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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除岁(3)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8-08 12:22:07      字数:11557

  嵩山虽距开封不远,也是百里之程,一日难抵。加之众人流连山河,都无意急赶,行得更慢。到了晚上,不过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尚余大半。
  却说当晚,金、侯二人领着四人投店歇息。酒足饭饱后,金慕花说要与侯吐嫣同房,令四人大吃一惊。掌柜听了倒不怎么惊讶,道:“两位虽然是玄门中人,不过除了全真一道清规严多、忌荤戒色外,其余的倒非如此。”侯吐嫣笑道:“掌柜子你懂得还真不少。”掌柜道:“不满道长,小的年轻的时候做过三年道士。”侯吐嫣抬眉道:“是么,不知是哪一道上的?”掌柜道:“是正一道。”侯吐嫣道:“贫道属全真道。”掌柜目瞪口呆,道:“这……这……两位道长,清规戒律可是破不得的呀!”金慕花道:“刚才掌柜亲眼所见,我们鸡也吃了,鸭也啃了。共度良宵,又有何妨?”侯吐嫣道:“师弟,我说过今晚要和你共度良宵了么?”金慕花一怔,道:“以前我们两人独处,都是这样的。今个师姐如何生突然变了?”侯吐嫣道:“今天我女儿在此,你休想与我同床。掌柜,来三间客房。”当下,金慕花单独一间房间,朱子泊、梁悔、周岱鹏三人一间大的,朱月心和侯吐嫣一间。
  夜静悄悄的,侯吐嫣搂着朱月心的脖子,两人同缩在一个被窝里,道不尽的心里话。隔壁三人尚未入睡,不时地传来阵阵欢笑。侯吐嫣提气喝道:“这么晚了还不睡,疯什么疯!”见笑声嘎然而止,“噗嗤”一笑,侧头见朱月心盈盈含笑,却把手堵着耳朵,道:“吓坏你了吧?”在她脸颊上一香,又道,“今天干娘滴酒未沾,为的就是晚上好多亲你几口。”说完,连香个不止。
  朱月心紧闭着眼睛,等她香够了,睁眼问道:“干娘,你说我爹好不好?”侯吐嫣不假思索道:“那还用说,你爹是个大好人,对你更是百般疼爱。不过,以后我对你一定会比你爹对你好上十倍。”见她笑容诡异,拧她鼻子道,“鬼鬼祟祟做什么?”朱月心拿开她的手道:“那你嫁给我爹好不好?”侯吐嫣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出这一句,惊意一闪而过,道:“好你个鬼丫头,竟然赚起我便宜来。真看不出来,小小年纪满脑子的坏水。哼,”徉装要打,“我要替你爹好好教训教训你。”朱月心晓得她是假打,不惧反笑,道:“你嫁给我爹不就可以堂堂正正做我的娘了么?”侯吐嫣道:“那不行,你爹太老了。”朱月心道:“我爹不老,才四十有一。我知道,干娘喜欢金道长。”嘻嘻一笑。侯吐嫣轻拍她的脸蛋,道:“你再说,你再说!”朱月心“哈哈”一声道:“干娘不好意思了。”侯吐嫣脸倒不红,伸脚去划她的脚心。朱月心吃痒,格格而笑,连声讨饶。侯吐嫣这才“罢脚”。
  两人望着天花板默躺了一会。朱月心又道:“干娘,你……你……”侯吐嫣道:“想问就问,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朱月心顿得片刻方道:“你和金道长以前是不是真的同榻而眠?”说到“真的”二字时,已是轻若蚊吟。侯吐嫣凭着前半句猜得后半句的意思,道:“我们以前确实经常一起睡。”朱月心“啊”一声,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侯吐嫣刮着她的脸蛋道:“你不要紧张,干娘还是很自爱的。我们两个虽然同床共枕,却都是合衣而睡。”说到这里,浮现出一丝异样的表情,忙翻身背朝向她。房内漆黑,朱月心看不清她的脸色,只听到她似在啜泣,扳她肩道:“干娘,怎么了?”侯吐嫣道:“明天还要赶路,快睡觉!”朱月心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咬咬指头,忽然伸手在她脸上一摸,果然湿漉漉的,问道:“是不是金道长他……”侯吐嫣重声道:“不是他!别多问,睡觉!”朱月心不敢再问,胡思乱想一阵,方才睡去。
  次日早晨,朱月心要睡懒觉,被侯吐嫣硬从床上拖了起来。赶路的时候,搂着马脖子,面孔埋在马鬃里,趴在马背上睡大觉。笃笃的蹄声、马背的颠簸、呼呼的大风、鸟蹄人语,一概不能将她唤醒。前面金慕花和侯吐嫣并肩而骑。金慕花絮絮叨叨个不停,似在与她商量,又好像在央求。侯吐嫣游目四顾,似理非理。
  行了大半个上午,朱月心悠悠醒来,时有碎石、残叶、枯草眼前移过。趴看一阵,忽见边上多了个人影,眼波上抬,原是金慕花,听他道:“我想和你说件事。”依旧趴着,打个哈欠道:“什么事?”金慕花道:“你先起来。”朱月心慢慢支起身子,就势伸个懒腰,接着又是一个哈欠,至于说了些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金慕花嘿嘿一笑,待要开口,却见侯吐嫣到了近旁,怒目而视道:“你又想打她的主意!”金慕花笑容一僵,随即逝去,道:“我怎么又打她主意了?”侯吐嫣道:“不是就好,快走开!”金慕花怏怏退开,见朱、梁、周三人都在盯着自己看,好不尴尬,忽然想到,刚才的回答大为不妥,等于承认了以前确实打过她的主意,忙急着向侯吐嫣辩解。侯吐嫣道:“有什么好辩白的,你自己心里清楚。”朱月心见他急得有趣,“噗嗤”一笑。金慕花转看三人,道:“看什么看!她就爱胡说八道,无事生非。”三人哈哈大笑。这一来,他倒宽心了,因为他知道三人并没有误会他。三人如果不笑,他反倒要不好受。
  日头偏过,逢一家饭铺,将就吃歇。金慕花趁侯吐嫣去解手的机会,向朱月心道:“我求你一件事。”在她耳边嘀咕了一阵。朱月心听罢道:“这怎么可以?”金慕花笑道:“侯师姐什么都好,就有一点不好。你知道么?”朱月心眼波流转,道:“是不是脚大?”金慕花道:“她这双脚不知踢倒多少英雄好汉,大一点有什么关系。其实……”异笑浮面,“你昨晚应当领教到了。”见她沉默,轻声道,“她睡着了是不是老爱放屁?”朱月心筷子一放,蹩眉道:“说出来做什么啦,人家在吃饭!”金慕花等她气消了,又拿起了筷子,道:“今晚你不想再和她同床了吧?”朱月心咽了几口饭,点头道:“嗯。不过她一定会硬拖着我的。”金慕花道:“这个好办。”凑在她耳边比划了一阵,问道:“明白了吗?”朱月心含笑点头道:“晓得了。”金慕花很高兴,摸出个簪子送给她。朱月心接过,侯吐嫣正好回来,见到金慕花笑嘻嘻的样子,抢到跟前揪住他的耳朵,叱道:“你还不承认,现在被我逮着了吧!”金慕花拽开她的手,道:“你做什么?!我不过是送件东西给她。”侯吐嫣瞥了簪子一眼,道:“送东西?只怕是黄鼠狼给鸡送礼,没安好心。”金慕花道:“这是什么话。我身为前辈送件东西,很正常的嘛。”侯吐嫣轩眉道:“那为什么要等我不在的时候送?”金慕花笑道:“怕你见了不高兴。”侯吐嫣“嗤”一声,不再理他。那边三人自始至终都在掩口而笑。
  吃完饭继续赶路。行将一阵,侯吐嫣趴在马背上悠悠睡去。金慕花一直都候在边上,目光大都落在她身上,百看不厌。忽见朱月心冲自己招招手,纵马过去,问道:“什么事?”朱月心面无笑意,轻声道:“我想跟你说件事。”金慕花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想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搞得这般紧张兮兮,忽然担心起来:“莫非她变卦了,不打算帮我了?”瞥了一眼她头上的簪子,心道:“你收下了簪子,而且已经用了,想反悔退还,却是不行。嘿嘿,我一口咬定便是。”他思虑良久,盘算好了,心下略宽,就等她开口。不料朱月心似乎在犹豫,屡屡欲言还止,倒把他给急得。
  朱月心嘴唇一扁,咽了一下,道:“你……你究竟对我干娘做……”脸颊上升起两朵红云,咳了一声,“做过些什么?”金慕花没想到她竟会问起这个,见她一脸严肃,有些好笑,道:“没什么。”朱月心早料到他不会轻易讲真话,又道:“你不要装蒜,我早就知道了。”金慕花笑道:“我知道你知道,否则怎么会脸红呢。”朱月心脸更红了,红得像粒甜枣。金慕花小白脸一张,丝毫未曾改色,宛若一张刚刚碾出来的饺子皮。
  朱月心红云稍褪,道:“不要笑,我是在说真的。”金慕花收起笑容,道:“是,不笑。”朱月心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如果不说,今晚的事我是万万不能帮忙的。”金慕花道:“答应的事怎么好反悔?”朱月心虎起脸,哼一声道:“你做了不轨之事,还敢说人家的不是!”金慕花“哦”一声道:“不轨之事?哈哈,你把那些事情称作‘不轨之事’!”朱月心道:“你还笑!那种事情不能叫不轨,还有什么事能叫?那种事情,简直坏透了!你还笑,不许笑!”她虽然恼怒,却怕惊醒远处的侯吐嫣。他见她虽是在喝止,却一直尽力压着声,顿然晓意,忙也压低了笑声。
  金慕花呵呵轻笑了一阵,道:“你真的想知道?”朱月心道:“快说!”金慕花清了清嗓子,做然道:“姑娘所谓的‘不轨之事’,”顿了顿,“就是……”又是一顿,“一起散步、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游泳、一起爬山。呃……好像差不多了。”朱月心道:“不对,还有!”金慕花道:“还有?还有么……嘿嘿,说出来不大好意思。”朱月心紧逼道:“就是这些!”金慕花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经常帮她洗洗衣服什么的么。嘿嘿。”朱月心道:“那还有呢?”
  “还有?”金慕花涩然道:“还有么……还有么,就是……就是不止帮她洗衣服。”朱月心道:“对,不止洗衣服,还做什么!”金慕花心道:“都说得那么清楚了,逼得这么紧做甚。”嗫嚅道,“不止洗衣服,也就是说还……还……哎呀,就是还帮她,”声音骤然轻了下去,“帮她洗洗袜子。嘿嘿,”连忙提声解释,“她袜子洗不干净总来找我,我没有办法。”粉白的脸上竟也起了淡淡的红晕。
  朱月心总觉得他在避重就轻,攥紧拳头,略微提声道:“哼,还有更严重的。你再不说实话,我可要不客气了!”说是这么说,如何不客气法,心里毕竟没底。金慕花道:“呀,真生气了。好好好,我全部交待。有时候,呃……趁她不注意,亲她一口,抱她一下。呃……还有的,反正就是类似于这些。”朱月心脸色越来越难看,道:“还有更严重的!”金慕花道:“还有更严重的?呃……嘿嘿,还有更严重的么,就是……就是她的事情了。”朱月心胸脯起伏加快,横眉而视,道:“明明是你做的事情,怎么反赖我干娘!”金慕花讶异道:“我赖她?笑话,每次我抱她亲她都会被她拳打脚踢,够严重了吧?哎呀,丢人,都说出来了。你这个……”手指频点,“鬼精灵。不过,”看着蓝天,“还是挺值的。”朱月心没有笑,道:“就这些了?”金慕花道:“就这些了。怎么,你以为还有?我们之间所有的事都被你噱出来了,还不满足。”朱月心肯定地道:“你还有瞒着我的。”金慕花道:“还有瞒着你的?”搜肠刮肚想了一阵,两手摊道:“实在没有了。”
  朱月心郑重地说道:“我最后一次提醒你,请你好好想一想,到底还有没有其它更恶劣的事!”金慕花寻思:“恶劣?这些事情称作‘严重’已经过分,她居然称之‘恶劣’。恶劣,恶劣,恶劣。有什么事能称的得上恶劣?”“哎呀”一声唤,道,“莫非你想到那方面去了?”朱月心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道:“不错,我已经想到那方面去了。你快老实交代!”金慕花一怔,双手虚抱脑袋,重重一落,道:“你还小,怎么会往那方面想?”朱月心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金慕花又是一怔,目光旁移,复又移回,道:“谁告诉你的?”朱月心道:“是我猜的。”
  “猜的!”金慕花抱拳一拱,道,“小姑奶奶,佩服,佩服。贫道佩服之至。”朱月心好不容易才问出个眉目来,自是得势不饶人,道:“叫我祖宗也没有用!”金慕花心中大喊冤枉,但在她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面前真是百口难辩,不过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是要说个明白的,问道:“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认为我那个……那个的?”朱月心道:“昨天晚上我发现干娘偷偷地在哭。”金慕花真的要喊她祖宗了,道:“就因为她在哭,你就……”朱月心连忙补充道:“是在谈到你的时候才哭的。”金慕花道:“谈到我的时候才哭的?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呀。”朱月心道:“她……她是在说到和你一起睡觉的时候哭的。”金慕花“喔唷”一声,心想,若真如她所说,自己确实难逃干系了。但自知清白,料知其中必有隐情,一时却难以辩白,想得许久道:“我想这一定是误会,其间大有蹊跷,想来与我也大有关系。这样好了,今晚你照旧帮我这个忙,我呢,正好藉此问个明白。”
  说到这份上,朱月心如何还会相信他,道:“亏你还说得出口。你和我干娘同居一室,同睡一床,叫我如何放心?”金慕花急了,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朱月心目现鄙色,道:“发誓比睡觉容易。”金慕花道:“我可以保证,你干娘至今还是冰清玉洁之身。不信你自己去问她。”朱月心哼道:“干娘她吃了你的亏,自然难以启齿,否则我又何苦来问你。”金慕花道:“你要我如何,才肯相信?”朱月心并不回答,道:“既然木已成舟,你就应该大胆表白。倘若忌怕清规戒律,畏首畏尾,不敢承担责任,当初就不该冒冒失失,色迷心窍!”她兀自说得振振有辞,金慕花看呆了,也听得呆了,良久方才出得一句:“我色迷心窍?好好好,好得很。”朱月心道:“不是你是谁!刚才……”取下簪子,“一时疏忽,差点教你得逞。那,你把话说明白。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我干娘?如果是,限你在一个月内还俗,娶了她,以后好好待她;如果不是,麻烦你从今往后离得远远的。”簪子一扔,撞在他胸口,弹落在地。二马悠悠缓行,簪子已如落水之剑,刻舟难求。
  金慕花心道:“不得了,不得了。小小年纪,于这等事上竟然命令起我来了。而且是命令我还俗,还要娶她,还限期一个月。嘿嘿,少时我爹给我选妻还征求我的意见,你倒好,毁谤在先,强逼在后。”却见那边侯吐嫣业已醒将过来,心想,事到如今只有当着她的面说个清楚。
  侯吐嫣到得近前,不容他启齿,劈面喝道:“你又欺负她是不是!”金慕花一震间险些坠下马去。他方自被朱月心胡乱冤枉了一通,眼看有了辩白的机会,不料又遭二拨攻击,不过侯吐嫣是唯一可以证明她清白的人,想只有先把她稳住才有希望,于是赔笑道:“我怎么会欺负她呢?”侯吐嫣杏眼圆睁,叱道:“我一醒就看见她拿簪子丢你。你不欺负她,她怎么会拿簪子丢你?!”
  金慕花从头冷到脚底,想再不说明恐怕就再也说不明白了,忽然灵机一动,趁着被她揪住耳朵离得近的机会,自她连片的骂声间寻得一处空隙,道:“师姐,你知道我为什么欺负她么?”这一问,侯吐嫣果然停骂,但揪着他耳朵的那只玉手丝毫没有放松,说道:“你总算承认了。她是小孩,再有什么不是,你一个大男人,怎好与她动手。”她只见到朱月心以簪子丢金慕花,却没看到金慕花动手,这般说法不过是随口而至。金慕花自知又遭冤枉,但为了能一洗前冤,先给她来了个默认,然后道:“师姐,她毁谤我。”侯吐嫣道:“她毁谤你也是戏言,你堂堂男儿,竟会当真,只怕是借题发挥,趁机揩油!”金慕花再想默认,却是不能。此时朱子泊、梁悔、周岱鹏都围了过来,他再默认,纵然洗了前冤,新冤可就洗不干净了,于是道:“我怎么会揩她油呢。我是见她目无尊长,出言不逊,妄加毁谤,才问她讨回簪子。”
  朱月心兀自纳闷,虽知他说的不是事实,却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编造,想或许是因为已被逼到了绝处,急于讨饶慌不择罪的缘故,当下先作旁观,不加揭穿。至于三人,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最多发个笑,烘托烘托气氛,决不会插一言半字。
  送出的东西再追讨回来,也是桩极无面子的事情。侯吐嫣也不打算拿别的事为难他了,就以此事责难,“哼哼”冷笑道:“想不到一向出手大方,以前的富家大少爷,今天也会为了一支簪子和我女儿过不去。”金慕花不理会她的嘲讽,见朱月心没有插话,暗自心喜,道:“她若只是毁谤我,我自然不会跟她计较。可是,她刚才不仅毁谤我,更是在毁谤师姐您那!”侯吐嫣一愣,道:“你休瞎说。她是我女儿,我是他干娘,她怎么会毁谤我?”朱月心听到这里,忍不住道:“我什么时候毁谤过我干娘了!”
  “好哇,”侯吐嫣手上加劲,“你还敢恶人先告状!”金慕花“喔唷”一声道:“轻点!”侯吐嫣道:“不重,你焉肯讲实话!”金慕花忙道:“好,你放手,我说实话。”侯吐嫣“嘿”的一笑,松手道:“快说!”金慕花看看三人,道:“这件事他们听了,恐不太好。”侯吐嫣道:“有什么不好的。你怕坍台呀,何必当初。”金慕花一脸难色,却见朱月心将三人赶开,又回来听自己怎么说,心道:“毕竟丫头也不想把这事传与他人知晓,教她难堪。”侯吐嫣却看不懂了,满脸的惑色。
  金慕花捂着又烫又痛的耳朵道:“我说实话,不过只能对你一个人讲。”凑在她耳边。刚讲完,侯吐嫣花容变色,叱道:“你说什么?!”玉手一扬,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掴得金慕花半边脸都肿了起来。金慕花却笑道:“我说的确确实实都是实话,不信你可以问她。”侯吐嫣一声“你”,不能动了,原是叫他点了穴道。她从一开始就是在和金慕花半真半假地玩笑,断然不曾想到他竟会偷袭自己。况且她深知他是从来不敢冒犯自己的。
  金慕花一手搭在她肩头,笑道:“师姐你这样笔挺挺地坐着,玉树临风、英姿飒爽。师弟我能与你并驾齐驱,一路游目骋怀,听风赏花,真是惬意不尽。”侯吐嫣再泼辣,毕竟是叫对方制住了,气势不比先前,道:“贫嘴。大冷天的,只有寒风,哪里来的花。快解开我的穴道。”金慕花道:“没有鲜花,残瓣败柳总是有的。”说完张口在她耳垂上一舔。侯吐嫣又羞又气,羞的是当着朱月心的面被他这么一舔,气的是他这句话加上这一舔分明就是把“残瓣败柳”的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
  一旁朱月心怒道:“你敢欺负我干娘!”金慕花指着自己那只红红的耳朵道:“她把我揪成这样,而我不过是一舔而已。”说完又要舔。朱月心急了,一指点出。金慕花想不到她初出茅庐竟会以指相攻,再看她的指法,居然深含妙奥,却不识得是天之娇指,不敢怠慢,出手与之过了五招,心下一宽,幸好对方临敌应变还颇不熟练。再过三招,金慕花卖个破绽,诱她深入。朱月心内力不济,手腕遭扣,太渊穴被封,一条胳臂顿时没了力气。金慕花又是一点,将她点住了,横置于马上。
  “别碰她。”她明知金慕花不会对朱月心怎样,却还是习惯性地唤道。金慕花笑道:“一点点都不碰是不可能的,因为刚才已经碰了。”侯吐嫣道:“那你现在别碰她。”金慕花道:“我当然不会碰她,因为我想碰你。”侯吐嫣柳眉一轩:“你敢!”金慕花早把她横抱了过来,侯吐嫣大骂不止。前面三人并骑而行,回头看了看,都认为他们是在嬉闹,并没有回马过去的意思。
  金慕花等她喊累了,道:“不是我想非礼你,是你女儿毁谤我在先。你可别怪我。”说着去解她的衣扣。侯吐嫣慌了,喊道:“住手,你这个混蛋!”金慕花道:“你还骂我?”侯吐嫣立刻止骂。一边朱月心依旧喝唤不停。
  金慕花手在她胸口虚游一阵,道:“现在先吓唬吓唬你,等到了客栈再动真格。”见她张口欲言,止道,“诶,你莫怪我。这都是你女儿的意思,把我俩都毁谤在了一起。”侯吐嫣大叫道:“放屁,根本没那回事!全都是胡说八道!”金慕花舒了口气,向朱月心道:“听见了吧,没那回事,全都是胡说八道。”
  朱月心透过发帘,看着马蹄一动一动,一颗心却远比蹄子跳得快,心道:“我真的冤枉了金道长?!”只听侯吐嫣问道:“月心,你怎么会认为我和金道长……”未及回答,金慕花抢道:“她是猜的。”侯吐嫣欲怪不忍,道:“一场误会,算了。师弟,解了她的穴道。”金慕花笑道:“遵照师姐的吩咐,不敢碰她。”侯吐嫣只好道:“那先解我。”金慕花便在她身上戳戳点点,假意认穴不准。侯吐嫣怨气填膺,却是无奈,前后共被他戳得十七八下,忽感遍身一弛,已能动弹,眉轩目瞪,长剑甩出,却见他持缰立马,已远在剑程之外。待要纵马过去,突然“啪”的一记炸响,如雷贯耳。六匹马一齐受惊,或顿蹄或长嘶。五人紧勒缰绳,将各自的坐骑稳住了。唯有朱月心全身难动,那马无人驾御,登如离弦之箭飞奔起来。
  侯吐嫣稳住自己的坐骑再伸手去抓朱月心坐骑的缰绳,已然不及,纵身一跃,去抓马尾,还是没够着,落地再追,哪里追得上,只有干瞪着眼,疾声大呼。远处的金慕花也是鞭长莫及,想这下遭了,是自己点了她的穴道,一旦出事,必担重责。但看斯骏狂驰,乌蹄如槌,击得尘土飞扬,人马难辨。朱月心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叫都叫不出来了。
  前面三人闻声回头,只见一个巨大的尘团滚滚而来,不敢硬拦,闪道放过,随后紧追。少时赶上,朱子泊不知该怎么办。梁悔和周岱鹏一左一右,夹住了,不叫狂马偏向。随奔一阵,周岱鹏伸手去扯缰绳,同时紧勒自己的缰绳,放缓驰速。梁悔趁势抓了背心提将过来。周岱鹏驰得一阵,终于将马停住。
  侯吐嫣一颗吊在喉咙口的心总算落了回去,却兀自惊跳不已,不及上马,奔过来一把将朱月心楼在怀里。见她面无血色,知是吓坏了,轻拍其背,安慰了几声,才发觉她身子僵硬,忙解其穴。再唤金慕花过来,待要斥责,忽然又是一记暴响,惊天动地,鸟飞鼠蹿。
  众人方自神定,不想又遭一吓。先前那一响,只因忙着救朱月心,不曾注意炸声响自何处,亦未闻出有什么异味。这一次,虽也惊得马匹,却无险况。稳住了马匹,六人都闻到了一股火药味。侯吐嫣燕身轻展,跃进林中。少顷,揪出个道士,却是楚木燃。原来他拉着一车炮仗赶路,边走边放。众人吃他不消,不与他同行。他落得自由,一人独行,便赶上了六人。
  这下好了,侯吐嫣一股火气全发在了楚木燃头上,夺了他的火把,掼在地上踩灭了,又打又骂,还不许他去拖那车烟花炮竹,全身上下细搜了一遍,搜出三个高升,都扔得远远的。楚木燃莫明被“洗劫”一空,满脸苦涩;金慕花一顿斥责因此得免,暗自庆幸。
  日月旋转,又是一天。夜幕落下,七人投店。晚餐时,楚木燃虽然一直在为那车烟花爆竹耿耿于怀,但想到还有十几车留在开封城外的酒店里,也就不怎么沮丧了,一个劲地向朱月心道歉。金慕花也要给她赔礼,哪知对方竟是忙不迭地向自己表示歉意,还连连举杯自罚,本来白天受了莫大的冤枉,心里头一直不舒服,现在见状,顿时宽怀,转向侯吐嫣赔笑。侯吐嫣爱理不理,只顾关心朱月心,说她白天受了惊吓,不要喝得太多。她越是不睬金慕花,朱月心越是不安,自罚的也就越多。梁悔和周岱鹏见到这场面,都觉好笑。朱子泊深谙医理,劝朱月心不要多喝,却哪里管用。梁悔见她连饮不止,也来了兴致,与周岱鹏推杯换盏比拼起来。
  饭后,朱月心腮边桃红难褪,悄悄地把金慕花叫到暗处,道:“白天冤枉了你,忙我是一定要帮的。今晚你躲在门外,等到我出来,就趁机进去。”金慕花欢喜不可名状,连连称谢,说道:“明天我买一个簪子补送与你。”朱月心道:“别罗里罗嗦了,快回去铺好被子。”金慕花道:“对对,不能让你没地方睡。”朱月心道:“我先去了。”转身欲走,踉跄了一下。金慕花道:“你不要紧吧?”朱月心道:“没事。”扶着墙去了。
  金慕花见她这副样子,忧心忡忡,回到客房,铺好了被子,悄悄地来到二人住处,静候在门外。听到里面有人温柔道:“你看你,醉成这样。”辨出是侯吐嫣的声音,竖起了耳朵小心细听。却还是侯吐嫣在说话:“傻孩子,你虽然胡猜乱想,误会了我和金师弟,可是娘一点也不怪你,你又何必喝那么多酒自罚。他要是敢以此为难你,有娘在,怕甚么!”金慕花听来听去,只听到侯吐嫣在自言自语,朱月心却是一声未吭,心道:“丫头莫非已经醉得不醒人事了?”想到这里,不禁大失所望。怏怏回房,怔望空床,复望红烛,叹道:“又是一个独眠之夜。”正待解衣吹焰,忽听房门“笃笃笃”促响了三下,便去开门。
  门未全开,朱月心一身单薄的素衣,抱着身子,兔子般跳了进来,责问道:“冻死我了。你怎么没等在外面?”金慕花道:“我以为你睡着了。”朱月心轻哼一声道:“我不装睡,我干娘怎会入睡?等那么点时间就逃了回去,一点诚意也没有。”金慕花喜出望外,连忙赔不是。朱月心哪有空听他罗嗦,跳上床将被子裹住了身子,只露出脑袋,道:“大冷天的,炉子也不生一个。”金慕花赶紧生了炉子,待要走,却听她道:“等一下,你发个誓,不许做坏事。”金慕花道:“我和她这么多年了,还用发誓?再说,你不是讲了么,发誓比睡觉容易。”朱月心“嘻”一笑,吹了蜡烛,道:“把门掩紧了。”金慕花一声“是”,掩上门去了。
  金慕花悄悄地进了侯吐嫣的房间,轻掩上门,蹑手蹑脚地来到床边。见她睡在外沿,里头是空的,脱去鞋儿,一纵身自她上方越过,丝毫未触及其身,落在床上也几乎没有半点声响,自度没有惊动她,便小心翼翼地拉过被子盖在身上。
  “你们两个,合计得不错呀!”侯吐嫣突然支起身子,一双明眸黑夜里放着冷光,紧盯在金慕花身上。金慕花心猛地一跳,拖被子的手顿时僵住了,良久道:“不好意思,还是惊醒了师姐您。”侯吐嫣道:“知道会惊醒我就不该进来。”金慕花道:“是,是。可是师弟我已经进来了,师姐不会赶我走吧?”见她还支着身子,忙道,“师姐快躺下,当心着凉。”侯吐嫣躺下,却是背向他而卧。金慕花道:“师姐别这样睡法。”侯吐嫣道:“依你该怎么个睡法?”金慕花道:“脸朝着我,或者平躺,或者趴着睡。总之不要……不要屁股朝着我。”侯吐嫣“嘤”一笑,道:“我喜欢面向左侧卧,你管得着?”金慕花没有办法,只得翻身面向墙壁。
  过了一会儿,金慕花迷迷糊糊,正将睡去,忽觉脖子被一双手轻轻搂住了,细腻柔滑,淡香扑鼻,心里欢喜:“是你搂我,可不是我搂你。”顿时精神振作,不想睡了,只盼自己一夜不眠,她也别梦中翻身。不料侯吐嫣并未睡着,搂得片刻道:“喂,别装睡了,知道你还醒着。”金慕花心又是一跳,随即感到有些失望,翻将过来。
  “啊!”金慕花惊叫一声,只见一张狰狞的面孔,皮肤糙皱,恶眼圆睁,凶光直射,绿发披散,獠牙露嘴。这哪是人脸,分明是一张鬼面孔!金慕花不及多想,挥拳就打,却被那“鬼”扣住了手腕,愈加恐惧,第二拳击出,已没了力气。
  那“鬼”挡下他第二拳,格格发笑,道:“明知是我,还拼命打我。”金慕花惊魂稍定,道:“你吓我做甚?”侯吐嫣止笑道:“我今晚就戴这面具睡。你怕,走好了。”金慕花道:“我知道是你,怕什么。”侯吐嫣啧道:“真个不怕,刚才叫什么,动什么手?分明怕得紧。”脱下面具,又道,“哎,她的衣服都在这里,明早起来没有穿的,”指向床头,“你给她送过去。”金慕花道:“刚才怎么不说。都快睡着了,才来打扰人家。”侯吐嫣面具重重一放,道:“不送就滚出去,别睡在这里!”金慕花道:“好好好,我送,我送。”下了床取了衣服。侯吐嫣道:“就放在门外,不要进去打扰她。”金慕花应声而去。
  他一出门,侯吐嫣也下了床,披衣着鞋,戴上面具,跟了出去。金慕花来到门外,察觉身后动静,回头一看,又是那张鬼脸,却不再怕,问道:“你跟出来做什么?”侯吐嫣道:“吓死你。”抢过衣物。金慕花抬抬眉毛,不置一词。侯吐嫣推开门,道:“我知这次吓不死你,实是怕你不安分。”金慕花道:“这是什么话?”侯吐嫣道:“就是这个话。待在外面,”跨过门槛,“别进来!”把门重重一关。
  朱月心方刚入睡,被关门声吵醒,迷迷糊糊地问道:“是谁呀?”侯吐嫣赶到床边,怖声道:“我是鬼。”声音拖得老长。朱月心一吓,两眼猛地一睁,随即尖声长叫,翻身爬起来就向里逃,一头撞在墙壁上,方知是绝路。顾不得疼痛,夺路下床,却被侯吐嫣一把抱在怀里,更是魂上九霄、魄飞天外,甩手蹬足,没命地挣扎。侯吐嫣这才摘去面具,道:“是干娘我。”朱月心哪里听得见,四肢挥舞不止,惊声长呼。侯吐嫣连道了几声,又在她脸颊上吻了又吻。朱月心飞散的魂魄稍聚,认出了她,拳头雨点般地砸在她身上,哭诉不止。侯吐嫣将她抱进被窝,好声安慰了一阵,然后道:“我来给你送衣服,见你没关门,这才吓你一吓。”朱月心转过头,咬着指头,赌气不理她。
  这时,金慕花也进来了。侯吐嫣没好气地道:“你进来做什么?”金慕花道:“这么晚了,快回去睡吧。”侯吐嫣道:“这里睡不得吗?”金慕花愕然。朱月心心思转得快:“干娘若是睡在这里,金道长的希望不就落空了?”翻身道,“干娘坏,不跟你睡!”张开双臂不许她上床。侯吐嫣忙道:“好,我不上来。快盖上被子,当心着凉!”转身向金慕花道,“还不快走,站在这里干什么?!”金慕花笑道:“师姐主意变得好快。”侯吐嫣瞪了他一眼,道:“我让她一个人睡,想让她睡得舒服些,不可以么?”
  二人到了室外,侯吐嫣突然转身复入,“砰”地关上了门。金慕花转身已然不及,寻着门缝急道:“师姐你……你反悔了?”里面侯吐嫣道:“两个人都出来,谁关门啊?难道把她反锁在里面。”金慕花道:“那……那让她自己起来关好了。”侯吐嫣道:“她衣衫单薄,着了凉怎么办?你会看病?”金慕花道:“里面生了炉子,穿上衣服不大会着凉的。”却未得到回应,再唤几声,也无人应声,呆立片刻,只得怏怏离去。
  推门入室,金慕花叹道:“枉思心计,今夜注定独眠,徒唤奈何。”关了门,刚一上床,发现卧着个人,面孔朝里,却是侯吐嫣,纳闷道:“是你?”侯吐嫣道:“是我。”金慕花道:“你怎么……”侯吐嫣道:“笨蛋,你就不会关上门,跃窗出入?”金慕花恍然道:“原来如此。师姐你真聪明,不过她还是得起来关窗。”侯吐嫣道:“傻瓜。窗就在她头上,举手之劳么。”金慕花道:“看来我确实是傻瓜,是笨蛋。”侯吐嫣道:“傻瓜加笨蛋,是傻蛋。”金慕花道:“确实是傻蛋。”侯吐嫣“噗嗤”一笑,道:“不要示弱了,上来吧。”
  金慕花上了床,待要去吻她,侯吐嫣道:“怎么,忘了规矩?”金慕花道:“你耍得我好苦,总得有些补偿。”在她耳畔一香。侯吐嫣也不拒绝,道:“死皮赖脸跟着人家,也不害臊。”金慕花道:“没有你睡不着。哎,你还是朝天睡,否则那声音络绎不绝,谁受得了。”侯吐嫣道:“受不了下去好了。”翻身仰卧,叉臂胸前。金慕花也是一般的睡姿。两人都看着天花板,不知夜深几时,方自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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