,他就是夺十下也不扭动一下,真是急死人。
  覃点点绞着粗黑的长辫子说,人家有才呀,还在地区报纸和省里刊物上发表过诗歌和小说。
  向阳花嘟着小嘴说,你看得起他,嫁给他好了,我才不会眼红呢。
  覃点点皱着鼻子说,真是没得良心,你们写那么多情书,我当的二传手呢。信中海誓山盟千百回,难道就忘记了?
  向阳花苦笑一声说,情书写得再多有什么用?他没表一次态,不是在信中谈文学,就是谈历史,没有一个爱字,没有一点情分。说老实话,他根本没看上我,也许看上的是你呀。
  覃点点红着脸儿说,不可能的事情。
  这时,天已黑尽,远远的山岭下,亮起了暗暗的灯火,像无数半生不熟的巴山柿子。丰腴迷人的红卫兵营长巴道甜吹哨呼喊,吃晚饭啰——吃晚饭啰——
  出发时大家都有准备,估计了行进途中各种意想不到的困难,制定了切实可行的预案。比如,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吃饭怎么办,睡觉怎么办,生病怎么办等等。所以,土家女子红卫兵营成立了炊事班、医疗班、通讯班、收容班、后勤班、保卫班,按照营、连、排、班对三百多名土家女子红卫兵进行了编队编号,各连连长是第一责任人,各排排长是第一监督人,各班班长是第一执行人。覃点点和向阳花分配在医疗班,向阳花还是班长。红卫兵的生活简单,一锅大米饭和一包土家腌菜,大家用漱口、喝水的瓷缸当饭盒,舀半缸米饭夹一点土家腌菜,坐在石头上就吃了。也许是第一次大型野炊,大家吃得津津有味、笑逐颜开,因为这几十天一路走来,吃的是单位的食堂和贫下中农的二黄锅,睡的是单位的招待所和贫下中农的篾巴床,最差的住宿也是大队小学教室。中央早有通知,任何单位和个人,都要给串联的红卫兵毫无条件地提供生活、交通、住宿、医疗等方便,这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串联的红卫兵有一枚毛主席像章和一本《毛主席语录》就有了一张万能通行证,一路畅通无阻,一路安然无恙,一路吃喝不愁。
  趁大家吃晚饭的机会,巴道甜老师站在石头上,一边敲着瓷缸一边教导大家说,晚上睡觉一定要把帐篷的边缘扎牢扎死,一防狼二防蛇三防干蚂蝗;把两条腿胯也给我夹紧一点,不要让乌梢蛇钻进裤裆,钻进去了要死人,“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为了中国革命和全人类的解放,也许我们不怕死。但是如果我们死了,中国的革命谁来完成?世界受难的劳苦大众谁来解放?
  裤裆里钻蛇没人见过,但是裤裆里钻黄鳝是有的,一种惩戒女人的残酷刑罚。巴道甜家有一位漂亮得不得了的小脚老祖奶奶,就是被黄鳝钻天眼、梭地洞死的。
  巴道甜瞎眼不见、瘦小如火钳的老祖大大,不晓得是哪辈人积了天大的阴德,竟然捡了一个趴壳鸭蛋,娶了一房丰腴绝色的小脚老祖奶奶。小脚老祖奶奶方圆百里出名,不但颜色美轮美奂、身材婀娜绰约、小脚袖珍如蛋,而且针线鞋袜、编织缝衣、弄饭洗刷样样精道,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绝色美人胚子。只是可惜她的命硬运恶,用八字老师的话说是,“嫁一家,死一个;嫁两家,死一双”,一直拖到二十七八岁,也没人敢上门提亲。就这样,巴道甜的绝色老祖奶奶别无选择地嫁给了瞎眼瘦小的老祖大大,解决了终身难嫁的老妹问题。除开新婚三天外,虽然白天同锅舀饭,但是晚上基本上分床而睡,就是屙尿也是各用各的瓦罐,喝汤也是各用各的勺子。
  一天,巴道甜老祖大大家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弹匠老师,一个串乡的外地人,要把他家的旧棉絮翻新。年轻弹匠把门板翘在堂屋里,把破旧的棉絮撕烂了堆在门板上,然后背上拗一架渔网线绷成的大号弹弓,左手支撑花梨青冈树架子,右手握着苦桃树木棒锤子“弹弹”地敲打起来。巴道甜漂亮的老祖奶奶坐在大门口一边摇着篮里的孩子,一边编织西南卡普,一边哼唱动听的土家歌谣,还一边望着年轻弹匠结实如山的后背和水牯牛一样粗壮的臂膀。瘦骨如柴的瞎眼老祖大大坐在阶沿的石碓窝上,不停地抽着叶子烟,不停地吐着臭口水,不停地思想着年轻时在洞巴山当神兵的情景。那时大块吃肉、小秤分金,下寨入村、淫人妻女,可以说“好人不做,恶事做绝;正路不走,专走邪门。”有一次,他把一名横蛮的粗壮女人按在板凳上淫乐,竟然被她顺手一剪刀刺瞎了双眼……
  对于弹匠老师来说,高耸堆满棉花的杉树门板,就是一架天然的大板琴;肩臂上斜跨的巨大弹弓,就是一把不朽的琴弓;而手中结实的木槌,就是调音的金属片子。一月月、一年年,他们弹出了春天的阳光弥漫,弹出了夏天的暴雨倾盆,弹出了秋天的果实飘香,弹出了冬天的雪花飞扬,也弹出了土家人最辉煌的生活乐章。
  弹弹弹弹弹……弹,弹弓肯定在大门板中间弹动棉花,因为中间棉花厚实死板,需要不停地弹下去,更需要猛槌猛力。
  弹……弹……弹,弹弓肯定在大门板边沿上弹动棉花,如果弹重了弹快了,棉花就会掉在地上,浪费了主人家的材料。
  弹嗯呀……弹嗯呀……肯定是棉絮弹得快成功了,用弹线把棉花拉扯均匀,准备铺拉棉絮网线。
  巴道甜瞎眼的老祖大大晓得弹棉絮程序,如果没有“弹弹”的声音了,说明弹匠老师在偷懒,在消极怠工。这时,巴道甜瞎眼的老祖大大就会“哼哼”地咳嗽几声,意思是提醒弹匠老师,不能“懒牛懒马屎尿多,上香洗漱手脚多”,抓紧弹棉花,不能白吃饭、光喝水呀。
  巴道甜漂亮的老祖奶奶总会狠狠地剜几眼巴道甜瞎眼的老祖大大,然后笑咪咪地望着用白布汗褂擦抹汗水的弹匠老师。意思是说,莫管那个瞎子,你爱怎样就怎样。
  第一床棉絮弹好之后,巴道甜漂亮的老祖奶奶引着年轻结实的弹匠老师说,抱进来噻,铺在杉木大床上。
  年轻弹匠果真把崭新而带着芳香的棉絮铺在了杉木大床上,然后望着巴道甜漂亮的老祖奶奶“嘿嘿”地笑着。
  巴道甜漂亮的老祖奶奶也望着年轻结实的弹匠老师纹纹地笑着说,上面那只角没有牵扯伸展,绉巴巴的不好看呀。
  年轻弹匠爬上床把崭新的棉絮牵扯伸展了,仍然望着巴道甜漂亮的老祖奶奶“嘿嘿”地笑着,意思是问还有什么要求吗?
  巴道甜漂亮的老祖奶奶红着脸儿说,不晓得新棉絮结不结实,要是两个人在上面使劲摆、双脚弹,撑不撑得起呢?
  年轻弹匠着急地说,肯定没得事。不信的话,大嫂爬上去试一盘。
  巴道甜漂亮的老祖奶奶给他丢一个勾魂的媚眼说,我一个小脚女人爬上去撑得起,你这个粗壮大汉呢?
  年轻弹匠明白了意思,拦腰抱起巴道甜漂亮的老祖奶奶,轻轻地放在了崭新的棉絮上。
  巴道甜漂亮的老祖奶奶羞赧地骂着,短命疙瘩儿,力气硬是大呀,把我的奶咀咀都捏痛了。
  年轻弹匠爬上床手忙脚乱地解着她的夹衣夹袄说,大嫂,我给你揉揉嘛。
  巴道甜漂亮的老祖奶奶像久旱逢甘露一样摆着丰腴的身子说,短命冤家,把我揉得要死了。
  年轻弹匠把她压在身下火急火燎地说,大嫂,双手揉不得,只有大嘴巴亲了……
  年轻弹匠弹了二十多天,也弹了二十多床棉絮。每弹好一床棉絮,年轻弹匠就要把巴道甜漂亮的老祖奶奶抱上去一次,让她尝尝新鲜,让她试试新棉絮的质量。当然,有时候新棉絮没有弹出来,也把巴道甜漂亮的老祖奶奶抱上去吃一盘回锅肉,搓一顿二锅头。
  不久,瞎眼老祖大大发现了问题,为什么堂屋里没有“弹弹”的声音,只有“嘎嘎”的声音呢?便疑惑地念着四言八句,一天供你三顿饭,一顿稀来两顿干;不见弹匠弹弹弹,只听鸭子嘎嘎欢。
  巴道甜漂亮的老祖奶奶躺在新棉絮上,抱着年轻结实的弹匠大声骂着,一天到晚只晓得弹弹弹,有多少棉花要弹呀?棉花弹好了,网线铺好了,还要打碾子,打很久的碾子。碾子打的时间久、打的地方满,打的巴皮巴肉,棉絮才不会散架,使用的年限才长。你一个瞎眼老汉,狗屁都不晓得,找不到夜壶在哪里,莫乱吐口水呀。
  所谓碾子,用枫香树疙瘩蒸煮油漆阴干而成,溜圆如同锅盖,厚薄五寸有余,色彩好似黄月;所谓打碾子,就是将碾子放在铺好网线的棉絮上,赤脚踩在上面,碾来滑去、荡来溜去,上来下去、翻来覆去,把棉絮压实在,压成一体无缝隙、巴适不分离。弹匠老师打碾子,就像我们今天的滑板高手,打得那个圆溜溜,打得那个眼花花,打得那个天旋地转、昏天黑地。有的老师技术高妙精道,可以在碾子上翻跟斗,跳起来打转转,蹲下来车得螺,红公鸡独脚叫天,黑鹞子双翅起飞……有一次,巴道甜漂亮的老祖奶奶就被年轻弹匠打碾子的惊险动作迷住了,脸上颤动着两个樱桃一样迷人的小酒窝,慢慢地靠过去,轻轻地呼唤说,我的那个哥哥吔,看你打碾子舒服安逸,我也想上来打一盘呀。
  年轻弹匠伸手抓住了巴道甜漂亮的老祖奶奶,像小乳燕一样轻轻地提了上去,紧紧地抱在怀里,继续在棉絮上打碾子,打得情浓万分,打得生别死离,打得巴道甜漂亮的老祖奶奶狠狠地衔住弹匠老师粗大而厚实的舌头久久不愿吐出来……
  可是,这件事被镇上的人看见了,告诉了镇长大人。镇长带着拿刀拿棒的乡勇,围住了巴道甜瞎眼老祖大大的屋子,把年轻结实的外乡人弹匠老师捆了,和着一扇旧石磨沉到碧绿如画的夷水活祭了河神;把漂亮的老祖奶奶也捆了,丢在乡勇演武点验的校场,捉来一尺五寸长的溜滑黄鳝,灌进了她的红布裤裆……
  小木板船还没有停稳,郑幺妹一步蹦上来,一把抓住覃点点上下打量说,点点当兵了?点点回家探亲了?
  向阳花捏着小拳头、举起戴着红袖章的左臂很坚决地说,我们回家了,回家闹革命来了!
  郑幺妹听了向阳花的话,双手无奈地松开了,殷红的嘴唇大大地张开,像一朵红艳的石榴花儿,原先准备把五颜六色的西南卡普披在覃点点身上,也就没有一点心思了。因为她吃过革命的亏、受过革命的罪,说起革命心里就像喝坛子里的陈年老酸水,张不开牙齿呀。
  覃维修飞步跳上候船亭,把小木船的纤绳套在勾魂柱上,不声不响地走了。
  碧绿的江水,在他们身后无声无息地流淌着,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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