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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3)

作品名称:成年路      作者:杨阗      发布时间:2022-08-06 21:13:55      字数:5116

  再见祖父,又是一个礼拜以后的事。傍晚时分,放学归来,夕阳无限好。我搬高低两把凳子,坐在屋檐下,写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一辆三轮车——或许就是送祖父去的那辆——停在我们家门口,父亲从车蓬里探出脑袋。我叫了他一声。他严肃地应了一声,而后在三轮车车主的帮助下把祖父从三轮车上背下来,和当初把祖父背上车的场景一样,丝毫不显吃力,唯一不同的是祖父的脸上多了一丝血色。看来医院虽然无法根治祖父的病,但多少减轻了些许痛苦。我因为太久没有看见祖父,兴奋地大叫祖父,并上前帮忙提行李,祖父用蚊虫大小的声音应了我一声。在厨房做晚饭的母亲和烧火的哥哥听见我的叫声,一前一后跑出来,母亲手里攥着菜刀,哥哥手里拎着火钳。父亲叫母亲付车钱,可母亲身无分文,尴尬地朝三轮车车主笑了笑。父亲用眼神示意,母亲便从父亲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些现金,付了车钱。
  父亲小心翼翼地将祖父放到床上。祖父的脸虽然比以前多了一丝血色,但由于长途颠簸显得十分憔悴。父亲告诉我们,祖父从护士口中询问到病情后,无论如何不愿继续住院,说就算死也不愿意死在医院。父亲拗不过祖父,只好办理了出院。祖父的食量越来越小,起初还能勉强喝一碗粥或者吃半碗米饭,渐渐地就只能小鸟吃食般吃一丢丢,几乎原封不动。常言道,人活就靠一碗饭,吃不进饭的人,时日就不多了。死神正在一步步逼近祖父。
  祖父每天都在重复着一件事——等死。
  一天中午,祖父反常地喝下两碗稀饭,突然精神饱满地说想要到门口晒晒太阳,驱除阴气湿气。时值暑假,阳光毒烈,人人避之不及。父亲把祖父抱至门前枇杷树树荫里的躺椅上。祖父闭目仰头,身体蜷缩得像一团揉皱的纸。阳光透过稀疏的枇杷叶,散落满地斑驳,也照射在祖父苍老的脸颊。树梢停着两只聒噪的麻雀,给令人窒息的闷热增添一丝活力。
  我和发小们约好去张云鹏家玩,正准备赴约,看见躺在枇杷树下闭目养神的祖父,叫了他一声。祖父缓缓睁开眼睛,冲我笑了笑,嘱咐我路上注意车辆。说完,他又微闭双眼,双手交叉在干瘪的肚子上,反复倾听和感受着大自然。我看看祖父,看看枇杷树,再看看远处的山,脚踩檐阴离开。没想到这竟是我和祖父生前的最后一面。
  我回家时接近傍晚,但阳光依然毒辣。不晓何事,我家门前聚集了不少邻居,你一言他一语,场面混乱。祖父已不在枇杷树下躺了,只剩一把空椅。姑父从我家走出来,面色凝重地叼着一根烟,我叫他一声,他冲我点点头,他一向如此严肃,不苟言笑。姑父的出现,我并不感到奇怪,自从祖父回家,姑父姑母隔三差五就会到来家里来探望和照顾祖父。忽然,姑母也东倒西斜地走了出来,泪痕满面,眼睛又红又肿。我预感到事态不妙,撒腿就往家里跑。
  我跑进祖父的房间。母亲正瘫在祖父床边的地板上哭泣,涕泪横流;哥哥站在母亲身后,眼含泪花,忍住哭声;父亲站在窗边,脸对着窗外,一个劲地抽闷烟,整个房间弥漫着烟味。姑母跟在我身后进来,本已止住的哭声重新放开,腿一软也瘫在了地上。而祖父已被人穿上他生前为自己准备好的寿衣,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祖父虽然病魔缠身,又黑又瘦,但遗容却十分安详,双眼和嘴巴紧闭,嘴角微微上扬。我的眼泪止不住往外流。我本想像哥哥一样,只流泪不出声,像一个能扛事的男子汉,只是我想起祖父对我的疼爱,便情不自禁的哭出声来。我多希望祖父在黄泉路上能听见我的哭声和呼唤声,从而改变心意不再离我们而去。可现实残酷地告诉我,祖父真的去世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那时我还小,对生死的概念及理解偏听偏信,模棱两可。死人究竟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死后究竟是灰飞烟灭还是投胎转世?谁又能讲清楚?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智的成熟以及亲历许多生死瞬间,如今的我对于生死有了自己的见解:人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没有停止过奔向死亡的步伐。死亡,是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话题,或早或晚终将面临,这是注定的结果,是不容辩驳的事实。生命无时无刻不在诞生和消亡中传承与延续,有人早夭也有人长寿,但终究都会湮灭在殊途同归的自然规律中。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乘车,寿命的长短犹如车票,每个人手持路程和票价不一的车票到尘世游历一遭,指不定从哪一站上车又从哪一站下车,但能够预知的是所有上车的人最后都要下车。想通这些,关于死亡的一众问题:为什么死亡?何时死亡?怎样死亡?等等,也就看淡了。至于为什么生?这个问题不是一时半会儿所能够解答清楚的,也不可能有众口皆调的标准答案,有些人或许很快就找到了令自己满意的答案,有些人穷其一生也找不到答案。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虽然人每分每秒都在奔向死亡,但一定不是为了死亡而生的。所以,与其花费大量时间去思考意料之中且令人伤悲的死亡,倒不如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更好地活。
  或许祖父也想到过这些,所以他对死亡并不恐惧。他曾经说过:活得太久并不见得是一件幸运的事。生理上,要为年轻时的疯狂和一世的劳苦付出代价,忍受病魔缠身的折磨;心理上,要承受长辈、同辈、甚至小辈一个个先自己撒手人寰的悲痛,从而慢慢习惯生离死别。
  事后哥哥告诉我,祖父是躺在枇杷树下静静离开的,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是啊,对于一个长期饱受病痛折磨的人而言,死亡并非不是一种解脱,或许在另外一个平行世界,祖父可以健康活着。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逝者已逝,活着的人不应该为死亡而过度悲伤,更重要的是要向前看,勇敢的活下去。
  夜幕降临,闷热的空气中蛙声蝉鸣四起,仿佛在为祖父唱挽歌。母亲煮着面条,疲惫无力的哭声时断时续。我敢断言,面条汤里绝对掺杂有她的眼泪。面条上桌,不晓得是不是悲伤过度的人都自带饱腹感,无人动筷,泪眼朦胧地看着面条一点点变坨。邻居们有的进来安慰生者,有的来瞻仰祖父的遗容,有的来找父亲和姑父商量祖父的后事。生养死葬,好来好去,是人生大事。丧事绝非凭一家之力所能办妥,逝者家属往往沉陷于巨大的悲伤而无法尽心尽力,故而缺不了亲朋邻里帮忙操劳。不仅如此,父亲虽然年届不惑,但对于丧事的传统习俗不甚明晰,需要有经验者指点,例如请斋公做功德,祭奠的规矩,孝服穿戴的规矩,请地理先生找坟,等等。
  我断断续续哭了不知道多少遍,每次被劝住,只要一想起祖父对我的好,便又哭出来,到后来已经有些失声,也哭不出泪来。悲痛掩盖了疲乏和困倦,使我彻夜难眠,及至马上快要天亮,才终于熬不住睡了一小会儿。就这一眨眼的功夫,祖父的遗体就被灵车接走。
  父亲捧回祖父的骨灰盒,一个小小的盒子,成为祖父最终的归宿。以祖父的小身板,恐怕连这个小盒子也塞不满,我猜。我清醒地意识到,祖父再也回不来了。
  在村里的一位专替别人办白事的老先生的指导和左邻右舍的帮助下,在厅堂为祖父支起灵堂,悬挂黑白两色幕帘,幕帘里放着祖父的骨灰盒。祖父没有留下遗照,他生前说过:莫要留遗照,挂在厅堂吓死巴人。祖父唯一一次照相(至少在我的映像中是唯一一次),是我刚上学那会儿照的全家福,祖父手撑拐杖坐在中间,我和哥哥分列两侧,父母亲站在后面。照片中,祖父精神矍铄,笑容满面,和蔼可亲。祖父的大部分遗物都按习俗被焚烧成灰烬,这张全家福是留给我们的唯一念想。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看来活人送走死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先请了一班斋公连做三天四夜的功德,一天到晚敲敲打打、咿咿呀呀,叫人心烦。然后请地理先生根据祖父的生辰八字寻得一块上好的墓地,挑定出殡的日子。接着在邻里的帮助下砍树开荒、修路运料、挖土砌坟,给祖父砌好一座三碑四柱的坟墓,坟后松杉苍翠,坟前视野开阔,虽称不上气派,但中规中矩,该有的一样不缺。最后请纸扎师傅提前扎好色彩斑斓的精美大别墅、汽车、各种电器……应有尽有,若是祖父在阴间真能享受到,那他在阴间的生活可要胜人间百倍千倍。可以说,祖父的身后事都是按村里当时最高规格操办的,教人挑不出半点瑕疵,说不出半句闲话。只是规格高就花费大,不知道父母亲使了何种神通搞到的钱。所谓身后事,不是逝者需,而是活人为了面子而强加给逝者的。在攀比之风盛行的环境,父母亲也只好打肿脸充胖子,尝一尝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滋味。
  祖父出殡那天,我们一家和姑姑一家都披麻戴孝,在灵堂外跪迎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亲朋。不知道主持丧事的老先生喊了多少遍“叩首、再叩首、三叩首”,把嗓子都喊哑了。我跟着家人跪地磕头谢客还礼,膝盖被地面的碎石磕烂,鲜血晕红了最外层的孝服。最终在唢呐和锣鼓的带领下,父亲捧着祖父的骨灰盒,我捧着祖父的灵位,和许多亲朋好友一道送祖父最后一程,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
  如此一来,祖父仿佛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只留下一张全家福和一座小小的坟头。很少有人再提及他,像一个人间过客,匆匆来,匆匆去,被人迎接,又被人遗忘,真应了“人死盐落水”这句老话。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翻出全家福重温关于祖父的记忆,生怕时间一长,就会忘记祖父的长相,忘记祖父的慈祥和祖父的“第三条腿”。祖父的房间成为搁置闲物的地方,鲜有人涉足,不到一年功夫,变得破败不堪——天花板的蛇皮布被老鼠咬得千疮百孔,地板和墙板变得又旧又黑,堆置的闲物杂乱无章。有时候父母叫我到祖父的房间取闲物,感觉脊背发凉,取完东西一溜烟跑着离开。祖父曾经那般疼爱我,如今我却忘恩负义,害怕起来。我愧疚难当,对不起祖父。
  送走祖父以后,我们又“送走了”哥哥。正如哥哥自己预料,他的中考成绩一塌糊涂,其实并不奇怪,他平常的成绩也好不到哪去。父母亲的意思是让他去念县里最差的高中,没有录取分数线,交钱就能念。可是哥哥认为这样的高中念了也白念,与其在里面浑浑噩噩浪费三年,不如外出闯荡,兴许还能咸鱼翻身,干成点事。父母刚开始是不同意的,虽说哥哥已经初中毕业,也人高马大的,可毕竟还算是个未成年的少不经事的孩子,他们一百个不放心。哥哥告诉我们,是和几个跟他成绩一样差,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的同学一块去。父母更加纠结,差生扎堆,狐朋狗友,难免近墨者黑,可在其他父母眼中,哥哥何尝不是那个“墨”。哥哥去意已决,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改变不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哥哥走的前一晚,母亲替他收拾行囊,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出门在外,饭一定要记得按时吃,冷添衣,病投医;切记不要轻信陌生人的话,同学之间相互照应;找到工作就踏踏实实干,不要三心二意,嫌弃这嫌弃那;咱是穷苦人出身,花钱切莫大手大脚,可该花的也别瞎省;赚不到钱不打紧,你还小,以后路还很长;有什么困难就跟家里说,不要一个人硬扛;家里的事不必牵挂,安心工作……”以往,哥哥老嫌母亲啰嗦,总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那天晚上却很有耐心地听完,似乎怎么听都听不过瘾。收拾完毕,母亲从抽屉里取出一些钱,给哥哥作路费和生活费,并告诉他:“家里就剩这些了,撑不了多长时间,省着点花,要是找不到事做,或者干得不舒心,就回来。”哥哥点点头,接过家里全部现金,想必百感交集,呆呆伫立,久久没有揣起。
  我也舍不得哥哥走,突然少掉一个常常拌嘴的还真不适应,有一种心里空落落的感觉。但这肯定是他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我不好干预。我躺在床上无心入眠,有千言万语又如鲠在喉,憋半天憋出一句一路顺风。哥哥倒是一反常态,说了不少话:叫我切莫贪玩、好好念书,别重蹈他的覆辙;叫我听父母的话,少惹他们生气,少闯祸;叫我帮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等等。他向我交代这些,好像将一去不复返。我睁着眼睛静静的听,即便有可能左耳进右耳出,也还是愿意静静地听,或许过了今晚想再听他的声音就难了。
  等我醒来,太阳已经升上山岗,光芒万丈。哥哥一早已被父亲送去乡里坐车,许是哥哥起床时蹑手蹑脚,要不然就是我睡得太死,竟丝毫没有察觉,很遗憾没能亲自送他一程。母亲正张罗早饭,两眼通红,看来没少为哥哥的离开伤心难过。这段时间,母亲由于过度的悲伤和操劳,憔悴了许多,瘦了一大圈。我第一次在母亲的头上发现些许白发。我吃过早饭,百无聊赖,奇迹般的想到要去写暑假作业。我承认自己是一个不爱学习的孩子,在学习上向来缺乏主动性,不到逼不得已,永远想不到要写作业。
  吃午饭的时候,我猛然意识到桌上的人越来越少:从我记事起,一直是一家三代五口围着一张八仙桌吃饭,大人一人一条凳,哥哥和我共一条凳;前些日子,祖父因病无法上桌,剩下四人,但实际上还是五人吃饭,即使祖父的饭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祖父离世,就真的变成四人吃饭,大家坐习惯了自己的位置,祖父的位置一直空着;今天哥哥远走闯荡,桌上就只剩下父母和我,下筷的频率、饭菜的消耗大不如前。少了最疼我、天下第一慈祥的祖父,意味着我们家的一代人全部走进历史的风尘,令人唏嘘。少了顿顿与我犟嘴的哥哥,饭桌上的欢乐消失殆尽,每顿静默地例行填饱肚子。我开始想念哥哥,天天看见一个人很烦,可分开后忽然变成想念,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
  从我记事以来,这个家第一次发生天人永隔之事,也是第一次有人远离、一家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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