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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作品名称:成年路      作者:杨阗      发布时间:2022-08-12 12:59:29      字数:3540

  姑母家离我家约莫五里路程,是我们家最近走动最频繁的亲戚。家中繁忙每缺人手,首先想到的总是姑父姑母,当然逢年过节请客吃饭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他们。姑父姑母对我们家的琐事也尽心尽力,从无怨言。
  姑母与父亲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出生于建国初期,几乎与新中国同龄。祖父赶巧听一位说书的老学究讲述穆桂英挂帅的故事,对穆桂英这一传奇女性心生敬佩,所以给襁褓中的姑母起名王桂英,寄予厚望。祖父一生有过两段都不算长的婚姻。祖父的结发妻子,姑母的生身母亲,我姑且称其作大祖母,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为了给祖父和姑母多省一口粮食被活活饿死。大祖母谢世几年后,生活略有起色,祖父经人搭桥牵线续弦了一位比他大三岁、逃荒至邻村的外地寡妇,也就是我的亲祖母,转年高龄产下父亲。故而姑母足足比父亲大了十六岁。姑母与祖父相依为命的几年,家里地里的活都是一把好手,俨然成了家里的女主人。父亲降世时,姑母已经出落得活泼大方,聪慧能干,办事利索,生产队破格给她开到成年妇女才能享受的一天八个公分。她除开操持家务和下地干活,还兼顾照料生养后的祖母和嗷嗷待哺的父亲。
  祖父为了缓解家徒四壁的境况,在姑母未满十八周岁的时候就将她许配给姑父,那时祖母恢复如初,父亲牙牙学语,其中多少有些卸磨杀驴的意味。再加上父亲结婚晚,一辈人就这样被拉开,姑母的长孙女要比我还大六岁。
  姑母亲眼目睹了新中国如火如荼的建设和日新月异的沧桑巨变,也亲身经历了新中国的曲曲折折和艰难困苦,时常在人前慨叹光阴易逝、世事无常。姑父姑母将三男一女拉扯大,吃了很多现今难以想象的苦。所以姑母很早就开始信佛。年轻时饱受传统封建思想对女人的荼毒和压迫,饱尝时代和生活的艰辛,历经世间万千磨难,内心总是惶惶不安,想要寻找一个精神寄托,来救赎前世的恶果,弥补过往的缺憾,洗清累积的罪孽,慰藉现下的悲痛,铺垫来世的幸福。她和村里三个闺蜜到庙里皈依受戒,成为大师傅的俗家弟子,从此吃斋念经,诚心礼佛。我不得不佩服姑母的虔诚和毅力,她在家里设了一间小佛堂,每天早饭前晚饭后都要烧香拜佛,风雨无阻。她没有上过一天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却能够依靠口传心授、死记硬背,背下冗长拗口、晦涩深奥的经卷,念出口节奏顺畅如丝绸,不掺杂任何情感。
  姑母也是天生的劳碌命,辛苦拉扯三儿一女长大,盼星星盼月亮总算都成了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承担起监护和抚养孙辈的重担。三个表哥结婚都欠下巨债,为了还债不得不背井离乡。大表哥走得最晚,他身兼众多手艺,在老家吃得开,一边种田,一边还做过屠夫杀猪买肉,开过拖拉机跑运输,但还是败给了贫穷与落后的现实。三个表哥各丢下一个儿子给姑父姑母照管。
  要说带孙子比带儿子更令人身心交瘁:一者姑父姑母年近六旬,体能精力大不如前;二者孙子是祖父母的掌上珍心尖肉,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往往比父母带的孩子调皮捣蛋、肆意妄为;三者还要担心孩子告恶状,在亲情里画鸿沟生芥蒂。村里不少老人都以年纪、身体或者管不住为由拒绝监护孙辈。说到底还是姑父姑母心慈善良想为儿子分担责任,或者是对三个表哥欠下巨债心存愧疚,才会毫无怨言地抚养三个孙子。我更愿意相信前者,因为连我这个侄子他们也愿意无条件接收和照管。
  姑母的大孙子比我大三岁,名叫张志伟,已经上初中,除了周末吃住都在学校,不需要花费过多的精力照管。他虽然比我大,却要叫我表叔,但由于年龄差距叫不出口。
  姑父姑母的第二个孙子与我同龄,只比我小不到一个月,打小与我关系最亲密,大名张志宇,小名宇崽,不过我一贯以来唤他老宇。至于为什么姑丈姓陈、姑母姓王,而他们的亲孙子却姓张,其中有几代人很复杂的恩怨纠葛,我了解得不详细,恐怕也很难讲清楚,就不细说。老宇对我的称呼因时因地有所不同:小时候听大人的话,左一口表叔、右一口表叔叫我;上学以后觉得年纪相仿,叫表叔怪难为情,所以只在亲戚跟前称呼我表叔,而私底下都叫我老茂。这正暗合我意,从小就因为辈分大被叫得老气横秋,仿佛稚嫩孱弱的身体里住着苍老的灵魂。虽然唤表叔是家教和尊重的体现,但直唤诨名更显亲近。老宇到上一年级之前都由他母亲抚育,被严格教育得乖巧懂事,自我料理能力远超同龄人,也不需要姑父姑母花费太大精力。我到姑母家以后,就一直和他睡在他的房间,同龄人之间共同话题多,没有傲慢与偏见,多少缓解了我寄人篱下的心情。
  花费姑父姑母最多心血的是他们的小孙子,大名陈志华,乳名华崽。华崽打从刚断奶、脚还抻不出裹裙开始,就由姑父姑母一手抚养。姑母总是用背带把他缠在背上劳作,教他走路和说话,哄他吃饭和睡觉,除开十月怀胎分娩,和自己的儿子没什么两样,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不知道是因为华崽的易受惊吓体质,还是从小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哭哭闹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搅的全家人惶惶不可终日。去医院检查没有毛病,开的一些安神助眠的药也不管用。于是姑母在灶王爷跟前点香,站到大门口用全村都能听见的声音叫魂:“华崽,回来,回家啦!外面天黑,不要再贪玩喽!满天神佛菩萨帮忙引路,灶王爷帮忙引路,把华崽带回家……”我和老宇对姑母狂热的自欺欺人的封建迷信深感震撼,相视而笑。叫上一阵,姑母又在灶王爷跟前放一只盛水的碗,将一把筷子立在碗里,等筷子一倒,就证明魂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误打误撞,或者只是心理安慰,但有时候确实很快奏效,科学无法解释。如若再不奏效,就找专门从事此行业的神棍用更多更离谱的办法试一试。
  姑父是个不苟言笑、严肃且严厉的人,所行之处,空气凝固,遍地生寒。但他也是个办事牢靠之人,言出必行。老宇在乡小学上学,我寄养过来也要转学到乡小学。父母走的时候未过元宵,寒假没结束,只好托付姑父帮我办理转学。开学后,姑父为了给我办理转学证明,像被踢的皮球在乡小学和村小学之间来回奔忙,提供各种证明材料,盖了东章盖西章。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我的转学证明总算落地。
  从姑父家到乡小学,大路十里,小路大概六、七里。穷乡僻壤没有公共交通,家里也没人会骑车,所以只能走路上学。他们村比我们村还小还落后,大路尚未铺水泥,下雨天泥泞不堪。小路虽然有狭窄险峻的山路,但距离近能节省行路时间,所以村民在不骑车的情况下大都抄近道走小路。姑母每天凌晨五点多就要起床给我和老宇准备早饭,时间早就煮新鲜的稀饭冲鸡蛋,时间迟就用头晚剩饭做蛋炒饭。饭好个七八成,姑母就会把我们叫起床。以前上村小学就因为母亲早起的习惯被迫早起,现在上乡小学又因为路途遥远起得更早,我这辈子就没有睡懒觉的命。在没有闹钟的情况下,姑母竟没有让我们迟到过一天,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吃完早饭,我和老宇用铝饭盒量好米,用小铁罐夹些过夜菜,装进书包,就和村里的其他学生一起走小路上学。村里只有不足四十户人家,所有小学生囊括我这个外村人在内也才九个,六男三女,年龄参差不齐。大家总是挨个等候催促,人齐了才出发。也正因为有大家结伴同行,这六七里路才不会叫人望而却步。
  走过一段田间土路,很快就到了陡峭山路“回马岭”。据传“回马岭”是姑父姑母年轻时候全体村民一起挖凿的,在一座山上硬生生挖出一条窄路。脑海中想象当年村民们集体出动改造自然,开山凿壁,砍树刨根,挖土铺石,何等壮观与豪迈。路面铺满大小石头,由于经年累月络绎不绝的踩踏,磨得光亮平整,并深深吃进山体。石头缝里填沙,艰难生长着永远长不大的杂草。我们早一趟晚一趟、风雨无阻走了不下千万遍,数不清留下多少足迹、磨穿多少鞋底,唯一能够证明的就是石头表面被风雨侵蚀而日渐模糊的刻字。
  先是陡峭的上坡,后是陡峭的下坡,左侧靠山,右侧临谷,蜿蜒崎岖。走完“回马岭”,进入其他村的地界,沿着山脚走,右侧是田,左侧是山,山上是油茶林。再走一会儿,有一个亭子,土墙青瓦,在风雨中伫立了几十年。亭子没有名字,但我们为它起了好些名字,像“风雨亭”、“半程亭”、“凝翠亭”……但始终没能达成一致。此亭也是我们的乐园,放学回家常常在此逗留,写作业、玩游戏、过家家。碰巧遇上谁过生日,还会在亭子里开“生日派对”,没钱买食物采野果代替,没钱买礼物就用狗尾巴草编织头冠、项链和戒指。物质不充裕,但乐趣无穷。
  紧接着要穿过乡公墓。路两旁尽是坟头:新的摆着花圈的,旧的破败不堪的;有墓碑的,没有墓碑的;有后入扫的光秃秃的,被遗弃的杂草丛生的;一年比一年多,看起来怪瘆人。每次经过这里都屏息凝神,加快步伐迅速通过。一个人的时候难免想到灵魂鬼怪,奔跑着通过,或者大声唱慷慨激昂的歌曲为自己壮胆。莫说当时,就是现在让我一个人经过,也会倒吸一口凉气。
  穿过墓园,就可以看见乡里的房子,这条路马上就要走完。第一次走这条路,没有走习惯,脚力比不上其他人,累得气喘吁吁,两腿酸软无力。我真佩服老宇等人从幼稚园开始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毅力。无论严寒酷暑,还是风霜雪雨,都无法阻挡上学放学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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