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事浮沉多变幻（4）

　　四
　　当晚，他们在猛拱歇下来，买了几色酒菜，细细地品酌。微醺后，林炜和有些惋惜地说：“曹大哥，要是我们自己把那块石料开了，就能赚大发了！”
　　曹大哥放下手里的酒杯，看着他说：“炜和啊，凡事都要把握个分寸。做生意，赚头大风险也大，赌石这一行更是如此。人们说赌石‘十赌九输’，是‘疯子买，疯子卖，还有个疯子等起在’，真是这个样子嘞！你想，如果我们自己开料，万一开出来就是一块石头，那咋办？血本无归不说，回去的盘缠从哪儿来？我们岂不是只能在老缅这塌塌当流浪汉了么？你再想想，董老板为啥能下决心赌一把，还不是因为这不是狂赌，心头有底人就有胆气。有大商家说，会让利的才是会做生意的，不把别人逼下坎自己就不会摔崖。说的对啊！经商一途，靠眼界更靠心胸，要有诚信，讲义气，还得存仁心，路子才会宽敞哩！”
　　曹大哥一番话，让林炜和如醍醐灌顶。他得到过张先生、刘先生和二姨、曾伯们的指点，再经曹大哥这么一说，更明白该怎样做生意了，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曹大哥，我们下一步该做啥，还赌石不？”林炜和问。
　　“回去！再把贩运的营生搞起来。赌石这玩意，讲经验更靠运气，可有一，难有二，久走夜路必撞鬼，不能心存侥幸。虽说现在世道纷乱，但正因为此，货物更不畅其流，而人们要过日子，东缺西补，这就有行商的机会。”说到这里，曹大哥望着他一笑，“何况你还挂牵你那小师妹哩！我看回去还来得及，你有点本钱了，开个铺子，你师傅就放心你了嘛！”
　　林炜和说谢谢曹大哥吉言，心里却酸酸的，他已经好几次梦见玉姑和曾师哥拜堂成亲了！
　　
　　两天后的晚上，他们留宿在密支那江湾客栈。曹正清望着檐口悬挂的灯笼上“江湾”两个大字，笑着说：“这客栈老板还有点意思。”见林炜和不解地看着他，便问，“炜和，你知道这里为啥叫‘密支那’？”林炜和摇摇头。“密支那是缅语，大江边的意思。迈立卡、恩梅卡两条江在上边汇合成伊洛瓦底江，这座城就建在伊江旁边，所以取了这个名字。这个客栈靠近江流曲折处，用‘江湾’命名也很恰当，只是客栈老板是缅人，取店名不用缅语却用汉语，为啥呢？让缅人觉得新奇，让汉人感到亲切，不就更容易招徕客人么？”
　　林炜和恍然大悟，点头道：“哦，是这样的。看来开个店取啥名字也是有讲究的，曹大哥，您又教了我一招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哈哈大笑起来。
　　林炜和很多年后都还记得，那一夜，密支那的天很蓝，像一幅望不到边的锦缎；缓缓流动的江水，像一匹轻柔发亮的丝绸；薄薄的雾气飘散在江岸，像一条条莹白的纱巾。这景致好像在哪里见过？啊！不就像我老家顺庆么？离开这么久了，家里人怕是担心得很呢，还有玉姑，她现在究竟咋样了呢……曹大哥都说了，我们要马上赶回去，对，赶回去！他同曹大哥紧挨着坐在客栈临江的木走廊上，各自畅谈了回去后的打算，几个月来的惊吓、劳碌、忧愁都烟消云散，两人兴致勃勃地直谈到夜深时才回房就寝。
　　
　　他们在密支那只停留了一天，就沿大路来到东边的昔董，找到董老板介绍的一个姓杨的马帮头，然后跟着这支马帮，走进横亘中缅边界的茫茫大山之中。这是距腾越最近的一条山路，至少可节省六七天时间。但是这条道非常难走，不仅要翻山越岭、跨沟跳涧，还要钻进暗无天日、腐草遍地的密林里摸索着迈步。杨头儿给他们发了个藤条和麻丝编成的头套，说是防黄蜂毒蚊子叮咬；要他们穿厚布裤子还要扎紧裤脚，免得被蛇咬蝎蜇和荆莽刮伤；人手一根树棍，用来探路助力止滑和防备岩豹马熊袭击。晚上，就在深山密林里选一块沙石地或草坪露宿，大家在杨头儿的指挥下，燃起几堆篝火，在地铺四周撒上硫磺和硝粉，脸上手脚上涂抹些雄黄酒，马帮汉子说，那都是用来驱走野兽和虫蛇的。曹大哥知道林炜和从没走过这种山路，一路上悉心照料，还不时给他鼓劲，林炜和虽然走得十分艰难，但有曹大哥的呵护，也振起精神奋力跟上。他想，翻过眼前的大山，路就会敞扬多了，就能早点回家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一场大灾难即将落到头上。
　　
　　曹正清和林炜和跟着马帮已经在山里走了两天多，杨头儿说，再翻过两座山，就是云南地界，林炜和听了当然十分高兴，走得更来劲了。当他们顺着一条陡峭的山路往下走时，林炜和的裤腿被棘刺挂破了，因急于赶路，没怎么在意，谁知没走多远就觉得被什么狠叮了一下。曹正清听见他“哎哟”一声，忙上前一看，发现他小腿上有两个渗出一星血珠的小红点，周边隐约泛起一圈紫晕，糟糕！撞上毒蛇了！他立即呼唤杨头儿让马帮停下，同时掏出一根布带将林炜和的小腿肚紧紧扎住，阻止蛇毒往上窜。杨头儿赶过来，用小刀划了个十字口，挤出一汪黑血，敷上蛇药膏，并从一个小瓶中倒出几粒药丸让林炜和吞下，然后吩咐一个叫早昂的克钦小伙子卸掉驮马上的两只藤筐，将他扶上马背，护着他继续赶路。
　　曹正清见杨头儿神色有些异常，忙靠上去，悄声问道：“杨大哥，他——没啥事吧？”
　　杨头儿摇摇头：“还不好说，看看吧，怕是撞上扁头风了。”
　　曹正清知道，扁头风就是眼镜蛇，毒性很烈，被咬的人往往会丢命的，禁不住十分紧张：“那咋办呢？杨大哥，您一定要想法救治他哟！”杨头儿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同时吆喝大家加快脚步。
　　翻过一道山梁后，杨头儿发现林炜和在马上摇晃了几下，忙招呼大家停下来，然后走到他身边，撸开裤管，见整个腿肚子都肿胀发紫了，再翻翻眼睑，白多黑少！不由紧皱眉头：“不行！这药力看来镇不住，这伢崽就要晕倒了！”曹正清大吃一惊，着急地说：“咋办？咋办呢？”
　　杨头儿回过头，大声喊道：“岳老三，快打马去荔枝沟请赵郎中！”同时取出两粒药丸摁进林炜和嘴里，这才对曹正清说：“曹老板，不能再走了！要赶紧送西面寨子里，要不然这伢崽就没命了！”
　　按照杨头儿的吩咐，早昂跳上马背，一手拢住林炜和，一手提起缰绳，两腿一夹，便驱马前奔，曹大哥见状，来不及说什么，一头就跟着跑去。
　　人腿毕竟跑不过马腿，当曹正清气喘吁吁地赶到离寨子还有两三里地时，见林炜和一动不动地躺在路边，眉间发黑，两眼紧闭，神志已经昏迷。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盘膝坐在他身旁，飞快地往他头上颈上扎着银针，一个头挽双髻的少年用左手拨开他嘴唇，右手执一把长嘴小壶，朝牙缝间滴着药汁。
　　曹正清一把拉住早昂和岳老三：“郎中先生说什么了没有？”岳老三“哦呀”一声，说：“凶险得很呐！赵先生说，再晚半个时辰就没救了！”早昂眼睛红红的，不住点头。
　　“哦！”曹正清万分紧张的心情陡然放松，浑身一软便瘫在地上。当他被早昂扶起，从晕眩中回过神时，杨头儿也赶到了。赵先生望着杨头儿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随即埋头指点那个药童给林炜和清理创口、涂抹药膏，待一切就绪，才长嘘一口气，扬起头来。
　　杨头儿躬下腰，捧住赵郎中一只手：“谢了，谢了！有您老人家，这伢崽的命就保住了。我呀，也算给董老板、曹老板有个交代了！”他转头对曹正清说，“曹老板，这就是专治刀伤蛇毒的神医赵先生。”
　　曹正清忙上前道谢，给赵先生深深鞠了一躬。赵先生仰头摆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幸亏这娃儿底子硬实，又靠杨先生的药力阻滞了毒性，不然，就回天无力了。”曹正清这才发现，赵先生双腿是残了的。更令他惊异的是，赵先生讲话时带有一种他熟悉的口音。但他没问，不随便打听别人的根底，这是行走江湖的规矩。
　　赵先生说，因为蛇毒侵了心，麻了神经，得留下来，一步步散毒驱毒，还需要慢慢调养，总得要一个多月才能恢复元气。这咋办呢？曹正清为难了。杨头儿说，赵先生是这一带的名人，豪爽仗义，最有诚信风范。曹老板您又不会医道，陪着也只是陪着，不如就托付给他们照料。等这伢崽好了，或您来接他，或他来找您，这才两不相误嘛！
　　曹正清要留下银票给赵先生，赵先生拒绝了。“救死扶伤，医德所本。我看您是个诚挚人，犯险来这边做生意，也是有不得已之处的，这钱应该还有其他用场。不瞒您说，我也是中土人氏，就算为乡亲尽点心吧！”
　　众人将赵先生和林炜和分别抱上两副竹轿椅，送回寨子里赵先生家，曹正清见林炜和已经安顿妥当，再三道谢后，便随杨头儿一行重回了去腾越的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