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知耻后勇（下）

　　警卫连连长吴有贵，不让别人动指导员李刚和通讯员王二牛被子弹打烂的遗体。他谁都不理，只是一个人嘴里不知在叨咕些什么。他用白布裹好指导员和通讯员的遗体，抱到操场上，放到其他烈士遗体旁。吴有贵坐在指导员和通讯员身边，两眼无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前指”医院的野战外科几乎是倾巢出动。天麻麻亮的时候，十几辆解放牌卡车就到了望郎山。说起来，战地医护人员这些白衣天使也真不容易。广西地区为红粘土质，所以解放牌卡车后面的尘土都是红色的，医护人员的军装、帽子上也落满了红土，连眉毛都是红的，整个浪儿个个犹如红孩儿转世。一到基地，这些医护人员顾不得浑身的尘土，立即开始抢救伤员，清洗烈士遗体。
　　有很多战士是贯通伤，必须马上手术取出弹头或弹片。伤员只要没有伤及大动脉主血管就算轻伤，医生要用手术刀将伤员受伤的创面扩开，然后取出子弹或弹片。护士忙不过来，监听站的女兵就帮着医生打止痛针，拿止血纱布、棉球，端盘子递器械。伤员都躺在地上，医生只能蹲着工作，一个接着一个地做，时间长了腿都蹲的没了知觉，就跪在地上手术。医护人员没有时间吃饭，几乎一刻不停地工作。他们拼命地和死神赛跑，抢救战友，救护生命！
　　战争没有让女人走开，战争让女孩儿变得更坚强！有几个年轻的护士可能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么惨不忍睹的烈士遗体，第一次清理烈士遗体，恐惧得浑身发抖。战争让生命没了尊严，让诸多花季般的女孩儿经历残酷血腥，经受非常人所能承受的精神磨砺，变得像男子汉那样坚毅！这些白衣天使们默默地为烈士清理干净脸上的血污泥水，登记他们的姓名、家庭住址、部队番号，然后用白布将遗体裹好，连同他们的信息卡一起装入一个大黑塑料口袋里，放上担架，抬上车。烈士的遗体要运到烈士陵园去，统一安葬。
　　“笑面虎”在军区开了两天的会，吃晚饭的时候回来了。他平日里总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侦察兵们规规矩矩地坐在会议室的长条椅子上，望着脸色铁青的“笑面虎”，心中惴惴不安。参加会议的人当中，还多了一个基地警卫连的副排长侯振山。
　　“同志们！前儿个……不！是昨儿个凌晨，‘影子部队’偷袭了总部设在望郎山的监听站，给监听站的警卫部队造成了伤亡！据军区敌工部分析，‘影子部队’这次的作战目的有二：一是摧毁望郎山监听站；二是消灭咱们‘利剑侦察分队’。这支老毛子制造的AK-74式5.45mm突击步枪就是‘影子部队’刚刚秘密装备的。同志们，都欣赏欣赏‘影子部队’给咱们留下的纪念品吧！”“笑面虎”将一支AK-74“当啷”一声扔到桌子上。
　　突然，“笑面虎”“啪”的一声一拍桌子，愤怒地吼道：“事情到了今儿个，也没啥保密的了！‘影子部队’穷凶极恶，作恶多端，血债累累，咱们组建‘利剑侦察分队’就是来消灭他们的。‘利剑侦察分队’凝聚着军首长，尤其是贺副参谋长多少心血呀。这可倒好，咱们刚到南疆前线，连人家的毛还没摸到，就差点让人家连窝端了！耻辱呀！耻辱！同志们，我们该咋办？”
　　“东北虎”呼喇一下站了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大声说道：“报告分队长！认真总结经验教训，知耻而后勇，坚决消灭‘影子部队’！”
　　“笑面虎”的脸上这次有了那么一丝笑模样，点了点头，对“东北虎”笑眯眯地说道：“很好！这一次，我要表扬一位同志，这位同志就是基地警卫连的侯振山侯副排长！同志们，要是没有侯振山同志在后山的悬崖峭壁上架起了一座天桥，咱们可真没长翅膀能飞过去，监听站指不定得受多大损失呢！同志们，咱们给侯振山同志呱唧呱唧！”
　　侦察兵们立刻给侯振山鼓起掌来。侯振山似乎十分木讷，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高的荣誉，他黑脸通红，慌慌张张地急忙站起身来，向侦察兵们敬礼致谢。
　　“笑面虎”待掌声停息后，笑眯眯地说道：“同志们，我已经向贺副参谋长报告，请求把侯振山同志调入咱们‘利剑侦察分队’！哪怕是打几天短工也中呀！”
　　侦察兵们欢声雷动，热烈地鼓起掌来。“笑面虎”摆了摆手，待大家的掌声停了下来，笑眯眯地接着说道：“这里边啦呀还有个问题！就是听说有人给侯振山同志起了个外号叫‘雨林野人’，虽然听着文绉绉的，可是我咋老觉得有点寒碜人呢？也不符合咱们侦察分队是动物园的规矩嘛，是吧？”
　　听到这里，侦察兵们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待大家笑得差不多了，“笑面虎”依然笑眯眯地说道：“侯振山同志既然要在咱们这绺子入伙了，就得入乡随俗呀。我前几年在南疆前线参战，知道广西有种小动物，叫‘大灵猫’。我看侯振山同志的外号就叫‘大灵猫’得了。”
　　在侦察兵们的笑声中，“大灵猫”有些扭捏。“笑面虎”话锋一转，接着很不屑地说道：“这‘影子部队’有点不自量力呀！师傅就是师傅，在咱们这些英雄的侦察兵面前扯哩根儿楞，那还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嘛。要论耍阴谋诡计，那咱们可是祖宗，都已经玩儿了好几千年了。这两天在军区开会，跟着咱首长学了一段文言文，说是庄子说的。”
　　“笑面虎”扫视了一遍自己的部下，接着摇头晃脑地说道：“庄子说‘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跑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
　　战智湛见战友们都是一脸的茫然，显然谁也没听明白“笑面虎”说的是什么，只有身边的“黄鼬”面露微笑。他扭过头去，低声问道：“嗨……分队长说的是啥鸟语呀？”
　　“黄鼬”低声回答道：“意思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差不多。”
　　“哦……是这意思呀！”战智湛这才恍然，心中嘀咕道：“直接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完了呗，整这些个之乎者也的装啥犊子呀！”
　　“黄鼬”又低声说道：“还有一段话境界更高，‘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这句话战智湛听明白了。“笑面虎”明明看到了战智湛和“黄鼬”在下面开小会，但是并没有点破，只是笑眯眯的连说带比划着：“我也别装有学问。老庄这段话说的啥意思呀？他是说‘你没瞅见那野猫和黄鼠狼子吗？它们低着身子匍匐于地，专门儿等着那些出洞找食儿吃或者是出来耍的小动物。它们东西跃跳掠夺，不避高低，往往踏中捕兽的机关，死于猎网之中’。哈哈……谁是野猫或者是黄鼠狼子呢？我说同志们你们别瞎琢磨呀，我说的可不是‘黄鼬’同志……”
　　“分队长说的是‘影子部队’！哈哈……”“笑面虎”说到这里，侦察兵们不由得哄堂大笑。大家都知道，齐福周的绰号是“黄鼬”，“黄鼬”的俗名就是“黄鼠狼子”，在北方也叫“黄皮子”。黄皮子是小型的食肉动物，主要以啮齿类动物为食，偶尔也吃其他小型哺乳动物。它们体内有臭腺，可以排出臭气。在遇到威胁时，能起到麻痹敌人的作用。关于黄皮子的传说很多，在民间被尊为“黄仙”，或是“黄二大爷”。
　　“对喽！同志们说的咋那么对呢。不过‘黄鼬’……”“笑面虎”仍然微笑着。
　　“到！”满脸通红的“黄鼬”立刻站了起来，犹如一棵松树，笔直站立着目视前方。
　　“请坐！请坐！”“笑面虎”摆了摆手，待“黄鼬”坐下了，这才说道，“我说‘黄鼬’同志，我可绝不是成心得罪你呀，只是即兴引用了首长的一段话。你千万千万别像收拾‘北极熊’一样收拾我呀……”
　　“笑面虎”说到这里，侦察兵们又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黄鼬”表面看上去，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他虽然没有考上大学，却也是满腹经纶，出口成章。但是，在“黄鼬”性格当中，还有另外一面，那就是报复心极强。在某种程度上，齐福周的某些性格真的有点像“黄皮子”。“黄皮子”被人崇拜有两个原因，一是它同狐狸一样体态颇为美丽而又性情狡黠，使人感到神秘；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认为它可以左右人的精神世界，与一种精神错乱的疾病有关。这种精神错乱的疾病叫“癔病”，民间俗称“状克”。人们认为一旦“黄皮子”附了体，就会发生癔病。这种癔病发病时哭哭啼啼，连说带唱，诉说一些玄妙的事情或生平中的不平之事，有的人还会唱出一些美妙诗句。得癔病者发病时不识家人及亲朋，且说话语调也与平时不同。这种癔病虽然不会留下后遗症，但很难彻底治愈，很容易多次发病。
　　齐福周在新兵连的时候，战友们给他起的外号还真的就是“黄皮子”。只不过新兵连的指导员说“黄皮子”这个名字有点俗，而且也透着对“黄二大爷”有点儿不敬。黄皮子太邪门儿，还是避点忌讳，叫“黄鼬”比较好。
　　“黄鼬”的脸涨得通红，站起来说道：“报告分队长，黄鼠狼其实是人类的朋友！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那是偏见，黄鼠狼很少吃鸡。黄鼠狼爱吃的是老鼠，而且还是个捕鼠能手呢。黄鼠狼很善于寻找老鼠洞，一旦找到就掘开老鼠洞，把老鼠整窝的消灭。以每年每只老鼠吃掉一公斤粮食计算，一只黄鼠狼可以从老鼠的嘴里夺回三四百公斤粮食呢。实战证明，越军就像老鼠一样喜欢钻洞。我们就要学习黄鼠狼子的长处，善于挖洞，彻底消灭越军‘影子部队’！”
　　“黄鼬”说到这里，侦察兵们大笑着给他拼命地鼓掌。
　　“笑面虎”待侦察兵们笑够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把这些桀骜不驯的汉子从初战不利的阴影中带了出来。于是，他摆了摆手，笑道：“中了！中了！二组、三组、四组，这个这个，还有‘大灵猫’留下，其他人解散！”
　　待其他人陆续走出会议室之后，“笑面虎”笑眯眯地说道：“同志们！”
　　侦察兵们“唰”的又是一个起立、立正。
　　“请坐下！请坐下！同志们，今天晚上你们要执行咱们侦察分队的第一次出境捕俘任务，由‘大灵猫’带路，‘御猫’统一指挥，具体任务由他向你们交待。有啥问题没有？”“笑面虎”仍然笑容可掬，根本不像是在给部下布置战斗任务，倒像是在和至爱亲朋唠家常。
　　“没有！”侦察兵们干净利索地回答道。
　　“中！不过同志们一定要注意安全，这一次是咱们侦察分队第一次出境作战，军区领导一再强调要慎重初战！完成任务回来我请你们喝酒！”“笑面虎”还是严肃不起来。
　　“分队长，有五粮液吗？”不知道是哪个酒鬼战友声音不大地问了一句。
　　侦察兵们“哄”的一声都笑了。战智湛本好酒，却也感觉这位战友真磕碜死了。
　　“笑面虎”也笑着说道：“中！一言为定，就请你们喝五粮液。散会！”
　　天黑了，参加越境捕俘战斗的侦察兵们全部集合完毕。“御猫”跑步出列，向站在队伍前的“笑面虎”立正、敬礼：“报告分队长！队伍集合完毕，无一缺席，请指示！”
　　“稍息！”“笑面虎”还礼后，严肃地说道，“祝同志们马到成功，凯旋而归！”
　　侦察兵们集体向左转，一个跟着一个的出发了，悄悄走出营区，遁入暗黑的竹林。警卫连的岗哨全部加了双岗，整个基地笼罩在一种特别紧张的氛围里，远远看去，没有一丝灯光。战智湛特别注意到，警卫连原来有一半使用的“56式”半自动步枪全部换成了崭新的“56冲”。
　　“笑面虎”并没有把他参加这次会议的情况向部下传达。军区这次召开的会议，级别很高，总部有多名首长参加。会议上，因总部南宁工作站和军区敌工部并非没有收集到“影子部队”已经配备“AK74”的情报，只是没有重视这个情报而已，被严厉批评。会议还分析了“利剑侦察分队”参战泄密的可能性，认为越军“影子部队”大费周折地潜入我国境内，使用主力伏击我军一支普通连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第一次出境捕俘战斗出奇地顺利，战智湛兴奋极了。回到营地，“笑面虎”说话算话，奖励了出征凯旋的侦察兵们每人两盒红塔山，十个人三瓶五粮液。
　　酒酣耳热之际，“笑面虎”又和大家说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飞虎军”贺智民贺副参谋长被提拔为副军职，任“前指”副司令员，专门负责针对越军猖獗的特工作战。
　　侦察兵们欢声雷动，这“五粮液”自然而然的又多喝了两瓶。酒足饭饱之后，“笑面虎”拍着战智湛的肩膀笑眯眯地说道：“好伙计，干得不赖，对敌人就是不能手软。你要是手一软就会被敌人整死。哈哈……中中中！明儿个一早儿，你带着你的人和‘御猫’他们组把俘虏押到‘前指’去，你顺道儿去看看贺副司令。他找你。”
　　后来，战智湛才知道，一般的战术性捕俘是不用“利剑侦察分队”的。“御猫”抓的那个越军俘虏是越北军区负责情报工作的参谋，官虽然不大，但价值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