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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大旗飘飘(1)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9-16 09:11:09      字数:11029

  朱月心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而且太阳高挂,已是第二天中午。她一个多月没能享受床的温香和被褥的温暖,觉得头还有点晕,便藉此为睡懒觉的借口,翻了个身,闭眼假寐,却很快又睁开眼睛,自言自语道:“好久没见大家了。”一骨碌下地,拖着鞋子就去开门。
  屋外是一个陌生的院子,她眨眨眼,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去哪里。忽听有人道:“小懒虫,起来啦!”转首望去,只见侯吐嫣端着一盆水迎面走来。兴奋地张臂扑倒近前,嗲道:“干娘,我好想你!”侯吐嫣道:“当心,水翻了……来,洗把脸。”朱月心仰起头,脸蛋被罩在毛巾下面,兀自不停地问道:“子泊呢?大哥呢……”
  侯吐嫣搓了毛巾,方道:“你那位子泊呀,正在挨他师父安神医的训呢。”朱月心立刻不高兴起来,急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侯吐嫣撇了撇嘴,道:“我哪知道。”朱月心见她脸上浮有一丝笑意,认定是在说谎,不住地逼问。侯吐嫣本就要说的,道:“他呀,色迷心窍。”
  朱月心愣了愣:“色迷心窍?”又是怀疑又是好奇,急知究竟,再度催问起来,“干娘你说,到底什么事?”侯吐嫣微笑良久,才指着屋子道:“刚才他偷看你睡觉。”朱月心“啊”的一声,花容失色。侯吐嫣“噗嗤”一笑,道:“瞧你紧张成啥样。我看他不过是见你这么晚还不起来,怕你有什么不适,才过来看上几眼。这些俗人,就会大惊小怪。”朱月心登时大宽,道:“对,他不该挨训的,我去给他澄清。”扣起鞋子,要侯吐嫣带路。
  两人来到馆舍的饭庄,只见中饭已然备齐,朱子泊却在恭聆安道全、皇甫瑞、凌振三人的教诲,陈勾和梁悔等人则立在一旁。朱月心嘴巴一翘,便要上前。侯吐嫣拦道:“没看见神医正在火头上么。”朱月心却步,忽然问道:“干娘,我师父和西门师叔都走了,这里你武功最高是不是?”侯吐嫣知她意思,道:“你楚师伯、南师叔、陈师叔可都不比我差。”朱月心道:“他们都听你的。”侯吐嫣笑笑道:“他们师徒间的事,我可管不着。”朱月心“哎呀”一声,软磨硬求起来。
  侯吐嫣受缠不过,忍不住道:“你能杀死蔷薇客,武功早胜过他们了,求我干嘛。”说着将碧血刀交在她手里。朱月心顿时想起蔷薇客临死前的一番话来,心想自己居然已经有此境界了,于是大模大样地上前道:“喂,你们骂他干什么?”凌振道:“走开,不要多事。”朱月心给自己打了打气,学着江湖口吻道,“只要你们中间有人能胜得了我手中的刀,我就走开,否则就你们不能再骂他。”
  三人都听傻了,训声登止。凌振忽然笑了起来:“鬼丫头,我一炮筒下去就能把你砸成肉酱。”朱月心道:“你试试看。”凌振笑得更欢了:“好,试试看。”慢举慢落,炮筒照着顶门落下。朱月心道:“太慢啦!”刀柄击在他手腕上。凌振“哎哟”一声,随即叫道:“不好!快躲开!”话音未落,就听“当”的一声,只见筒已落地,朱月心早站在五步开外嘻嘻地笑,不由暗暗称奇:“一个多月不见,这鬼丫头变得那么厉害了!”
  皇甫瑞道:“冒犯尊长,没规矩。”笑着一鞭子挥出,去卷她的腿。朱月心细足抬落间将鞭子踩在脚下。皇甫瑞振臂回夺,朱月心不与他斗力,倏然前跃。皇甫瑞夺了个空,登时倒退不已。不曾站定,朱月心正好落在他跟前,当胸就是一拳。皇甫瑞和她对了一拳,退势复猛,跌倒在地。如果说他生气是假的话,安道全可真怒了,道:“殴打尊长,还不快磕头赔罪!”朱月心自称不是,却不肯磕头。安道全掏出铁尺的瞬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她的对手,便向梁悔道:“擒她过来。”
  长辈的吩咐,梁悔只有遵行,使一招“玉龙流霞”,幻影一般欺到她侧前,抓向衣领。朱月心脚踏“戴宗步”,避过来爪,反而闪到他的侧面,一招“恶鬼操刀”斩向后颈。梁悔以太祖长拳招架,朱月心连使“小将打虎”、“判官催命”、“铁笛勾魂”都未能攻入。梁悔趁隙反击了一拳,朱月心左手“铁臂挡车”架住,右掌“铁扇无风”悄然而至。梁悔想不到她拳法有此进境,回手一招“长龙卷云”架开,左掌袖底暗出,乃是一招“蛟龙出海”。朱月心忙使“摩云金翅”拂开,接着“炮拳轰天”直击面门。梁悔见她这招势道劲猛,便以单掌中掌力最强的“碧龙吐翠”迎了上去。朱月心晓得降龙十八掌掌力浑厚,不与硬拼,半途改使“白蛇吐信”,貌似与前无别,实则直击曲至。梁悔若不变招,这一掌必被侧身让过,自己的左肩却要挨打,于是“碧龙吐翠”变作“长龙卷云”顺势将对方的右臂压在一旁。
  朱月心受蔷薇客指点,主要是刀法上的进益,拳法上的长进虽有,乃触类旁通所致,毕竟有限。她若抽刀对敌,尚能平分秋色,但对自己人怎好意思拔刀,斗了十余招,眼看落在下风,忽使一招“黑虎跳涧”,拳头疾出的同时人已向侧后方逃跃。梁悔也是一跃,“苍龙乘风”追击。朱月心不想再战,大叫起来:“娘,大哥欺负我!”
  侯吐嫣欲见识一下两人的武功,本不打算阻止,但朱月心情急之下将“干娘”中的“干”字略去,大合她的胃口,怎忍置之不理,移形换位至二人中间,迎出一掌,将梁悔截下。两人都未使足全力,拼过之后各自晃了两晃。安道全见她插手,立起三分奎怒,但自知不是对手,见皇甫瑞从旁相劝,只得就此作罢,道:“为人父母者,当对儿女严加管教。”侯吐嫣不以为然道:“我又不是她的生母。”
  安道全一声“你”,眼看争端即将再起,忽见楚木燃奔了进来,菜色染目,饭香扑鼻,不禁叫好。侯吐嫣趁势转移话题,拍他肩膀道:“师兄,人家不是请你吃饭么,怎么跑回来了?”楚木燃道:“我已经吃过了。”侯吐嫣道:“吃过了还来这里做什么。”楚木燃道:“还想吃。”侯吐嫣道:“这么看来人家是不欢迎你,没让你吃饱喽。”楚木燃道:“什么,我早就吃饱了,只不过看到饭菜又饿了。”说罢,便要坐下吃饭。
  侯吐嫣斜睨了安道全一眼,生怕火上浇油,忙将楚木燃拉住,道:“人还没到齐。”正说着,董辰绢拄一对铁枪飘然归来,见到朱月心,凄楚而坚毅的脸上才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起来了。”朱月心道:“嗯,刚起来的。”董辰绢怀着幽怨轻叹一声:“他若有你一半好就行了。”安道全深知夫子尽丧的她还在为花耀的事耿耿于怀,忙招呼众人入座,欲借席上之欢来冲淡忧伤。
  席间,楚木燃照样开怀大吃。侯吐嫣问他人家为什么老是请他去吃饭,他便嘿嘿地憨笑:“我哪知道。我曾抢他妹妹的手套,他不找我麻烦,居然还请我吃酒。”侯吐嫣道:“傻瓜,人家是感激你救过他妹妹的性命。”楚木燃道:“你说的是小苍山上的事?”侯吐嫣道:“难道你还在别的地方救过人家?”楚木燃道:“好像没有。不过只为这事,也不该老是请我吃酒呀。”侯吐嫣道:“你还算不笨,说说那是为什么。”楚木燃想了半天,仍道:“不知道。”侯吐嫣道:“你没药救了,整天跟人家一起疯,也没个感觉。”楚木燃道:“我们两个疯,他找我喝酒做什么。”侯吐嫣道:“你没药救了。”
  两人自开席一直说个没完,因为楚木燃的“没药救”才停止。安道全终于可以插话了:“月心啊,这一个半月来你都和蔷薇客待在一起?”朱月心好久没吃到这么丰富和可口的饭菜了,所以始终闷头大吃,听到安道全的问话,仅嗯了一声。安道全又问:“你怎么把他杀死的?”朱月心急着吃饭,随便应付了两句。安道全紧问不舍,闭口没多久的侯吐嫣看不下去了,道:“吃完饭再问行不行!”安道全道:“这可是要紧事。”侯吐嫣道:“什么要紧事?有什么比吃饭更要紧的吗?安道全白了一眼,不再理她,只问朱月心:“没发生什么意外吧?”
  便是两头恶虎夹伺,蔷薇客也没让她受半点损伤。唯一可称得上小小的意外,无非就是潭中嬉水那一幕。朱月心很自然地认为安道全所指的意外便是这件事,不禁脸红,道:“没……没什么意外。”安道全见她答得羞怯,心猛地一沉,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道:“当真没有意外?”
  侯吐嫣隐知“意外”指何,也惴惴不安起来,心想自己曾两度受辱,可不能让这种事情在女儿身上重演,但事实与否,不随己愿,不过毕竟是自己女儿,面子上总要维护的。见安道全左一句右一句试探个没完,忍不住道:“饭后再说行不行!”安道全也知不该当着众人的面询问,但朱月心并无一个真正的亲在身边,若是受了委屈,也只有他们这些长辈可以安慰她,替她伸冤,甚至为她报仇,是以急知真相,催问不止。侯吐嫣怒了,拍案而起,说道:“昨晚我和我女儿一起睡的,我还不知道吗!”安道全立刻闷掉,但见她有此魄力,料想没有出事,也就宽心了,还自称罗嗦,向她赔了个不是。
  朱月心昨天喝醉了酒,不醒人事,问道:“干娘,你昨天真的跟我一起睡的吗?”侯吐嫣道是,寻思:“昨晚倒忘了那事,今晚须再陪她一夜。”听她又问:“你知道什么了?”登觉尴尬,难以启齿。那边梁悔和陈勾忙将杯子提得高高的,凑在嘴边佯装饮酒,却是为了遮挡脸上的红潮。
  朱月心非要问个究竟,侯吐嫣正感为难,两个贵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一个豹头环眼,络腮满颚,二十上下,一个钩眉细目,干瘦精练,三十多岁,都是极富神采的人物。安道全见是上客,却不认得,连忙起座相询:“两位是……”生有络腮胡子的青年人道:“皇上喜闻贵宾南来,早想召见,只因西京方破,事务繁忙,未能脱身,今特令我二人前来相请。”另一人道:“皇上渴见之人是,安先生、皇甫先生、凌先生、梁先生、朱先生。”凌振暗道:“我这样的粗人也被叫作先生,看来天下皇帝一般的没见识。”
  “嘻,”朱月心托着腮帮子道,“梁先生,朱先生。呵呵。”侯吐嫣见她总算没缠问下去,松了口气。她却又道,“咦,怎么没有我?”那生有络腮胡子的道:“谁想见咱们皇上,都可以一起去。”朱月心道:“好,我去!”
  金建国未久,典章不全,皇帝传诏没有叩拜之礼,极是随便。两人领路前往,互有说笑。始知这二人,一个叫完颜兀术,是完颜阿骨打的第四子,一个叫完颜粘罕,是阿骨打的从侄。这兀术虽然年轻,但在阿骨打诸子中最有雄心,也最为勇猛,使的一杆花月宣赞斧有六十余斤重。粘罕的先父完颜撒改,曾任国论忽鲁勃极烈,位仅次于谙版勃极烈完颜吴乞买,现在的国论忽鲁勃极烈则是阿骨打弟完颜斜也。粘罕本人也极富才略,在出河店、黄龙府、东京、上京、中京、西京等战役中屡立奇功,现已位及移赉勃极烈。
  女真建国之前,氏族各部的首领称为“勃极烈”,原意为“大官人”。阿骨打统一女真各部,被推为“都勃极烈”,后称帝,遂废该号,但仍设勃极烈辅政,更意为“大臣”。有谙版勃极烈,即为皇储。有国论忽鲁勃极烈,总领军务。还有国论吴勃极烈,斜也在任国论忽鲁勃极烈之前就一直任该勃极烈。另有阿买勃极烈,现由完颜辞不失担任。移赉勃极烈和国论乙室勃极烈都是刚设立不久。
  完颜阿骨打虽然老矣,昔日亲手射杀辽名将耶律谢十的雄风犹存于他那纵横交错的皱纹间。他对安道全道:“素闻先生医术高绝,有神医美誉。”安道全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忙道:“世人胡乱送的绰号,愧不敢当。”阿骨打不急不慢地道:“盛名之下,必有真才。朕将与辽再度开战,恳请先生为我女真勇士医病治伤。不知先生愿意否?”安道全道:“救死扶伤乃我本分,况宋金有盟,同仇敌忾,岂有不遵之理。”阿骨打道:“好,那朕就封你为‘紫玉医圣’,赐紫袍玉带、金字药囊。敝国上下所有医员,尽归你调遣。”安道全慌了,道:“这个万不敢当。”阿骨打呵呵笑道:“你是怕受了封便是我女真人臣,故而不肯吧。放心好了,此封号并非官职,你仍是宋人,见朕无须行君臣之礼,朕依旧视你作贵宾。”安道全这才宽下心来,道:“谢陛下。为灭契丹,贫医将力尽所能。”
  阿骨打很高兴,又对皇甫瑞道:“听说先生善于相马养马,我这里每年要从西域、大理购买一些良马,烦请先生相助筛选放养,为我征辽所用。先生不必亲自动手,朕封你为‘金顶骑士’,赐金盔金鞭,全国马官都由先生指挥。你看如何?”皇甫瑞落得与马为伍,哪有不欢喜的,问道:“不是做官吧?”阿骨打道:“不是。”皇甫瑞道:“那就好。”
  阿骨打很是得意,又对凌振道:“久闻凌先生擅长铸炮造弹,一颗响雷,威震千里。”凌振可不谦虚,道:“俺就这个能耐。”阿骨打道:“果然豪爽之士。朕就封你为‘封火雷匠’,赐紫金锤、金丝剪,举国铁匠、矿工都归你调遣,教那些契丹辽狗闻风丧胆。”凌振拍着胸脯道:“只要不是做官就行。”阿骨打道:“不是做官。”凌振道:“行!”
  阿骨打笑容绽放,又对梁悔道:“先生少年英雄,深得朕孙女的芳心。朕今许婚,封你为‘大刀驸马’,赐龙牙刀一口、金靴一双,将她下嫁于你,可好呀?”梁悔闻言固喜,然事出突然,震惊盖之,道:“公主贵为金枝,悔与识未久,岂敢妄攀。”阿骨打哈哈大笑:“贵邦繁文缛节甚多,我们女真可不讲究。向使僻居山野穷乡,女至嫁龄,歌行于路,遇中意者,不论识否,相携以归。”朱月心插道:“那不是一见钟情么。”阿骨打不知“一见钟情”谓何,只听有个“情”字,便认为她是在表示赞同,笑声顿郎:“少年人,不必推辞了,朕已经为你们选定了媒人。”对兀术道:“去将你妹妹带来,让希尹也一起来。”
  兀术走后,阿骨打又对朱子泊道:“听说先生文采卓绝,我女真本无文字,乃仿契丹字、汉字创‘女真大字’,犹显不足,欲再创一套‘女真小字’,还望相助。”朱子泊道:“舞文弄墨和创字并非一回事,这个草民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阿骨打道:“创字自有人为,你做他的帮手,不过是多与他交流,告诉他些贵邦的风土人情。”朱子泊道:“草民愿尽微薄。”阿骨打道:“据说赵佶惯会附庸风雅,却不舍得给你‘状元帽’戴,还险些教你做了牢。那么朕就封你为‘金笔状元’,赐龙泉剑一口,金笔一对,气气他。我们女真连个秀才也没有,今天总算有了第一位状元郎。哈哈哈哈……”
  笑罢,阿骨打又对朱月心道:“小姑娘,我没请你来呀。”朱月心指着粘罕道:“他说谁想来都可以来的,我便来了。”她本以为皇帝都戴金冠,着龙袍,如今见到面前这位面带英气但不失和蔼的老人,穿戴和粘罕、兀术也没多大区别,倒是有点土包子的味道,是以毫无怯惧。安道全连忙道:“陛下面前不得无礼!”
  粘罕却道:“不是我说的,是兀术说的。”阿骨打笑道:“谁说的都没关系,反正最初是我说的。既然我说过的,你也来了,便不能只赏别人而不赏你。呃……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朱月心低头沉思,忽然肚子叫了起来,便道:“我还没吃完饭就来了,现在肚子还饿着,赏一顿大餐怎么样?”
  所有的人都在小心地笑,有的捂着嘴巴。阿骨打则大声笑了出来,道:“尔等是客,岂有不款待的道理。”拍了拍手,叫人在大厅上支起两副烤架。少时成,抬进五坛酒和两头剖洗干净的生牛,宴请众人。于是,分作主客两批,都席地而坐。你斟我干,手撕刀割,一边饮酒一边啖肉。
  面对这样的吃法,朱月心不禁回想起一个半月的山间生活:“难道皇帝也一直这么吃饭?”忍不住好奇,脱口而出。阿骨打道:“我们女真虽然走出了白山黑水,来到这寒华之地,毕竟荒蛮初开,旧习难改。吃如此,住亦如是。朕因要与辽决战,暂屯中京,都府却在会宁。名曰‘皇帝寨’,实则一望平原。民居旷野,数十百家,星罗棋布,分蹂错杂,不成伦次。更无城郭里巷,率皆背阴向阳,便于放牧。”听到这里,朱月心对阿骨打的映像就是三个字,“土皇帝”。
  说到这里,完颜兀术领着完颜希尹和完颜璟茜来到厅上,向阿骨打行过极其简洁随便的君臣之礼后半围在他身边坐下,与众齐饮共啖。阿骨打先不提婚事,让女儿倚坐在自己身边,向完颜希尹引见朱子泊。
  这希尹就是媒人,略较粘罕年逊,但比兀术显要年长得多,服饰与二人迥异,锦裤长衫,羽扇方巾,宛然文士,完颜璟茜慕汉便是受了他的影响。族人因其博学,冠以“萨满”之称,意为通神的智者。只见他拱手作了个礼,笑吟词至:
  
  洛阳常见画图中。
  春去只心融。
  国色辉开寒日,天香熏破霜风。
  平生看了,姚黄魏紫,一捻深红。
  莫是神仙韩令,裁成顷刻花丛。
  
  “先人名作,尽于我心,不见有此。莫非”朱子泊暗忖,“他是在故意考我?不管是否,我自应对。”低眉沉思,腹中措词,少顷也作一首《朝中措》:
  
  山城水隘小桥傍。
  竹里早梅芳。
  纵有丹青图画,难描幽韵清香。
  妖娆天赋,偏宜素淡,杨氏宫妆。
  雅态何须艳丽,孤标不在春光。
  
  希尹见他应对如此之快,惊佩有余,自叹弗如,兀自望胜,羽扇前倾,说道:“请先。”朱子泊道:“承让。”思索间对方三杯下肚,《念奴娇》始出:
  
  天工谬巧,恁平地、推出崚嶒岩壁。
  虎跃龙骧飞凤翥,疑道补天馀石。
  洞壑穿云,来今往古,知是谁开辟。
  千年兰若,林峦隐映金碧。
  我兴邱壑尤长,朅来此境,惯蹑登山屐。
  适意人生随处好,何必岘南阳峄。
  谢傅东山,裴公绿野,俯仰俱陈迹。
  何如轻举,廓寥云外横笛。
  希尹羽扇轻摇,面带含蓄,已在筹词。待过五巡,有曰:
  今年秋早,似常年、人世光阴如电。
  君看老仙风度别,绿发芳瞳长健。
  细数平生,三千功行,一一修持遍。
  通明殿上,钧天张乐高燕。
  应似六一先生,神清之洞,万仞苍苔藓。
  少待中原开霁了,一片闲云舒卷。
  姹女炼成,婴儿养就,坐阅蓬莱浅。
  青霄笙鹤,也应回顾鸡犬。
  朱子泊称好,希尹先作谦让,忽出一首《九张机》:
  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
  兰房夜永愁无寐。
  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著待郎归。
  
  却是未完待续。朱子泊应曰: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
  深心未忍轻分付。
  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也是半吊子作。希尹接曰: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
  东风宴罢长洲苑。
  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朱子泊: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
  回梭织朵垂莲子。
  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希尹:
  
  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
  合欢树上枝连理。
  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朱子泊:
  
  六张机,雕花铺锦半离披。
  兰房别有留春计。
  炉添小篆,日长一线,相对绣工迟。
  
  希尹:
  
  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
  莫教容易裁罗绮。
  无端翦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
  
  朱子泊:
  
  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
  织成一片凄凉意。
  行行读遍,厌厌无语,不忍更寻思。
  
  希尹:
  
  九张机,一心长在百花枝。
  百花共作红堆被。
  都将春色,藏头里面,不怕睡多时。
  希尹:“你单我双。”
  
  朱子泊: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
  风晴日暖慵无力。
  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希尹:
  
  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
  千丝万缕相萦系。
  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
  
  朱子泊:
  
  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
  娇红嫩绿春明媚。
  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
  
  希尹: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
  可怜未老头先白。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朱子泊: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
  中心一句无人会。
  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希尹: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
  花间更有双蝴蝶。
  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朱子泊: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
  只恐被人轻裁剪。
  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希尹:
  
  八张机,纤纤玉手住无时。
  蜀江濯尽春波媚。
  香遗囊麝,花房绣被,归去意迟迟。
  
  朱子泊:
  
  九张机,象床玉手出新奇。
  千花万草光凝碧。
  裁缝衣著,春天歌舞,飞蝶语黄鹂。
  
  阿骨打虽对二人所言一窍不通,亦知两人唇枪舌剑斗了个不分胜败,笑道:“希尹,这个‘金笔状元’可还当得?”希尹道:“名副其实。”朱子泊忙道:“哪里,有前辈在此,晚生最多一介‘榜眼’罢了。”朱月心发出“嘁”的一声:“你还真不谦虚,以榜眼自居。”众人都笑将起来。
  笑声中,阿骨打仍以其敏锐的目光察觉到朱子泊脸上稍现即逝的疑色,待笑声落尽,问道:“先生可是奇怪方才希尹闻‘金笔状元’加于汝身,却丝毫不见异状,仿佛事先已经知道了。”朱子泊现在彻底佩服这个土皇帝,不敢隐瞒,道:“完颜大人离去在先,陛下封号在后,草民确有所惑。”阿骨打道:“咱们女真人中除了希尹是个饱学之士外,其他人的肚子里墨水都十分有限,朕也不例外。这些封号朕打碎了脑壳也想不出来的,都是出自希尹的高见。”
  朱月心喃喃念道:“金字药囊、金盔、金鞭、金丝剪、金靴、金笔,都姓金。”阿骨打笑道:“小姑娘果然聪明,甚体朕意,这顿饭朕没白赏。不过饭是款待大家的,却还未单独赏你物事。嗯……辽国三宝中的龙牙刀、龙泉剑都赏出去了,索性连龙鳞甲也一起赏了吧。唔,朕就封你为‘平西公主’,赐龙鳞甲一副。”
  朱月心笑而不谢,却问:“陛下,龙牙刀砍得透龙鳞甲么,龙泉剑刺得破龙鳞甲么?”一旁朱子泊忙拉袖提醒:“还不谢过陛下。”阿骨打道:“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朱月心道:“万一砍坏了,陛下您不恼怒吧?”阿骨打道:“东西是你的了,坏自有你,我恼怒什么。”朱月心道:“那好,等我试过了,如果龙牙刀和龙泉剑都砍刺不损,再谢陛下。”阿骨打捋须大笑:“有意思,有意思!”一碗干尽,须襟俱湿,以袖拭之。
  自完颜璟茜进来之后,梁悔只是低头饮啖,至今未吭一声。两人目光偶交数次,完颜璟茜都是红颊避开,梁悔则似乎心不在焉,仿佛有什么心事。阿骨打岂会看不出来,问道:“年轻人,考虑得怎么样了?现今除了你,都接受了朕的封号。”梁悔眉头一紧,起身道:“陛下,自古无功不受禄。他们都有事做,梁悔也不能光有一个驸马的闲号。”
  阿骨打似笑似颔,掌指朱月心道:“她不是也领了一个公主的闲号吗?”梁悔道:“男女有异,九妹可领闲封,悔却不能。何况陛下所封,‘平西’二字寓意深含,不见得就是闲号。”阿骨打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贤婿欲何为?”朱月心却不高兴了,暗道:“男女有异。哼,分明就是小瞧人!”
  梁悔道:“平西公主,西平暴辽;大刀驸马,刀染碧血。既然宋金同仇,悔愿提刀立马,甘当先锋一卒。”阿骨打彻底纵声大笑,惯为人主的他笼络人心的手段自然不同凡响,当下吩咐撤去烤架等物,传旨:“兀术,让吴乞买、斜也、辞不失、斡离不、挞懒、娄室、雪里化及两位国师都到这里来。”
  粘罕待兀术走后,问道:“陛下是否打算全军攻打夹阴山?”阿骨打道:“是。贤侄以为如何?”粘罕道:“侄以为,宋兵未动,我不宜急。”阿骨打问:“为何?”粘罕道:“我若兵趋夹阴山,燕京耶律淳必派援军,到时我们就会腹背受敌。”阿骨打笑道:“贤侄有所不知。这耶律淳已在萧干、耶律大石、李处温、左企弓四人怂恿下自立,国号北辽。耶律延禧大怒,扬言要出兵谋复燕云,耶律淳怎么还会出兵帮他。”
  粘罕道:“陛下也有所不知。耶律延禧对耶律淳信任至极,先封越王,后又进封魏国王、秦晋国王,拜都元帅,让他留守燕京。由于辽在我们女真面前屡战屡败,耶律章奴曾谋废耶律延禧而改立耶律淳,但耶律淳不从,斩章奴来使萧敌里首级献于耶律延禧,由是更得信任。这次他自立,一系旁人怂恿,二系不知耶律延禧生死,耶律延禧内外交困,怒不择言当属自然。倘若我们急进夹阴山,耶律淳必借机出援,藉此与耶律延禧修好。二人都已穷途末日,势必联袂,那么我们孤悬在外,就危险了。”阿骨打点头之际,完颜挞懒、完颜娄室和完颜斡离不三人来到厅上,其中斡离不是他的次子。
  娄室一脸的兴奋,道:“陛下,臣有不战而胜之策!”阿骨打听了很高兴,要三人坐下,道:“什么不战而胜之策?”娄室款款道来:“耶律淳自立,孤处燕云。燕云本汉,契丹人、汉人居多。萧干、耶律大石、李处温掌权,萧耶是契丹贵族,向来主战,李处温是汉人,向来主和。眼下两派政见不一,我看那李处温必有叛辽之意。臣愿前往说服他来归顺,做为内应。我们再大兵压境,燕云十六州岂非唾手可得。”
  这个娄室兴致勃勃地前来献策,没看见有汉人在席,只顾说着如何夺取燕云,哪里注意到安道全、凌振、梁悔三人不满之色已尽露于表。阿骨打听到这里,十分尴尬,脸上也大有不快之意。粘罕低眉稍作沉思,道:“金宋有盟,金取西京,宋取燕京,我们不便越俎代庖。”娄室还要再说,阿骨打因他追击天祚帝有功,不便斥责,道:“李处温是汉人,降必择宋,不会降我大金的。”
  娄室仍不肯罢休,挞懒和斡离不对周遭情况已经了然,赶紧将他反剪过来,一个道:“你刚才是不是喝多了,忘了我们与宋有盟。”一个道:“冲锋陷阵我佩服你,国策非你所长,别在这里瞎扯了。”将他带了下去。希尹看得心中直摇头:“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瞎说,真不该教他们汉语。”原来娄室进来说的是汉语,挞懒和斡离不圆场之词都是女真话,当然和没说一样。
  粘罕心想:“陛下所忧甚是,宋廷如果遣人和李处温交涉,燕云便与我们无缘了,决不能教他们太过便宜。”于是道:“陛下,赵佶及其臣僚向来目光短浅,不会想到主动争取李处温的。”徽宗无能天下人有目共睹,是以他说之无忌。朱月心等人对他们的皇帝本无好感,也就没有因之不满,反而都在心中称然。
  阿骨打问:“那又怎样?”粘罕道:“那么我们就去争取李处温。”在场都吃了一惊,娄室不曾顾及场合,胡言乱语尚可原谅,他这么说,阿骨打可就不解了,朱月心等人也有些气愤。阿骨打半疑半责地道:“贤侄刚才还说我们不该越俎代庖,现在怎么出尔反尔?”粘罕道:“我们冒充宋方争取李处温,李处温必向宋方回复。然宋不知有此事,仓促之下必现破绽。这样事情难免败露,李处温必死。与之立场相同的郭药师率有‘常胜军’,辖涿、易二州,势必降宋。这样宋不费一兵一卒得二州,肯定会积极攻取燕京,那么我们也可尽早兵发夹阴山了。”
  阿骨打拍手称佳,说道:“赵佶虽然无力唾得燕云全境,毕竟可先得二州。”心中却道:“宋虽唾得二州,毕竟无法尽得燕云全境。妙哉!”而安道全等人却还以为粘罕恪守盟约,处处为宋着想,或一个劲地向他道谢,或忙不迭地称赞他的计策。粘罕则谦道:“我不过是想尽早灭辽罢了。”
  这时,兀术、吴乞买、斜也、辞不失、雪里化、智明、金昊天都到了,挞懒、娄室和斡离不也回到了厅上。阿骨打说了粘罕的计划,要智明和金昊天同办此事。金昊天道:“陛下,臣欲与章霆钧周旋到底,无暇旁骛,恳请另择贤能。”阿骨打便让雪里化代之。安道全等见金昊天自称为臣,十分不乐,对已被雪里化荐为金国二国师的智明也大怀不满。
  由于粘罕不主张立即全线攻辽,阿骨打命吴乞买前往会宁总督物资后勤后别无它事,谴散众人,只留安道全和朱子泊。两人都很纳闷,心想就算要留也要留梁悔和完颜璟茜,怎么会是他们两个。
  阿骨打道:“今日你们自见朕起,每观朕颜,必现异色,问是何故?”师徒二人断然没想到阿骨打竟会如此善于察言观色,知隐瞒不过,只有如实相告。相对一视,安道全道:“陛下,我中华医学有望、闻、问、切之术。贫医方才细观良久,发觉……发觉……呃……”说到这里怎么也说不下去。阿骨打道:“但说无妨。”也还是说不出口。直到阿骨打讲明赦无罪,才似挤奶一般地说道:“贫医发现,陛下已病入膏肓,命……命……唉,命不……不久……久矣。”
  阿骨打乍闻此息,震惊确实不小,但并不露声色,道:“朕今年已有五十五岁,便是明日就死亦不能算是过早,只是灭辽大业未能完成,实在可惜。然先生仅凭观色即下如此断言,非朕畏死,始终难信。”安道全道:“陛下是否感觉自左乳斜至肚脐常有剧痛发作,神经仿佛在被撕扯?”阿骨打一怔,随即道是。
  安道全又道:“陛下是否常觉眉心及鼻子两侧有麻涩之感,仿佛里面撑了铁棒?”阿骨打承认,安道全上前道:“那就请陛下卷起袖子。”阿骨打怀着疑虑卷起袖子,露出黝黑的臂膀。安道全沿着手太阴经,每隔寸许以拇指力按。只见肌肉深陷,一个个坑洼,呈暗青色,良久不复平。
  安道全道:“腿上亦应如此,陛下可愿一试?”阿骨打道:“不必了。”仰视半晌,长叹一声道,“老了,不中用了。”忽问,“先生神医盖世,可知朕之岁限,害的又是什么病?”安道全道:“陛下并非害得什么病,乃因久居苦寒之地,日夜操劳,又是长年征战不休,以致精疲血衰,元气深伤,骨脉劳损,难抗外邪。至于岁限么,也就是,”长音一顿,“唉,不说也罢。”
  阿骨打道:“先生但说无妨,阿骨打可不是吓得垮的人。便是今晚就死,也是上天的安排,没什么好叹惋的。”安道全道:“既然如此,贫医就实话实说。陛下余寿,当在一、二年之间。”阿骨打顿时愣住,笔直地望向厅外,人已木然,双目似空似盈。大厅内外一片寂然,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在他眼里似乎也是黯淡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道:“够了。”挥挥手,示意二人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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