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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作品名称:黄金劫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8-25 14:16:32      字数:5005

  各路找寻大头的人马都没有大头的任何消息。石根友回工队,朱鸿运劈头就问:“老谢的女人缠住你了?你倒好,找人差点把你找丟了。可真是牛吃麦羊去赶,我这是靠屁吹灯。”
  石根友说:“老谢灌醉了我。我知道你着急,一醒就往回赶。表哥,你听说过吆骡子吗?”
  朱鸿运气仍未消,没好气地回答:“我骑过骡子呢。”
  “我说正经话。老谢的朋友估计,大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肯定是让人吆了骡子。说是抢矿石的強盗,碰上吊单帮卖矿的人,连矿石带人一起抢,押人为他背矿石。人们称这为吆骡子。”
  朱鸿运闻言,死盯着石根友,愣怔半会儿,突然一拍大腿,脸上绽开笑容:“对呀,我咋没想到呢!告诉弟兄们,今儿不找了。大头不笨,他迟早会回来的。”
  下夜班的民工们围在灶房门外吃饭,听说不用找大头了,都露出欣喜之色。上了八小时的班,累得骨头快散架了,不休息,再去找大头,谁的身体也吃不消。
  石根友去大灶舀饭,唐师傅从身边经过。她吸吸鼻子,以女人特有的敏感大声惊呼:“小兄弟哎,你身上咋有女人的香味儿噻,莫不是女人抢了你,扯进女人的热被窝儿噻?”
  石根友捧着老碗,逃也似地跑出灶房,脸烧得耳朵根子痛。感觉是被唐师傅当众剥光了衣裤,背后传来唐玉梅极夸张的大笑。她的确闻到石根友身上的女人味儿,那得感谢何菊花的床,拜她所赐。什么事也没发生啊,这可真是黄泥抹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半月后,大头浑身抹得像条泥巴狗,瘦得皮包骨头,拄根树枝,七老八十般摇摇晃晃回来了。走进工队棚子门,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的个娘哎,可把罪受大了呀……哎哟……”
  在家的民工们齐齐跳下地,顾不得穿鞋,扑过去拉的拉,拖的拖,把满脸眼泪和鼻涕的大头抬床上。大头一声声哭得岔气,真像是跑丢了几年的孩子回到老娘温暖的怀抱,短胳膊短腿胡拔乱蹬,撒沷又撒娇。众人哄不听,越哄哭得越凶。程道安知其秉性,大声吩咐人:“去舀瓢大粪汤来灌,大头得了失心疯!”
  大头立马不哭了,大骂:“我日你先人程道安。”
  所有人笑出了眼泪,知道他没啥麻达,才放了心。大头大口吃着程道安从唐玉梅那儿拿来的火腿肠,开始讲述他失踪以来的遭遇。
  那天下晚班,大头置朱鸿运的警告而不顾,背起事先挑好的一袋矿石钻进采空区。他干活一直穿着拿错人的宽大衣裳,腰上勒根电线,干活极不利索。偷两次矿,分得几百块钱,他舍不得用。总想着弄点外快下山买两身衣裳鞋子。通过采空区的石渣坡,一路很顺利。拐进秘密通道,先碰到两拔伺机偷矿的。这些人见碾磙高一小矮人,背后吊半编织袋矿石,沉重的袋子吊到小腿,一走一磕碰。硕大的脑门上皱纹挤成堆,满脸汗水,嘴张成个洞,气喘如牛。伺机偷矿的人都想笑,也同情他,问声里边的情形,让路给他。大头很得意。偷矿出来,只要过了采空区就安全了。他已经很饿,放下袋子坐上边歇口气,又抽支烟,养足精神,轻松地吹着口哨缓缓往外走。走一阵,手电光中,发现前边又有几个人。偷矿贼可真多。他自言自语。他走近他们,对方突然用手电光直射他的脸,一人大喝道:“贼娃子,个儿不大胆儿大,一起几个人,背的啥?”
  大头并不在意。他回答:“背的肯定是矿石,黑洞子里,我还能背个媳妇出来?”
  对方用手电照他背后,不见有人相随,便肯定只他一人。大头径直往前走,想从三人中间穿过去。一人伸手卡他脖子,一人夺下矿石袋子,一人一堵墙般堵住他。
  “莫开玩笑,我才下班,饿得要命。出去卖了矿,赶回去吃早饭。”
  “想得美,矿石归我们了,不想挨打,赶紧滚!”一人说。大头闻言,也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傻气,一头向对面的人撞去。他人矮,再弓腰矮身,正撞在对方交裆处,对方没防他,被撞了个仰八叉,倒在地上,呻吟不止。另外两人反应过来,背后拎小鸡般拎起大头,再使劲扔地上,摔得大头五脏六腑移位,眼冒金星。紧接着,三人一顿拳打脚踢,打告饶了,又逼他背了矿石,押出洞。
  外边天光微露,森林里薄雾缥缈,寒风如刀。三个年轻男人,一路骂骂咧咧,押着大头向南金沟下边走。他们不走简易公路,也不走人踩踏宽了的小路,拣一条野兽穿行过的荒径,斜着穿过森林,走向森林边一个机器声轰鸣的坑口。大头饿得双眼发黑,双腿打颤,却不敢稍歇。脚下略慢,头上便会挨上一抽。细细的苦竹条子,不伤骨只伤皮,抽在脸上耳朵上,钻心地痛。他不停地向三人求饶,求人高抬贵手,放他回去。其中被他顶倒的那位冷笑道:“早干啥去了,告诉你,哥几个是老铁的人,想回去没门儿。今儿个得拿你换钱花。”
  大头吓得不轻,拿女人换钱还差不多,我一个男人,咋去换钱?他以前听说过同性恋,好男色的男人爱走男人的后门。莫非人要卖我给同性恋男人?想到这儿,他两股战战,尿湿了裤子。
  三个年轻男人押着他来到最近的坑口,一个人跑去厨房,抱了几个冷馒头出来,扔给大头两个。大头饿极了,不再胡想,几口就啃下一个,噎得直翻白眼。但他得拼命吃,不知下一顿在哪里,也不知何时能再吃下一顿。他估计几人会将他押到老碾房,但他想错了。三人押着他穿过坑口的矿场,进入南边更茂密的森林,森林里有一条早年骡马踏出的槽形的路,斜着向上,翻过一道山脊,进入一片洼地,洼地深处,有一个废弃了很久的坑口。处于这个山洼中,金马岭矿区和南金沟矿区已无法看见,对面尽是黑压压一望无边的巍峨山岭。这儿地势高,山背后应该仍是北金沟。废弃已久的坑口张着黑森森的大嘴,像一只欲吃人的巨兽。三人押他进去,洞里点着蜡烛,地上铺着干草,七八个男人胡乱倒在草上睡觉,草铺的另一边,地上放着几只纸箱,都是些方便面、面包类即食食品和饮料、矿泉水。
  几人进山洞惊醒了睡着的人,纷纷坐起身,看几个弟兄带回的头和身子比例严重失调的矮人。其中有人抱怨道:“弄回这么个人,能干啥。”
  “头比身子大,只长着吃饭的家伙,干活怕是没戏。”
  “我本不想要他,别看他个子矮,力气还不小,一头撞在我老二上,现在还痛。不管他,押洞里干活,不好好干,给我打!”回来的其中一人说。他正是这伙人的头目,大家称他老黑。众人听了,齐声叫好。大头只好苦着脸,做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准备受皮肉之苦。
  这些人将大头押进山洞更深处,里边是很久前采过矿的空地,三四间房子的空间,四五丈高,头顶乱石悬空,犬牙交错,随时都会有石头落下来似的,令人不寒而栗,心生畏惧。地面乱石清理一旁,清出来的空地上,堆放着一堆矿石。“老实呆在这里,从今往后,给老子干活。”
  大头至此才明白,他今天倒血霉,碰游击队手里了。他大着胆子要求:“干活就干活,只给吃两个冷馍,总得给口水喝,再给点吃的吧。”
  押他进来的人也不答话,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有人送进来两包方便面和一瓶水。“快些吃,马上干活去。”
  老黑这伙人,是游荡于秦岭山各采矿区,废弃坑口找矿脉打矿石的人,采矿的人们是正规军,便戏称他们为“游击队”。金矿矿脉是采不完的。大型开采到矿脉变窄,品位变低,没有开采价值时,便丢弃了。有时矿脉还好,但采掘难度大,比如上采太高,设备够不着,周围岩层结构松散,危险性大;比如下采太深,运上巷道难度大,爆破的废石难处理等,都会丢弃掉。游击队们三五人或十来人结伙,自备吃食和钎子铁锤爆破品,钻各废洞找矿。找到合适的,打眼放炮,弄几吨矿石,背出来,送碾房加工。也有人因此而发了财。金矿矿脉,随山势、岩层结构时时变化,时宽时窄,黄金含量时高时低,没有定数。有时是前人废弃的低品位狭窄矿脉,也许一炮轰开后,矿脉突然变宽,黄金含量变高。碰着这样的机会,就会发笔财。但这种机会不常有。游击队的人在山上啥事都干,偷矿、贩矿、抢矿,见机而行。甚至开矿坑口堆在外面矿场的矿石,他们逮住机会也敢下手。夜深人静,看守矿场的人睡着了,偷了就走。一两人偷出矿,让他们碰上,只要人手够,敌得过,便抢夺来据为己有。大头今天便遇上了这种事。没有爆破材料,去开矿坑口偷或讨要,没吃食时,也去各坑口吃白食。开矿坑口一般不招惹他们,讨要东西也尽量满足他们。打游击的大多是亡命之徒,来去无踪。得罪了他们,说不定哪天碰上,或招来恶打或丢了性命。
  游击队进废洞找矿脉,自有他们的一套鉴别方法。行囊中备有两只瓷碗、酒瓶和水。矿脉上敲一块矿石,砸碎,放一点于瓷碗中,加半碗水。用酒瓶在碗里绕碗转着研磨,磨成细沙后,两只碗倒着淘,淘尽沙土,看碗底残沙中的黄金微粒,凭经验,以可见黄金微粒的多少判断矿石黄金含量。黄金比沙土比重大,水淘时,漂不去,留在碗底后边。当然,这技艺不是人人都掌握的,游击队必有一两个经验丰富的人带领。
  老黑一伙人在这个废洞深处的下采找到一茬好矿,他们白天进去打矿石,晚上留些人看守,老黑和两个胆大且心狠手辣的人出去找机会打野食,探听各种消息。老黑不干活,白天在洞口睡大觉,养精神。同时也负责看门。他们对外声称是老铁的人,只是借虎皮做大旗。他只是臣服于老铁,有时上贡而已,一般不与老铁搅和在一起。老黑是为挣钱而来,他的底线是不杀人,不强奸女人,不与各开矿坑口结仇。而老铁的人,基本靠各坑口、各民工队收保护费为生,一帮打手,无恶不作。
  大头被老黑一伙押在洞里做苦力。打下矿,他跟人一袋袋往上背,人家背六七十斤,给他装八九十斤,脚底稍慢,便招来拳打脚踢。人家吃泡面就火腿肠,喝饮料,只给他啃干面,喝凉水。屙屎撒尿有人跟着。晚上睡觉,人们围着他,且绑着他的手脚。十来天下来,大头没见过外面的阳光,没吃过一口热饭,没洗过一次手脸。他逃过两次,一次是晚上去外面拉屎。一个人跟着他。他藏在一棵大树后,瞅着看他的人点火抽烟,他搂起裤子撒腿往山下跑。但命运不济,一脚踩空,掉下丈高的悬崖,弄出声响。且跌落在荆棘藤架上,没脫离藤架的纠缠,便被人追上,打了一顿,当晩没给吃的。次日早晨,大头再三做出保证,再不跑了,老黑才允许给他吃喝。第二次是往老碾房背矿石。也是夜晚,有朦胧的月光。他熟悉老碾房的各条道。在跟他的人大意时,丢下矿石,滚下沟里,沿沟向上跑。后边没人追。他跑了半里多,河沟变成狭窄的山峡,没了河滩。溪水在立陡的峡谷中落差很大,且积成一级级的深潭,人根本上不去。大头又怕又失望,攀上沟边的灌木丛,想从简易公路上逃跑。刚攀上路沿,便被人一脚踢翻在地。老黑带着两人如凶神恶煞般站在公路上。
  “想跑,早料到你有这一招,我专门在此等你。”老黑阴森森地说。大头绝望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次打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重。打完了,押回山洞,逼他从洞里往出背矿石,一天不给吃喝。前半天还免強支撑,后半天,大头又渴又饿,每背一趟,几乎手脚并用,四蹄落地,如狗一样爬出来。最后,他实在没有丝毫力气了,躺在地上,任打任骂。他不哭不叫。打急了,他求人打死他。老黑不想弄出人命,才吩咐给他吃的。不过,腊肉汤下挂面,有言(油盐)在先:再想跑,打断一条腿。
  只要命在,还是要逃跑。不想办法逃走,累死在这伙人手里,废洞里找个地方埋了,从此世上就没我大头了。这天晚上,老黑前半夜出去,半夜回来。他打听到南金沟福建人开的坑口出颗粒金,钻工手上有大量存货。钻工们住在靠山的棚子里,金矿石就放在床底下。晚上割破篷布,悄悄钻进去偷走矿石,出去就能钻进树林里。又怕人家人多,万一惊动了人,打起来,人去少了要吃亏。全部人马出动。大头被绑了手脚,扔在洞深处。他们商量行动,大头听得一清二楚。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大头先是滚到一堆废石旁靠着,摸到废石尖利的棱角,磨手腕上的绳子。反绑双手的绳子是用从导火索上解下的线搓的,只有筷子粗。线绳很容易磨断。手腕磨破了,他也顾不得痛,终于坚持磨断。自由后,黑暗中爬出来,也顾不得森林里有吃人的野兽,爬上废洞后的山坡,一直爬了几里路,找了棵大树,爬上树顶,等待天亮。
  大头这一次逃跑选对了路线。老黑的人回来,发现大头跑了,分头下南金沟、去金马岭等有人的地方找,没料到大头是往森林深处荒无人迹的山上逃。树上呆半晚,树下野兽跑来跑去,后半夜气温下降很快,大头又冷又怕。他害怕自己睡着了,从树上掉下,骑在两根大树杈上,不停嚼既苦又涩的松针。好容易熬到天明,他活动冻麻木的手脚,溜下树,爬上山顶。沿山梁往东,才回到金马岭的工队驻地。
  大头撸起衣服给大伙看身上的伤,青一块紫一块全身体无完肤。手腕磨破处,结着黑色的痂。屁股打得最多,几乎全紫色。脊背多处背矿石磨破后,发炎生脓。
  “以后还敢一个人偷矿不?”程道安问他。大头哭丧着脸,发誓:“再一个人偷矿,就让我生儿子不长牛牛。”
  “打还没挨够!媳妇还不知哪个丈母娘养着,你哪有儿子?”大伙笑了。大头也跟着傻笑。他心里想,不偷矿,上秦岭山不偷矿,那叫阎王死了儿,鬼也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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