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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洞塌妻走

作品名称:山村沧桑      作者:霞中子      发布时间:2022-09-09 11:52:37      字数:5051

  这时是1952年,桂元公之家经历了人世的沧桑,目前他家只有他和爱莲奶了。这时桂元公66岁,爱连奶41岁。桂元公由于儿子景春去世了,没有人能代他使牛犁地了,这一天他只好驾着一头绵羊角老黑牛,在吞团的“外谷”地方,犁那块“土改”分得的畬地。这块地的地名,壮语叫Lajgyaeksang(高坎下之地)。
  这几天,桂元公嫁在三合乡漓河屯的女儿即景春妹,带着四岁的女儿翠竹来到吞团屯,桂元公就带着这个小外孙女,让她坐在地头看着他犁地。
  这“外谷”东北面山上的那个大岩洞,是居安、居安妻与居安母亲居住的“家”。这一天天气晴好,居安上山打柴去,居安妻苏氏则在这个大岩洞下面的那些梯地里劳作,她在割红薯藤做喂猪的饲料。居安母此时不在岩洞中,她翻过吞团坳到弄敢屯那边山采药去了。居安妻在半山腰上,桂元公在谷地里,他与居安妻相隔五六百米,他们各自劳作的情况都能互相看清的。
  时近中午了,桂元公忽听得大岩洞的山上发出奇怪的撕裂声,“嘎嘎”的响。这响声很怪异,桂元公从未听见过,他举头望去,又不见有什么动静,他估计是什么“鬼”在作怪的。他当道公是不怕“鬼”的,他依旧犁他的地。可是,才过了两分钟,这怪声又响起来了,桂元公还是不理它,依旧犁他的地。可是后来,这种怪异的声音又被另一种更怪异的声音所取代,而且这些怪声的声色、间隔和声量都不规律,好生奇怪。显然,这些断断续续的怪声,居安妻也听到了,她不时地举头向山上望去,她发觉这些怪声是从大岩洞顶上发出的。
  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功夫,那山上的怪声又响起来了,而且比先前更加怪异,更大声些,桂元公和居安妻又一次站住,举头上望,他们都疑惑不解。这声音响了几下又停住了,四周静悄悄的,唯有一群乌鸦在大岩洞的山顶上聚集盘旋,他们一边乱飞,一边不停地聒噪着。桂元公是个老道公,他认为这是很不吉利的征兆。
  又过了几分钟,那山顶上却发出“叮噔叮噔”的声音,桂元公仔细一听,那是小石滚落的声音。
  又过了几分钟,有两块板凳大的石头从那大岩洞顶上滚落下来,直滚到山脚下,“叭嗒”一声重重地撞击到山脚下的生根石上。其中的一块顿时撞得四分五裂。这一滚石的险象,使桂元公和居安妻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那两块石头滚落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桂元公和居安妻都以为先前的那些怪声,都是这两块石头将要滚落的先兆,如此而已。可是,山顶上的那群乌鸦仍在盘旋,仍在不停地聒噪。
  又过了几分钟,仍然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桂元公和居安妻都以为应该不会有事了,就都放心地继续干活。
  突然,桂元公觉得四周有亮光闪起,就像闪电一般,紧接着“叭”地一声“暴雷”响起,惊天动地,把桂元公和小翠竹都吓了一跳。桂元公下意识地举头乱望!“啊!我的天呀!”只见山顶上那个大岩洞正在崩塌!其恐怖之状难以形容,其响声犹如天崩地裂一般。
  那个大岩洞原本像个硕大无朋的木瓢,它外光内空,紧贴石壁,形成隐蔽的洞府。远远望去,又极像一只巨大的乌龟,爬在那面垂直的山崖上,现在这只“大龟”跌落下来了,它的“甲壳”全都分裂了。
  倾刻间,这个大岩洞立刻分解成百十块“碎片”,这些碎片有半间房屋大的、一间房屋大的、几间房屋大的。这些“碎片”有的飞舞着;有的跳跃着;有的互相追逐和撞击着。它们都纷纷向山脚下滚去,它们一块比一块疯狂,一块比一块凶险。当它们滚到山脚时,那碰撞的声音如雷鸣般震天价响。那些不计其数的桌子凳子般的小石块,竟像魔家洒豆一般,四处弹跳横飞,将周围无数的树木直捣得枝折叶烂。那播掀起来的灰尘石粉,遮天蔽日,将原本清朗的天空直弄得黑夜一般昏暗。
  居安妻起初看到山上滚下两块不大的石头,石头落到山脚之后,再没有其它动静了。她心中道:“原来不过如此,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她正要继续劳作,岂料陡地“电闪雷鸣,惊天动地”,她不禁举头仰望,只见头顶的天空上,一块块大如房子的巨石互相追逐着、呼呼地从她的头顶上飞驰而过。她从来没见过这么轰烈而惊险的场面,她不由得自语道:“我命休矣!”她心中万分恐惧,她想,不知道下一秒将被哪块巨石把我瞬间砸成肉泥呢!太可怕了!”正惊愕间,忽见身边不远处有个小岩洞,她来不及想别的,她本能地跳将过去,迅速缩身钻进洞去躲避。她刚进得洞去,那些大如锅碗瓢盆、罈缸瓮罐一般的小石块,雨一般的砸在她藏身的小石洞上。她心中惊叹:“好险啊!若没有这个小洞躲藏,恐怕此时早已身成肉酱了!”她思绪纷乱:下一秒钟我是否还活着还不知道呢;这个小洞随时都有被巨石砸烂的可能;这回要看看老天想不想要我的命了;我硬着头皮等着吧,活一秒算一秒了!
  在谷地犁地的桂元公,当他突然感到天崩地裂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急转头,向大岩洞那边望去,历来胆大如虎的他却万分惊愕起来,只见那些小山似的巨石,腾空乱舞,争先恐后似的直向山脚俯冲下来,那势头十分吓人。此时容不得他有所迟疑了,他迅疾跳起身来,冲到小翠竹身边,一把将她抱起,凭着他道公多年练就的武功,一运气就跃上四尺多高的石坎,并立即抄近路逃离险境跑回家去。那头弯角老黄牛也知逃命,它来不及挣脱犁套,就带着那架大木犁,没命狂奔回家。那架木犁被它拖拽着,一路磕磕碰碰,“唏哩哗啦”地乱响。待它奔到牛栏跟前之时,它满口白沫滴落不止。那架木犁早已被它拉折散架,犁铧也不知飞脱哪里去了。
  剧烈的山崩持续近五分钟之后终于平静了。平静之后,四周万籁俱寂,然而激起的尘埃弥漫于天空之上,都变成了厚厚的黄云,整个吞团屯游离着棕色的烟雾,一股浓重的石粉味充塞着吞团屯的每个角落,人们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居安此时是在另一座山上打柴的,他看到了他所居住的岩洞突然垮塌的情景。他以为他母亲还在洞内,便认定母亲必是死不见尸了的;他知道他老婆正在岩洞下的地里干活,他估计老婆也一定是粉身碎骨了。此时的他悲恐交集,他全身瘫软,站不起来、出不得声,就像被梦魇了一般。
  大岩洞崩塌之时,居安母恰从弄敢那边返回吞团,她在坳口上目睹了这十分恐怖和惊险的一幕。她估计她的儿媳准是没命了,此时的她已是肝肠寸断。滚石之声刚刚停止,她就迫不及待地朝山洞方向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的地哭喊:“我的天啊!怎么这样害我!我的儿媳妇啊!你在哪儿啊!”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悲惨和凄凉。
  “哎!妈妈!我在这儿啊!”突然,一个颤抖而柔弱的女声从山腰那里传来,隐约地钻进居安母的耳朵里,那是她儿媳妇的声音啊!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想,这也许是鬼在说话呢,于是大声问道:“儿媳啊!真是你吗?你还活着吗?你快现好吗?”
  “妈妈!真是我,我还活着的!”说着她就爬出小岩洞,站在那里向居安母招手。居安母这才确认是她,便急急向她走去。
  婆媳俩在那乱石纵横、凹凸坑洼的境地里,抱头痛哭了一番。居安母安慰道:“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既然不要我们死,它就必须养活我们的,古人不是说过吗,‘天生天养,天不养天收’,还有说的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都活着,这是天大的幸事啊!因此,我们不要悲伤啊!”
  苏氏流泪道:“我们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没有房子也就罢了,找个山洞住着也要塌了去!”
  居安母道:“孩子,别怨命了,天下比我们苦的人大有人在,想想这数十年来,无数的人死在日本鬼子的刀下;无数的人死在战场上,无数的人被冻死饿死在荒郊野外,我们还有条命到今天,算是幸运了。”
  苏氏无语,老婆子又道:“这山洞我住了二十年,它是我最熟悉的家。你看看,它只是塌了外面的一半,还有一半在山里头呢!我们还是有地方住的,我们的家财肯定还有一半存在。走!我们这就回去收拾,继续我们的生活。如今共产党来了,共产党是帮助穷人的,我相信过不久,政府会安排和救济我们的,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老婆子的一席话,果然说得苏氏心里亮堂起来,使她重新拾起生活的希望。于是,她就扶着老妈子,一同回那残余半边的岩洞里去。
  婆媳俩在山洞下的一举一动,都被山上的居安看到了,他激动得热泪直流。他心里道:“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只要人在就什么都好!一切生活都是可以再造的。”想到此,他顿时恢复了活力。他站起身来,扛起柴捆回山洞去了。
  却说大岩洞崩塌的那座大山的背后有个叫“古对”的屯子,这屯子是旧社会“加禁村公所”的所在地,现在那儿是“加禁小学”校点。在山崩之时,加禁校的操场上正开本村群众大会,京道也在会场中,他是主持者之一。京道这时已是三联乡的干部了,他主管会计的工作。
  大会正在进行中,忽然山摇地动,紧接着隆隆如雷之声音传来,并且持续数分钟之久。当时与会群众一片惊愕,面面相视,屏息不语。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主持会议的那位乡干站起来说:“大家莫要害怕,这是地震。大家请安静,我们继续开会。”
  散会后京道回家,当他走到吞团坳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一时怀疑走错了地方:这哪里是吞团呢?吞团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他定了定神,看看四周,没错!这确实是吞团,他恍然大悟,在古对屯时发生的地震,原来是这里的山崩!他觉得眼前的景象犹如梦境一般,这哪里是吞团原来的模样:大岩洞没有了!这面山崖的表面被削去一半,留下了一大片血红色的“创口”,放眼望去,令人感到眩晕,如丧魂失魄一般。这山脚下原本是谷地,现在谷地都被巨头填高了。谷地里原有好几亩畬地,现在全被巨石埋没了。大岩洞下原有十几级良好的梯地,现在已是“面目全非”,都被巨石削成龟背了。那些梯地的泥土都被那些巨石砸得飞溅去了,那些梯地的泥土尽皆洒落在四周的石缝之中,不可复收了。山脚下的那条古道已被巨石掩埋阻断,无法通行了。京道无路可走,只好披荆拨草,从另一边山腰寻径回家。
  京道回到了“内谷”,只见屯中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议论纷纷,他们绘声绘色、指指点点,都在热谈山洞崩塌的事儿。
  吞团山崩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乡村,而且越传越远,越传越失真,更有不少添枝补叶的传奇。
  山洞垮塌后的第三天,吞团“内谷”的青壮年人集中起来,他们要到山洞去慰问居安家。他们有的带斤把米粉,有的带把青菜,有的包了些腊肉,有的带上油瓶和盐罐,凡想到的都带些儿去。其中也有为了看热闹而去的。
  一帮人到了岩洞中,一个个东张西望、瞠目结舌、惊叹不已:“天呀!变成这个样子了!”这里原来是个封闭的大岩洞,只有一个洞门出入,只这两天它就突然变成三面敞开的明岩了。好在深入山体的部分还有相当大的空间,遮风挡雨是没有问题的,仍然可以居住。
  人们正在安慰居安家的人,忽然,几个陌生的汉子走进洞来。那几个生人一到,立刻就打破了山洞里原先的氛围。起初,人们以为是政府派来的慰问团,于是都肃然起敬、自觉避让他们并保持安静。
  正在这时,居安妻突然认出其中的一个人来,她大惊失色,立即躲到居安的身后。居安妻这一突然反常的举动,立即引起在场的吞团人的关注,他们的目光一齐射向她,只见她此时表情很复杂,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
  突然,那几个陌生人中走出一个彪形大汉,只见他直接走到居安的身后,一把抓住居安妻,瓮声瓮气地说:“走!回家去!你怎么跑到这个鬼地方来?!我找你多时了!”
  众人听如此说,都一齐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啊?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又不敢出声,因为来者个个五大三粗,金刚罗汉一般神勇,看得出他们都是走过江湖的人。
  “我不能走,都多少年过去了。”居安妻战战競競地说。
  “为什么?”那汉子有些恼火了,“今天不走也得走!”
  “多少年来你杳无音信,大家都以为你不再回来我才改嫁的。”苏氏争辩道:“是你父母同意我出来的。”
  他们这么一对话,吞团众人这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我父母都死了,是因你不好好在家照顾他们。哼哼!”
  “居安!你倒是说话啊!”居安母吓得面色如土,急得什么似的。
  居安这才壮壮胆子道:“大白天的,你上门劫我妻子,是何道理,就不怕犯法吗?我可是明媒正娶的!”
  “哼哼!‘明媒正娶’的!你们这帮在场的人,有谁能出来作证吗?那媒人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她现在哪?‘明媒正娶’的?有结婚证吗?分明是拐卖来的!共产党来了,拐卖妇女是要治罪的!”那汉子说得铿锵有力,无人敢作回答。他说完就拉着苏氏要走出洞去。
  居安这回真急了,他大呼道:“乡邻们啊!救救我们啊!人家抢我老婆去了呀!”可是吞团人没有一个敢动的。
  “谁敢动!”那汉子站住又道:“她本是我的老婆,当年去当红军,叫她在家等着我回来。这十多年来,我不知杀了多少鬼子和反动派。我不在家,是他拐我妻子到这里来,这是破坏军婚!是犯重罪的!”
  众人哑口无言,居安只好跪下哭道:“你别把她带走行吗?求求你了!老婆啊,你也说句话呀!”那苏氏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掩面而泣。
  那汉子厉声道:“你还敢哭?!我不拿你去政府法办算是便宜你了!”说完,他招呼那些随人,带着苏氏一起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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