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愧疚情倾童凤莲 横眉冷对邪恶徒
作品名称:成败人生路 作者:赵安庆 发布时间:2022-09-13 10:34:31 字数:9858
第二天一收工,向河渠回到宿舍,换下了挑泥穿的衣服,连鞋也没回家换,就直接去了岳母家;并在路上想好了说辞,借口河工任务紧,每天上工早收工迟,不让缺席,经几天的赶工,走到全社前头去了,才不再加班加点了。这借口半真半假,说它真,这个大队确实走在全社的前头,也确实有过加班加点的现象;说它假,并没有不准请假的说法,尤其像向河渠这种新婚对象哪怕不上工,说不定大队连问都不会问的。
童凤莲的家住在滨江公社定海圩六队,距向家十多里,从河工上去则更远一些,那时候还没买自行车,向河渠是徒步前往。为赶时间,他是连奔带跑,走了一个半小时左右才到,幸亏今天风大收工比往常早,要不然天黑前肯定赶不到,就这样也赶得头冒热气,敞着怀,微有些气喘了。
才走上六队的竖岸,不作个介绍恐怕有的朋友会听不懂的:滨江、沿江都是靠大江边的乡镇,全由江水中的泥沙沉积形成,每当有成片的沉积滩成形后,当地的政府就会组织民工围垦造田,也就是向河渠参加的工程。主要的工作就是取土筑堤,南北向的称之为竖岸,东西向的称之为横岸,童凤莲家就住在竖岸的东侧,俗称沟里,房屋的东边有一条南北河,河到北边再折过来向东,直到另一条竖岸,再折向南,这条横河的河南西边第一家就是童凤莲的哥嫂的住宅,称之为沟外。
向河渠走上六队的竖岸,正碰上童宝明,也就是童凤莲的哥哥收工回家。走在向河渠的前面,与同样收工回家的妹妹巧莲边说着话儿边往家走。向河渠紧走几步赶了上来叫了声:“哥,放工啦。”兄妹俩回头一看是他,都惊喜交加,“他姑丈”“哥,你来啦。”两种称呼同时出口,巧莲则不等向河渠答话,转头扛着粪勺朝家快步奔去。这边子舅俩边说话边不慌不忙地向前,向河渠不等内兄发问,主动将想好的说辞说了一遍。童宝明望着跑出一身汗,还穿着河工上穿的满是泥土的解放鞋,完全相信了妹夫这几天没来接妹妹的原因。
女儿二次回门只一个人回来,虽说社会上不乏这样的事例。本队教师吴玉成第二次回门就没和新娘一齐去,因为学校缺人,得上班,可第二天就把新娘子接回来了呀,而且只要不是特殊情况,多数都是双双来回门,双双当天再回家的。向河渠不到哪儿去上班,哪有不同来的道理?再加上接连三四天都不见女婿来,更增加了母亲的疑虑。问女儿,女儿不说,只是叹气,很让老人担了个心思。现在女婿终于来了,并且提出早点走,她加快速度张罗着。说真的,舍不得女儿离开身边又盼望女儿不思量娘家,可怜做母亲的心啊……
妹妹的喊声惊动了正在哥哥家的凤莲,她手拿帮侄儿做的鞋走出门外。忽然看见向河渠从南边沿河走来,心头一喜又一怔:“这个冤家,他到底来啦,哼!”跨出门的脚又受了回来,小声对嫂嫂说,“姐,他来了。”
童凤莲的嫂嫂陆秀英是沿江公社卫生院儿科童医生的表妹,不识字,口才不错,精明强干,曾在医院里忙过菜园,向医生介绍给了童宝明,两口子关系很好。生了两儿两女,虽然分居两处,婆婆带两个丫头住里沟老屋,他俩住外沟新房,婆媳、姑嫂之间相处还算融洽。自从童凤莲帮侄儿做鞋子,在外沟跟嫂嫂边聊边干活儿,就可窥豹一斑。
陆秀英发现婆婆不让女儿跟未婚夫有来往,甚至时啊节的也看不到向河渠到丈母家来,开始以为有了什么矛盾,后来知道是怕年轻人有了来往就可能做出有伤风化、碍到名誉的事来,她觉得大可不必。男人到处都有,姑娘不让与姑爷接触,队里的小伙子呢,也能不让接触?姑爷在学校上学,成天与女同学在一间屋里,又该怎么办?问题在本人自己。
她跟丈夫说:“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小伙子啦,定了亲却不让来往不好。到了这年纪,谁没个感情?感情不朝这头就会朝那头,不让见面,说不定会朝别处表露,到那时就晚了。见见面,说说话,两人处好了,相互定定神,心就不会野。只要提醒提醒,不等于就会有什么事。”丈夫说,他也说过了,妈不同意,她认为爸爸不在了,她持家要更严一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个不好的名声,不但害了孩子,也对不起死去的亲人。他说他犟不过妈。
婆婆自有婆婆的道理,她是在旧社会单门独院,与外人基本没有什么交往中渡过青春的。丈夫去世得早,现在年纪又大了,年轻人的感情是个什么东西,只怕已经忘了。外人的传言,婆婆根本不信,同妹妹说定了的大事,妹妹会另娶别人?不可能嘛。陆秀英却是宁可信其有的,是她暗里教姑娘怎么跟妈说,怎么跟姨娘说,怎么跟姨姐姨妹说。她无心破坏童、向两家的亲事,正相反,她怕不得成。
丈夫的叙述使她知道向院长夫妇对童家有恩,她与丈夫关系好,日子过得甜蜜,从内心里也感谢向院长帮她做了个好介绍。她希望姑娘能嫁到向家去,同这样的人家结亲是好事儿。她根本不信向院长那样的干部会是什么老反革命。她教姑娘的那些法子是促使事情早点定下来。她对姑娘说:“不是我多于你,好妹妹,我总觉得早点把事情办了好。上学堂出去有什么好?苦是苦的我们女人家。你看有你哥在家,我多快活。沟北余家,男的不在家,老的老,小的小,分粮分草没有帮手,难死了。再说现在又不上课,男的女的搅在一起打呀闹的,有什么好结果?到不如早点结婚,过个定心日子。还有,假如那些谣言是真的,也好有个准备,不至于痴婆娘等汉,越等越暗。”
向河渠来看人,陆秀英仔细观察,见他好像不怎么热心,第二天回家时凤莲没出来送行,他连问也没问,心中有些犯疑。回过头来一想,也许是自己多心,年轻人第一次见未婚妻,怕羞也是常有的事。结婚那天的排场使陆秀英惊喜异常,不喜欢凤莲肯请那一套锣鼓班子吗?不说花钱,请这么多出色的人,带这些家伙来,该动多大的脑筋啊。姑娘夫妻回门时见姑爷笑容有些呆滞,也没往心里去,据她猜想大概姑爷生性不喜欢说笑,百人百性,江南的大姑爷也是不苟言笑的,夫妻关系没听说不好;何况他到丈母家来得很少,遇见的生人多,难免有些拘谨,这也是不奇怪的。
只是这一回有些奇怪了,新娘子回娘家,新郎官来接,这是老规矩了,新婚蜜月不空房嘛。可姑娘回来三四天了,姑爷也不来接,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想当初自己与丈夫新婚如胶似漆,谁也离不开谁,直到现在孩子都快上学了,他要是外出个三五天,还想得慌呢,难道姑爷不想娇妻……疑问一个一个地在她心中升起,她又想起了流言,不免也担起心来。不过担心尽管是担心,嘴里还是宽慰着姑娘。猛听得一声“他来了”,心头一喜,边说:“可不是嘛,他怎会舍得丢下你呢。”边奔出门口。
陆秀英一见向河渠急急走来,没等他开口,就大声抱怨说:“好哇他姑丈,你倒也有工夫来啦?!”向河渠无言以对,只是红着脸,赔着笑,叫了声“姐”。陆秀英一见那窘迫的模样,禁不住乐呵呵地直笑说:“好啦,别脸红得像个大姑娘啦,快到屋里坐吧,我来煮夜饭。”
“你别忙,天不早了,凤莲呢,我们得早点儿走。”
“嗬,这么着忙,她姑在屋里呢。莲子,莲子。”
说着话儿,两人一齐走进屋里,向河渠赔着笑脸对低头纳鞋底的凤莲说:“凤莲,我们早点儿走吧,天不早了。”童凤莲好像没听到,又好像不知道身旁站着她丈夫,依然纳她的鞋底。向河渠知道是自己的不是,只好又说道:“凤莲,我们……”
“这儿就是我的家,回哪儿去?”
“凤莲……”
“你有你的徐晓云,要我做什么?你走吧。”
向河渠尴尬地说:“她只是我的同学,怎么扯到这方面来呢,我们,唉……”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回头向陆秀英求援说,“姐,你看她……”
姑娘的态度,当嫂嫂的完全理解,要是宝明敢这样,她不同样怨恨吗?可是现在不能一个拿刀一个拿盆,她必须做和事佬,于是一边劝解凤莲说:“她三姑……”
这里又该作个说明了。童凤莲共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其中大姐是带的姑父家的,当押头女儿,嫁在镇龙乡;二姐开始嫁在另一个姑父家,生了个儿子叫黄玉良,后嫁到江南;凤莲算老三,下边还有个妹妹叫巧莲,孩子们习惯上依排行称她为三姑妈。
陆秀英说:“她三姑,姑丈没来时你盼着他,来了又不理他,何苦来呢?什么徐什么云的,扯得上吗?他有他的女同学,我们这儿也有我们队的小伙子,只有你俩才是夫妻,别葫芦篓子瞎扯啦,他老远奔了来,又在赔你的礼,我说呢,就原谅他这一回。”一边回过头来再对向河渠说,“不是我说你呀,她姑丈,为什么你不和莲子一齐来呢?怎舍得离开她这几天的?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丈夫,凤莲妹子嫁到你家去了,靠哪个?不就靠你吗?这回原谅了你,可不能有第二回。”
正说着呢,那边凤莲的母亲让孙女国芬来喊了,说是叫他仨快些过去喝口酒,天不早了。凤莲还犟着不去,被陆秀英连劝带拽地拖到老园上。
饭桌上虽说不怎么丰盛,但由于将近年关,腊肉、咸蛋之类都比较现成,因而短时间内到也摆了几样,酒是家酿的米酒,随着刚炖的热气散发着诱人的甜味儿。母亲和宝明夫妇连催了几回,向河渠却总是呆呆地望着凤莲出神儿,而凤莲呢也呆若木瓜。
“哎——河渠,你们这是怎么了?”老妈妈惊疑地问。
“她三姑抱怨姑丈,说是不回去了,她三姑丈正发愁呢。”陆秀英笑着说。
听儿子叙述了事情原委的老妈妈早已疑云消散了,谁不知道这年头“黑五类”家属的日子难过?妻子病了,要外出看病得造反派批准,家里来个客人都得报告,更何况河工任务紧,怎么肯让女婿来接女儿?老人心头一沉,不过随即又开朗了:奸臣乱世能长久?妹子跟前不让女儿去分忧解愁让谁去?当然她不准备在女儿思想上增加负担,只是笑呵呵地说“喝吧,傻孩子,谁说莲子不回去的?放心,有我哪。”
童宝明也劝说道:“喝,喝,莲子是不知道你没能来的。”
老妈妈怕儿子冒失地将原因全说出,连忙打断儿子的话头说:“明儿,别光顾说话,喝酒。莲子,你来,我跟你说几句。”
等到童凤莲从房里走出时,已是挎着个小竹篮、头扎翠绿色方巾、手戴红色手套,一副出门的装束了。
要论向河渠应算是能应付多种场面的人了,可今天,觉醒后的今天,面对着妻子委屈的神态,深深感到内疚。是啊,晓云说得对,人总得讲良心、道德,无辜的凤莲没有承受自己与梨花悲剧苦果的义务,只有接受丈夫爱抚的权利。在凤莲确实是父母的包办,在自己则完全出于自己的选择,尽管也无奈,但却不是被逼迫。
对梨花是出于无奈,不得不放手,对晓云却是可以选择的,并且在他心里占有着重要的位置,也许就是书上所说的“红颜知己”吧。他爱她,虽然友爱成分占主要成份,却也不无情爱成份,但看他在多年后的《满江红。忆》里的“看戏访友并肩行,著文定稿同挥笔,险出语相约偕白头,死同穴”,便可知也曾有与晓云偕白头的念头。
有人说这是指的王梨花,其实不是,与王梨花已有表白,不是“险出语”而是“已出语”。有人说看这首词,如果指的是徐晓云,那么可以说向河渠的操守并不怎么的,已跟王梨花定下终身了,却又想着徐晓云。我们这里不去评论向河渠当时在这个问题上的心猿意马,留待以后说到这首词时再议,在这儿只是说他与徐晓云的情谊中也含有情爱的成份。你再回忆一下徐晓云在做向河渠的工作,软硬兼施地要向河渠移情于童凤莲时说过的话,就知道不但向河渠爱徐晓云,徐晓云也爱着向河渠呢。如果当时向河渠听从王梨花的主张,选择徐晓云的话,徐晓云会拒绝吗?但他却没有选,为什么?他在跟曹老师说到此事时表的态是不能让晓云跳进他家这个火坑,去受政治上被歧视的苦难。
不愿心爱的女人来受政治歧视之苦,却让童凤莲来受,这也罢了,反正如同周瑜打黄盖,向河渠愿打,童凤莲愿挨,却也怨不了别人。可你不该将人家拉进了火坑,又不理人家呀?他深深感到对不起凤莲,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总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思想如同竹筒倒豆籽般一古脑儿地说出来吧?
童凤莲呢,泪水当然不是无来缘地流下来的。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丈夫”,这倒好,嫁过去才三天,丈夫就不同自己二次回门,就算母亲的解释有道理,可也不该好几天不来呀。有人为心爱的女人能跑几十里路夜去夜回,可自己呢,盼了这几天还不见丈夫的人影。联想起那关于丈夫在学校里就有了对象的流言,联想起徐晓云就插在沿江的一个生产队,心想这才开了个头,往后这冷冰冰的日子该怎么过哇?越想越觉得辛酸,越想越是控制不住泪水;刚才母亲的解释虽然能冲淡心头的疑虑,但是,俗话说盖破郎家三条被,还不知郎是什么心呐。河工任务紧?那天要他一齐回娘家,说是急于写材料走不开,没说什么河工不河工嘛,怎么自己一走,河工上就要他了呢?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呀。还有从二次回门以后,就真的离开朝夕相处的哥嫂和妹妹,离开生养抚育自己的妈妈,离开这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家,去同那不知是什么心的丈夫和他的一家人生活了,想着前途渺茫的今后,她忍不住泪若泉涌,差一点就哭出声来。
妻子的泪水使向河渠更感到内疚,要是王梨花是他的妻子,会拒绝妻子的要求么?会让妻子一个人在娘家住几天吗?只恐怕妻子不要他同行也会如影随形不暂离唷。小说书中不知读了多少关于爱情的情节,同梨花的爱恋更是深深地领略了思念的滋味,设身处地,他完全理解童凤莲的心情,因而暗下决心,一定要将凤莲当梨花来对待,使她得到温暖和幸福。当陆秀英问他可知道凤莲为什么这样难过的时候,他随即出自内心地回答:“请你们放心,我们会像一个人那样共同生活。”说罢,他轻轻地从凤莲手中接过小竹篮,满含愧疚地说了声,“对不起,我会对你好的,我们走吧。”
这从未有过的举动使童凤莲多少得到点慰藉,在母亲哥嫂的催促下,她终于挪动了脚步。
医院革命委员会成立的鞭炮声给向河渠家带来好消息:革命委员会主任李腾达光荣登基,像古时候皇帝登位大赦一样,也给向泽周颁发了特赦令——撤消监督劳动,开除回家。
当了几十年的医生,在炮火纷飞的年代里也没有丢掉药草、针灸包,如今却被剥夺了给病人看病的权利,对向泽周来说,这滋味不好受;至于那院长的位置,除了曾用以推行中西结合、为生产队培训卫生员、推广种中草药以外,对他本人并没有带来什么好处。戴高帽、捆绑、吊打,固然让他难过,不能理解为什么解放前坐过反动派的牢,解放后又得坐自己人的牢;最使他倍受煎熬的是,眼见得乡亲们有病却没法帮他们治——他开的处方拿不到药。
不过向医生的老伴和孩子们倒是高兴的,特别是向妈妈:一家人总算团圆了,不再担心老头子的安危了,这难道不应该焚香顶礼,谢天谢地么?她比以往更虔诚地在观音菩萨像前上着香,合着手,叩着头,说着“感谢菩萨保佑”之类的话。
爸爸的归来,向河渠当然高兴,不过没有满足现状,仍然紧握手中的笔,他知道有一天不还历史的真面目,他和他的一家就没法过上一般人该过的正常生活,什么前途后途的,想也别去想;同时更要紧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我们要随时准备坚持真理,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党派遣爸爸打入敌方担任匪职是正确的,而且事实上也起了很好的保护同志的作用。这一正确路线现在却被说成是反革命的了,难道北撤留下的同志不应该得到保护么?说爸爸是反革命就是对当时党的指示的歪曲,当然应当反击。于是他一封接一封地向县革会、县卫生局革会、地革会、省革会写着申诉书、控告信,尽管是泥牛入海无消息,还是不泄气地写啊写,他就不信在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会有冤没处申。
然而向河渠却想错了,事实上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朝中没人,有冤确实是没处申的。他的申诉书、控告信又一封接一封地往下转,有的甚至直接转到医院革委会来了。
成立了革委会,当上了主任,在李腾达来说,算是大功告成了。当然什么时候再向上一步,比如跨进区医院、县医院以至县卫生局也是盼望的,但目下算是暂时地满足了。不过也有让他担心的地方,那就是有些疑难杂症,有的人还偷偷地请教“走资派”,还有人背后说老院长是好人;甚至发现不少人有尊重老家伙的现象,这些请教的、背后说的,他又不好怎么追究,因为离了这些人,业务上他还真没办法。这可让他很是震惊,本能地感到老家伙的存在对自己是个潜在的威胁,怎么办呢?《联指》的战友给他出了个主意,让老家伙滚蛋。这是一着好棋,于是他作出了开除的决定。
人被赶走了,心也定了,谁知狗嵬子向河渠竟然坚持反动立场,不但写申诉书,还写控告信。所好的是“亲不亲,线上分”,一条战线上的战友总是向着他的,那些材料都转到他手里来了。要是这些材料送到不怎么对劲的人手中,不就麻烦了吗?想到这一点,他又发了毛,思前想后,决定找老家伙训诫一顿。能不能使老家伙服,他不管,关键是要杀杀向河渠的嚣张气焰,除了这么做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听医院的工友来传呼,说是让爸爸到医院去一下,向河渠眉头一皱,问:“黄大哥,知道叫我爸去的原因吗?”
这位黄大哥说起来与向家还沾点亲,向河渠的大舅母就是黄家人,听母亲说是黄家受养的女儿,算是这位黄大哥的姑母。不过在向河渠的记忆中,大舅母在世时,好像没见过黄家人来往,尽管知道老同学黄可志是大舅母的娘家侄子,当然别说是死后了,更别说与向家了。
黄大哥说:“为什么事,不清楚,好像李主任很光火。”光火不会凭白无故,大概是为自己控告事。既已出狼窝哪有再送进去受折磨的道理?他笑着对黄大哥说:“烦大哥告诉李主任,既然已被开除,我爸就不算医院的人了,有什么话要说,到我家来,我们随时等着他。”
黄大哥说:“这话有道理,行的,我就这么对他说。”
说来,李腾达还就真来了,不过大概没忘那次批斗会上的情景,为防意外还带来两个随从。
“向泽周在家吗?”人没进场,一个随从发话了。“谁呀?”老医生走到门口一看,说,“是李主任啊,请进来坐。”
一听李腾达来了,向河渠将书桌上的东西稍稍顺了顺,拉开房门走了出来。当他听李腾达说到“你架子不小哇,还要我亲自来”来时,他边向李腾达走去边问:“听口气你就是李主任?”
“是啊,你是……”
“向河渠!”
“噢,你就是向河渠啊,个子不大,胆子倒不小哇。”
一听对方的出言吐语就知道是个无知之徒,心里觉得奇怪:咦——这样的家伙怎么会当上主任的?要管一个医院呢。他坦然问:“什么意思?”
“我问你,为什么派人来找你爸,你不肯去?”李腾达气势汹汹地责问。
“为这个?”向河渠轻蔑地一笑,随即问,“请问,既已开除出院,有什么权利再来传讯?还属你管吗?”
“是反革命,无产阶级革命派就是要管!”
“凭你嘴一张就能定出个反革命?”
“不服?”
“你才知道?”
“你为什么要写信诬告我?”
“诬告?”向河渠哈哈大笑起来。两年的特殊运动他没有参预打打闹闹,却醉心于攻读理论书籍,毛主席著作1—4卷,他篇篇都进行认真的学习。鲁迅先生的文章也读了不少,在组织内部他是搞宣传工作的,两大派谈判时他是代表之一,因而说理斗争比运动前老练多了。这里当听到李腾达说他诬告时,禁不住大笑起来,笑声过后,他有意拖长了声调说:“主任大人,说我诬告,请问我诬告了你什么?”
虽说戴着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但由于是一个医生,几十年来乡亲们几乎家家都受到过向泽周的热心服务,凡正直的人心里都有一本帐,与向家划清界限,除了队长,其他人都不怎么介意。一班儿青年人,有的有些畏畏缩缩,多数都不怕社员资格被谁剥夺了去,所以一知道医院来了三个人,自然地一个传一个,不多时向家场上、屋里就聚了不少人。就在向河渠问话后面,周兵挤到前面说:“对呀,诬告什么了?说啊。”
一听周兵的声音,李腾达猛然想起那次倒霉的批斗会台下第一个高呼“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声音,他以惯有的威胁口吻厉声责问:“叫什么名字?什么成份?”周兵笑了,说:“老子叫周兵,家庭出身地富反坏右随你定,当社员,怎么了?想扒掉我的社员资格让你当?来试试。”
“周兵,别瞎说。”周兵的妈妈在人群外边说。
“怕什么?种田不受他管,看病用不到他,怕他变鬼?”
“你敢攻击红色政权?”一个随从威胁说。
“你是个什么东西?”站在一旁的薛井林开口说,“个别人就代表红色政权?你那个政权符合无产阶级革命利益吗?符合人民大众利益吗?”
“你叫什么名字?”没等薛井林回答,人群中有个小孩喊道:“老李,老李,人称老爷(读YI),不会看病,全凭说嘴(读JU))……(这是当地方言的读音)”
“姓向的,你敢聚众围攻我?!”李腾达气势汹汹地责问说。
“李大主任,别仗势欺人。”向河渠收敛了笑容,严肃地反问,“请问,这许多人是我聚集起来的,还是你招引来的?”
薛井林冷冷地说:“你别说,要不是你高喉咙大嗓门地训斥人,我们还不来看热闹呢。”姜建华说:“看到你们骑车来,就知道你们要来闹事,我们就跟来了。”周兵说:“只要有人来揪向家,我们就会来帮助,在我们队里要行蛮?敢!”
“你到底要怎样?”李腾达又问。
“我要怎样?”向河渠冷笑说,“平白无故坐在家里,是你气势汹汹找到我门上来的,怎么问我呢?”“哈哈哈哈”屋里屋外的人们都笑了起来。
“笑什么?!”李腾达怒气不息地瞪了大家一眼,又问道,“你为什么要翻案?要知道铁案已定是不容再翻的。”
“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你能血口喷人,我就要还事实真相。”向河渠坚定地说。
“我不跟你咬文嚼字,但要正告你,坚持反动立场决无好下场。惹怒了群众,可别怨革命群众不客气。”
“嘿嘿!”向河渠再次冷笑说,“我赞成你的话,不过要劝告劝告你,对照对照自己,肆意欺压人民、践踏党的政策的人才是没有好下场的。”
李腾达知道说不过向河渠,就转向他今天来的目标——老院长,他责问说:“向泽周,你知罪吗?”
靠柜坐着的老医生并不像儿子所批评的“树叶子掉下来怕把头打破了”那样怕事,已经到家了,又没了工作,还能怎么的?他面无惧色地说:“我向泽周一生清白,有功无罪。”
“什么?你至今还死不认罪?”
“本无罪,从何认起?古人云……”
“不许你宣扬封资修!”李腾达断喝着说,“走,跟我一起回医院!”
“咚”突然周兵一拳打在门上,大喝一声:“谁敢动老院长一根毫毛,老子砸扁了他!”两个随从被吓了一跳,愣怔怔地望着愤怒的人群。
一股怒火已升到胸口的向河渠真想狠狠揍一顿这帮家伙,时到今日了,他们还想折磨爸爸。可是又一想不能授人以柄,于是他强忍住怒火,冷笑着对李腾达说:“主任大人,别忘了我爸已被你开除了,户口在队不在医院,人已不属你们管了。”
“向河渠,我要正告你,年纪轻轻的,得衡量衡量你爸的罪有多重,别……”
没等李腾达说完,向河渠就接口说:“不劳你操心,知道我爸的罪有多大:不该接受地下党的指派去当反动派的乡长,是一罪;当了乡长,不该出具通行证来解救党员和民兵骨干脱险,是二罪;当你病重在床时,不该把你从鬼门关上拉回来,是三罪;你要当官,不该仍然当院长,阻挡你飞黄腾达,是四罪。”
“哗”屋里屋外的人们都大笑起来。
李腾达来的目的本意在杀鸡吓猴,借训斥向泽周,以吓住向河渠不再写控告信。他并不真的不认识向河渠,向河渠认不全医院的人到是真的。有时妈妈去婆婆家,他和妹妹放学来医院吃饭,除了看书,并不窜门儿,因而认识的人不多,而院长的儿子在医院出入,医院的人就没有不认识的了。李腾达虽然认识向河渠,但凭印象也只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生而已,因而并没有放在眼里,没料到第一次面对面的交锋,竟然是唇枪舌战,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其实也该怪他自己笨,那些转下来的申诉、控告材料中的言词应该让他明白对手不是任他宰割的羔羊。本来他也想搬一套闪光的革命辞藻来针锋相对,又谁知却是搜尽枯肠无觅处。没办法,只好再使当时常见的招术——吓。他横眉立眼地说:“我正告你,革委会是红色政权,你肆意攻击红色政权是没有好下场的。”
向河渠接口说:“红色政权是人民的政权,谁要是当权篡权营私利渔肉人民,蓄意使政权变色,那么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搬起石头砸人的脚,当心砸了自己。”
“我不跟你比嘴巴,你得好好想想,这样一次又一次地上告,对你父亲有什么好处?”
“还历史的本来面目。”
李腾达哼了一声,说:“我告诉你,告到哪里也没用,难道革命派会听你的?哼,你的那些材料不都转给我了吗。”
向河渠倒抽了一口凉气,禁不住问了声:“什么?”
李腾达得意地说:“控告信都到了我手里了,你告去吧。”
向河渠一咬嘴唇说:“不达目的我死不瞑目,偏不信你能一手遮天。”
“向泽周,你怎么说?”李腾达又转向了老医生。
“李主任,我没有罪,不能挡孩子的行动。”
“好哇,你坚持反动立场,死不改悔,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李腾达气呼呼地说。
“说得对,我们大家都来走着瞧,看谁笑在最后?”向河渠坚定地说……
李腾达走了,在人们的哄笑声中走了,一无所获地走了。啊,不,谁说他一无所获呢,不是受到一顿教训吗?不过可惜的是这顿教训仅仅是对牛弹琴罢了。向河渠提笔写道:
平空家中坐,突然来恶徒。声称来揪斗,忘了已开除。
乡亲听说恶人来,络绎不绝聚很多。谁敢揪斗老院长,砸烂他的狗头颅。
“你敢聚众围攻我?”“都是你来引大伙。”“你的上诉没屁用,材料统统转给我。”
“不信只手能遮天,总有能够说理处。”“红色政权敢攻击?”“揭错批错是保护。”
言来语去斗不住,终究辞穷寻退路:说是骑驴看唱本,瞧瞧输赢谁作主?
坏人掌权何世无,能否申冤心无数。谁能包赢不会输?抗争不已决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