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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绝影(2)

作品名称:太祖长拳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8-10 08:05:23      字数:11141

  次年,北汉国主刘钧驾崩,养子刘继恩即位,辽汉疏远。宋祖以为天赐良机,背离“先南后北”之既略,大举北伐。昭义军节度使李继勋为河东道行营都部署,侍卫马军都虞候党进为副都部署,洺州防御使郭进为行营都监,关南防御使何继筠为先锋都指挥使,麾兵犯境。北汉则以兵马都虞候刘继业为帅,扼守要口团柏谷。
  两厢主力尚未遭遇,汉军前哨数百骑与宋军先锋狭路猝逢,寡众悬殊,不战尽降。刘继业见士气已挫,撤出团柏谷,退保太原城池,虽得固守,但外绝内困,实已危如累卵。有个叫侯霸荣的供奉官,见形势日敝,伺机刺死刘继恩,割了首级欲献于宋,未及出宫,就遭擒斩。宰相郭无为扶立刘钧另一养子刘继元,君主再换,不知何故,契丹竟肯应援。
  时辽穆宗耶律璟在位,嗜酒如命,酷好宴饮,昼寝夜欢,多不早朝,世称“睡王”,烂醉之际,常因细故迁怒杀人,致有中衰之象。此亦宋祖坚决兴兵讨汉之故,料定契丹未必驰援,出则必缓。不想辽主固然昏庸,尚有贤臣在佐。南院大王耶律挞烈亲出雁门关,经白马岭,入石岭关援汉;南府宰相耶律沙则入寇关南,抄掠州县。宋祖无奈,令李继勋等班师。
  不战而却,群臣多有微词。赵普道:“挞烈在辽,确实政绩非凡,虽仪表邋遢,行止怪诞,常于衙署门外坐阶断案,但年年五谷丰登,有‘富民大王’之称。固如此,理民之干异于将略,短兵未接,何便畏怯?”宋祖笑而辩解:“此皆卿等今日所闻,然昧于昔。想当年,朕随世宗北定三关,任水路都部署,多与交锋,深晓其能。继勋乃朕义兄,朕亦颇知之,决非匹敌。现干戈兴废,尽在于我,当使李部反复进退,以疲辽师,伺有疏虞,再图略取。”
  他设想虽好,但辽军不曾尽还,留了一支人马驻在石岭关。宋军几度卷土重来,都未能尽速挺进,辽则得以从容赴援。这般耗至来春,并无便宜可占,赵匡胤欲罢河东之师,孰料消息忽至,辽主遇刺身亡。
  早朝之际,群臣无不贺喜。兵部郎中卢多逊道:“耶律璟一向肆意滥杀,这次也不过是因索食未得,竟要处斩御厨、近侍,终致变起肘腋,反为小人所害,值此用兵关节,真乃我大宋洪福。”他是后进之秀,暗里与赵普不合,对方虽也道喜,却趁势言语相攻,“今虽是福,久后未必。辽丧昏君,继者如何,尚所难料。倘为贤明之辈,岂非祸患。”卢多逊笑道,“公虑甚然,只是据我所知,即位的耶律贤众疾缠身,从小就是个病猫子,如今有心无力,要他的皇后萧氏垂帘摄政,似此何足为患。”
  赵普略略一揖:“卢相公果然消息灵通,敢问北朝自易主以来,事态怎般?”卢多逊不假思索道:“迩来一月,倒也太平。”赵普再问:“年前统兵拒我王师者,乃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挞烈。那么,北院却是何人管率?”卢多逊道:“挞烈不久前告老还乡,南院大王一职,至今尚缺。而众所周知,北院大王一向由耶律屋质担当。此人历事太宗、世宗、穆宗,已是四朝老臣。”赵普三问:“可知其贤愚?”卢多逊有询必答:“北朝亲王、后族权重,易主之际,常生内讧,国家有崩离之险。屋质奔走调停,里外斡旋,两度力挽狂澜,足见其贤。”
  赵普微微一笑:“卢相公古今博学,当下领教了。”转而上言,“辽之太宗、世宗,英明神武,各国共识,然身后之事,犹遗大患。及至穆宗,本一暴君,今死非命,反倒国泰民安,宁静异常。据此看来,若耶律贤真乃一病鬼废人,其萧后那可就厉害之极了。契丹失一暴君,得一贤后,于我大宋福耶?祸耶?”
  卢多逊未料他三问于己,竟是为这一番精论,眼见同僚哄然齐赞,自知唇齿失利,甚觉沮丧茫然。赵匡胤则已听得心中波澜起伏,稍待众声停歇,猛地一立:“今若不取北汉,后当更难。所幸挞烈致仕,两阵决机,朕不惧谁!”言下之意,竟是要御驾亲征。
  群臣或表赞同,或持异议,莫衷一是。但宋祖决心既定,自不容改,即留沈义伦为大内都部署,坐镇京师,自以宰相赵普、枢密使李崇矩、兵部郎中卢多逊为主谋,随同参军,义成军节度使兼宣徽南院使曹彬为御营都部署,总殿前司之铁骑、控鹤二军,召忠正军节度使王审琦为御营四面都巡检,总殿前司宿卫诸班直。此系后军,赵匡胤自统之。李继勋所部则改前军,李任行营前军都部署。更调十镇节度使会同作战,哪十镇节度使:雄武军节度使吴廷祚、武胜军节度使张永德、彰德军节度韩重赟、成德军节度使韩令坤、镇宁军节度使张令铎、泰宁军节度使白重赞、永兴军节度使王彦超、保静军节度使杨光义、护国军节度使陈思让、安国军节度使罗彦瓌。时因赵普从征,宋祖再三考虑,归德军节度使高怀德、天平军节度使石守信就免了。
  宋军声势空前,辽国虽处丧期,亦不敢怠慢,急遣南府宰相耶律沙再奔石岭关,冀王耶律敌烈分取关南。赵匡胤初闻敌烈,误听作挞烈,虚惊一阵,犹有余悸,令关南兵马都监李汉超严守三关,不许出战,同时教李继勋半道伏击耶律沙。也是契丹合该折损,只因举国哀悼,士气低落,上自君相,下至将帅,都不曾细究战事,与前趟出兵竟是同一个路子,故被轻易洞悉,吃了一个大败仗。赵匡胤乘胜围城,北汉复陷绝境。
  好在太原墙垣峻固,一时也难攻克。自春历夏,不觉进入闰五月,暑雨连绵,两军皆苦。赵匡胤更见汾河水势高涨,心生一计,使韩重赟截流筑堤,预备蓄灌城池,复以韩令坤建砦屯粮,拟为长驻久困。这韩重赟不仅修过皇城,那年黄河在澶州决口,也是他身率数十万夫治水抢险,正是此道能手,不出数日,太原城便已浸在一片汪洋之中。
  但如赵普所言,北汉民风剽悍,并未就此俯首。时候一久,倒是宋军诸营流行起瘟疫来,可见绵绵暑雨,各予利弊,决不偏袒一方。这时辽已再度应援,统帅换作北院大王耶律屋质和北府宰相萧思温。以致御帐一日数惊,晨报辽军前哨正出雁门关,午报辽军主力将过白马岭,暮报辽军逼近石岭关……
  一时君臣尽骇,万不曾想到,敌师败绩之后非但短期振作,更且进军如此神速,料必都是轻车铁骑,不杂步卒。胡骑威名素著,赵匡胤自知久攻未克,反致目下人困马乏,倘与这支新锐接触,只怕凶多吉少,甚而有全军溃没之虞,当此形势,无暇多虑,即应众将之请,连夜南撤,使张令铎、白重赞殿后,杨光义、陈思让收拾既屯粮草,回运境内。
  次日晌午,未至团柏谷,就见张白二将前来会合。白重赞面圣疾诉:“杨陈二人不曾理会粮草,半夜转走东北,可能……可能投敌去了!”登致帐前一片哗然,半信半疑者居多,王审琦更是高声质问:“‘陈佛子’投敌也罢,我义弟岂肯叛节!”
  他的义弟自也是赵匡胤的义弟,然则龙颜淡漠,竟似处变不惊。众将素知白系沙陀族人,虽年过六旬,勇莽如故,便都转询张令铎。只听他道:“此时此境,若是张某变节,或就地待献,或押而往投,降汉则入太原城,降辽则向石岭关,断无弃粮东走之理。须知本趟交锋,辽师未尝出自幽州,止雁门关一路耳。但二将何故中途违命,擅作主张,某亦费解。”
  众臣闻言在理,各稍释然,但真相未明,尚自惴惴。宋祖只令大军南归,并不细查深究。到得边境,方吐就情:“三十万斛军粮,终有尽时,民力无价。朕名遣二将护粮,实则密使迁民,趁汉军忙于夺运吾粮,将太原以东万余户移入我河北、山东一带。此举原甚不易,须绝风声,上欺鬼神,下瞒尔等,事前士卒勿知,期间百姓弗怨,始属圆满。好在光义与朕结有金兰,足以信任,故其麾下昧而不疑,唯令是从;思让诚心向佛,老来弥笃,虽在军旅之中,每餐独用素食,今委重任,必行善待,当无扰民之虞。”
  正值群相恍然,一骑东至,候卒落马进帐,呈上杨光义书信。宋祖拆阅:“弟受命谨办,迁民既毕,复与义兄探得一事。前番北朝败退,后闻太原危急,再议援汉,然君臣惑于胜负,犹疑终未敢出,虽以萧后之贤、屋质之能,因碍国丧,不得违臣、僚意。今胡旅实不过轻骑千余,皆屋质之私戎也。萧后出用内府钱,济以粮秣,故使乃父思温监军,势若迅雷,尽属虚张。王师垂成而还,弟于握管之际,凡三叹惜。”
  赵匡胤读罢慨然,怔有片时,传示群臣,须臾问道:“朕欲挥师返进,可否?”赵普对曰:“此趟辗转反复,士惫气沮。敌以虚兵退我,振志去疑,闻讯必出,形势已易,不可当也。”赵匡胤低眉黯思,蓦提大斧出帐,遥指北方:“河东溯命,区区弹丸之地,失民万户,实为巨数,今赖胡贼以幸存,尔后必渐疲。待朕扫荡了南方,方复与之会猎!”
  至此,亲征终以失利告终。期间,花蕊昼无所遣,常在竹舍摆弄云娘的那些偶像。她每次娱毕,都要细细擦净,放还原处。某日正玩得入神,蓦听背后声起:“喂,你是谁啊?到我家里来做什么!”
  花蕊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翘首打量,见是个风尘仆仆的白衣美女,起身笑谓:“你是云娘姐姐吧,皇上叫我在此等你。”云娘胸口一暖,敌意尽消,喜致泪盈,大叫:“他还没死!”花蕊愕然:“皇上好好的,如何便死?啊,他是打仗去了,却还不曾交锋。皇上好歹也是前朝名将,一向胜多负寡,姐姐不必担心。”云娘听说赵匡胤尚能率师出征,顿时十万个放心,自知失态,看对方服饰华贵,连忙岔开话题:“你一定是皇兄的宠妃,想不到生得这么俊俏,把我都比下去了。”花蕊笑着回赞了两句,复道:“我去给姐姐烧水洗澡。”
  云娘疲惫已极,闻言舒然而悦,坐下相问:“好妹妹,你叫什么名字?”花蕊道:“我姓费,现号花蕊。贱名不足挂齿,姐姐就叫我花蕊好了。”云娘惊起:“你本是孟昶之妃!”花蕊不无黯然,叹道:“前夫不幸早亡,承蒙皇上恩待不弃,方与续弦。”
  云娘醋意翻滚,喃喃埋怨:“皇兄说他弟弟好色,原来自己才好色。”又问,“孟昶还不老,怎就死了?”花蕊道:“只怪前夫命不好,刚和皇上结为兄弟,以为万事大吉,哪知当天夜里突发哮喘,给闷死了。”
  云娘虽见她泫然欲滴,好感已是锐减,愠道:“我皇兄雄才伟略,岂会与亡国昏君结义。”花蕊道:“是真的,我哪敢骗姐姐。那晚小妹虽未在场,蜀中旧臣俱皆赴宴,亲眼目睹……”
  云娘听着听着,芳心一凛,渐渐沉落,脸上罩起严霜,转目窗外,滚下两颗泪珠,攥拳长叹:“皇兄你行此不义之举,小妹将践誓言,永不再见!”花蕊见状莫名,乃问:“难道皇上与我前夫结为兄弟,便是不义之举?”云娘回首相对,欲白还止,自行烧水洗澡去了。
  沐浴更换之后,云娘整理衣物,收拾细软,挑选玩偶,尽入包袱,然后点起一个火把,四面焚烧竹舍,骇得花蕊尖叫奔出。两人怔望熊熊烈焰,云娘忽取一瓶予道:“这是我千辛万苦为他谋来的‘长生丹’,你叫他好自为之吧。”说完,一纵而没。
  这“长生丹”自是紫血针之毒的解药,只因不便说破,故而另撰新名,来得何止千辛万苦。云娘初到西藏,十求未果,盗夺被擒,囚了大半年,获释后尚不死心,二度失手,复遭监禁。幸蒙一行搭救,叫她先回少林,于昔日激战处寻找遗落的紫血针,多多益善。云娘遂返中州,在少室山上整整摸索了一季,共集五十余枚,再赴西藏。一行得针自刺,毒历日晒雨淋、土汲尘磨,久已微乎其微,但经一年多的体内培植,终使血色呈紫,足以致命,便向众法王慌称,年前偶拾一针,误伤皮肤,当时未曾在意,以至今危,欲求灵丹十余粒运功逼解,得后却暗中转付云娘,回头骗说自己内力不济,空费丹药。高僧既行此举,早置生死于度外,也不指望对方再予。但众法王曾保证不图害他,几番争论,未忍袖手,遂自合力施救。一行固然得命,究因拖延太久,武功尽废。
  云娘回忆三年多来的苦难、获药之艰辛,愈恨赵匡胤阴谋毒夫夺妇。她在雨韵酒楼借酒浇愁,怨肠百结,留恋半日,终于下定决心永不相见,结账离京之后,略无反悔,屡在心中道:“我再也不来这座城市了。”
  这一去,足迹遍布江南各地,以武会友、游历山川为乐事,襄弱扶困、行侠仗义为本分,闲来习功练剑,艺业大进。江湖中人因她急人之难,念其师承来历,赠号“白衣观音”。至此立名,算来又将是两个年头。
  某日兴起,欲往岭南品尝鲜果,于是跋山涉水,步入南汉境内。一路走来,许多城池业已挂上宋军旗帜。这天抵达韶州管界,登峰南望,天尽头乌压压的两片营寨,料是宋汉双方正在对峙。
  宋祖北伐无功,转而致力南方,先曾以李煜向南汉劝降。刘鋹回函出言不逊,得罪了唐国主,致使江南亦出兵助宋。是年九月,师出郴州,潭州防御使潘美为贺州道行营都部署,团练使丁德裕为副都部署,江陵兵马都监尹崇珂为行营都监,蔡州团练使曹翰为先锋都指挥使。当时南汉腐败已极,士卒不识旗鼓,人主不知存亡,妇寺把政,良将无门。惟一精通韬略的宿将潘崇彻也因宋祖使离间计,遭到罢职。潘美率领唐宋联军七万,兵锋所向,汉军望风披靡。刘鋹再度起用潘崇彻时,这位老将也已丧失信心,拥兵自保,暗萌降志,坐视敌师长驱直入,逼至韶州。此乃南汉兴王府之北面门户,一旦失守,刘鋹将不得不以广州之众亲自面对。他赶紧任李承渥为帅,纠集十万部众及百余头大象奔赴前线。
  云娘这时所见,正是潘李两军,心想:“我纵然不再见他,可并非不能帮他。”于是夜入汉寨,欲烧粮草。但她不谙行军布阵之法,虽然逼问出下落,一时仍无法找到,误至伙营,便就大闹一番,填饱了肚皮,趁四周尚未惊觉,裹起一堆馒头,开溜大吉。
  翌晨,在一座靠近战场的土丘上观看交锋。汉军驱象当先,每头各载数人,皆持长枪大戟。李承渥一声令下,群象狂奔怒吼,地动山摇。宋军人人失色,连云娘也是手心捏汗,望之畏然。
  潘美急调强弩阻射,仍不能制,复命燃起火炬,飞投过去。大象惊恐,止退中纷纷将乘者掀下,踏死不少。俄顷,掷火已有所不及。宋军先将箭支点着,再用弩射。众象皮厚,矢伤略无大碍,但惧火焰上身,登时掉头四窜。有的跑出战场,落荒的落荒,入林的入林;有的冲进自家阵中,到处践撞,汉军乱成一团。潘美趁势驱兵掩杀,大获全胜。
  云娘时已三十六岁,童心犹盛:“我去捉一只大象来耍耍。”正从背面下坡,就见一头成年公象在磨石蹭痒,臀上两道伤口兀自汩汩冒血,忽觉有人出现,惊躁不已,晃头甩鼻,顿足低吼。
  云娘灵机一闪,挥动一个馒头,口中嘬嘬有声。那大象本已驯化,果然渐渐宁定,鼻端向前翘起,巨耳双扇,缓步行来。云娘还不敢直接喂它,馒头扔将过去。大象垂鼻闻了一闻,卷入咀嚼。
  云娘连投五六个,见它吃得甚欢,情绪已然稳定,这才大胆移近。大象略无急躁,温顺地与她并立丘前。云娘轻抚广背,转至臀后道:“我给你治伤吧。”将一个“慈悲丸子”在手,见它回头引鼻来嗅,嘻嘻笑谓:“这不能吃的。”旋用指甲一剖为二,分按两处创口,顷刻止血。
  大象蒙恩,就此跟定了她,形影不离。云娘呼之为弟,带它一起南行。时值腊月,岭南虽属炎暖之地,天气亦颇寒凉,绿意尚自随处可见,果物却甚难觅。一路走来,大象净食些干瘪的草叶,何足果腹,实在饿急了,伸鼻勾住裹馒头的包袱,要抢来吃。
  云娘拼命回夺,双方一个内功精湛,一个天生神力,嗤啦一声,登时扯散,馒头撒落一地。大象毫不客气,不紧不慢地一一卷入口中。云娘嫌食已脏,懒得争抢,只是皱眉嗔斥:“象小弟,好歹我曾救治于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人家!”
  大象似懂非懂,鼻子在她全身上下嗅了几遍,显然再也搜不出什么吃的来,便在蛮腰上一缠,缓缓提起。云娘大骇:“你要摔死我么!”拔剑待斩,只觉屁股一实,已自坐上象背,内心一宽,暗叫惭愧。
  大象略转方向,须臾进入丛林。树上红红绿绿,挂满了果实。云娘俱不认识,伸手摘了一个,张口欲尝。大象长鼻倒挥上来,打落果实。云娘气道:“适才吃尽我的馒头,此刻却不许我吃,是何道理!再说,这些又不是你种的。”嗔毕,还待要摘,大象离树已远,用剑也够不着。
  续行一程,果色渐渐单调,最后尽呈绀紫。大象才又靠近,沿途不断采食。云娘在它光秃秃的脑袋上轻戳一指:“恁的难看,你倒愿吃了。”随即想到,前番它自己也不曾摘尝半个,定是知道彩果味恶,甚至可能有毒,这大象世代生长于此,地形水势、万物枯荣必都烂熟在胸,念及此处,感激多于愧怍,抚摸光头道:“谢谢你啦,象兄。”大象长鼻倒卷,递来一个绀果。云娘接过一咬,汁多肉甜,略无酸涩。
  自此,人象互助,称谓并不固定。人益于象,则为姐弟;象利于人,便是兄妹。某晚露宿旷野,象兄独力击退八条土狼,复逢大雨滂沱,云娘安睡在巨腹之下,免受浇淋。向晓雨止,大象站了整整一夜,却无丝毫疲态,继续昂首阔步,向前迈进。云娘暗暗称奇,恰遇一伙猎贼,挺叉挽弓来抢象,被她擒住一个,赶退其余,用剑逼问:“我这位兄弟,如何从不卧睡?”那猎贼一愣,旋即恍然:“喔,你说它呀。大象一生,不论睡觉还是休息,乃至生病或者分娩,始终都是立而不倒。一旦倒下,便是要死了。即令十殿阎君,也扶之不起。”
  其实这些猎贼都是逃亡的南汉士兵,兴王府早已人心涣散。刘鋹仓促集结十余万乌合之众,依山临谷建立寨栅,企图负隅顽抗。潘美广询土著,得知二十九日至来年正月初七之间必起一场西北大风,以初三、初四两天最有可能,遂令每人预备一双火把,届时乘风火攻。
  初三拂晓,果然狂风骤作。宋军兵分三路,潘美居中,丁德裕居左,尹崇珂居右,人各双手执炬,将帅亦不例外,杀向谷口汉营。丁德裕左路最快,已望见寨门。忽自斜刺里奔出一人一象,片刻赶近。
  云娘驭象与战马齐头并进:“丁将军,还认得我么吗?”她服饰出色,虽隔多年,丁德裕仍然稍视即辨:“哇,是你!却来做甚?”云娘抢过他两个火把:“助你一臂!”不等近寨,便抛出一个,如离弦之箭飞上瞭望楼,霎时烧成一团。宋兵见她一掷之势高远至斯,欢呼喝彩,士气大振。
  云娘一骑当先,冲入敌营,东一座西一座的焚烧帐子。大象早已服她号令,击臀则进,抚背则退,顿身快驰,扯耳便止,足推左牙向右转,推右牙就向左拐,指挥如意。云娘一手举火,一手挥剑,往来莫敢近身,象亦鼻撩齿刺,践踏无数,突至后门而出,人畜俱已灰头炭脸。
  时已天光大明,她料宋军必胜,懒得杀回,径朝谷内行去。此程颇长,到底乃潭,清澈无染,三面环山。云娘驱象下水,试出深浅,不没一人,于是遍除全身衣物,鱼跃而入。
  人象共浴,戏水为乐。大象被泼得性起,连连吸饱鼻腔,使劲还喷。云娘给冲的头晕肤痛,方知不敌,潜泳远避。大象自己淋了几阵,毕竟怕冷,早早回岸。云娘内功深厚,尚自来回穿梭翻滚。
  大象晒着太阳,悠哉游哉,见包袱内透出两点光芒,大感好奇,鼻头探进,摸出一个银元宝,衬着天空打量了一会,扑通惯入水中。接着拱散包袱,连投四五个,引起云娘惊觉,急喊:“喂,这是银子!”忙又唤道,“象兄,过来!象小弟……象兄……”原来,最近大象灵性开窍,闻此二名,无不有应,弗论当时在做什么,都会立即赶到佳人身边。偏逢它现在畏冷拒绝下水,云娘处境不对,此举竟尔失效。大象只是卷起最后第三块银两朝她挥鼻致意,自也毫不留情的抛落潭底。
  云娘回至半途,大象又在扔她的玩偶,幸亏都是遇水而浮,一路捡上岸来。整理包袱,银两已尽,只剩得十几枚当百当十的铜钱,总计不过贯余之资。宋时一贯约同纹银一两,那自是少得可怜。
  佳人恚怒暴盛,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大象“有容乃大”,依旧一副温和样,鼻如一只长手,在她身上、头顶款款轻拭,似在安慰对方,又像是讨饶,蓦的用力一扯,拔下银簪,扬扬欲掷。
  云娘赶紧抱住鼻端,夺下簪子,就用这锐物在鼻管上接连狠刺:“你要是真丢了它,我便宰了你!”大象吃痛低吼,甩首挣脱。云娘复刺壮躯:“叫你胡闹!叫你捣乱!”大象怯退几步,突然一鼻挥出,将她扫落潭中。
  云娘爬上岸时,胸口还在隐隐作痛,心下凛然:“我若非身具上乘内功,恐已被它打死。象兄终归是畜生,不能和它一般见识。”至此,对这庞然巨物多了几分敬畏与迁就。她整完髻子,复见象鼻蠢蠢欲动,只得拔簪散发,藏入怀中,临潭顾影自怜:“想不到这样也很美,可惜他看不到了。”
  坐象披发,返出山谷。战事既毕,宋兵还自忙碌。云娘驭象南行,不日来到大海之滨,胸襟为之一阔。沿岸观走,午后抵达一所废弃的港口。只见百余人拥作一团,抱头痛哭,多为侍卫、太监、嫔妃、宫女。中间一人,帝王打扮,正是南汉国主刘鋹。
  原来,他自度必败,备得十几船锦衣玉食、琼浆清泉,满载金银珠宝,打算航海逃亡,哪知督办此事的官员据船自去,令他绝望在此。如今这帮人什么也不做,明哭到夜,夜哭到明,第二天宋军一到,俱成俘虏。
  临走,刘鋹指海大骂。云娘道:“莫须怨恨,他们背主作窃,绝无善报。我曾五度出海,颇晓航情。昨见天色青晦,今日愈加灰暗,他们只怕已在风口浪尖。”
  她既有此判断,便在附近住下。大象胃口极巨,云娘剩资寥寥,每天只以几堆稻草相喂,自己也净吃馒头加咸菜,其余的时候都在岸边坐望,心中常道:“再过几天,我们就发财了。”
  次日漂来许多残骸,偶尔有一两件轻质珠宝。云娘捞上来笑道:“刘鋹若非选此偏僻处逃命,这些岂能为我独得。”遂去广州城里大吃了一顿,又买回一担水果与大象分享。
  翌晨,沿岸浮着一条长长的彩带,珠宝不时冲上滩来。云娘东行十里,捡了满满七大包,比遇一队渔民,晓得再远已不属于自己,调头返回起点,复向西行,沙滩上净是大大小小的脚印,极目搜索,珠宝早就一件也无。
  饶是如此,她已十分满足,当下挑选几串珍珠项链,接成一条长的,戴在象头上,又取一块大扁玉,凿孔穿绳,系于象颈,还在广背上铺开雪色毛毯,既是为象御寒,自己也坐着舒服。本月,孤零零的茅舍换成两座比邻的石屋,小的住人,大的住象,从此海边定居。
  云娘昼习剑法,夜练内功,闲来逗象为乐。大象咀嚼靠嘴,行走靠腿,余事多赖长鼻。云娘久与为伴,愈觉其中卷伸吞吐之妙,几与蛇柳剑异曲同工,自此有悟,剑术精进。
  她内功已深具火候,内力到处,软剑数曲,折转如意,便时常跟在象侧,运劲逼刃,效仿鼻形,并不断随之变化,一做就是两三个时辰。起初赶不上节奏,一月之后已能同步。看似全是外练,实则内功大有一番进益,渐臻控发自如的境界。
  某日,大象在海边卷拾鹅卵石抛戏。云娘道:“我也可以。”剑头弯曲掠地,裹起一块。就此习练,从不时失落到十拿九稳,且越卷越大,分量亦自增加。历春及夏,臂力倍长:一剑之挥竟能带起数百斤重的大石;若止百斤左右,卷而平持,足支半刻;五十以内更如儿戏,裹于剑端,舞动不落。
  值此季节,海边一排椰树上结满了椰子。大象身披凉席,一棵接一棵的撞动树干,震下许多果实。云娘笑道:“它们难长得紧,若被你不小心弄断几棵,明年就喝不到足够的椰汁啦。”于是左手执袋,右手持剑,脚踏象背,一纵而上,由升转降之际,出剑飞快,一卷一个,霎时装满,剑上还留得一个,落回地面。她卷石已是容易,区区几个椰子更不在话下,有时不劳大象作垫,蹲身以剑抵地,压缩成一个“弹簧”,内劲饱蓄骤发,乘势高跃,扶摇直上,也能摘到。
  转眼夏尽秋来,功夫再无显进。云娘心知修限已至,自己女子之身,举重若轻的艺境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若要求得突破,并非一味勤奋所致,天资机遇各不能缺,顿悟随缘,可逢而不可期。某夜忽发奇想:“我何不舍大就小!”
  软剑毕竟不同于带索绳鞭之类,曲折有限,终究卷不住碎小颗粒。云娘上手便遇大阻碍,某日看象用鼻孔吸起一枚细枝摆弄,恍然顿悟:“倒运真气,使黏劲即可,何必非得卷!”她内功早已炉火纯青,这么一来,极难之事顿时极为容易,一吸一大堆,遂觉无趣,心思再转:“我黏重的试试。”
  秋意渐浓,她也越黏越重,从十几斤到几十斤,止于百斤以内,再不能增。云娘先愁后喜:“自来正胜于逆,一人之勾夺回扯,力总不及推拒挥击,内功之道只怕悬殊更甚。依此看来,我又练到头啦!”
  当夜密林散步,云娘一时兴盛,宝剑挥处,罡风带起漫天黄叶,随即清叱:“都上来!”刃生黏劲,舞动如轮,霎时吸了满满一团。至此又得新法,但她知道,岭南之地,落叶本就极少,久之尽腐于土,这大好的练功机会须待来年,因此日以继夜,勤奋不辍。
  乌走兔转,转眼旬日。她剑器挥舞,黄叶纷飞,落下的渐少,粘上的愈多,直至可以一片不漏。偶然掉得一二,也是功力未纯之故。云娘心想,以前不过是将倒行的真气练“强”罢了,现在才是练“精”。又旬日,终于百无一失。她高兴得内劲暴吐,满剑黄叶虹贯而出,将一个鸟巢冲得支离破碎,从中悟道:“我当以黄沙再练!”
  沙细如末,重于枯叶,望空一撒,断不能尽聚剑上,但远击之势却胜万倍。云娘拔剑点地,剑旁黄沙旋升,裹满剑刃。她吐劲挥出,海面上登时溅起十余处浪朵。
  自秋历冬,便是这般习练。浪花数目渐少,个头反而愈大,最终汇成一道冲天巨柱。后来,巨柱周围又生有小浪朵,并非她出劲涣散,乃是沙团撞水不沉,弹向八方。比至这些小浪朵也聚成一柱,俩柱前后一线,正得孩提时所玩的“打水漂”之妙,难易、境界却有天壤之别。
  练到有第四柱时,下一个再也无法汇拢,可知修限又至。此后只练单柱,且越来越矮小,直至波澜不惊,出沙已成箭状,径射入海之故。等到半月刀状也能一挥而就,以剑驭沙的功夫才算臻达颠境。时若对准一个涌浪运剑挥沙,或一团过去,击为乌有,或疾穿而过,分毫不损,或切起波峰,如一片青云飘落远方。
  具此修为,已近年关。这天,云娘提剑观沙,默默运功,细沙在剑上缓缓蠕动,竟成纹理。她长于画技,当下武绘合一,图形渐趋复杂,便自集中意念,欲博精彩,双颊涨得通红,蓦喷一口鲜血,铸成内伤,悔道:“凡事量力而行,不可强为。”
  当晚休息,她正坐在门口浴足,大象自对面款款走近,引鼻入桶,吸饱了往嘴里送。云娘笑得花枝乱颤:“你居然喝我的洗脚水!嗳,别这么狼狈。我们认识快一年了,来此亦将一年。明天就是除夕,我请你吃好东西。”心想有何佳味,既是它生平未曾染齿,又能不出其食谱。
  次日,云娘提来两罐物事,喊道:“象小弟,我请你吃燕窝!”她生怕对方打翻罐子,浪费美食,亲自捧喂。大象吃毕一罐,鼻腔里黏黏乎乎,很不舒服,便跑到海里洗漱。
  云娘坐在岸边,细细品尝自己那份。忽见大象挥鼻怒吼,朝水中接连猛击。她眼力极佳,看清是条大白鲨咬住了象腿,飞身游近,拔剑待救。大象却将她卷到背上,自斗鲨鱼。
  象鼻落点甚准,每一击都中在头顶,虽然隔着厚厚的水层,着力逊了不少,但时候一久,大白鲨也承受不起,双鳃冒血,松口欲遁。大象鼻子一长,卷住鱼尾,拎出海面,回头狠抽礁石,三下五下,皮开肉绽,崩掉一目,石头也碎下数块,方自解恨,抛上沙滩,早已气绝。
  云娘先为大象裹定伤口,然后扛鲨到城里的菜市上卖钱。摊主剖开一看,脏腑俱裂,脊骨寸断,说本来值五两多银子的,现只能给二两三钱。云娘不肯,提至酒楼做鱼翅吃,剩下的全充做工费,回头不忘给大象庆功,向瓜农买了一筐窖藏西瓜。
  大象两三口一个,吃得满地狼藉。云娘有感于象鼻巨力,但自思量:“我何时也能练到它这样?”想至深夜,豁然有悟:“剑道原以劈砍削刺为主,其余为辅。诸如卷石吸沙,虽则极尽巧妙精彩,皆是末技,可用为奇,却非正术。飞沙固然凌厉,也只能对付二三流之辈,倘若遇上一等一的高手,对方内力充沛,沙子击在身上,又管甚用。我以前练得太过花哨了,今后当循根本。”
  翌晨,她俏立海边,持剑面对礁石,一挥而断,自亦惊叹,转念多半也是靠着宝刃之利,心道:“看来往昔所习并非无用,恰恰裨益良多,只是至今进境已穷,到了该弃繁就简的时候。若求百尺竿头更上一步,须换一口钝剑来练。”当天便去城里购回数十把未曾开锋的饰品,各家店铺的腰带剑为之一空。
  云娘以无锋软剑击石,起初只能剁下一些片末颗碎,少有如卵似拳般的块体。天长日久,块体愈多,个头也越来越大。半年之后,她一剑劈出,钝刃已能尽没石体,心忖:“好容易练到这分上,何不与象兄比比。”遂以钝剑刺象,激怒它挥鼻抵抗。
  自此,砍石以增功力,搏象以效实战。一开始颇为不济,兵刃不是被击落,就是给卷了去,幸亏轻功不错,每逢失手,及时避退,倒也有惊无险。大象气消怒平,一样待她好,并不记恨,后来知道是玩闹,还主动拾剑交还。
  忽忽数季,剑鼻各擅胜场,扯夺之力剑逊于鼻,挥击之力鼻弗如剑,几已旗鼓相当。若从细微处比较,毕竟人更懂得扬长避短,似还略占上风。
  次年冬天,大象已被她逼得连连退却,莫敢正撄其锋。在此之前,云娘与它相处,总是不敢戴簪,一任秀发披散,至今恢复旧仪,象若来犯,便就仗剑击退。屡次三番之后,大象畏服,不再侵扰。
  来春,钝剑击石,或可深入,或使开裂,或如流星四射,刚猛无以复加。达此境界,软剑不知练坏了几百把。云娘凭礁望海,内心涌起一阵孤寂:“僻度三载,武功广进,也该重返江湖,遇敌逢友,一会众豪,岂容年华虚逝,空负绝艺。”遂趁天暖,暂别石居,与象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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