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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品名称:黄金劫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8-13 09:52:08      字数:4023

  华灯初上,远处传来阵阵锣鼓声。大伙引颈而望,便见百米外的大街上涌来一队队服装鲜艳、浓妆艳抹的男女。锣鼓开道,紧跟着旱船、舞龙、高跷、舞狮、秧歌……等等,喜庆节日的宏大盛典,锣鼓声震耳欲聋,两旁被纷乱的人群簇拥着,渐渐向这边流动。所到之处,两旁的店面或单位,鞭炮夹杂着礼花,把夜空点缀得五彩缤纷。人群未至,浓烈的硝烟味早已飘来。
  程道安招呼大家赶紧站起身,背上行李,紧靠桥栏,给喜庆的人群让路。人群从身边洪水般漫过去。与当地人相比,他们一群人,卑琐得还不如一群叫化子。喜庆的人山人海从眼前流过,人们根本无视他们的存在。也难怪,这块盛产黄金的富足之地,人们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享受节日的欢乐,而来自穷山沟的他们,却早早开始要为生计奔忙。富裕地面的人们肯定无法理解来自穷困之地的穷人们年年面临的困境,无法理解他们为生活所要付出的巨大努力。
  欢乐喜庆的人流漫过之后,大街上冷寂下来,只有那远处歌厅的霓虹灯妖艳地闪烁和从歌厅里飘出的嚎叫的歌声格外刺耳。冰冷的寒风从河沟里吹来,引起这群穿戴破旧单薄的外乡人个个战栗。中原平原寒夜的风比家乡的小山沟来得更劲更刚猛,风过处,便搅起阵阵黄尘,浓烈的土腥味直往人的鼻腔钻。石根友还不习惯他乡的这种黄尘味,他本能地双手捂着口鼻,躲闪着,排斥着。表哥去了很久,大家已等得焦躁了,才见他肥胖的身影在远处的路灯下出现。他不停地向大家招手,大伙便明白他是招呼大家过去。大伙各自提着行李纷纷向他靠拢。
  “都在吧?”表哥问。
  “在。”人们七七八八地回应。
  “好,我跟老板商量了半天,老板才答应给弄间空房子。今晚能省下住店钱了。”表哥喜滋滋忙着告诉大家,他才办的好事。见大伙反应平平,他又接着说,“先去放了行李,铺好床,再出来找地方吃饭。今晚上我请客。”
  “又是请我们吃白馒头喝白开水?”程道安带头问。大伙跟着起哄。表哥回道:“哪能顿顿啃干馒头,今晚我请大家吃烧饼,喝小米稀饭。”
  “也好,总算是把圆的捏成扁的了!”有人答。大伙嬉笑。该人的意思是说,烧饼和馒头都是面粉做的,本质上区别不大,只是做出来的形状不同罢了。当然也是讽刺带工的表哥吝啬。表哥装作没听懂,不回话,把大伙领着钻进小巷,在黑漆漆小巷中七拐八拐,从高大而崭新的群楼中间钻到破败低矮、土墙瓦屋的古老平民区,一方黑洞洞的院门大开,门口站着个看不清脸面的男人。
  “是小朱吗?”那人听到远来的动静,大声问。朱鸿运忙答应:“牛老板,让您久等了,是我。”
  “中,你领着弟兄们住这,晚上闩好院门,别让贼娃子钻了空子。明儿早走把院门锁上。”说着,交给近前的朱鸿运一把铁挂锁和钥匙,径直从大伙的来路走了。被表哥恭敬称作牛老板的男人说一口当地标准的河南话。
  这是个废置已久极其破败的农家院落。大部分房子屋顶已垮塌,只剩残缺兀立的一圈土墙,空地上全是一人高干枯的蒿草。一间如关中特色,一坡水屋顶的耳房还算浑全。朱鸿运推开破门,打着打火机照明,见门侧有电灯开关的拉线,他试着一拉,空屋里竟也亮起一只暗黄的灯泡,高吊在屋子中央。四壁空空,满地干麦草。几只肥大的老鼠受到意外惊吓,纷纷逃窜。两只窜上土墙,爬墙而至屋顶,钻进檐墙;两只夺门而出,紧跟在朱鸿运身后的人跺脚乱踩,后边的人一边呼叫一边响应。牛老板家的耗子大爷身手敏捷,一路狂奔逃过了这帮外乡人的无影脚。惊魂甫定,众人鱼贯进屋,脚下踩着的干麦草虽然凌乱,但还厚实,只是浓烈的腐朽气息中掺杂着耗子特有的尿臊味令人窒息。四围墙壁被烟火熏得漆黑,头顶之上的空间蛛网纵横,积满了尘土。众人进屋的响动震得灰尘纷纷飘落。
  “这就是咱们今晚的安平大酒店。弟兄们铺床吧,自己动手,没有服务小姐!”表哥不高且肥硕的身材,十分滑稽地像大将军般叉腰站立,挥舞着另一只手发号施令。程道安说:“朱鸿运,羞你朱家先人,细发到你这地步的工头,早该死绝了!”
  朱鸿运并不恼。他点着一支烟自顾抽着,笑嘻嘻地回道:“嫖客,嫌寒酸了是不是?这可是老板免费提供的。是这,你换身衣裳,今晚去住酒店,再叫个小姐搂着。过年吃了一肚子油水,怂糊子憋得满满的,正用得上美美日一夜。”
  大家哄堂大笑。程道安被揭了疮疤,也被逗笑了。他拖长声骂道:“日你姐!”
  大家七手八脚打开行李袋子,准备铺被褥。石根友并不弹嫌这地方,出门在外,不花钱而有地方住,只要能遮风避雨就不错了。他还是很佩服表哥的。表哥这个人,自小读书不咋地,大石根友两岁,上到初一,两表弟兄一个班。做作业,表哥还尽抄小表弟的。但日鬼捣棒锤一个顶几个。免強混了一年,初二便辍学,跟随村里的大人们上了秦岭山。那一年,朱鸿运未满十五岁。一个小娃娃,在外面乱纷纷的世界里能混到有吃有喝,也是真本事。那本事,在学校是学不到的。石根友比表哥多读了五年书,没考上大学,一样屁不顶。最终还是要加入表哥的农民工队伍,做一个地地道道的,靠双手和体力生存农民工。
  有人惊恐地尖声大叫:“瞎了,我的行李拿错了!”大家齐刷刷停止忙碌,看乱叫的人。他是一行中的小个子,二十七八了,只有十三四岁的娃娃高,但低个子却顶着个成人的大脑袋;走路两只短腿迈得极快,膝盖外撇,脚后跟内撇,是典型的括号腿。中学读书时,同学们就叫他大头。大头姓蒋,叫蒋玉山。
  “先别喊叫,看看你拿错的口袋里装的啥。”程道安说。他俩是邻居,年年出门,两人都是拆不散的搭档。大头错拿的行李,外面看与他的一模一样,都是洗净的二铵化肥编织袋。也难怪,农民工们出门的行李箱,绝大部分人都爱用肥料编织袋。它不用花钱,又大又结实,里边还有一层内膜,防潮防雨。肥料袋子大军其实已成为农民工行程的标志,路过火车站汽车站等陌生繁华地段,劫匪或贼娃子等不法之徒懒得下手,相对安全。不利之处是,大家用相同的东西装行李,堆码一处,下车时大意的人便会拿错。
  大头将袋子里的一包衣服先掏出来,又掏出两双洗得干干净净已半旧的高腰黄胶鞋,再提起袋子底倒出的是一床民工们在矿山附近的商店常能买到的深绿色被子。这种表面上看似很像军用棉被,而其内核多半是旧衣服旧毛线衣粉碎加工的黑心棉。用上十天半月,那黑心棉的网套便散了,滚到一处,提起来只剩两张皮。民工们将其戏称为卫生被子。即跟卫生筷子一样,属一次性使用即抛弃的产品。赚钱不择手段的商人们大量将这类东西供应到民工聚集的矿山,骗农民工。
  “你袋子里装的也是这些东西吧?”朱鸿运一直看着大头掏东西。大头说:“东西是亲家母比胯,错上不错下。可他这鞋我能穿?这衣服我能穿?”大头向大家展示着宽大的衣服以及对他来说船一般的大鞋,沮丧之极。
  “大头,你狗日的今儿赚了,儿童衣服换成大人的,儿童的破鞋也换成大人的,再仔细找找,看有没有钱包。”有人调侃。大头皱起宽大额头上的三道抬头纹,满面无奈,哭笑不得。他低声嘟囊:“我袋子里还装有一升炒板栗,白便宜了哪个王八蛋!”那是大头的老娘痛爱这个长不高又娶不到媳妇的幺儿,从去年秋板栗收获便用湿沙保存在红薯窖的礼物。大头出门打工,老娘才从窖里起出来,细沙炒熟,给幺儿路上吃。
  大家起哄,骂大头啬皮,带着炒板栗,一路上不与大家分享。这下活该,孝顺别人了!大伙围上来,捉头的,压腿的,剥光大头的棉衣,将错拿别人的宽大衣裳给大头穿戴上,逼他走两圈给大伙解气。一群男人疯成一团,笑骂不断。谁都比大头高半截,他拧不过众人,只得苦着脸,穿着过膝的宽大衣裳,扭扭捏捏地学女人走路的姿势供大伙取乐。疯够了,笑够了,人们才罢手。
  人在他乡,虽然住在人家废弃的破屋里,只有一只照明的灯泡,没电视看,没热水喝,没有家人环绕的其乐融融,这些终年辛苦而善良的人们仍然快乐、豁达、幽默而风趣。石根友肚子都笑痛了,他以往心中对农民工唯有的怜悯都变成了发自内心的钦佩。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在经济上取得的巨大成就,其中肯定少不了农民工,这个最大群体的劳动创造。他们同样也是应该受到尊重和敬爱的。融于这个群体,成为这个群体的一员,并不是件羞耻的事。
  朱鸿运承诺晚上请大伙吃饭,大伙跟着他,几乎跑遍了整个安平镇的小饭馆和夜市,哪儿也找不到如烧饼、包子、馒头等便宜又能很快填饱肚子的廉价吃食。那些最普通的食物是早点摊或白天卖的,利润微薄。夜市摊上最廉价的食物是五块钱一盘的素炒面和五块五一盘的泡菜炒米饭。权衡再三,他只得请大家吃素炒面。十几人喝干了人家一大锅免费面汤。付钱时,朱鸿运背身从裤头的暗兜里摸出钱,心痛之情,犹如割肉。他嘬着牙花子,连叹三声:“我的娘啊,贵死了!”其实,不过花了七十块钱。
  经常出门打工的人早习惯了,他们随遇而安,倒在草铺上,很快便扯起了鼾声。而第一次出门的石根友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刮风的声音,院里老鼠跑动的声音,工友们断断续续的呓语、放屁,都令他烦躁而难以入睡。后半夜,肚子还隐隐作痛。他起来去院里的乱草里蹲了一次又一次,并不觉有丝毫的好转。年轻而缺乏经验的石根友并不知道,他睡不着是因为出门少,认生床,好多人都有这种毛病。肚子不舒服也是因为从不出门,初次出来到了远离家乡的地方,水土不服。这两样娇贵的毛病都不是卑贱的农民工该有的,随着四处流浪岁月的增长,这些毛病也会在艰难的生存中自动消失。所需要的,只是时间和历练。
  早晨,表哥早早起来,独自出去了很长时间。回来时,乱草丛生的破院子一角已沐浴一缕朝阳。大伙早已起来穿戴收拾好,装好行李在等着他。他带着大伙就近在马路边的小摊吃了早饭,又来到一个崭新的大院里。一只黑色的大狼狗扯着铁链扑咬众人,一辆破旧的天蓝色东风牌卡车停在院里。表哥吩咐众人上车。卡车车厢里,早已装了几袋大米,几袋面粉,几箱面条,三袋包心菜,三袋大白菜以及萝卜、土豆,大葱、油盐酱醋等。一只备胎和形状奇怪的两大块木头放在一角。这两块木头平面是长方形,但侧面却修削成楔形,表面沾满干透的泥斑。石根友想不通这两块木头是干啥用的。生活物资装了后半车,人齐齐站在前边。大家笨拙地爬上车后,一个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出来,剔着牙,钻进驾驶室,表哥坐上副驾驶座。卡车吼几声开出门,拐过几条街,才走上进山的砂石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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