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的弯弯肠子

　　到了当年阳历年底的时候，父亲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说是可以借鸡生蛋，和母亲做发家致富的买卖。
　　那个时候父亲因为负责着农业方面的事情，平时并不很忙，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评测出他的能耐，所以工作起来也就没有多少主动性，算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和别人一起混日子过。再加上母亲经常给他唠叨要改变家庭穷面貌的事，所以他也还真上了心，时刻留意身边的人和事，希望能有什么进展，出人头地。
　　好事果然就来了，那一年政府开始鼓励农民搞经济作物，凡是愿意响应政府号召的，政府可以给种植户做最多三万元的无息贷款。因为是农业口的事，所以上面就安排我的父亲亲自负责，一来父亲熟悉下面的老百姓，可以顺利开展工作；二来，父亲在单位的口碑很好——其实在我看来是太老实，可以得到上面领导的放心。
　　父亲得了这个工作之后，开始也是按部就班，不敢有丝毫的差池，一家一户细细地对照了地的亩数和贷款人信息，然后按照上面的精神，一个一个落实，看看符合贷款的，就一次批准了，盖个印，只等上面拨款。其实，细心的父亲在办理的过程中还是发现了很多问题，比如有的家庭父亲本来也很熟悉，知道他是养殖户，在村子里养猪，也来申请种植贷款，村里干部出一张假证明，父亲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给办了。这样办了几户以后，老实巴交的父亲有一天感觉豁然开朗——是不是自己也可以申请这次的无息贷款呢？
　　当天晚上，父亲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几乎要半夜的时候赶回了家。
　　那一时母亲早已经熟睡，听见外面父亲敲门的声音，她吓了一条，以为遇见了贼，于是穿上了衣服，蹑手蹑脚地站在院子里听动静。
　　父亲也是敲一会，然后侧耳听一会，等他听见母亲屋门开动的声音时，便开口：“立根他妈，是我。”
　　静夜里听见是父亲的声音，母亲这才放开了胆子，三步并作两步走，打开了门，招呼父亲回家。
　　“吓死我了，这倒是出了什么事吗？”母亲还在胆战心惊中，刚刚和父亲进屋坐下，就急切询问父亲。
　　父亲也知道自己这半夜三更地回家着实不妥，肯定吓到了母亲，所以忙着笑答：“没事，没事，要有也是高兴的事。”说着，父亲先脱了衣服，钻进了母亲那还冒着热气的被子里。
　　目前一听是高兴的事，也便放了心，这才有心情埋怨父亲：“就是再高兴的事，你也不应该半夜吓我，刚刚我还以为家里进贼了，你不想想，家里就我和娘两个女人，害怕不害怕？”
　　父亲知道自己今天太唐突了，加上心里高兴，就打趣母亲：“贼？就我们这个家，除了你值钱一些，贼来了我们家，我看多少得给我们留一点才能走——要不他都感觉自己良心上过不去。”
　　听父亲说家里就自己值钱，母亲感觉很骄傲，她捅开了炉子，给父亲烧了茶壶，煮了一碗茶水，伺候父亲喝了，暖和了身子，才慢慢问出了父亲回来的原因。
　　“那么人家对种植业有什么要求？我们家不是每年都种植吗？”母亲对政策还吃不透，以为政府说的种植业就是自己平时的庄稼。
　　父亲便耐心解释：“这个首先要么有规模，规模……就是面积很大；第二么，投资大，比如要搞大棚或者地膜，反正就是预算上要花不少的钱；其它……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自己种经济作物，但是钱不够投资，所以需要贷款，完了等农产品卖了就把钱还上。”父亲最后也感觉说不清楚，就直接把别人写的贷款申请的内容复述了个大概。
　　这样母亲算是听明白一些了，问父亲：“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也搞种植业？你不是说土地里挖不出金娃娃吗？何况那么多的贷款，要是赔进去了，把我卖了都还不上人家吧！”
　　“你怎么那么憨，我们不会表明上申请搞种植业，然后贷款下来了，我们再去做生意？到那个时候，上面也不会挨家挨户地落实吧？”父亲还在为自己的灵感自豪着，便小声嗔怪着母亲。
　　“哦，这些我不懂，你说行就行。”
　　“不是我说，什么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就是说要谋划，要有打算。”
　　“那我们打算做什么生意呢？”
　　“这个……”
　　“……”
　　父亲母亲两个人一晚上几乎没有合眼，商量着以后的事情，好像那些钱已经到手了，像那两个打雁的兄弟两个，已经在争辩煮着吃还是烤着吃了。到最后，两个人累的几乎都听不清楚对方的话的内容了，都还是各自呢喃着，喋喋不休。
　　早上起来，吃过了母亲做的早饭，父亲便找到了村主任狗拽的家，自己说着，狗拽写着，将就着把父亲想要的贷款证明写好，再盖上了大队的公章，算是万事俱备了。
　　一年腊月，东晋著名书法家王羲之从老家山东移居到浙江绍兴安家落户。乔迁之喜又值新春之乐，王羲之情兴大发，挥写了一副春联：“春风春雨春色；新年新岁新景。”
　　王羲之叫儿子贴于门口，不料贴出后不久，就被人悄悄揭走了。之后他又写了一副对联：“莺啼北里；燕语南邻。”
　　谁知此联又被酷爱他手迹的当地书法爱好者偷偷揭去了。临至除夕，急得王夫人不得不催他再写一副。王羲之略一沉思，嘲笑着取过文房四宝，又捻笔写了一副，叫儿子将对联拦腰剪断，各先贴上半截：“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半截对联贴出后，果然再没有人敢揭到自家门口去贴。
　　初一凌晨，幽默的王羲之亲手将春联的后半截贴在下面，于是就变成了下面这副对联；
　　“福无双至今朝至；祸不单行昨夜行。”
　　这个故事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的父亲反复给我讲过，每次都是我的家庭出现了一些不顺或波折的时候。
　　就在贷款已经下来，父亲母亲为了投资方向而晕头转向的时候，父亲忽然接到县上农业局的电话，说是要给镇上的农科站批一万块钱，鼓励下面的同志能本着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开一家农科服务站，那钱算是开业的扶持款项，以后也不必收回了。
　　几年前县上已经为下面的农科站盖了三间的门面房的，因为大家都是机关里混着，对开门做生意这事都没有把握，所以就都推三阻四，没有人敢开门营业，只有上面要搞什么农业培训的时候，才打开那门面房的门接待大家一次，平日里都是关着，没有人考虑它的资源的浪费。
　　知道了这个消息，父亲几乎是喜出望外，但是按照惯例，他应该把这件事告诉站里面的其他两个人——一个副站长，一个跑腿的科员。那时候父亲有了私心，想自己开那个服务站，所以就象征性地把两个人叫到了一起，先是传达了县上拨款的精神，后再有意地找了一些困难，最后说：“这个挣钱了自然是好事，要是经营不善，像我这样的家庭，哪里来的钱去赔？所以，我想着你们两个总有胆大的，把这个事办下去，也算对上面有个交待。”
　　副站长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哪里想过要做这么大的事，所以先忙着拒绝，说自己身体也不好，家里庄稼也多，没有这些时间和精力；小科员是一个才分配的毛孩子，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更是不敢接手。
　　父亲沉默了一会，显得很勉强地说：“上面下达的任务，你不敢，我不干，那以后我们的工作还怎么做？上级还怎么相信我们的工作能力？以后局里面开会，我有什么脸面坐在下面？”
　　副站长知道自己不是干这个的料，所以就想着赶紧把这事推出去，于是试探着对我的父亲说：“老赵，农业上的事，论业务，你是比我们两个都强，也算样样精通；论家庭，立根他妈也是个泥里来水里去的干家，再说立根现在也闲在家，我看还是你把这个服务部干起来，说不定也是好事。”
　　小科员本就没有什么想法，只想着赶紧落实了自己好出去打牌去，就随声附和：“是的，是的，我赞成。”
　　父亲沉默了良久，再叹了一口气：“哎——你两个这是要把我放到热鏊上去，到时候糊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出来！这样吧，我也考虑考虑。”
　　说是考虑，其实父亲已经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他害怕夜长梦多，散会以后，就急忙回家，把母亲和立根叫到了一起：“我给你们说，这算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别人做生意基本都是白手起家，我们这次有着县上白白出资的一万块钱，加上贷款，我们的启动资金已经有四万了，要是在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境况下再失败了，那就惹得别人哭妈娘的时候也笑出来的。立根，你说呢？”
　　立根因为落榜后无事可做，在社会上游荡了很长时间，听父亲说有了这样的好事，自然是很高兴，嘴里满口答应：“爹，这是好事，做这个农科服务也对我们的路子，你在农科站干了这些年，不用说对土壤和病虫害了若指掌的，我虽然没有做过农活，但是好歹高中毕业，跑腿进货应该问题不大，到了那时候，我娘只操心做饭，我看有我们两个在，这生意也不会有问题！”
　　其实父亲问立根的话，并没有指望他回答，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算是告诉他和母亲，自己说完话的意思，谁知道立根说的还真头头是道，这叫父亲有点刮目相看，越发坚定了信心。
　　过了几天，父亲找了个时间，好像拉闲话一样，和副站长说明了情况：“我算是给他妈做通了工作，勉强答应，哎，还是你两个好，都躲在了干岸边，等着看我一家在水里扑腾啦！”
　　副站长知道父亲决定了接手服务部的事，很是感激，觉得这个烫手的山芋终于甩给了父亲，所以显得很是不好意思，但是自己又不能显得很开心，所以就解劝我的父亲：“老赵，这个事本不是坏事，到时候你们干好了，一家人发财，我们两个还不是干眼馋？”其实副站长这也是话里有话，侧面是在告诉父亲，万一服务部开砸了，要赔多少钱，那可没有我们的事。
　　这样，父亲就算是通知了自己的两个同事，也要了他们的肯定的话，所以就放开了手脚，开始安排自己的事情了。
　　第二天，父亲就把立根叫了去，先是安排他把那三间的房子好好打扫了一下，将原来库存在里面的一些站里面开会宣传等东西一并搬到了政府后院一个杂物间里，之后，父亲和立根跑了好多地方，买了几个货架，算是把里面安排的有些眉目了。
　　就这样紧锣密鼓地折腾了一个礼拜，父亲看看都差不多了，就打发立根找了一个木匠，做了很大的一块牌匾，带回到服务部，再买了白色的油漆，密密麻麻刷了三遍。因为父亲自己是个能写会画的，书写牌匾的时候并没有求人，他自己轻车熟路就弄完了。
　　一切准备停当，只等着什么时间开业大吉了。因为那个时候已经到了冬天，土地已经如铁板一样冻死，地里除去冬眠的小麦并没有其它的作物，也就不需要化肥农药的消费，所以父亲考虑后，还是决定把开业的时间定在来年开春以后，这样一来，就还有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来安排家里的事情。
　　母亲知道这个情况后，也算是放下了悬着的心，对未来有了很美好的憧憬，终日里眉开眼笑，看什么都是那样顺眼，那样开心。立根更不要说了，好像变了一个人，在家里也勤快了起来，每次母亲吩咐他什么活计，他都是欣然去做，并没有半点拖拉。
　　只是有一次，母亲想起来了银线读书的事，就给父亲说：“我们去了镇上，银线一个女孩子在村里读书，我终是不太放心，待你有时间了，还是去镇上的学校看看，开春后我们还是把孩子转过去，在我们身边上学，多少我也安心些。”
　　这时候的父亲也已经在政府上班多年，对一些吃吃请请的事情也明白些，所以就满口答应，叫母亲只管放心，保证耽误不了孩子开春的读书。母亲得到了父亲的肯定，再想想家里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了，也就安心，只想着来年的好事情。
　　不料想，这样宁静且充满着美好憧憬的日子还没过几天，我的爷爷却出事了，一下子把我们一家拉回到痛苦的深渊里。
　　按照爷爷以前在外走街窜巷的惯例，总要等到立冬的时候，外面天气寒冷，自己吃住都明显困难了，是依依不舍地收拾好家伙什回家。可是今年有点奇怪，明明才是白露的节气，爷爷就回到了老家。
　　因为爷爷的年龄已经不小了，怕他身体受不了，父母平日也多次劝他不要再出去了，只顾在家养老就行。这次爷爷提早回来，以为爷爷是听了她和父亲的话，也知道疼惜自己的身体了，所以母亲并没有感觉异常，只是如往日爷爷回来一样，给爷爷做了一顿他爱吃的饺子，算是给爷爷接风。
　　谁知道这次爷爷不同于往日，回家后便已是疲惫不堪，几乎是瘫软了身子。奶奶以为爷爷受了风寒，急忙把爷爷扶上了炕，用被子将爷爷裹了起来。母亲端来的饺子爷爷就看了一眼，后摆手叫母亲端走，表示自己没有胃口。母亲一看爷爷这形势不乐观，也顾不上问话，着急打发立根去公社里把我的父亲请回了家。
　　父亲回去的时候，爷爷受到了奶奶的照顾，慢慢精神了起来，但是还是起不来炕，吃是吃了一点，但是不是很香甜的感觉。父亲看了看爷爷后，便打探爷爷是什么情况。
　　爷爷看着父亲回来了，好像浑身有了劲头，他挣扎着坐了起来，狠狠地咳嗽了几声，朝着尿盆里吐了一口浓痰，才慢慢开口，说他自己在外的时候，原是因为自己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心疼钱也没有去打疫苗，虽然现在不是狂犬病的感觉，但是也不知道是叫狗吓了，还是有了感染，总是感觉嗓子里不干净，有什么东西塞着，后就慢慢发热，也不是烧，就浑身没有力气，赶紧回家来了。
　　听完了爷爷的话，父亲本来想埋怨爷爷几句，说他不小心，怎么能叫狗咬了，或者说他不听话，不叫再出去了，还是出去，现在受着这样的难过！但是父亲看了看痛苦的爷爷，再想想爷爷也是想减轻他的负担才不顾年老体迈出去赚钱，他就把那些话都咽了，转过真对立根说：“你赶快给架子车上铺上厚褥子，我们送你爷爷去县里的医院。”
　　立根一听，忙着要走的时候，爷爷招手拦住了：“不要那样麻烦了，我没事，叫我安心地养上几天就好了。”
　　“那就把蛋包请来看看吧？”父亲知道爷爷的脾气，所以放弃了去县医院的打算，再想着叫村里的医生来看看。
　　爷爷也拒绝了，说：“并没有什么难受，只是痰多，医生就不要请了，你叫我安静安静就好。”
　　看看爷爷态度坚决，父亲也就没有坚持，转过来，和母亲说：“我一辈子没见过爹这样地软弱，只怕事情坏了。这些日子你也不要外出了，早晚要观察爹的动静，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地，我们也不至于失急慌忙，耽误了事情。”
　　母亲自然都清楚，也忙点头应允。后来，父亲去了公社以后，终还是不放心，就跟领导请了假，回家来专门伺候爷爷，也算是尽尽自己的孝心。
　　之后，爷爷的病且时重时轻，重的时候只是闭了眼一言不发，喘一会粗气；轻的时候，会谈一些自己的往事，但最多的还是安排后事。那个时候爷爷一定已经有了预感，所以当他清醒精神的时候，就告诉父亲自己死后的事情安排，甚至怎么过事花钱他都交待的一清二楚。后来有一天，爷爷看看奶奶出去了，就从他身上摸出了几张存单，塞到我父亲的手里，嘱咐父亲说：“这些都是我这几年攒下来的，总共有三千五百块钱，你以后取出来了给孩子们用。桃桃那里还有咱们家两千八百块钱，那是你娘做主借出去的，等我死了，你一起要回来。”爷爷不说姑妈是父亲的姐姐，而是在父亲面前直呼她的名字，可见爷爷对姑妈的过往是不满意的，很伤心。
　　事实也是如此，自从知道爷爷生病在家，桃桃——也就是我的姑妈仅仅去看了一次，而且是空着手，没有带任何的礼品，直到爷爷去世，她就再也没有露面过，只是在爷爷去世的当天假模假样地哭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