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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丧亲(2)

作品名称:太祖长拳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8-13 08:23:05      字数:8408

  四个健卒抬至主帅马前,曹翰也不多问,瞥目冷哼,随手指定一处:“就那边埋了。”自麾大军续进,逶迤而没。这厢四卒已掘就一坑,推人入诸,铲土浇填。
  云娘自恃武功,初未在意,以为总能脱身,眼看愈淹愈高,不刻过了腰围,却无半分计较,始起一阵恐惧,渐渐感到斯劫难逃。比及胸口,她急中生智,突然纵喉长啸,震得四卒相继晕倒,两个跌进来“陪葬”。
  拖得小半个时辰,不幸无人路经。一卒先觉,唤醒其余。云娘再欲作啸,被四人起脚乱跺,声不能继,又复踩紧颊腮,惟堪弱语:“你们主帅既去,何必做绝,不如放了我,积点阴德。”一卒怒斥:“吾弟昨夜丧汝剑下,若非此节,或可相饶!”另三人本已动摇,见有同伴不肯,恻隐稍现即灭。云娘心灰:“是我该死。”
  那怒卒割取一段袖子,堵了她的嘴巴,四人再无忌惮,撤腿继续填埋。不会淹及下颚,云娘憾悔:“江湖上有一门‘缩骨功’,我若学过,此际亦足脱缚。”极目望天,蔚蓝可爱,贪享最后一刻,不禁热泪满面,感慨悲深:“今早尚且显技逞威,风光快意,中午却就要死了。”
  砂土扑面盖落,苍穹阵阵模糊,弹指口鼻俱封,旋没头顶。云娘外息既闭,内息自觉流转,维系生命,暂时并不感到窒闷,神志依旧清晰,往事历历浮现,脑际陡起一个呼唤:“皇兄!皇兄……小妹这一去,是真的永远不回来了。你一定要自己再上少林,可千万别犯傻呀!”
  这当儿,头顶传来一阵拍打之声,稍顷消逝,再无响动,显是四卒填毕,平实土壤后离去。云娘内心惨淡:“我纵然凭借气功支持十天十夜,千军万马往返途径,又有谁会知道地下埋着一介活人。反正终是一死,与其到时又累又饿,受尽折磨苦苦闷毙,莫如且趁功力还盛,自绝经脉,图个痛快。”虽存此意,犹尚恋生,弗能立决,转念:“我先将这辈子慢慢回忆几遍,等真气耗至适足,再谋自尽不迟。唉,能多想一刻,便是多享一刻。”
  她全神贯注,渐忘身在何处,蓦觉天灵盖被抓了一把,方从幻境中醒来,感到头面周围徐徐轻松,睁见光景稍一刺眼,看清是个中年文士正用双手脸前刨动。外息开启,一股清鲜空气自鼻入肺,爽遍四肢百骸。朱唇毕露,奋喊:“樊世弟!你怎在此?”
  樊若水边挖边道:“皇上两天没见你人影,料是追军北上,去寻曹先锋算账,特使我来阻止。哪知甫抵此间,就睹你被活埋,想是行刺失手,以至遇擒,且待四卒去讫,便来救你出地。”云娘听他猜得不全符实,懒得澄清,只问:“你早该现身了,如何叫我受这一场活罪?”
  樊若水视土已低,拔之离坑:“须使曹先锋以为你死了,他才能安心作战。世姐内功了得,支持一炷香的工夫,当无难处。”云娘道:“把你埋上半炷香的工夫,你就体会到其中的难处了。”
  樊若水铁扇急颤,在她周身上下来回十数遍,搧净尘土后扛起道:“恕小弟手头没钥匙,世姐暂作忍耐,比至镇上,找匠师傅慢慢弄开。”走得几步,念转口改,“不对,大大的不对!你一旦脱缚,势必又去闹事,我哪里制止得住。只可先将腿上的卸了去,以便内急之事,胸背臂踝等处未宜就除,须待回京再说。一路马车载送,免你出丑,多雇几个人伺候,也就是了。”云娘道:“贤弟放心,我暂时不打算杀曹翰啦。”樊若水笑谓:“你我已非孩童。”云娘不复相求,亦笑:“劫后余生,磨难未尽。”
  樊若水从征南唐有功,现在京郊任知县,职低位卑,未便进出大内。他并不知道对方身上那枚玉章可以用来通行,回到京城,连人带车俱付高怀德处置。
  适逢宋祖在政事堂公办,高怀德虽然早已加同平章事,以“使相”之衔得以登堂议政,但云娘归来这等事情尚属私务,因之进见禀报,终究不合体度,自当转送内廷,可那里绝非任何文臣武将所能不召即至,久候之下便索玉章。云娘躺在车内,心想到哪里都是这般绑缚,偏不容取。高怀德因男女之防,弗敢强搜,徒骂奈何。一行人自午及暮,才得宣入。
  赵匡胤乍见御妹,高兴得合不拢嘴,命置龙榻之上,说道:“高爱卿明日起不必上早朝了,朕不在时,就由你好生看着她。”复叫花蕊至,“彼一切饮食起居,悉由你负责照料。”云娘嚷道:“我不要人伺候!我要自由!”赵匡胤道:“俟平北汉,自然放你。”转谓二人,“你们两个,以后每天早点来。”
  当晚高怀德和花蕊相继去讫,赵匡胤亲自服侍御妹沐脸浴足,然后与之同被共枕,耳畔低问:“咱们多久没这样了?”云娘道:“我很臭的,你别来抱。”赵匡胤深吻一口:“不臭啊,还很香。”云娘道:“我头面、手足皆净,怎奈无法洗澡,等你灭了北汉,身上早已臭不可耐。”
  赵匡胤笑道:“你再臭,也臭不过一样东西。”云娘问:“那是什么?莫非粪屎?”赵匡胤枕下摸出药瓶:“这个。”云娘一愣而道:“它确实极臭,不亚于粪屎。”赵匡胤揭塞凑近,强与对方闻。云娘惟脑袋能动,左转右翻避不开,异味灌鼻,高喊:“臭死了,挪开……快拿开!赵匡胤……你乘人之危……你混蛋!”
  次日上完早朝,赵匡胤回寝殿批阅奏章。高怀德独于侧室内享受一桌御赐宴,花蕊则赔云娘闲话。赵匡胤嫌她俩声音大,抬头叫轻一些。云娘道:“你要公干,该去政事堂,在此休抱怨。”赵匡胤道:“我好意相伴,你反倒赶我。”云娘道:“你人在这里,却只顾看奏本,寡言少语,有名无实。”
  花蕊见天子发话,自是遵旨就范。云娘不甘示弱,故意大吆大嚷。赵匡胤霍的立到二人近前,肃然注视。云娘道:“你想做什么?”赵匡胤忽而伸出手去,在她腰间、腋下等处轻轻揉捏:“你久不动弹,我给你活活血。”云娘格格笑得一阵:“妹自有内功调理,岂劳皇兄费神。”真气运流全身,闭了几处关键穴道,便不再怕痒。赵匡胤稍稍加力,良久仍不见动静,兴味索然,转身步回。未及坐下,云娘又自大声开口,对抗之意显然。赵匡胤龙颜升愠,返至床头,目光略扫,随手握起梳妆台上一把剪刀。云娘道:“你要扎死我么?”赵匡胤一呆,自亦未知将剪何用。
  正待放下,花蕊起身附耳低语。云娘运功偷听,不由大怒:“妹妹,你怎的反给他出主意,来对付我!”赵匡胤手起剪落,咔嚓便是一刀:“莫生气,等灭了北汉,赔你十套新衣。”惊叫声中,云娘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须臾褴褛不堪。赵匡胤看看满意,即将布条碎片自索链与肌肤之间一点一点地拔出,转眼娇躯赤裸。云娘窘不可耐,美目忽阖忽开,脸蛋红透。
  赵匡胤笑赏片时,乃唤宫女至:“抬往浴室洗刷干净,完了裹以被毯,勿使着凉。”花蕊道:“臣妾也去。”赵匡胤道:“由你主持,再好不过。只是在朕批毕奏疏之前,不准回来。”花蕊道:“姐姐一路风尘困顿,沐浴自须仔细。”
  不觉秋赶冬近,将是十月天候。斯夜,云娘在榻上拖着嗓子一边又一边的唱道:“你要下床,我要走路,我要跑,我要跳,我要飞……”赵匡胤就坐在她外侧,放下书本道:“太原城合围已逾一月,大约再有一个多月便能克陷,你且忍一忍。”
  云娘埋怨:“起初你苦称将寡,力保曹翰。至今节节胜利,却作何解释?”赵匡胤道:“捷报频传,皆因将士用命。曹翰作战奋勇,功不可没。”云娘不满道:“曹翰勇猛,高怀德何尝逊之。早先若以他为先锋,曹翰已被我一剑诛了,省去多少波折。”
  赵匡胤触动心事,长叹一声:“为君之道,非止征外,更须安内,岂能尽遣亲信,身边不留一二。”云娘疑问:“莫非朝中出什么事了?”赵匡胤冷笑不语,良久方道:“吾弟近些年一直在网罗党羽,恐将不利于我。”
  云娘虽不十分相信,但见他说的严重,也是深感忧虑,连忙又问:“他将如何不利于你?可是欲争皇位?”赵匡胤道:“纵未明显,亦应是此企图。”稍顿即续,“我以前太迁就他了,他要当晋王,我终于封了,他与赵普不和,我宁愿罢出赵普。之所以这么做,还不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大宋国皇室和睦亲固。现下可好,他竟得寸进尺,有恃无恐。”
  云娘道:“原来赵普是这样被罢相的,我以前只听说他贪污受贿,专权擅断。”赵匡胤道:“此亦确真,并非出于捏造。一次我到其家,碰巧吴越王使人给他送来一瓮海产,就命开示,却是瓜子金。不过似这等事情,我并不介意,只是恰好用为借口罢了。试问举朝上下,除了沈义伦和曹彬,哪一个是真正清廉的。便是他俩,或许尚有朕所未察。”
  云娘道:“我就不明白,赵普既曾见证令堂遗嘱,又怎会与汝弟不和。这不是自绝前途吗?”赵匡胤道:“赵普是个老狐狸,想脚踏两只船。他虽曾见证先慈遗嘱,却甚知我心思,一直主张立子为储,因此得罪吾弟。倘若以后确是德昭或德芳即位,他便能继续获宠。如果皇位不幸落入吾弟之手,他定会将遗嘱公布出来,转而与新君和好。嘿嘿,狡兔三窟,自来如此。”
  云娘听罢,说道:“太可怕了。”一会又劝,“不如你赶紧传位于子,随我离开这是非之地。”赵匡胤道:“你总是异想天开,我即便逊位,也得接着做太上皇,哪能说走就走。何况契丹、党项未服,燕云十六州尚陷戎夷,以儿孙们的能耐,恐非异族狼主之敌。吾当以有生之年平定两地,”思至难处,顿了一顿,“至少亦须收复燕云,留给后世一个完整的大宋。”
  云娘自知刚才尽是痴话,黯然道:“那么皇兄千万小心。”赵匡胤道:“薛居正保守持重,不会襄助叛逆;沈义伦更是在陈桥兵变之前就已追随于我,绝无异志;今此二人为相,文事政务悉定,复以高怀德等督军、治安,可保京师无虞。而统兵在外的潘美、曹彬、光毅,亦乃朕之心腹。反观吾弟结交的,俱是些二三流脚色,欲与我斗,尚欠火候。然我顾念兄弟之义,弗愿手足相残,以至贻笑天下、遗臭青史,姑且防之遏之,不需急效唐太宗。所以,御妹只管一百个放心,为兄并无危险,不过时常因此烦恼罢了。”
  云娘听完笑“嗯”一声:“素知皇兄能耐,决不会输给你弟弟的。”赵匡胤替她拢了拢被角:“我只顾一吐为快,唠叨这许多,却累你耳朵受罪,平添忧虑。好了,睡觉吧。”
  乌走兔转,又近一月。这天晚上,赵匡胤亲执勺碗喂食,高怀德和花蕊都自觉出避。云娘久蒙费氏照顾,深怀感激,望她背影道:“花蕊妹妹向在蜀地,错随了孟昶那昏君,虽享美名,声誉狼藉。如今跟了皇兄这么多年,在我眼中却只见得贤惠体贴。兴许当时世人评价失误,或者迩来皇兄调教有方。”
  赵匡胤笑道:“我只改变得了她,改变不了你。”云娘亦笑:“我也改变不了你,叫你别长这么胖,偏胖成这样,似一头蠢象。”赵匡胤见她眼角有泪,慰道,“你那位象兄不幸罹难,正巧我胖,便给你作大象吧。”云娘痴痴含笑:“说你是大象,其实是抬举你了,你顶多是头‘短鼻子大象’。晓得何谓‘短鼻子大象’?‘短鼻子大象’就是……啊唔!”赵匡胤亦知象去长鼻便是猪样,急往对方嘴里递食,堵住骂声。
  喂得几口,银勺蓦的一斜,汤水全错送在霜肩雪颈之上。云娘大声叫苦:“你存心报复好了,情知我目下洗澡麻烦,却想方设法来弄脏我!”赵匡胤插勺置碗,额手赔话:“抱歉,我忽然头晕。”云娘瞅他不似装腔作势,即示谅解:“你忙了一整天,定是累坏了,早些休息吧,叫花蕊伺候我便是。”
  安睡一宿,并未见好。翌日勉强上过早朝,赵匡胤急召太医来看,确诊是操劳过度,开下几副调理方子。服用数日,略无效果,再叫看时,却说是年纪大了,一切皆属应有之象。
  自此罢朝,一晃经旬。赵匡胤除前线奏报坚持亲自批阅外,其余事务俱付臣下处分。云娘渐感不祥,斯晚待花蕊服侍妥他俩去讫,乃道:“会不会是剧毒发作了?”赵匡胤笑谓:“似此顷刻致命,哪得苟延残喘至今。”云娘道:“你耐之既久,故而发作得慢。”赵匡胤不信,推称自己年事已高,劳累生病,弗足为奇。
  云娘默虑半晌,建议:“且吃一粒解药,候看明早如何。倘若症状缓和,可见毒发,未效则属生病。”赵匡胤依言吞咽一粒,随口问道:“你吃不吃?”云娘啐嗔:“命在旦夕,还有心情开玩笑!”
  次晨,赵匡胤果觉清醒,不适全无,但复朝三日后,又自头晕不能理政,须继续服药维持。如此三趟,云娘急劝:“休再吃了,赶快去少林寺求治。”赵匡胤道:“战况已至最要紧关头,朕岂离得开。”云娘道:“你全身流毒十余年,这次欲待祛净,所需绝不止十粒。万一吃得不够了,怎生是好!”
  赵匡胤道:“待朕修一封密诏,遣人厚礼去请福居。”云娘道:“人家是大德高僧,不轻理尘俗,你又不是不晓得,岂肯随便就来。”赵匡胤道:“性命交关,量他不会不来。”云娘道:“即令他心里肯来,起初必要推阻一番,使者未知你情况,求说乏词,势将无功而还。设若大师确实不肯下山,更须千请万劝,使者怎堪重任。两人之间,万一言语有失,教使者得知你血中含毒,继而泄露出去,一则天子威严扫地,二则孟昶之死恐惹非议。”
  赵匡胤恍然一凛,最虑后者,问道:“你想的不差,却该怎处?”云娘趁势道:“要想性命、战局两不误,赶快放了我,由我去请大师。”赵匡胤现笑:“噢,原来你想借此脱身。”云娘急嗔:“你这混球,不识好人心!我此刻只为救你,哪还有工夫去杀曹翰!”
  赵匡胤犹豫半晌,吃过了早饭,始召御匠启锁。玆事颇非时辰,日头偏过,方自弄开去讫。云娘除下锁链,整装束发,便待动身。赵匡胤道:“今天迟了,明早再走吧。”云娘坚持起程:“到彼未知将有什么变故,一刻也拖不得。”
  赵匡胤见挽留不住,欲写御谕,教她去领出城令牌及马匹。云娘道:“看你是糊涂了,天还没黑呢!况我自有玉章,不论昼夜,比至城门,但向士卒索马上路,岂有难处,却费什么周折。”赵匡胤额手道:“我确实糊涂了,头晕得厉害。”稍忍未能,思服解药。云娘急阻:“不许吃,等我回来!”赵匡胤道:“恐怕捱不到那时了,且吃一粒再说。”
  云娘视其症状严重,连忙尽闭门窗,扶之上床,自己盘腿坐于身后,双掌按背运功,凡三个时辰,才将毒质镇住,暂缓发作,耳边嘱咐:“我此去快则三天,如遇麻烦,最多五天就回。皇兄两日内可保清醒,以后只准服一次药。切忌酗酒、暴食、恼怒、狂喜、多劳、剧动,一切遵循清心寡欲、恬淡无为之要旨。听见没有!”赵匡胤已觉气舒神爽,反身拥抱:“知道啦!只是又要好几天看不到你了。”
  依偎片时,云娘挣脱下榻,回头摁倒:“给我卧床歇息,无事休乱走动,免得血行加速,催早发作。”随即一笑而出,步履飞捷,穿过天井花园,向花蕊打个招呼,旋至外殿。高怀德正于偏房内摆弄一条御赐金枪,门缝里瞥见,“喔唷”一怔,抢出喝道:“呔,站住!”
  云娘倒退疾行,冲他挥手:“别紧张,皇上要我为他办一桩急事,自己放了我。”高怀德哪里相信:“这么晚了,却往做甚?”持枪奋赶,犹尚不及,望之将近殿门,忙喊,“侍卫,拦住她!”
  云娘蓦听脑后“叮”一声响,知是玉斧交叉,足下轻轻一点,燕身飘起,凌空倒翻跟头越过,随即两臂齐动,左右一般招式,自额经面至胸一路点下,刹那连封二人十余处穴道,落地看他俩俱各就势僵立,相对垂目昏睡,格格浅笑,翩然而去。
  未远,遇一队巡夜侍卫,认得是殿前直的。虞候叫住问话:“可有令牌?”云娘摸出玉章:“令牌没有,却有这个。”对方定睛略看,笑谓:“晓得仙姑经常出入,只是大内规矩森严,本人例行公事罢了。”云娘还笑:“不客气,辛苦了。”便握玉章在手,辞众续行,随时出示。
  皇宫守备极多,巡卫到处都是。她虽走得快,奈何频频受阻,大体见慢。高怀德在后不舍,渐渐赶近,疾呼:“切莫放过!切莫放过!”这一队听见了他的声音,十将候其奔至,恭询:“彼有凭证,为何不能放过?”高怀德道:“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凭证以前管用,如今圣上病重,被她趁隙逃脱,岂还作数。”
  云娘愠斥:“你什么也不知道,别瞎说好不好!”高怀德道:“你偷偷溜出来的,自然不欲为我所知。”云娘分辩不易,弗愿纠缠,持章强过。高怀德厉令:“不准过,否则拿下!”犹见莫敢阻拦,复申,“皇上如果怪罪下来,一切由我担当!”
  众人吃了定心丸,这才纷纷动武。云娘趁未合围,抢步一纵即远。甫离半箭之地,又遇一队,未暇示物通过,后面的已自追近,只得倏然出手,打倒三人,从缺口逃脱。
  此时四方惊觉,各队陆续涌至,往往三四群一现,甚或八面齐出,数众势盛,喊声震天。云娘既有独闯军营的经历,不敢照面,看见便躲。皇宫地方虽广,但给大片大片的御前侍卫穿梭聚散、往来截堵,够她走避的已渐狭少,终至无处可遁,情急之下蹿上一座偏殿之顶。
  北宋初建,承周余威,尚未积弱,禁军士卒择自各地,俱是百里挑一的壮丁,一向训练有素。而这些殿前侍卫又是从禁军中千遴万选,冲锋陷阵兴许稍逊于侍卫亲军,厢战、缉捕堪称一流。各队在当值总长官,殿前都指挥使杨义的调度下,号令严明,配合默契。出自刀剑直、枪矛班、弓直、弩直的四近上顶,刀枪在前,弓弩置后,正对目标所在,封住高去之路,云娘想飞跃脱身,机会稍纵即逝,其余都在她脚下团团簇拥,愈攒愈厚。
  高怀德兀自奔走呼告:“不许放冷箭,要拿活的!不许放冷箭……”声音一遍又一遍,稍顷传了一圈。众侍卫业已包围停当,这才三五成伙,十几一拨,上来捉人。
  云娘出手必伤,却不致命,但殿顶倾斜滑溜,哪一个中掌着剑之际还站立得住,滚跌下去的便不知死活。双方各非以命相搏,倒也扯了个直。可云娘适才大耗真气为赵匡胤镇毒,打倒打落百余人后渐显力怯,蓦然记起高怀德的口令,行险跃向对面楼顶,心道:“你们不敢射我的!”却见排矢齐出,软剑急于身前舞起一面翠盾,尽数挡落。
  侍卫上箭迅速,不等对方迫抵,旋发第二波。这次近在丈内,云娘始料未及,竟有三枚穿透剑光,中在胸腹,自忖非死亦必重伤,却只觉得数处剧痛,或者穴道酸麻,并不插定见血,原来这些羽箭俱已去镞。饶是如此,她体内真气局部稍滞,身子急坠,势难够及对檐,俯看枪林刀丛,度料陷必无幸,双腿踹柱猛蹬,借力横飞,掠经众头盔,踩肩踏背,朝人海尽头疾奔。途中不断跳跃、变速,或是骤然改向,以避剁砍攒刺,仗着居高临下兼出其不意,仅只腿肚挨了一斩,终落于三面开阔之地。
  这时,数千当值侍卫多已汇抵此间,偏殿周近最是稠密,外围甚较疏少。云娘一路打出,不循平坦空旷,专拣殿、墙逾越,如此纵是骑卫,也已追她不上。只是大内深广,尚有从偏僻处迟迟赶来者,好在极为稀散,相遇莫敌,都给她轻松走脱。
  喊声渐远,不觉到了外廷,反已无甚守备。云娘边跑边自庆幸,前方拐角处忽然跳现一人,却是个又白又胖的锦衣太监。只见他右手执定一杆拂尘,在襟前肩后掸拭了几下,尾帚挂上膀子,右手骈指虚点,雌音尖叱:“哪里走!”
  云娘娥眉微皱,啐道:“滚开,恶心的家伙!”那太监拂尘挥洒,大步逼至。云娘不愿和他肢体接触,一味仗剑远攻,十招未胜,已听得到高怀德呼问:“王公公到此贵干?”
  王继恩且斗且应:“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襄助捉贼。”高怀德声音迫近:“公公误会,彼非贼也。”这厢云娘恼道:“臭黄门,敢诬我是贼!”其实是为尽速脱身,虚晃两剑,引出破绽,左掌随上,欲予重创。王继恩却已撤步致歉:“原来你不是贼,得罪得罪。”
  云娘见状略讶,不便再追打对方,况是逃遁要紧,当下掌剑并收,转向疾走。那边高怀德跺脚叫唤:“哎呀,不是贼也要拿下!”王继恩哦的一声,赶上两大步,拂尘挥出,扫奔后心。云娘回头起剑荡开,怒斥:“早知你会反悔,”随即蛇吐连刺,“便不该相饶!”
  王继恩经此一缓,又得勉支五招。云娘左掌重出,隐藏侧卷之势。他不识变窍,仅只避过正面,再躲却迟,急竖拂尘封挡,尘柄受撞向内曲突,磕中面门,顿时唇破齿落,含血踉跄跌去。
  纵是这弹指之延,四周已是水泄不通,两边房顶上亦俱人满为患。云娘只得故伎重演,提气高蹿,来踏人浪。高怀德既有前鉴,赶紧麾众散开,教她落回地面,旋即一声令下,侍卫蜂拥再上。
  云娘挥剑八方,卷下当先十二支长矛,复欲趁空跃出,奈何片刀纷至,脱身无暇,就困于垓心,经久苦战,臂中两枪。高怀德在外看得真切,一路吆喊着挤进重围:“谁叫你们伤人了!只可生擒,且须无恙!”
  某班都虞候申说:“她武功恁的高强,既禁冷箭,又要手软,岂非以我等性命儿戏。”高怀德厉斥:“混账!彼若肯下杀招,尔等早已横尸过百,何止跌死那两个!”
  云娘心中一凛:“原来毕竟死了几个!我这番大闹,固然出于对方误会,却已过分。其实只消回皇兄处分辩清楚,自能平安出宫,何须恃技逞斗,反而欲速不达,白耗这许久。”乃唤:“不打了,不打了!随你们去见皇上!”环顾兵器皆止,却是近身不退,自也还剑入带。那当值总长官杨义是哑巴,打过一阵手势,由身边一个文官酸溜溜的译道:“既降,胡不缴剑!”
  高怀德一旁圆场:“她收剑便好,不必缴献。”复取金疮药上前,笑谓,“早若此,大家免苦。来,看看伤在哪里。”云娘见他靠近,念头陡转:“这厮当真傻得可以。”倏的翻腕夺瓶,就扣脉门,拽至胸前,抓制背心数穴,提作一面人盾,挥舞开道。
  这下变起仓促,众人投鼠忌器,哄乱中纷纷却散。云娘趁势突围,复夺一马自乘,身后盔海潮涌,片刻驰抵出口。阙楼上照下两束灯光,阙直侍卫严阵以待。云娘不与交锋,飞上琉璃顶。
  高怀德恐高,此际全身麻软乏力,惟堪怒语:“我好意送药,你竟乘吾不备!”云娘狡辩:“药是我自己抢下的,你又没双手敬奉。”高怀德气道:“我三令五申不许伤你,却是实情。你恩将仇报,有违侠义!”云娘道:“是吗?可惜我正处剧斗,没听见。”
  高怀德道:“你!”云娘道:“我什么我!我已挂伤,足见你在撒谎。”俯瞰众士,直臂推出老友,落向杨义,料他位居殿前司统领,又是当值总长官,众目睽睽之下责无旁贷,因此敢教去势甚疾。对方果然挺身接救,二人撞个满怀,滚作一团,绊倒大片。云娘则借力倒翔,投进夜幕。灯光扫探,时或交叉,也只照得巷深闾寞,墙瓦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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