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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延命(3)

作品名称:太祖长拳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8-08 08:03:16      字数:15627

  到京还朝,宋祖面过几位大臣,方知联兵来犯云云俱是虚话,不由龙颜震怒,传唤石高二人训问。石守信辩道:“都是赵学士的主意,我们不过照他的吩咐行事罢了。”宋祖沉声道:“是吗?把赵普给朕请来。”
  赵匡胤前朝为臣,不仅与李继勋、韩重赟、王审琦、高怀德、石守信、刘光毅、杨光义等武将结为兄弟,更以赵普、沈义伦、薛居正、吕余庆、楚昭辅、李处耘、刘熙古等智谋之士为心腹幕僚。时普任右谏议大夫兼枢密直学士,闻宣即至,比受圣询,当场矢口否认。石守信愤与争论,高怀德亦相指责。赵普神定气闲,一张峻癯刻薄的长脸始终未显分毫愠色,只是款款陈辩。
  天子暗忖,不论真相如何,双方嫌隙已生,不宜再同朝共事,思虑半晌,说道:“赵爱卿是否主谋,一时无可判断。但欺君之谈总是从你两个嘴里扯出来的,朕姑念你们以往功勋,且众臣尚未知晓此事,不予严究。明当奏请出任各自应在的军镇,到彼不可尽是闲度,要勤政恤民,勿失法令,有事速报朝廷。”石高二人面面相觑,未料是此结局,内心虽甚不平,也只得遵命而去。
  赵匡胤赶走两员虎将,实怀不忍,但赵普有运筹帷幄、统顾全局的王佐之才,两下相较,取其大用,别无二择。时普未入相,俨然与相无异,宋祖每遇疑难,悉与咨商,日加倚重。至于现任三相,首相门下侍郎范质、次相中书侍郎王薄、末相集贤殿大学士魏仁浦,原是前朝宰辅,盖因政权更替未久,姑且留以抚定人心,容待时机成熟,撤所必然。
  次日二将一走,当晚赵匡胤就到赵普家中做客。普知其有匡天下之志,目前国内已趋稳固,必思征伐之计,遂作试探:“敢问皇上,诸强之中,谁最难敌?”赵匡胤稍忖即道:“汉家势力,唐最广富。若算狄夷,辽乃首患。但如南方联手,又过契丹矣。今当趁彼各自为政,先破去一二,则余不足忧。卿看如何?”
  普对:“我朝实力,不算各地厢军,单是禁军,共二十八万余。其中十八万留守京师,十万余驻防边境。辽与北汉所需最多,分得四成;唐蜀各去两万,荆南一万,党项亦一万。陛下如欲攻取,为使内外制衡,京师十八万也止四五万可用,剩下的须备不虞。由此看来,中原虽强,奈受四面之困,只够对一国用兵,不宜多方起战。陛下既怀南图,未知意从何处开始?”赵匡胤道:“李煜认我为父,先不管他。朕闻蜀主荒淫,奢侈日甚,连那盛秽之器也是七宝镶嵌,则饮食所用又以何饰,故思先得天府之邦,以增财力。”
  赵普沉吟:“蜀虽失政,国力犹在,更兼山塞之险,仅凤州一路,卒难进取。臣以为,不如先平荆湖,尽得大江中游,隔峡傍水以窥东川。届时两道并发,蜀必顾此丧彼,不能齐守。”赵匡胤道:“荆、湖互为唇齿,亦不好取。”普笑:“指日可待。”
  赵匡胤愕然,蓦问:“莫非两地有变?!”普道:“皇上在外日久,消息绝矣。荆南之主南平王高保勖猝死,其侄高继冲嗣位,才二十岁;湖南之主武平节度使周行逢病逝,子周保权嗣位,止十一岁。两地皆是主少国疑,皇上不日便有机会。”
  赵匡胤大喜:“朕立遣客省使卢怀忠前往刺探敌情!”随即又问,“然则别当何为?”普对:“目下此举足矣,其它不必着急。先稳操国事,观敌动静。国事既妥,机会一到,便可专心征讨。”
  赵匡胤笑颔:“卿真从容之士,倒是朕显得急了。”复询,“今夏淮南饥谨,朕允沈义伦之请,调拨各地军粮凡一百万石赈贷灾民。现夏去秋来,不知还足了没有?”普答:“皇上微服期间,臣督促三司使李崇矩日夜点受,早已完毕,连本带息共得一百零八万石。”
  隋唐奉行三省六部制,门下省议事,中书省决策,尚书省施政。但自唐末五代以降,藩镇割据,国无长主,历朝之君各有所倚,官职更替频繁,官位与职权往往并不对应。至宋,三省六部二十四司俱在,却只办理琐碎事务,不得参政,近乎闲置。三省长官,侍中、中书令、尚书令,悉已成为对在任功臣或致仕、亡故者的加、追赠衔。别设中书门下政事堂,略称政事堂,才是统筹政要之所在,宰相名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简谓平章事或同平章事。但此衔亦可加于节度使,却非宰相,故名“使相”,反以原来的两省副官,门下侍郎和中书侍郎,加同平章事,方是真宰相。然宰相只管吏政,不涉军事及财务,前者归于枢密院,后者归于盐铁、度支、户部三司。枢密院众所周知,以枢密正、副使总领;这三司使便是三司长官,后又增设三司推官副之。如今赵普不过一枢密直学士,尚在枢密副使之下,却去插手分外,而赵匡胤非但默许,自亦无所不向其请教,足见推崇信赖。
  只听赵普又道:“秦州西北夕阳镇,地接山谷,谷内多大树,当地党项羌族赖其利为生。今岁尚书左丞高防大人知秦州,设采造务,取材供京师。上月,党项起兵来争。关于此事,不知皇上怎生定夺?”赵匡胤惊问:“战况如何?”普道:“党项徒勇无谋,且止一族来犯,岂乃高大人的对手。只是彼甚顽劣,屡败屡战,不肯罢休,致无宁日。”
  宋祖立陷沉思,稍顷说道:“咱们断了他们的生计,人家自不甘休。今虽一族之乱,久必牵动其余。朕念国家初建,不宜轻挑边事,愿罢采造务,更换知州,送还俘虏。”赵普道:“皇上圣明,却将何人去替高防?”赵匡胤复虑片时,拍手道:“有了!刑部侍郎刘熙古文武全才,足代高防。姚内斌绰号‘姚大虫’,勇名播于西北,可为庆州刺史。不过最关键的是……”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将起来,“枢密使吴廷祚大人,哈哈……呵呵……深通韬略,正好出任雄武军节度使。”这吴廷祚也是前朝重臣,赵匡胤借此机会调他出京,可谓时候。赵普自知升迁在即,连忙欠身谢恩。
  此夜对策之后,南方久无消息,赵匡胤甚为焦思。时起一事,某县命案难破,知县以良民充罪。家属喊冤上告,知州包庇,反害家属。远亲告至京城,轰动全国。汴梁尹赵光义奉皇兄旨意,彻查属实。宋祖大怒,诛了知州、知县,罪及吏、僚,这才平息风波。然则心有余悸,加紧推行新政,设通判为知州之副,以分其权力,自此凡事须正副合署,方能施行。旋又颁布《重定刑统》,其中规定大辟之罪必送刑部复审。这一条遂成历代惯制,至今亦然。
  十一月,党项羌族首领李彝兴承蒙善待,得知宋朝禁军缺马,亲自以良驹三百匹来献。新任枢密使赵普早朝进言:“难得他们知恩图报,皇上可趁势深结之,以和党项,则辽与北汉,或是西蜀,俱不敢正视我秦陇之地。”赵匡胤问:“朕闻西北苦寒所在,果蔬时缺,欲将各地贡品尽赐于彼,可乎?”普对:“其本人亦应重予!”赵匡胤想了想道:“朕诏御工制一玉带,极尽华美,就送与他。”
  中旬,卢怀忠返京,带来荆湖军情:湖南衡州刺史张文表不服幼主,举兵作乱,以奔丧为名,夜袭潭州,杀行军司马廖简,攻占长沙府,与在郎州武陵即位的周保权东西对峙。周以兵马都虞候杨师璠为将,数讨不利,却始终不向北边的荆南求援,反而派兵马都指挥使张从富督防西北边境。荆南虽有三万士卒枕戈待旦,今岁又五谷丰登,但百姓困于暴敛,新主高继冲忙于处分内部纷争,似也无暇外顾。
  赵匡胤即与赵普商略:“周行逢一死,湖南善战者仅张文表和张从富二人。周保权一介毛孩儿,凡事必听张从富。张从富不亲讨张文表,反去提防西北,显然是怕蜀与荆南趁火打劫。而张文表数胜杨师璠却不敢西进朗州,也是担心唐与南汉。依朕看来,若再僵持不下,湖南必将求救于我大宋。”赵普笑问:“何以见得?”赵匡胤得意道:“彼以为我隔着荆南,不能兼并其地。殊不知假道伐虢,两国皆在朕之掌握中!”
  普道:“计虽妙计,犹须从速行事。唐、蜀、南汉军力俱强于湖南,地理上又较我大宋来得方便,倘先我而为之,皇上纵出奇兵,恐亦不能尽得两地。”赵匡胤不以为然:“李煜、孟昶、刘鋹,此皆庸主,未必就有趁火打劫之图,即便是有,也必怯于‘二张’已有防范,以至裹足不前。”普道:“湖南虽有防范,但内讧一久,终究难当强邻之师。”赵匡胤恍然:“卿言甚是,朕当尽速发兵!”
  普又阻:“未得求援,假道无词,不可盲目出师。”赵匡胤问:“先破荆南,再取湖南,有何不可?”普答:“荆南虽弱,尚有荆门天险,战事一起,胜负不在朝夕之间。待我军力克江陵,湖南恐已落入他人之手。”
  宋祖急询:“那该如何?”普道:“先教旁人都不去取,任凭皇上取来。”宋祖疑问:“朕虽中原之主,尚非天下独尊,难道敌人都听我的?”普对:“皇上先以父子名分密谕李煜,令他非但不许乘人之危,更要阻止南汉北侵过甚。李煜和刘鋹交厚,必先致信相劝。劝得住固然是好,劝不住则两下失和,势必兵戎相见。南汉军力远逊于唐,断然不敌。似此,东南无人可与陛下争矣。至于西蜀,四面环山,大军出入缓慢。皇上遣一上将,自凤州驱兵压境,扬言攻取两川。蜀主软弱之人,闻讯自守,何敢冒险东进?”
  宋祖服其高见,拍案叫绝,当夜便写书信,以枢密承旨曹彬出使南唐。临行特别嘱咐:“汝去时从寿春过江,忠正军节度使王审琦是朕的结义兄弟,胆大心细,既能保你安全,又不会泄漏你的行踪。事毕不忙还朝,多在江南逛逛,既是游山玩水,又替朕了解南朝国情。”
  次日早朝,议攻西蜀。班列中站出一人,相貌清奇,约莫四十余岁,乃枢密副使李处耘,谏道:“臣认为,欲取两川,必先得荆南,以为钳制之势。单道进伐,非是良策。”声毕方退,又出一人,生得魁梧挺拔,系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刘光毅,亦劝:“李副枢密所言甚是,蜀道艰险,非一路可取。现荆湖两地俱立新主,不趁此良机一举荡平,更待何时!”宋祖不欲泄露意图,说道:“光毅此举急功近利,趁丧伐国,必惹天下骂名。自来有道伐无道,蜀主淫奢无度,朕当解民倒悬。”
  时群臣受二人言论引动,多有随谏。两个老将,一乃年过半百的忠武军节度使王全斌,一乃将满五旬的山南东道节度使慕容延钊,前者双眸黯淡,后者目光炯炯,面对哂笑。稍顷,相互低语。后者先道:“皇上声东击西,将军欲‘声’耶?‘击’耶?”前者后道:“王某一向清淡懒散,便使大功让于将军,自去做容易的。”说罢,朗声步出,“皇上伐蜀之志既定,无须多听。老臣不才,愿走一趟崎岖。”
  宋祖早见二人交头接耳,喜道:“老将军深会朕意。”即下征诏,以王全斌为西川行营凤州路都部署,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崔彦进为副都部署,内客省使王仁赡为行营都监,另有史延德为先锋都指挥使,张万友为马军都指挥使,朱光绪为马军都监,高彦晖为步军都指挥使,康延泽为步军都监,一时人才济济,都去准备伐蜀,朝堂之上武将少掉一半。宋祖故作惊呼:“倘再有事,谁与朕当之?”群臣莫名其妙,俱不做声。惟独慕容延钊出道:“末将愿当之。”宋祖微笑不应其语,转命户部郎中沈义伦赶往凤州,任陕西转运使,负责调集西征物资,随即宣布退朝。时赵普立于班内,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月末,王全斌点齐三万禁军出京师,一路且驻且行,徐徐西进。夜间常与众将置酒高会,士卒亦皆欢逸。赵匡胤闻讯急去一信:“老将军虽体朕意,未得其深。吾非但虚张声势,更要令蜀不敢染指湖南。卿勿怠慢,须做得逼真!”王全斌阅罢恍然,这才提兵速进。至凤州,坚壁自守,勤办军需。
  腊月,湖南遣使求援。宋祖早朝不议该事,夜召慕容延钊、李处耘、刘光毅至寝殿密谈:“朕素知尔等三人俱怀南征之意,今且各陈计较。”刘光毅抢道:“假径先取荆南,次取湖南,量非难事。”宋祖便问:“需多少人马?”刘光毅道:“荆南持兵三万,末将但得五万,足破两处。”宋祖摇头:“忒多。”
  李处耘道:“彼既三万,臣就率三万破之。”宋祖仍是摇头:“二十八万禁军,从未出过半数。今十万戍守边境,王老将军又已带走三万,朕顶多予你两万。”李处耘想了想道:“两万就两万。”
  这时慕容延钊方道:“臣乞一万取荆湖。”刘光毅嗯的一声:“老将军莫非戏言?!”慕容延钊道:“臣不用京师兵马,就往襄阳,于附近十州各抽一千健儿,组军南进。如损一卒,愿献头颅。但若是因水土不服而病死的,则不算在内。”
  宋祖欣然道:“慕容兄必怀妙计,快快说来!”昔在后周之时,赵匡胤曾任殿前都点检,慕容延钊副之,赵匡胤敬慕对方武功机智,多有请教,常呼为兄,一向至今。
  慕容延钊却道:“未至临头,军机不可泄漏。皇上倘使王老将军分兵攻北汉,则末将事当更顺。”赵匡胤道:“一切应兄之请,兄择日启程,偏将任选。”
  大略既定,三将辞离寝殿。慕容延钊与李处耘最善,并肩同行。刘光毅未得南征,耿耿于怀,自走在前。忽见一女,托一口铁皮巨箱,满脸俏皮之色,左顾右盼,欢步而来。他心情不好,上前责备:“小小宫女,恁的趾高气昂!”再一看,并非宫女,盘问愈紧。
  云娘示以玉章:“我奉旨送东西到御厨房。”刘光毅道:“既去御厨房,如何擅至寝殿?送的什么,打开我看!”云娘扁嘴:“便是皇……上也不能早看,干吗先给你看。”她本惯呼皇兄,此时自须改口。
  刘光毅道:“什么物事,连皇上也不能看,只怕有蹊跷。你纵持玉章,亦不足信。”说着,来掀箱盖。远处慕容延钊暗忖:“偌大一口铁箱,即令空无一物,也是十分沉重。此女双目亮而有神,举行若常,必怀奇艺。”遂谓好友:“刘都指挥使怕要吃亏,贤弟上前帮他一把。”
  李处耘赶到时,刘光毅已被打倒。云娘道:“你们强要查看,给你们看好了。”当下沉箱推盖,疾飞过来。李处耘拔刀竖挡,兵刃撞出缺口,腕痛臂麻,刀盖齐落。云娘复自高举,故意从他身前走过,并喊:“看呀!看呀!”铁箱虽已无盖,李处耘又哪里看得见里面。
  佳人缓宽外衣,覆在箱上,窈窕当风,婷婷以行,近殿与慕容延钊对目擦经,谁也没有出手。旋上台阶,两个把门侍卫摇动玉斧喝止。此系仪仗之物,并非正式战器,被她握住一柄于另一柄上一敲,双双折断。俩侍卫拔刀追刺,云娘已入殿门,反身以铁箱挡住,稍稍一斜,泼出一股咸腥的海水,淋了二人一头。
  慕容延钊回视其深,厉声警告:“再往里一步,得罪莫怪!”云娘何惧吓唬,只管向前,蓦听背后声响,甫置铁箱,对方双掌已到。旋拆三十余招,彼此难分难解,斗将出来,复上殿顶,引来无数看客,不外乎宫娥、女官、宦官以及当值侍卫……
  赵匡胤深居万岁殿,方乃寝殿正殿,这里不过是前殿,相距较远。他出见喝止时,负责修缮皇宫外墙的殿前都指挥使韩重赟、殿前都虞候张琼业已率众赶到,殿顶二人也将战至百招,闻声罢手,跃下地面。赵匡胤遣退众人,澄清敌友。慕容延钊道:“原来不是刺客,”即吐一口鲜血,“误会误会。”赵、云二人共呼:“慕容兄!”“我没有打伤你啊!”
  慕容延钊道:“你我武功相当,是老夫身伏暗疾,这会发作了。”云娘嗫嚅致歉:“终究是我不好。”慕容延钊道:“哪里,老夫身在庙堂,鲜遇敌手,平生数这一场最是痛快!”咳得几声,匆匆辞别。
  赵匡胤喜携御妹入殿,指箱而问:“里面装的什么?”云娘连忙抱起:“不告诉你。”反问,“你自离了我,干过坏事没有?”赵匡胤一凛,他身边到处是勾心斗角,己之所为,尤其对待政敌,岂独好坏两字所能区分,委实不易回答,有无干过坏事,只怕有甚于无。但在佳人面前怎敢承认,干脆把心一横,气壮山河地道:“决计没有!”旋即记起那桩草菅人命的案子,以此详告,欲博赞许。云娘却道:“这是你应该做的,得意什么。”
  一路走来,佳人自是百般好奇,问这问那,片刻不停。赵匡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到兴头上,往往收拢不住,漫无边际。途经天井花园,稍作逗留。赏玩须臾,云娘便和几个侍弄花草的宫女搭上了。赵匡胤恐她败坏体度,连拉带劝,一起进了正殿。
  将到卧处,通道左边有个夹室。赵匡胤想起一件事,相邀入内,但见四周空荡荡的,别无布置,装修也是十分朴素,仅中央立着一块无字石碑,稍显落寞孤寂。云娘笑问:“莫非皇兄百年之后,便要葬在这里,却将碑文空着,留诸后人评说?”赵匡胤道:“我有三条国训,欲刻其上,使后辈恪守,永保昌盛。兄知御妹剑法超群,若肯为我代笔镌文,岂非胜过那些庸工俗匠们的刀劈斧凿之作?”
  云娘左手托箱,应一声“有理”,已然掣剑在握:“有何训言,快自说来。”赵匡胤道:“一是不可杀上书言事者,将相平民,上下一般。”云娘颔谓:“这个原是好的。”因知此事郑重,当下不敢潦草,缓缓运剑,依照圣意刻毕。
  赵匡胤续说第二条:“柴氏禅让有功,即令子孙获罪,弗得以死加之。”云娘不悦:“这算什么话,难道他们便是杀人越货,也不能按律惩办?”赵匡胤道:“社稷之事,非比等闲。举国仅此特例,御妹休以常念度之,刻上便是。”云娘嘴角一努:“没道理,我不刻。”
  赵匡胤数劝无效,只得作罢,叫她先书第三条:“祖宗之训,凡我赵氏子孙,须当遵守。国在训在,不得违背变改。”云娘道:“既是祖训,自应如此。这一条,岂不废话?”赵匡胤道:“不惜赘言,旨在强调。”云娘虽不以为然,究竟刻上了,但中间关于柴氏的那一段无论如何不肯自己下手,说道:“你召御匠来做便了。”
  兹事就毕,二人转进卧室。云娘首次见到金灿灿的龙床,兴奋不已,置箱脱靴,飞落榻上,摸爬踢滚,锦被、花枕乱作一团。赵匡胤佯怒:“你一来就造反!”云娘盘腿叉腰:“造反怎样!”赵匡胤作势欲扑:“朕要平叛!”云娘格格一笑,钻入被底。赵匡胤压住娇躯,隔被呵痒,耳听里头嗡嗡求饶:“我投降啦!”趁势迫问:“告诉我,箱内何物?”云娘道:“你不会自己看吗!”
  赵匡胤回头揭起香衣,只见箱底赫然伏着六只二尺许长的大龙虾,因天候正寒,俱不动弹,但是嘴边吐着清泡,显然还活着。他感动不已,捞起一个打量,叹道:“朕一介‘囚犯’,竟来这等口福!”
  云娘道:“别净虚话,快叫御厨烧来吃。”赵匡胤道:“我要吃你亲手做的。”云娘懒懒地道:“我长途跋涉,又是一场打斗,已经很累了。”赵匡胤道:“你不去算了,本来我是存心让你到御厨房品尝珍馐的。”
  云娘双眸骤亮,急唤:“我去我去!”匆忙下榻,抓起两只龙虾,飞奔出门,旋又返问,“御厨房在哪里?”赵匡胤说明路径,她道,“这么复杂。”越窗而去。
  赵匡胤自重身份,不便陪她到御厨房进食,传来夜宵独酌。深夜才见玉人酡着脸儿空手而归,上床倒头就睡。赵匡胤一笑置之,宽解衣袍,在她身畔轻搂就寝。云娘醉话连篇:“你今天原本要到哪一位嫔妾那里去的,现下却负了人家……你去好了,龙床我一个人睡……”
  翌晨天子醒来,见佳人尚在梦中,脸蛋红红,鼻息匀匀,伸颈吻了一口,下榻洗漱。他须上早朝,不能等她,便就传膳先用,看到昨晚那两只一去不归的大龙虾,食欲广开,吃一只留一只,连同其余都放在暖炉边上。
  正披龙袍,云娘蓬头奔出,惊告:“不好啦,虾全跑了!”赵匡胤随她回房看那口铁箱,内只剩得青青一团海水,说道:“想是这里暖和,它们又活跃起来了。”云娘捶道:“都怪你没把箱子盖好!”
  赵匡胤心系朝政,摸着隐隐作疼的肩膀,安慰过几句,戴冠欲去。云娘一把拽住:“宫里到处都是禁地,你将我一个人撂在此间,怎生打发才好?”赵匡胤匆匆一想,说道:“啊,玉津园正在试种新水稻,你不妨到那里见识见识。”云娘应得一声,恍然又嗔:“你骗的谁,世上有冬天种水稻的么!”
  赵匡胤额手醒叹:“哟,此乃数月前的事了。要不……哈,去金凤园逗鸟也不错。特许你用弹弓猎射,这可是只有我才能做来解闷的。”云娘道:“虎豹鹰犬我都打过,还希罕你那些玩意儿不成。”赵匡胤道:“那就到飞龙院钓鱼吧。”云娘仍是不感兴趣:“钓鱼哪里不能钓,我自走过千山万水,此系家常便饭。”
  赵匡胤心中略急,嘴上乏词:“嗯……呃……”忽道:“讲武殿前有士卒操练,你不妨到彼看看,只是切莫显露手段,免得生乱。”云娘喜上眉梢:“噫,这个不错!”回进卧室,梳妆打扮去了。
  赵匡胤终得脱身,便乘龙辇赶到崇德殿,两班文武早已满列,正自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朝堂之上嗡嗡一片,及至天子虎步龙行,现身坐上宝座,霎时肃静。宋祖目光扫处,独不见慕容延钊,乃问究竟。李处耘出答:“老将军昨夜伤重,今不能行,无奈告假。”赵匡胤惊道:“朕欲委诸南救重任,何忽至此!”见范质等执本欲奏,挥手示止:“有什么事比荆湖还重要,明日再议,现且退朝。”
  驾临慕容府,主人仓促未能迎接,良久才由仆人推一辆四轮车载出。君臣会于内室,赵匡胤急致歉词:“都是我那……那……”云娘是他什么,语涩无所适称。
  慕容延钊道:“弗关她事,臣疾久深,早知活不过明年。”宋祖惊骇:“慕容兄言重了!”慕容延钊道:“臣非欺谈,否则岂肯将大功让于王老。”宋祖讶问:“何谓大功?”慕容延钊道:“征荆湖是小,伐蜀乃大。”宋祖笑曰:“朕击蜀是虚,兄尚昧乎?”慕容延钊道:“今虽是虚,后当为实,早晚之事。现王老将军请屯边境,必着意于了解蜀中详情。异日皇上进兵两川,自宜倚之。臣活不到那时了,所以只能弃大就小。”
  赵匡胤道:“兄好生将养,朕另遣南征。”慕容延钊疾呼:“皇上欲使老臣空费奇思,郁郁而终乎!”续发豪言,“荆南弹丸之地,湖南分崩离析。皇上任使一将,只要不是愚妄驽钝之辈,必能荡平。然‘杀人一万,自损三千’,诚非智举。‘上兵伐某,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难得。今国家略定,初次用兵于外,全克则四海畏服,倘若多有折损,虽胜而无威。臣立誓不丧一兵一卒而定彼,南征舍我其谁!”
  赵匡胤知他将死之身,故敢冲撞力争,并不见怪,反问:“许兄出战,有何要求?”慕容延钊道:“臣已几同废人,良策在胸,尚须他人代行,想请李副枢密随征;臣一月之后内力耗尽,需一人每隔七天为臣真气续命,亦请皇上的那位红颜知己从征。”赵匡胤踌躇片时,说道:“非但皆准,朕再予你三万禁军。”他先前未肯出兵过多,因惧将领谋反,京师无力讨伐,现知对方不久于人世,无复此虑,为求南征顺利,故拟添兵。
  却听慕容延钊拒绝:“吾这一趟并非堂堂正正之师,势盛则致敌有备,奇效尽失。况且兵多必扰民,皇上最忌。”赵匡胤问:“何故多便扰民?”见他笑而不答,知是机密,当下改口:“五代以来,兵骄将悍,我朝亦然,虽经整顿,未能彻底。此次兄若能使部下面貌一新,足为后事标榜。”续叹,“自兄尔后,我朝智勇兼具、威德俱备之才,算是绝了。”
  慕容延钊忙道:“皇上过誉,微臣愧不敢当。”默然片刻后说,“我朝良将,多如云海,岂是四方各国可比。皇上用以一统汉域,绰绰有余。只是如欲致力西北,或者意图收复燕云,藉此与外族抗衡,到底稍逊,欠一顶梁之柱。”赵匡胤道:“兄即顶梁柱!”
  慕容延钊摇了摇头:“天下堪称绝代名将者,非臣亦非皇上。”赵匡胤忙问:“兄必知之,却是何人?”慕容延钊道:“此非我朝之士,可惜明珠暗投,现事北汉,名叫杨重贵。”赵匡胤闻言憬然:“彼乃杨重勋之兄也!”
  慕容延钊笑道:“杨重勋固然也算将才,毕竟远逊乃兄,况是个反复无定之人。”赵匡胤道:“杨重勋虽曾数叛于周、汉之间,然自归顺我朝以来,一向忠心,北拒辽、汉,颇多战功,非复既往。”慕容延钊道:“他两兄弟因事成仇,势同水火,以至不能共存于一邦。杨重贵忠心不二,素无叛志,致使其弟转效我朝。皇上若能借故罢免杨重勋,将他驱逐出境,甚至不妨加以狱刑,然后转付乃兄,庶几可动英雄之心。”
  赵匡胤道:“杨重勋有功无罪,何忍就弃。”慕容延钊道:“以一杨重勋换一杨重贵,犹似失狼得虎,还望陛下三思。”赵匡胤道:“以一人之得失而阻四方之望,朕所不为。”慕容延钊料不能劝,遂说:“陛下真仁主也,且待四方平服,那时北汉既灭,别处亦再无汉家势力,华夏英雄岂因私仇而效异族?必肯归降。”
  时近年终,宋祖不忍士卒离家远征,次岁正月初五之后,方任慕容延钊为湖南道行营都部署,李处耘为副都部署兼行营都监,另有丁德裕为先锋都指挥使,武怀节为步军都指挥使,田守奇为步军都监。所集一万,尽为地方厢兵,骑不足百,故无马军将官。
  大军士气饱满,从襄阳出发,浩浩荡荡,踏过边境。慕容延钊坐于四轮车上,环顾喜庆之象甚淡,楚民皆有菜色,叹道:“高氏久行苛政,不亡何理。”云娘正自推车,问道:“听说湖南前主周行逢为政清廉,你们如何也要讨伐他的儿子?”慕容延钊道:“天下厌乱久矣,四海一统乃是众望所归。莫说一个周行逢,即令尧舜割据,亦当削平。”
  将至荆门,李处耘传令安营扎寨,先叫丁德裕引三十骑从,前往江陵请求借道,顺探荆门险阻有无伏兵。时荆南高继冲以叔父高保寅为节度使掌书记,佐内外一切事务,正是割据首辅,节度判官孙光宪理政,兵马都指挥使梁廷嗣掌军。初闻宋集十州精锐入境,上下惊惧,后知仅一万人,这才心定。惟独兵马副都指挥使李景威忧心忡忡,暗谋对策。
  其时军旅编制,诸国大同小异,厢、军、指挥、都、队,依次统辖若干。各国称号不同,人主爵非一等。宋、蜀、南汉、北汉,俱是天子在位。李煜以父礼事宋,自去帝号,改称南唐国主。钱俶割据吴越,称吴越王。高保勖割据荆南,称南平王。但因势弱,高继冲袭位后四表称臣,免了王号,只做节度使。另外,湖南和闽南的泉、漳二州,两地之主亦只是节度使。爵位低的,麾下军职自然随之而降。正、副都指挥使设在宋、蜀,所率不过厢、军之众,然于荆、湖,却是总领军务。
  丁德裕到说来意,高继冲难以决断,使人送往馆舍歇息,另会众官相商。李景威提议:“宋师意图暧昧,恐夺我地。今且佯允,旋调三千精锐伏于荆门险道,夜破宋军主帅,然后统其余部,代彼伐张,向宋赎罪。则宋主纵怀不满,却无可指责于我,亦无可奈何于我。”即遭孙光宪反对:“李副指挥杞人忧天,宋止一万人马,怎能克我江陵。今若贸然兴兵,无端开罪上国,实乃自取其祸。”
  高保寅与李景威有仇,趁势请拿仇人,献好于宋。李景威知他在荆南一言九鼎,高继冲多半不能自主,料无生望,四面怒吼:“不听我言,亡在旦夕!”说罢,引刀自刎。高继冲慌道:“叔父何苦逼死我大将!”高保寅道:“贤侄勿忧,待我与梁都指挥共往敌营试探究竟。彼若真怀兼并之意,再战不迟。”
  慕容延钊闻二人回访,大帐内设宴款待。高保寅见对方气息促弱,面无血色,显然大疾在身,窃谓同伴:“看来赵匡胤并无南救之心,演这一场戏不过是向我们勒索钱财罢了。主帅如此,咱们还惧他个甚。”慕容延钊强运功力,听得明白,牵动了内伤,就势作烈咳状,借口避席。梁廷嗣乃问:“老将军何以抱病出征?”李处耘代答:“蜀与北汉共谋我秦陇之地,朝廷重兵在彼,虽应湖南之请,实无良将可遣。”二人见说,愈加放心,当夜留宿宋营,书信回主,备言宋军将弱兵寡。
  次日赖他两个引路,军过荆门。途中消息骤至,湖南叛乱已平。慕容延钊处变不惊,问道:“张文表世之名将,怎会败给杨师璠?”李处耘道:“张惧我军乘夺彼地,遂向周保权请降,被杨偷袭得手,擒至武陵斩首。”慕容延钊道:“张文表顾全大局,可惜最终还是身败名裂。”略一沉吟:“不去管他,咱们只作不知,继续前进。”
  时江陵亦获此讯,高继冲派孙光宪赴谈湖南事。李处耘接待他道:“我军空费钱粮,无功将还,实有不甘,主上面前也不好交代。因此,犒军之礼是不能免的。”孙光宪道:“请于城池三十里外驻扎,敝上自会前来犒劳。”李处耘道:“湖南已无我事,军当止于此,只是须累高节度多费行程了。”孙光宪估摸脚下到江陵城应有二舍之遥,心下甚喜,忙道:“应该的,应该的!”便同高梁二人一起辞还。
  高继冲听罢三人回复,喜形于色。高保寅道:“彼若图谋不轨,必借犒劳加害贤侄。那时无事,方自无事。”高继冲转忧怯问:“有劳叔父代足,未知可否?”孙光宪道:“主公与宋军主帅同为节度使一级,若不亲往,有失礼仪,将来中原师出有名矣。”梁廷嗣自告奋勇:“我率两万人马护送主公,他止一万,焉敢妄动。”
  当天备齐牛羊果品、金银布匹,翌晨前往宋营犒军。中午,高保寅巡城方下,便给两个苍头百姓持刀架住了脖子。未及呼救,只见孙光宪与一人携手而至。那人谈笑自若,竟是李处耘。孙光宪却面如土色,大气不敢喘一口。这当儿放眼望去,街道两边尽是荷枪披甲的宋兵,脚边人各一堆乔装衣物。荆楚士卒散在各处,数众力不齐,更兼群龙无首,三五个一伙,十几个一队,都缴械投降了。
  梁廷嗣护主归来,惊见城门四闭,城头遍插宋旗,大呼中计,奈何手头没一件攻城器械,纵有双倍兵力,也是枉然。李处耘手扶女墙:“尔等早似我这般,则固若金汤,何至于此!”梁廷嗣拔剑大骂了一通,复喝:“待我去归州纠集部众,再与你拼个死活!”李处耘笑劝:“荆南就这一座坚城,舍此还有什么作为。将军何苦不自量力,徒害麾下健儿抛家离亲,命悬矢石之下。若肯相伴贵上迁居东京,尚不失荣华富贵。”
  他这番话极富感召,登时大半荆兵弃刃卸甲,涌向城门,山呼乞降。高梁二人视势已去,只得受缚入城,献上版籍。宋军不费吹灰之力,尽得荆南三州十七县,十四万二千三百户。
  如此全胜,将卒骄盛,整编未毕,便有当街生事者。慕容延钊尽集江陵城内文人墨客,抄谕千份,分发各营。谕曰:“遥托皇上洪福,我军兵不血刃,以少胜多,实乃谋之侥幸,非战之力。今降卒三倍于我,尔等若能安分守己,勿扰其亲朋邻里,则彼感恩戴德,复受震慑,驱之以攻湖南,必肯卖力,不需尔等上阵拼命。反之,一旦愤怒倒戈,大家皆不得北还!”
  由是上下谨惧,莫敢胡来。慕容延钊得以坐镇江陵养病,使李处耘等督三万荆兵南进。时湖南兵马都指挥使张从富见蜀军不出,已还师武陵,闻讯召众议策。观察判官李观象道:“我之所以能当宋者,皆赖江陵为屏蔽。现荆南束手,此间兵纵倍之,奈已疲惫不堪,万难独存。徒抗无益,莫如北面相事,共保太平。”张从富大怒:“汝安敢出此不忠之言!”当场拔剑斩讫,自领五万湘军东进抵敌。
  宋军先锋丁德裕抢过澧州,知张从富乃湖南名将,兵寡不敢接战。李处耘率主力赶到,亦颇畏惮,遂遣武怀节分兵攻岳州。湖南除张从富外已无良将,武怀节大破杨师璠于三江口,斩首五千级,缴获战船四百余艘。张从富匆忙驰援,被李处耘、丁德裕、田守奇三路要击,溃退朗州,死守武陵。
  李处耘见武陵城墙高厚,不欲强攻,自俘虏中选一百个肥壮者,教荆兵当众分食,旋释其余。湘兵逃回城中备说宋军吃人,百姓骇惧,骚动不能治。张从富不得已迁民出城入山谷暂避,李处耘趁时麾进,克陷城池。
  湖南十四州六十六县,地方数倍于荆南,但因近逢内乱,流民四散,人口凋零,版籍所载反较荆南为少,只有九万七千三百余户。张从富携带副本,保着幼主突出重围,身边亲从死得一干二净,料知荆兵势将三面封锁,防他两个逃往唐、蜀或者南汉,惟独欠虑北边故土,于是反遁江陵,欲从大江水路走脱。
  斯日,云娘在一寺内吃斋,闻到隔壁有哭声,把耳贴墙,听是这般泣说:“末将无能,以致少主失土丧家,落到此等地步。窃度南汉君主暴虐,唐乃宋之附庸,皆不足倚,惟蜀尚能与中原匹敌。末将不避万难,打算逆江而上,入川面见蜀主,痛陈唇亡齿寒之理,借兵恢复旧域。末将去后,少主权居于此,若不见归,则永为僧侣,受天下人布施,切勿贪食宋禄,灭了骨气。”佳人芳心略猜,已明究竟,转过去一看,不认得张从富,只觉那十来岁模样的锦衣男娃甚是可爱,拍手笑谓:“保权小弟弟,跟姐姐走吧。”
  张从富见是女流,一惊之下倒未十分在意,动手方知厉害,抽空拽起幼主,夺门欲走。云娘一剑迫回二人,自居门口,随即步步进逼。张从富退入墙角,将周保权藏至身后,苦苦求释,不见应允,悲愤道:“天意所在,末将愿从先主于地下,少主亦莫贪生!”说着,倒剑剖腹,竟欲一戕两命。
  云娘抢下兵刃,张从富已是肚破肠流,幸而周保权分毫未伤。他凡事皆依赖于张,陡见其死,号哭不已。云娘千哄百慰,一路上买糖喂果,领来见慕容延钊,催发捷报。
  宋祖得悉高继冲束手,周保权就擒,张从富枭首示众,宋军不损一卒,全克荆湖,于民秋毫无犯,龙颜大悦。适逢曹彬回朝,备言江南国富地饶,丁稠兵广,舟师尤盛。宋祖慷慨出用内府钱,于朱明门外掘一大池,引灌蔡水,就命曹彬督建楼船,训练水军,号“水虎捷”。
  不日,慕容延钊一行还抵京师,主帅加为检校太尉,以下皆得升赏。惟独李处耘使“吃人计”,大损军德,功不抵过,出为淄州刺史,其枢密副使一职由王仁赡接替。至于御妹,亦未见有毫厘之赐。
  云娘入宫质问:“皇兄为何重男轻女?好歹周保权和张从富俱是撞在我手里的!”赵匡胤笑予一锦盒,云娘打开看是三套华美宫装,欢天喜地就去更换。赵匡胤暗叹:“别人纵享高官厚禄、豪宅美眷,犹未知足,惟御妹最易打发也。”久等方见其归,必是细细打扮了一番,果然风姿卓烁、逸丽绝伦,就传宫廷画师,绘下一幅《剑侠仕女图》。
  时值春赶严冬,冰雪消融,天气渐渐暖和,万物亦当复苏,正是催情萌愫的撩人季节。赵匡胤国家大定,事顺人和,日理朝政,夜抱佳人,一切美满。如此数月,云娘突然要走,他怎是舍得,苦劝在前,强留于后。云娘一句:“你管不了我!”终是去了,撇下他一人每晚对图赏叹,固然尚有别处可以排遣,只是常常中途折返。
  云娘却非远走高飞,不过是在京郊一个偏僻处搭起两间竹舍独居,自此便在金碧辉煌与清简淡雅之间任意往返,这厢住几天,那边待数日,并无固律。赵匡胤为盼芳踪常顾,室内摆设大为改观,撤去了古董珍玩,架上多置泥佛祖、瓷菩萨、木罗汉之类,还有两排世俗玩偶,材不外乎草木泥土、丝布纱绸,形不外乎男孩女娃、鸟兽鱼虫,其实都是些顶顶便宜的物事。止案头那只小巧玲珑的兽吞青炉稍贵,始终燃着几支龙涎香。
  云娘不见得就多来,声言不能为物所累,但每次总要挑几件喜欢的带走。赵匡胤错觉她似乎比以前来得频了,人去物缺,总要及时添新。春转夏回,秋往冬至,云娘渐渐拿得少了,终于不再择取。赵匡胤讶问原因,佳人道:“太多啦,我都管不过来了。”
  赵匡胤决定去看究竟,这天傍晚,绿服皂靴,齐眉棍在背,踏雪出行。云娘正在煎鱼,陡见其至,乍惊还喜,一双美目流光溢彩,在对方身上转了十几圈,仿佛看一个英雄,鱼也等焦了,甫觉异味侵鼻,笑道:“谁教你偷着来,只有焦鱼款待!”
  赵匡胤进屋抖雪四顾:“我送你的那些玩意儿呢?只这么些?”云娘端上饭菜:“其它都在箱子里积灰。”赵匡胤确实有些不悦,坐下道:“你就这么对待我送的东西。”云娘递上筷子:“不能为物所累嘛,仔细挑几件最爱摆放也就是了,其余都算候补。”
  赵匡胤接箸待食,云娘忽嗔:“等等!说,如何找到这里的?不说不准吃!”赵匡胤交代:“慕容兄每天都由家人推着来上早朝,起初我尚不以为奇,后来才想到一定是你在给他续命,就叫韩重赟盯你。”云娘道:“姓韩的有甚能耐,不过是我内力大耗之后失察罢了。”赵匡胤问:“你经常这样,身子要不要紧?”云娘回答:“没事,七天一次,便如一场恶战,一个晚上就能调息恢复过来。”为示内力充沛,移到对方身畔,运功相抱:“我给你取暖,你给我喂饭。”
  两人飧后稍歇,聊侃天南地北,继而缠绵,情到浓处,在竹床上淋漓痛快了一场。事毕,赵匡胤长吐浊气,轻捏俏鼻:“你何时为我下一个龙种?”云娘翻身道:“休想。”赵匡胤笑说:“怀或不怀,并非尽由你我。”云娘不无得意地道:“我总是在机会最低的时候和你好,只今晚是个例外,就看你的造化了。”赵匡胤一脸茫然:“此事也讲究时日?”云娘浅浅一笑:“不懂吗,问你那帮太医去吧。”
  赵匡胤在娇臀上捏了一把:“你为甚不要孩子?”云娘道:“我还年轻,正当志于四方,岂能自添累赘。等年纪大了,想安定了,再生几个娃娃来解闷不迟。”赵匡胤道:“你不方便,且寄在我这里。”云娘道:“我不愿看他们‘坐牢’。”
  二人话非一题,相伴至深夜。赵匡胤道:“我明天还得主持早朝,必须走了。”云娘虽是不舍,却知挽留不住,故作淡定道:“你走好了。”随手抓过衣物,掼在他脸上。
  赵匡胤披服下榻,笑谓:“你每次来总要索走许多物事,今趟也该投桃报李才说得过去。”云娘道:“你向来不肯吃亏的,这便是来意了。可惜我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看你能挑出些啥。”赵匡胤目光一动,伸手来拔她的玉搔头:“簪子给我。”云娘滚身躲开:“这是我从小戴到大的,不能给。”
  赵匡胤自忖抢不过她,转而去搜床头衣堆。云娘急喊:“宝剑更不能给!”见他正巧翻到一双白袜,忙谓:“我晓得你老早就惦记它们了,如今有点破,刚穿下的,反正也懒得补洗,就送给你吧。”赵匡胤拿起嗅了一嗅,笑收入怀。
  云娘藕臂高举,让对方服侍自己穿戴整齐,下榻相送出门,叮嘱道:“我教的‘普渡诀’内功心法,你再忙也得多练着些,有好处。”赵匡胤道:“我一直勤加习练,奈何天资所限,进展甚微。”云娘道:“休哄我,人家每次来都不曾见你在练。”赵匡胤道:“我练的时候,你却不来。”云娘轻嗔:“鬼才相信!你若一向勤练,至今纵然得益极浅,也不会因这一趟冒风踏雪就受了寒。刚才做事时,鼻涕都滴在人家脸上,恶不恶心!”赵匡胤连忙认错:“这次回去,一定努力。”
  云娘又道:“没想到你练功这么懒,你弟弟就比你勤奋多了。”赵匡胤惊问:“你认识我弟弟?是光义还是光美?怎么认识的?”云娘道:“那个油嘴滑舌的赵光义,路上结识的。只因看作是你,叫错了人。”赵匡胤不安道:“你把咱俩的事对他说了?!”云娘道:“你我之事,早已不是秘密。”
  赵匡胤又问:“你是不是经常会他?”云娘笑容灿烂:“咦,吃醋了?!”漆眸略转,“我不过指点他功夫罢了,况也不会以己之所学相授,只是应其诚邀,点拨一下他本人的拳法而已。近来他进步颇迅,快要撵上你这做哥哥的了。你若再不奋勉,以后‘太祖长拳’恐怕终将改称‘太宗长拳’。”
  “太宗长拳?”赵匡胤一愣,旋即肃然冷笑,“我不会传位于他的。”云娘道:“你说过的,那是令堂的遗嘱,封在一个盒子里,还有赵普作证。你当时也遵命的,如何推得掉?”赵匡胤道:“先慈虽有此嘱,乃念柴氏主少国疑而为我所乘,故欲使我赵家兄终弟及,免得重蹈前辙。但天子惟有德者居之,吾弟实不堪当。”
  云娘笑问:“他哪里不好啦?”赵匡胤道:“彼有三‘好’,好逸恶劳、好大喜功,而且好色。”云娘噗嗤一声:“何以见得?”赵匡胤道:“他自助我黄袍加身以来,别无作为,只顾虚度,是为好逸恶劳;他任开封府尹兼东京留守,却无所建树,犹嫌不足,妄想位居群臣之上,屡屡请我封他做晋王,是为好大喜功。至于好色,此我赵家之事,不宜与外人道。”
  云娘道:“我看他为人挺好的,不似你讲的那般,倒是你自己有那‘三好’。”赵匡胤问:“我怎么了?”云娘款款而道:“他习拳卖力,你却懒惰成性,你才好逸恶劳;他虚心向我请教,你却只想到少林寺献丑,你才好大喜功;他对我以礼相待,自知小我几岁,尊我叫姐姐,而你呢,仗着痴长人家几岁,以兄自居,却做那……不说了,你自己明白。”
  赵匡胤龙颜不悦:“你什么也不懂,就会歪缠。”云娘见他拂袖欲去,赶紧拽住赔话:“跟你开玩笑的,莫当真。你弟弟确有不是,念在年轻,做兄长的多加教诲便是,传不传位,不忙决定。”赵匡胤道:“他肯听我,也就好了。”云娘道:“你们兄弟两个口碑在外,不是很和睦的吗。小的生病,大的亲自喂药,小的也一贯尊重大的。”赵匡胤哼了一声:“外人之言,何足全信。”
  二人无意间谈到赵光义,未料竟至不愉,赶紧换过话题,聊有半晌,方才分手。赵匡胤回宫后感冒加重,翌日早朝,群臣正为伐蜀或攻南汉争论不休,蓦睹天子以袜抹涕,哄然而哗。
  宋祖遍视文武,不见慕容延钊,疑有意外,趁窘退朝。驾至慕容府,只见内外急成一片,两群女眷正自聚头痛哭。宋祖上前询问,一仆答曰:“老爷昨夜出走,至今下落未明。”
  罢朝三天,全城搜索。兵器库使楚昭辅改任京师巡检,方圆三百里戒严。及至第四天上,赵匡胤见云娘拜府,抚髀醒叹:“朕知慕容兄之意也!”乃复朝政,不再以此为重。时闻南汉常犯边境,宋祖急调镇守扬州的大将潘美到长沙府任潭州防御使,楚昭辅则出知扬州。
  旬日,洛阳某客栈遣人推车载尸还,并呈慕容延钊遗言:“须眉不苟活,故萌死志!”另有锦囊密计一则,劝宋祖反虚为实,出其不意,以王全斌之师配合昭义军节度使李继勋、西山巡检郭进,攻取北汉辽州一带。赵匡胤称赞之后不胜悲慨,回宫诏赠中书令,追封河南郡王,葬于京郊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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