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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绝影(3)

作品名称:太祖长拳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8-11 08:41:22      字数:7657

  向者刘鋹暴虐,苛政重敛,祸害一方。及宋祖得疆,免赋一年,减税两年,犹未使民生彻复。今趟旅途所见,百姓大都面黄肌瘦。云娘将六包珠宝沿路散济,剩下那包三年里也只用去十之一二,心道:“皆是民脂民膏,本不该我多得。”
  大象鼻卷各色光彩,四面抛洒,乐不可支。受惠者多以土特产回赠,云娘拒收其余,仅纳两坛桂花酒并一箱荔枝。她坐象饮啖,忽生奇想,酣然道:“象小弟,我请你喝酒。”转念一凛:“它若醉倒了,或许永不能起,未可儿戏!”
  大象饱食佳果,不吐皮核,果壳尚能消化,果核随粪排出,一路播种。不觉气象渐新,已入南唐境内。一日,蓦见天河遥挂,百舸争流,竟逢滚滚长江。
  看一渔人,披蓑戴笠,岸边撑篙做活,云娘落象上前请教:“敢问这位小哥,此处何名,可有渡口?”那渔人抬头回答:“此间唤作采石矶……”两人面对惊喜,齐呼:“是你!”云娘旋笑:“贤弟屡考不中,竟尔改行捕鱼为生了?”樊若水道:“哪里,我在测江。”
  云娘奇道:“那是什么勾当?有什么好测的?”樊若水长叹一声:“总之我是不考功名了。”云娘道:“不考功名,也不必如此无聊吧。”樊若水道:“谁说我在无聊,其实……也罢,讲给你听不妨。”当下摘去斗笠,与对方并坐礁石,款款叙述,“我花了整整一年,遍考自金陵至荆南的大江水势及两岸地形,觉得宋军如欲南渡灭唐,从采石矶架桥过江最是便宜,因此拟将这一带的水文、地理详绘成图本,另附建桥草案一份,并献与大宋国主。现大体已就,奈恨无人引荐。”
  云娘闻之骇然:“你要卖国求荣!”樊若水略无惭色:“今北方统一南方,势所明朗。从前,李煜若肯和南方各国联手,尚能与中原一争雌雄,可惜他甫当即位,便向宋主服软,认敌为父,甘做犬子,妄图划江而治,以为久计。后来宋伐荆湖,他坐视不理;宋攻西蜀,他使南汉莫救;宋取南汉,他出兵助宋。现诸强既灭,吴越、泉漳又不成气候,彼已孤立无援,因知式微,乃去国号,改称‘江南国主’,只望中原缓兵莫攻,奴颜卑膝,无以复加。前趟江都留守林仁肇上言,趁宋方灭南汉,禁军疲惫,江岸驻防又少,可先奇袭寿春,再逐一克复江北故土,也被他拒绝。宋主深知林乃良将,巧施离间计,这昏君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林仁肇给杀了。至此外患内困,不亡何待!”
  云娘道:“你这些话虽甚在理,却与科举无关。你若真有学问,何不中一个进士给我瞧瞧。”樊若水道:“李煜取士,不以国策民计为题,尽是淫词艳调、腐儒经典。我纵怀满腹良议,怎奈未得伸张。”
  云娘道:“不谈这些了,没意思。咱们睽别多年,今天我要试试你的武功。”樊若水道:“我武功都搁下了,恐怕不是你的对手。”云娘道:“未比焉知。”已然发掌,“看招!”
  樊若水一看便知不能正接,竹篙侧拨,同步避退。云娘这一掌深得象鼻之妙,隐隐含有卷夺之势,臂篙甫触,顿时缠住,指、腕、肘、腋齐发巧劲,竹篙断为五截。樊若水骇然失色:“吾远远不敌矣!”
  云娘笑谓:“这几年来,贤弟果然全无长进。不过我终归是坏了你的物具,姑且赔你一个好处。”复问,“可有纸笔、印泥?”樊若水道:“我既在此做事,这些全有。”云娘道:“相借一用。”
  樊若水引她登舟入舱,文房四宝等俱在案上。云娘提笔只书一句:“我叫他来帮你,如念旧义,请勿拒绝。”怀里摸出玉章,看了又看,心中微叹,在署名下盖了,便笺交付对方:“比至汴都,臣子处倘遇阻碍,不得面圣,就把这章印给他们看,最终连你的图本一起呈献。”
  樊若水疑问:“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云娘神秘一笑:“当年少林寺共进退,你已见过宋主。”樊若水稍一迷茫,惊愕失声:“是他!”旋又道,“既为我推荐,就多写几句。这孤零零的一行,成什么体统。”云娘道:“我不爱多言,也不打扰你了。咱们日后恐非一路人,樊兄好自为之吧。”说毕,出舱一跃上岸,坐象而去。
  数月之后,樊若水携《大江势形图》与《南渡建桥方案》北赴中原,到达汴梁。去岁,赵普因收受贿赂和私自运购违禁木材遭到弹劾,被贬为河阳三城节度使。今夏,翰林学士卢多逊出使南唐,借口朝廷修编《五代史》,向昏君索得江南各州县图纸、方志之副本,功拜中书舍人兼参知政事,宋廷遂议南征。樊若水见过新任正、副宰相,门下侍郎薛居正、中书侍郎沈义伦,即受重视,旋被召见。
  崇德殿上,百官威仪肃容。樊若水时已三十二岁,科途屡遭挫折,豪情、胆量俱逊于昔,不禁畏然色变,仰望龙位上端坐一人,金冠黄袍,脑满肠肥,除眉宇间尚存几分英气外,其余尽为福相,暗暗感慨:“呜呼!人之嬗变若斯,全非当年英雄状。”
  赵匡胤听完他的建议,接过一应所献,略览图本,却将那张便笺在御案上反复默读,闭目良久,扫视两班文武,图本传与曹彬:“爱卿以为如何?”曹彬道:“容臣细看,稍后进言。”赵匡胤道:“爱卿慢阅。”旋问,“诸位有什么话说?”
  众臣目睹天子独示曹彬,多谙圣意。高怀德兀自出道:“跨江造桥作战,自古闻所未闻。倘若敌来夺取,我军未免被动。末将思得一计,可以避开大江天堑而尽吞江南。”
  赵普罢相出任,石高二人原本都有机会还朝。但石守信此前心怀怨恨,所到之处,懒于政务,反以敛财为能事,多行不法。宋祖念其以往功勋,未予追究,却也不愿再加重用。高怀德虽亦政绩平平,幸无劣迹,故得回京就职。
  只听他继续道:“南汉既平,我大宋已与割据泉、漳二州的陈洪进比邻。区区弹丸之地,旬日可定,复得与吴越接壤,灭之亦止月期。臣度先取此二地,对李煜形成包围之势,则彼腹背受敌,江险何足凭恃。”宋祖笑谓:“陈洪进和钱俶俱已惶惶俯首,朕只欲先擒江南国主。‘大’既亡哉,俩‘小’焉敢坐守待毙,不久定当纳土献降,何必多起刀兵。”
  这时曹彬说话了:“倘樊先生所绘切实无误,采石矶架桥渡江,不失为良策。至于敌若来夺,我‘水虎捷’岂是吃素的,护桥绰绰有余。”宋祖大喜,遂令曹彬为江南行营都部署,高怀德为副都部署,潘美为行营都监,曹翰为先锋都指挥使,樊若水御赐进士,授舒州军事推官,兼先锋向导使,出兵江南。
  卢多逊进劝:“陛下先莫急于兴师,可传李煜来朝,名为父子相见。彼至,则囚主得国,兵不血刃;如其不来,伐之亦名正言顺。”宋祖称善,就以左拾遗大夫李穆为使,去请李煜北上。
  时宋先后攻灭荆南、湖南、西蜀、南汉,地方倍增,兵源充足,禁军扩增熊捷、狼捷左右四厢。江南国主不敢应邀,李穆往返月余,八万禁军步骑整备完毕,开到荆南。潘美正任山南东道节度使,领两万“水虎捷”军驻防江陵。两下合兵,水路共计十万,九月出师,浩浩荡荡,顺流而下,逼近南国疆界。
  以前,每逢宋师攻取他国,南唐边将都要出面犒劳,甚或襄助运输、修筑等。今番“父子”反目,已成敌对,南将不谙天下大势,望见宋军出动,牵羊担酒,一如既往。宋军趁势袭破,轻松过界,一路挺进,旋克池州,复败江南水陆援军各一万人于铜陵,抵达采石矶。
  屯不数日,四座板梯索桥造毕。两万水虎捷军分乘五十艘楼船,江上往来巡弋。南军水师久疏操练,目睹中原舟师船坚弩威,阵法有度,未敢轻出。曹彬先令曹翰引十艘楼船占领对岸滩头,两岸都打下木桩,复命将索桥一端固定于此岸,另一头分别拖在四艘楼船的船尾,牵至彼岸接建。南军这才来夺,被潘美指挥“水虎捷”截于半途,复遭高怀德、曹翰调集弓弩手夹岸放箭,损失惨重。
  攻守一昼,四桥先后横起于江上。宋军五路分渡,粮草辎重以楼船运载,人马从桥上过,只一个晚上,尽越天堑。南军陆战更是不济,此后节节败退。宋军陷城夺州,再无大阻碍,直抵金陵城下。
  李煜整天不是与嫔妃厮混,就是同僧道谈经,哪晓外边事。某日与小周后吟诗唱词,登上城楼,但望旗、营遍野,他险些吓死,方知受了左右的蒙蔽,怒斩京城防御使皇甫继勋,急遣吏部尚书徐铉往劝宋祖退兵,临行密授蜡书:“吾父善罢则已,如若不然,持之求救于江都。”
  这徐铉乃当代大儒,年约五十许,后曾编写《说文解字》。他出得城池,见宋军已开始移营合围,赶紧朝东北方向驰避,满二十里,方才心定,回望尘烟,寻思:“依此看来,金陵亡在斯须。吾往返经月,届时未知存否。”遂使侍从执蜡书立即去江都,自己北上,途中暗购一把匕首,贴肉而藏。
  到京面圣,大逞雄辩。宋祖听毕其论,冷笑:“汝言之滔滔,不过是伸江南无罪,父子间不应兵戎相争。然则朕且问你,既为父子,安得长为两家,彼此山隔水阻,朝夕不见?”
  徐铉一愕,随即侃侃:“父子初为一家,及子成年,理当自立。我主已非少年,甘为陛下统筹江南财富,以小事大,向无得罪,不失父子之道。试问子既无罪,岂有父夺子业之理乎?”宋祖略恼,拍案而起:“勿须多言!江南不必有罪,父子或可两立,只是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徐铉视事不谐,抱定死志,近阶厉声佯怒:“煌煌之词,粗听在理,实则大谬!”群臣见他竟敢面斥天子,俱皆动容,文官竟相叱责,武将拔剑上前。宋祖双手按向左右,喝住两班:“众卿且莫吓唬,看他是何议论!”
  徐铉环顾尽退,昂然道:“我无甚议论,只想教你罢兵!”句至中途,人已纵步上阶,怀里摸起匕首,当胸疾刺。赵匡胤惊而不乱,举案向前一拒,白刃透出,柄部着力,被对方借这一冲之势推动,急难站定,一路撞倒龙座、屏风,背抵华壁,胳膊登曲,尖锋逼近心口,连忙弃案一招“火箭穿心”,破案击退来敌,旋复执定,劈头追打。
  徐铉左臂一挡,御案半边粉碎,右手接住掉下的匕首,就取小腹。赵匡胤未料阴差阳错,给他重拾兵器,侧身急避,龙袍留痕。徐铉反复削刺,赵匡胤尽躲来招,忽使“潜龙探爪”,扼住敌腕。徐铉左手抢过匕首,挥剁龙颜。赵匡胤反应慢了,低头间皇冠跌落。徐铉进步再剁,究因左肢不甚灵便,被对方“宝刀削竹”切中腕口脉门,武器飞脱,复一脚“云娘踢毽”,撩下御阶。
  文官看到这里,早已惊慌失措,呆若木鸡。武将则一个个刀剑环伺,碍于二人斗作一团,彼此移换不定,始终投鼠忌器,未敢出手援击。此刻蓦见分离,方自一拥而上,生擒活拿,等待天子发落。
  赵匡胤略整衣袍,喟然叹道:“朕老矣!他一介文弱书生,不过学得几招粗笨剑术,竟能令朕狼狈至斯,胜之艰险。”众臣闻言,轰然请诛。赵匡胤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彼虽欺君犯上,却是出于一片赤诚,复俱荆轲之勇。然朕决非始皇,姑且纵之南归,目睹江南平服,那时天下一家,再叙契阔。”
  徐铉获释返国,不得入金陵,改投援军。时江淮人马十五万,由朱令斌统率,来救都城。曹彬使潘美引“水虎捷”泊于江上,高怀德率三万步骑从岸边扎起连营,深沟高垒,向南延伸,尽据要口,自领所余五万,围打城池。
  淮军兵力占优,但士卒多为新近招募,精锐远远不及,难以突进,反是宋军几次出击,颇有斩获。朱令斌未知金陵城内境况,心急如焚,商议火攻。
  季当寒冬,北风盛行。淮军如欲顺风放火,须先移师江上,但水路已被宋军楼船封锁,无机可乘。朱令斌等不到南风,强令举火,从中间烧起,结果伤了自家人马。宋军趁势反扑,大破淮军。
  朱令斌重整残余,企图再战。徐铉备言宋主宽仁,劝他归降。朱令斌犹豫数日方决,投至宋营。潘美问道:“汝虽惨败,尚有十万师,何至于此?”朱令斌苦笑:“贵军如虎狼,我军似牛羊,未可敌当。”
  至此,金陵绝援。曹斌稳操胜券,为求减少伤亡,最好不战而克,从来年春天起,停止攻打,只是围困,每隔半月派人登高诵文,向城内劝降,以瓦解敌军士气。经夏历秋,不觉又是玄冬。
  岁末,主帅突然告病,不能升帐点卯。众将拥入帅营探望,见正卧床,气色并无不佳。几人近榻小声询问,曹彬坐起回答:“我身上没病,惟心有焉。”
  众将莫名,曹彬乃问:“我智不及潘节度,勇不及高节度,便是曹先锋也年长于我。三人中数我资历最浅,然则此趟南征大国,皇上何独用我为帅?”众人七嘴八舌,对不一致。曹彬又问:“诸位可还记得昔日伐蜀之事?”众皆恍然,齐称是他治军最严。
  曹彬道:“今我围屯已久,城内粮尽志丧,克在旦夕。只是城破之后,恐尔等不能自律。”遂取枕边一匣,开而遍示。众将视之凛然,原来是尚方宝剑。
  曹彬续道:“皇上有令,凡扰民者,副将以下皆可由我先斩后奏。然念尔等一路到此,苦多功高,岂忍因过就诛。但不诛又不能治,故致心病。倘若尔等都能约束部下,吾病不药自愈。”众将见说,俱敢保证。曹彬欣然出帐:“空口无凭,请到关公像前焚香立誓。一切既备于北营,大家刻下便往。”
  众将立过毒誓,分头准备攻城。次日拂晓,四面发起,几乎未遇抵抗。李煜出降,献上版籍,凡十九州、一百八十县,六十五万五千余户。表文传至各地,惟有江州不降。牙将宋德明与军校胡则杀了刺史,据城顽抗。曹彬分兵三万,令曹翰前去围剿,自督大军坐镇金陵,一面安抚,一面奏报。
  次年四月,江州城破,李煜等也将启程北行。曹彬唤来高怀德:“君请遴选三千年长士卒护送,将校皆须本分之人。”高怀德不满:“此偏将之事,如何落到我头上?”曹彬道:“士卒长年在外,久别妻子。李煜身边多美眷,路上恐生意外,偏将不能制。”高怀德道:“我堂堂一个行营副都部署,竟去押送俘虏,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曹彬道:“事虽小,但责任重大,切莫推辞。”高怀德道:“既如此,可叫潘美去,我不去。”曹彬道:“江南水师众多,潘都监要助我管调整编。高兄若也懂得水军一道,便不教你去。”高怀德道:“你明知我是个‘旱鸭子’,却故意以此刁难。”
  曹彬肃容:“高兄久经阵仗,向顾大局。今日临事计较,推三阻四,有失大将风度。”高怀德道:“莫激我,反正是不去的。”曹彬无奈,取出尚方宝剑。高怀德笑谓:“我只差你半级,曹帅纵持此物,亦不能斩我。”曹彬道:“我斩你不得,罚总罚得。便是只打十记军棍,众将士面前,你老脸往哪里搁。”高怀德没想到对方有这一手,两眼翻了几翻,服命而去。
  一行人抵达江畔,分上两艘楼船。潘美亲自来送,复遣四艘护航。将要起锚,一女坐象而至,后面随着几十个百姓,俱是焦头烂额、满身血污,被守港士卒拦住。
  云娘坐在象背上道:“拦什么拦!他们这个样子,还不是你们害的。既有船只,正好载我们上京告状。”当先一卒指喝:“疯婆娘,你胡……”声未毕,大象轻轻一鼻,掀了他一个四脚朝天。余皆哄笑,却仍不让过。
  高潘二人闻得吵闹,分开人群,来看究竟。潘美道:“一头大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本都监当年在韶州,和几百头大象对敌,都未曾惧怕。来呀,把畜生牵开,人全带进营帐问话。”
  高怀德急止,近象仰言:“老朋友了,怎么故作不识?”云娘定睛打量,笑道:“原来是高铁杆,多年不见,胡子也花了,若非马脸依旧,还真难辨认。既然相交一场,就请行个方便,载我们一程。”
  高怀德道:“这个原是应该,可你刚才说什么要上京告状,却属哪门子事?”云娘玉颜一沉:“你们那个曹翰,攻破江州后竟下令屠城,两位知否!”二人骇然目对,连称不知。
  高怀德忙道:“此事主帅必有发落,你先别急着上京,且去见曹彬。”云娘道:“我晓得他在哪里,肯见不肯见。须得有你相伴,方无麻烦。”高怀德道:“我马上要走,不能陪你。由潘都监引你去,定能见着。”
  曹彬闻曹翰屠城,面色严峻,取尚方宝剑在手,来回看了几遍,说道:“彼乃先锋都指挥使,年纪又比我们三个主将还长,恕我不能擅自处置。只待班师还朝,皇上自有公论。本帅先上奏此事,请开府库、仓廪,发放钱钞、米粮,赈济补偿。你若不放心,可依旧北上,等待消息。至于那些难民,则须遣返江州,否则沿途惊扰甚多,大失国体。”云娘回想当年带领蜀民上京之艰辛,遂道:“好吧,便就如此。”
  次早租船渡江,不日来到扬州。大象因为一趟水程,有些失惊,途中常惹是非,不由走得慢了。行抵治所,天色已暗,城门早闭。以云娘目前的身手,翻墙越入不难,只是大象进不去。
  打算野外露宿,远处现得一片光亮。佳人牵象寻近,乃是一所军营,仰辨旗号,正是高怀德一行,心喜:“老朋友了,他应该好好款待我的。”到里一看,都在宴饮,热闹非凡。
  高怀德邀她与己同席:“稍后将有精彩,你来得可是时候。”只见面前搭起一座平台,火炬分立四角,云娘问道:“莫非要演戏?”高怀德笑谓:“‘江南第一美人’要为咱们献舞。”
  云娘讶问:“就是那位能在七尺金莲台上翩翩起舞的‘莲妃’?她乃李煜宠妾,怎会给你们跳舞?李煜能答应么?”高怀德举杯指道:“这些将士南征一年有半,接连两次除夕未与家人团聚,今夜共伸此议,莫说他李煜,即令我高怀德,也不便拂逆众意。”
  酒肉穿肠,复见几个士卒推上一女,便各自下台去了。那女子描眉涂脂,光彩照人,身着淡红色艳装,孤零零地站在台上,微微颤抖,满目恐慌。云娘暗自比量,只觉毫不亚于当年的花蕊夫人。
  高怀德三块烤肉下肚,还不见这莲妃有甚动静。众人等得心焦,纷纷鼓噪呼哨,夹杂着污言秽词。两边近台处,几个小校以穿肉用的木棍敲打台面,急声催促。莲妃不断受惊,吓得大哭起来,引起一阵哄笑。
  云娘眉心渐拧,蓦然离座:“一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喝声极其高亮,传达角落,震撼旷野,登时压住了喧哗。高怀德距她最近,俩耳嗡嗡,伸手拉阻,却已落空。云娘一跃上台,揽起莲妃:“妹妹别怕,我送你回家。”
  将士甫静还汹,蜂拥围至,在下叫骂。云娘环顾势众,但都不曾披甲带刃,心忖:“我若强打出去,难免死伤,高兄面上须不好看。”遂起清啸,旋听营外应得一声厉吼,大象撞破墙栅,迈踏进来。
  将士惊骇,两边避让。象至台前,云娘抱起莲妃,飞上广背。大象回头待走,却是记起了什么,倒退中巨臀拱塌平台,这才挥鼻示威,一路向前。将士莫敢当道,怔望三者扬长而去。
  四野寂静,莲妃啼哭渐止,忽道:“你是云娘姐姐吧?”云娘诧异:“你认得我?”莲妃道:“你果然是,我……我是窅娘呀。”云娘一愕而喜:“是你!”仔细打量对方,容貌已然大改,却远胜于昔,眉宇间则留着几分神似,惊问,“你如何到了江南?又怎么做了李煜的妃子?”
  窅娘翘首回忆,良久方道:“石家庄送我的那几个家丁,不知为什么,突然互相打了起来。后来又来了几个,把原先那几个都砍死了,然后带着我渡江南走。上岸不久,他们自己也打了起来,结果全死了。我一个人又能去哪里,幸亏被一对农家夫妇收留。其实他们也养大不起我,几年后皇上选妃,便将我送进了后宫。”她说得零零落落,全不流畅,自己也未必清楚事中情由。云娘却已了然:“哼,那些家丁岂曾安得什么善心!嘿嘿,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至于那对农家夫妇,或许深谙李煜嗜好,收留之举亦委实可疑。”
  窅娘哪里知道对方腹中的见地,兀自相求:“姐姐,你送我回城吧。”云娘蹩眉作色:“李煜是个昏君,你最好还是离开他。”窅娘道:“可是他待我很好啊。”云娘看她那双清澈闪亮的眸子里净是天真稚纯,心中喟叹:“人各有命,她既如此眷恋、满足,我又何苦相强。”乃道:“那群士兵骄悍无赖,连高将军也管束不住,眼下李煜根本护不了你。我先送你上京,等李煜也到了,再把你交还给他。”
  一路行来,云娘愈觉对方年纪虽已不小,却几乎什么也不懂,凡事都赖自己照顾。到了汴梁,因曾誓言永远不入这座城市,便安顿在郊外一所民宅内。这时,她固然怜惜窅娘,却已感到十分厌烦,每刻只盼李煜尽快来将之带走。
  不日,高怀德一行亦抵。云娘终于脱卸包袱,但也有些舍不得。李煜形容俊雅,却是满脸忧郁,并未因此增添几分喜色,只命随从托来一盘黄金酬谢。云娘不受,一掌击碎漆盘:“阁下已非国主,身边羽林军、大内侍卫荡然无存。日后倘若亏待了我妹子,小心我对你不客气!”言毕,绕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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