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夺门之变（下）

　　石亨的阴谋果然得逞，就在石亨一伙正暗中忙于复辟阴谋之际，于谦却忙于处理抗御孛来进犯的紧急军务，就连吃饭时都在思考如何退敌，避免重演当年京师被围的困境。一直忙了一天一晚，才将手上的军务处理完毕，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紧张的神情得到少许松弛，又想起明日还得与朝臣继续商议立储一事。这段时间过度的操劳，真有些精力疲惫，力不从心。尤其是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更令人心力交瘁。
　　也许是岁月不饶人吧，毕竟年至花甲，已经没有当年拥立景泰帝、组织京师保卫战时那样充满活力了。虽只有七八年时间，就因为殚心竭力地辅弼君王处理朝政大事，耗费了全部心血，仅仅只是政务繁忙倒还能够从容对付，可对于官场中的人际纠纷，实在感到难以应付。唉，当初能够象吴宁那样，辞官归乡，将是何等荣幸，可惜为了报答皇恩，自己不忍离去。
　　如果这次能够顺利地立了储君，击退孛来，稳定大局，定当效法先贤，功成身退。
　　于谦回家中睡了两个时辰，十六日一早吃过饭，就去朝房与群臣商议立储。文武百官陆续来到，惟独石亨、许彬和王文、陈循没来。石亨与许彬是到南郊代天子祭天去了，王文、陈循则因京城里出现流言，说王文、陈循与宫内太监王庆、舒良、张永、王勤等密谋，打算迎请襄王世子进京，立为太子。他们因此心生烦恼，故而未来。
　　于谦见多数朝臣都在，便请大家接着前天的所议内容继续发表意见。几经讨论，终于形成共识：以全体朝臣名义起草一份请求建立储君的奏疏，上面签上所有在场人员的名字。奏疏只写请求立即建储，不明讲立谁为储君，而由皇帝最后裁决。奏疏由阁臣商辂执笔起草，写完之后，萧维桢又提出，将疏文中“早建元良”的“建”字，改成“择”字。这样一改，就可以不再让景泰帝怀疑他们是一定要求复立沂王为储君了，以便减少皇帝对立储的抵触情绪，使其更易接受立储的建议。于是一份奏疏已经形成：
　　“圣躬不宁，数白不朝，内外忧惧，京民震恐。盖为皇储强未立，以致如此。伏望皇上早择元良，正位东宫，以慰人心。”
　　奏疏拟好，由王直领衔署名，众臣便按照品级尊卑，依次签署。于谦将这份由诸臣合议、代表百官意愿的奏疏收起，说：“刚才宫中传出圣旨，说是皇上十七日要设早朝。我们在明日，上朝时首呈此疏，冒死直陈，一同恳请皇上。若到那时皇上仍不准奏，我等便转旨，立储君监国。”众人见事已议完，纷纷告辞回府。于谦惦记着部中军务，从朝房出来，又回兵部衙门理事去了。
　　十六日晚，于谦正埋首于兵部处理军务时，一场改朝换代的宫廷政变阴谋正在悄悄进行。
　　徐有贞从朝房议事回来，心情一直处在极度紧张而兴奋的状态之中。这两天他与石亨联系密切，知道起事夺宫的准备工作正按预定计划顺利地进行着。在朝房他不动声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着别人一起商议疏奏草本，签署自己的姓名。从其他朝臣的神态来看，徐有贞猜测到他与石亨等人的阴谋活动尚且不为外人所知。
　　下午，张軏偷偷地跑来报信，说是南宫那边已得到回复，太上皇同意复辟行动。大内的事情也由曹吉祥联系好了，并且还将太上皇复辟的计划密报给了孙太后，以太后的名义预制了一道懿旨，供起事的时间备用。京师团营的重要将领，如孙镗、董兴、卫颖、赵胜、刘玉等人都支持起事。因有边警，兵部已将他们分别派往易州等处抵御孛来，临行前石亨对诸将作了交代，让他们不必行动过快，将部队带出京城之后，就在郊外集结待命，以备起事调用。他和石亨受命固守九门，正可将所辖部分兵力用于起事夺宫。总的情况看来都利于起事，只是于谦命都督范广率团营精锐日夜在内城巡逻，对于起事行动将带来很大不便。
　　徐有贞心里十分清楚，范广是于谦手下第一员猛将，武艺高强，骁勇善战，天下无人可敌。于谦不把他派往前线迎击孛来，而是令其弹压京城，说明于谦对于维持京师的安全是有了充分准备的。在这种情况之下举行政变，的确是要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的。但事已至此，正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如果等到明日早朝，皇帝一旦批准群臣的奏疏，对立储一事作出决策，于谦很可能就要获得协助新太子监国的权力。到了那时，可就一切都晚了。想到这里，徐有贞一狠心，对着张軏说道：“成败在此一举！按前晚所约，今晚戌时，参加举事之人，都来此处聚齐。”
　　戌时到了。石亨、杨善、张轨、曹钦等一伙人密聚于徐府。徐有贞将众人迎入客厅，说了声：“诸位稍候，待徐某细观天象，预卜凶吉。”说着便向后园走去。
　　原来徐有贞自诩通晓天文地理，在自家后院筑了一座土台，经常在夜晚登上土台仰观天象。现在他为了给同伙打气，又故弄玄虚，披上一件八卦仙衣，跑到台上煞有介事地向夜空望了一阵，然后下了土台，又披发持剑，在地上走了几圈，口中念念有词。一番折腾之后，他才束发整冠，回到客厅。
　　石亨见他神采飞扬，忙问：“徐公，天象如何？”
　　徐有贞神秘地说：“紫微垣已有变象，暗而复明。上皇复位，当在今夜。必须赶紧行动，不可失去良机；”说着，叫家人拿来一只公鸡，当场杀了，将鸡血滴入一个大酒碗中。徐有贞把血酒递给石亨，让他带头喝了血酒，而后在场的众人每人都跟着喝了一大口，同时指天发誓，要同心协力，共扶太上皇重登宝位。盟誓完毕，石亨发令，命众人按照预定计划，各赴指定地点，分头开始行动。
　　徐有贞在出门之前，又焚香祝天，默默祷告了一番，随后与家人诀别道：“今夜之行，事成为社稷之福，我与你们共享富贵，不成则为家族之祸，将要满门抄斩。我要是能够回来，就仍旧是个活人，要是回不来的话，必定已经做阴间之鬼了！”说完挥手而行，前往长安左门与石亨等人会合去了。
　　这时已将近三更时分，长安街上静悄悄的。月色之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长安左门附近的一条僻巷里有许多人影在晃动。徐有贞疾步走上前去，对面有人低声喝间：“来者何人？”
　　“是我！”徐有贞回答。
　　一个黑影迎上来说：“哦，是徐先生，大家都在等您呢！”
　　说话的是张軏，他把徐有贞引入巷内。徐有贞仔细一看，只见巷中已经挤满了参加举事的将士，大约有一千余人。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顶盔贯甲，手里的刀剑在月色下闪着耀眼的寒光，给人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石亨、张軏、曹钦等将帅也都全身上下披挂整齐，神情紧张，眼睛注视着徐有贞。
　　徐有贞问：“候爷，人马都准备好了吧？”
　　“全都准备就绪，可以开始行动了。”石亨答道。
　　徐有贞装模作样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口中念念有词后，说：“好，就候爷请传令出发！”
　　石亨翻身上马，低声发出了行动命令：“全体将士听着！马上向南宫进发，不许喧哗，畏缩不前者斩！”
　　这群人马在石亨、徐有贞的率领下，出了巷口，沿着长安街，向长安左门逼进。队伍在长安左门外停下，曹钦走上前去，啪、啪、啪！敲了三下。就听“哗啦——咣！”地一声，高大的城门被推开了，这支人马顺利地通过了长安左门。
　　徐有贞走在最后。他等人马都过去了，立即命令吴谨手下的兵卒将城门关上锁好，又从吴谨手中拿过城门的钥匙，一扬手将一大串城门钥匙扔进旁边的水池里了。石亨不解地问：“徐公，你这是干什么呀？”
　　徐有贞说：“若不将此门闭紧，万一于谦、范广调军兵内外夹攻，岂不坏了大事？”
　　张軏问：“可我们自己怎么出去呢？”
　　“哼！哼！”徐有贞冷笑两声，说，“这就叫做‘破釜沉舟，有进无退。’我等既然已经进了此门，就没有了退路，只有拼死一搏了！”
　　正说着，突然天上乌云密布，遮住了头顶上的明月，周围顿时变得漆黑一片，人站在对面都难以分辨清楚。这黑黝黝的夜色，给人一种阴森可怖的感觉。张軏有点害怕，他惊恐地向左右看看，惶恐不安地问：“徐先生，有把握么？”
　　徐有贞嘴里又念叨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咒语，然后对张軏等说：“诸位不必多虑！我已算过，天色转暗，正表明景泰帝朝气数已尽，即将让位于新朝。星月无光，更利于我们的突然行动，正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成功！”
　　石亨点头说：“对！机不可失，我们要赶快前进，务必在四更之前拿下南官！”
　　很快这支人马来到了南官门前，只见宫门紧闭，连敲数下，里面没有一点动静。这时候却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有开启城门的声音，徐有贞一听，急令兵士搬来一根巨木，由二十多人抬着，向宫门撞去。撞了十几下，终于将门旁一处墙垣震坍。随着“轰”地一声巨响，宫门应声倒下。石亨立即带人冲进了南宫。
　　此刻太上皇尚未寝息，正在殿里秉烛读书。他事先已得到大太监曹吉祥和南宫管事太监蒋冕的通报，说是朝中群臣今夜要来迎他入大内复位。开始他听了非常惊恐，一再拒绝，说这是谋反，要掉脑袋的。可架不住曹、蒋二人连连劝进，说上皇复位，上应天意，下顺民心，满朝文武都盼望着陛下复登大宝。毕竟这诱惑力太大，无法抗拒，况且这种名为上皇、实为囚徒的禁锢生活，也实在不爽，于是便答应下来。刚才他听到重物撞击宫门的声音，随即又听到院子里人声喧闹，料想大概是接他复位的大臣们来了。正要起身出殿观看究竟，只见太监蒋冕引着一群人进了大殿。这些人见到太上皇，纷纷伏拜在地，齐呼万岁。太上皇问：“尔等深夜见朕，有何大事？”
　　徐有贞一边叩头，一边回答：“臣等特来迎请陛下还驾大内，重登九五，光复宝位。”
　　太上皇问：“众位爱卿，尔等都是何人，居何官职？”
　　石亨、徐有贞等人一一报明了各人姓名官职，上皇又问，“卿等欲朕复位，于谦、王文可知道么？”
　　这时石亨已等不及，忙说：“于谦、王文图谋不轨，欲立襄王世子而行周公之事，太上皇复位怎可令他二人得知？臣等现率全体团营将士来迎陛下，请陛下勿再犹疑，速登御辇！”
　　说着对众人打了一个手势，大家一拥而上，连搀带拽，将上皇扶上了御辇。众人簇拥着出了南宫，直奔东华门。这时忽有一阵清风吹过，乌云四散，星月皎然。
　　徐有贞说这就是上皇将要顺利复位，新朝即将开始的征兆。众人听了，兴奋起来，脚步愈发加快，转眼间到了东华门。过了此门，就是大内了。守门军士见来了这么多的人马，远远就喝令让他们站住，否则就要开弓放箭，眼看一场厮杀就要发生。这时徐有贞急中生智，喊了声：“太上皇在此，不得无礼！”
　　太上皇也厉声喝道：“朕乃太上皇帝，有事入宫，何人敢拒？”
　　守门军士仔细一看，果然是太上皇坐在御辇之中。不敢怠慢，立马将门打开，听凭众人拥着太上皇的御辇进了大内。
　　徐有贞见最后一关已经闯过去了，更来了精神。亲自跑到御辇前面，一路大喊“太上皇复辟了！”为太上皇开路。
　　他们进了承天门，一直来到奉天殿。徐有贞抢先一步上了丹墀，守殿武士见了，举起金瓜照头就打，太上皇连忙喝止。众人走上金殿，将御座从殿角推至正中，恭请太上皇下辇升座。然后便又跪拜叩头，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太上皇重新坐上了阔别八载的皇帝宝座，顿时百感交集。他望着伏拜在地的石亨、徐有贞等人，动情地说：“孤家能有今日，多亏了众位爱卿，日后定将重赏众卿！”
　　这时已是正月十七日的黎明时分。徐有贞见大事已定，这才吩咐将宫中各门打开，鸣钟击鼓，宣召文武百官进宫见驾。
　　一场兵不血刃的宫廷政变，就这样侥幸成功了。这场政变，被称之为“南宫复辟”，又称“夺门之变”。一见这场惊心动魄的政变如此顺利地完成，石亨、徐有贞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相视一笑。他们日思夜想的时刻终于到来了，石、徐二人觉得从今往后，天下就是他们的了。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尽快把他们共同的仇人于谦置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