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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作品名称:成年路      作者:杨阗      发布时间:2022-08-04 08:42:12      字数:3350

  寿宴当天,大伙吃过简单的早饭,就照着名单的安排各自忙碌,互相配合。亲朋好友陆续赶来,摩托车停得到处都是,一房的大坪里人越来越密集,三五成群,寒暄闲聊。祖父作为寿星公,穿上姑母买的新衣服,一瘸一拐和父母亲在大坪的人群来回穿梭,招呼亲友。这是我出生以来家里阵仗最大、来人最多的一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唤着我的乳名,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怎样应付,只好羞怯怯地东躲西藏。
  正餐开始前,有一顿流水茶点,糍粑配米茶。负责打糍粑的人合力将倒扣在地面的坚硬笨重的麻石碓臼翻转过来刷洗干净,把满甑热气腾腾的糯饭倒入其中。许多人上前讨取糯饭。打糍粑的人捏出一个个糯饭团,将人打发完毕,然后趁热打铁,用丁字形木锤捶打糯饭。刚开始两人一手扶锤柄,一手按锤头,大力而缓慢地捣压糯饭;另一人用蘸冷水的手不停翻动烫手的糯饭,使受力均匀。接着三人抡锤轮流捶打,力度极大,节奏迅疾,锤影纷飞,但你来我往间互不侵扰。木锤捶打糍粑发出“啪啪啪”的密集声响,但掌握得恰到好处的节奏,使之宛若一曲充满力量感的乐章。四周有人围观,有人指点,有人嬉皮笑脸。两种手法交替上阵,直至将糯饭捣烂成黏糊糊的糍粑,再将糍粑揪成鸡蛋大小,蘸上甜豆粉,淋上热猪油,美味即可上桌。
  一阵炮仗声,正餐开始,客人就坐。十多桌亲朋好友推杯换盏,混乱嘈杂。正餐的上菜顺序颇具讲究,各种菜的味道互相作用,全方位刺激客人的味蕾。当年距现在虽然也就十年光景,但十年间翻天覆地,普通人的生活水平节节攀升,物质充裕。当年的人农活繁重,饮食也不似今天油水充足,所以酒席上的菜肴几乎不剩,而如今同样的菜品和味道却浪费严重。父亲和姑父到每桌去敬酒。父亲的酒量远不如姑父。到祖父领着全家谢客的时候,父亲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宴席结束,亲朋好友相继散去,留下满目残羹冷炙、杯盘狼藉。负责洗碗的妇女兼并剩菜、打扫现场、擦桌洗碗。这时,差事最累的厨房人员才开始吃预留的一桌席。主厨大表哥满面油光浑身汗,因为过度劳累而胃口全无。众人调侃他一边烹饪一边偷吃。有人喊父亲敬酒,父亲醉得跟死猪一样趴在床上。“老子不行,儿子代替!”有人叫唤。我好奇心作祟抿了一口高度白酒,火辣辣的酒味直冲脑门,呛得咳嗽连连,唇焦口燥。我赶忙喝口甜汤压制酒气。大家哄笑起来。我愤怒得七窍生烟,翻着白眼走开。
  我一走开,大家旋即换了下一个调侃和灌酒对象——绰号“缺根筋”。有人边往他碗里倒酒边说:“你今天干了这么多活,要多喝几杯,喝完带你看美女。”他傻笑着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和老马哥负责上菜,一茶盘六碗菜,颇考验臂力,是个力气活,除主厨外属这项工作最累。
  我不晓得他的真名,只知道上至皓首苍颜的老头,下至口齿模糊的孩童,都直呼绰号“缺根筋”。他智力低下,木讷寡言,总是一副口水连连、嬉皮笑脸的轻浮表情,像个身体长大而脑子没有长大的孩子,言行举止处处透露着童真。
  至于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他父母是表兄妹,他是近亲结婚的产物;也有人说他在襁褓中高烧不退,烧坏了神经;还有人说他蹒跚学步时一个踉跄,磕坏了脑壳;更有甚者笃定他父母年轻时无恶不作才遭此报应。究竟真相几何,无从考察。他的父母也曾带他四处祈神拜佛,访医问药,寻巫求术,均未见起效,久而久之认命作罢。
  他父母在世时,从未嫌弃他,吃穿用度也未曾亏待他,把他料理得干净整洁,若只从身边一晃而过,大概率瞧不出他有智力缺陷。他并非好吃懒做之人,也会遵从他父母的话,家里地里的活都能帮忙。只一件事教他父母愁白了头,不得不带着遗憾躺进棺材——就是他的婚姻大事。哪家的好女儿能看上一个傻子;退一万步讲,即使看上了,哪家父母又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傻子。无巧不成书,真有一家女儿的情况与他类似,双方家长有意撮合。可惜两个心智不全的人对儿女情长之事一窍不通,终究有缘无分,将双方父母的努力付与东流。
  父母亡故后,他潜意识里缺乏生存和劳动的本能以及为自身谋利益的思想,从此无所事事,大部分时间在村里游荡,如同不分昼夜现身的漫无目的的孤魂野鬼,找不到身心的归宿。他常常浑身邋遢,头发油腻结块,胡子拉碴,身上散发出霉腐的酸臭味,叫人远而避之。一弟一妹家境并不宽裕,相互推诿,都不怎么管他,倒是家里有活缺人手时会想起他。两个侄子对他倒还不错,帮他料理田地保证最基本的生活,还总贴钱给他买些吃食和衣服,帮他收拾房间,吩咐他洗澡,带他理发。此外,就靠着邻里善心的周济以及隔三差五打秋风过活。
  他虽然智力发育不全,但虎背熊腰,体力极佳,干起活来丝毫不含糊。有些活他或许不会,但只要教会了,他就会不知疲倦地干,从不因是替人干活而懈怠。谁家有活找他帮忙,不管轻重,力能及否,他向来不会拒绝,或许是不懂得怎样拒绝。村里的人家几乎都叫他帮过忙,我们家也不例外。因为叫他帮忙:一来不用掏钱,只需管饭饱,即使不管饭他也无所谓;二来脏活累活他都肯干,尽心尽力从无怨言;三来无需担心拖欠人情,在他脑海里根本就没有人情的概念。例如叫他劈堆柴,给他一颗糖,或者管他一顿饭,他就乐乐呵呵地完成。有人开了头,大家争相效仿,长年累月下来,都占了他的便宜,也就心安理得习以为常。
  某年秋收时节,“缺根筋”正与我们小孩一块玩耍。我们也喜欢指派他,捉迷藏永远他做瞎子,跳绳永远他当柱子。他也喜欢和我们一起玩,因为只有我们不嫌弃他的弱智和邋遢。母亲在门前刨芋头,碎皮满地,随口一问:“‘缺根筋’,有功夫没有,帮我家割一天禾。”
  他没答好,也没答不好,嗤嗤傻笑着走开,没多久就戴上一顶草笠站在我们家门口。我们全被他干活的体力和耐力所震惊。他割稻子的速度与向来以手脚麻利著称的母亲旗鼓相当,打谷效率也与比他年轻高大的父亲不相上下,肩扛谷子的重量也不亚于父亲。父母亲中途休息几次,而他完全没有休息的意愿。母亲怕他累坏,用哄小孩的口吻哄他去喝水吃橘子,他才终于中断一次手头的活。这样的劳动力谁不想使唤?这样的便宜谁不想占?
  他在我家吃了中晚两顿饭。他不挑剔吃食,主家有啥吃啥。母亲或许觉得已经心有不安占了很大便宜,绝对不能在伙食上再亏待他,一反常态做了丰盛的菜。他喜欢吃红烧肉,母亲就把红烧肉挪到他跟前,他一口一块狼吞虎咽,一顿吃了半碗。我在旁边看着就油腻反胃。天气炎热,父亲给他倒井水镇过的啤酒消暑,他咕噜咕噜如牛饮水。晚饭结束,他浑身汗臭准备回家。母亲为了消解占人便宜的罪孽感,送他一袋当季的瓜果蔬菜和三袋方便面,还把父亲不怎么穿的七八成新的衣服送给他。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比他身上穿的要干净整洁。他比父亲矮,但胖些,所以父亲的衣服他正合身。母亲嘱咐他今天一定要洗完澡才能睡觉,他高高兴兴地答应着回了家。第二天他就穿上了母亲送给他的衣服。
  我们家还找他帮过好几次工,包括后来盖新房请他帮忙搬砖挑沙扛水泥。不管如何叫他夸他骂他使唤他,他永远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他依然不分昼夜在村子里游荡。二十多年的无偿帮忙并没有博得尊敬和赞誉,也没有多少人念着他的好,仍是众人戏谑的对象。和他玩耍的小孩换了一批又一批,随着年岁增长渐渐嫌弃和疏离他。如今我都成年了,而他的智商和心理年龄依然停留在当初。或许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压力和烦恼,人虽邋遢却不显老,比父亲年长几岁却年轻得多。
  现在想想,正因为他的智力搁浅在孩童时期,所以思想纯净如蒸馏水,没有被社会的染缸、生活的混浊和成长的污渍所侵犯污染,永葆善良与纯朴的光辉,容不下丝毫损人利己和勾心斗角的杂质。而这些品质,正是我们在成长过程中有意或无意、主动或被动所遗弃的。
  他不会推托别人的灌酒,就像不会推托请他干活。他的脑子没长,但酒量长了,普通人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众人车轮战将他灌的迷迷糊糊,盼着他出洋相。他口中振振有词叫人兑现承诺带他去看美女。一阵哄笑,他连同午饭一股脑吐到地上,酸臭味四散。大家总算满意地放过了他。
  哥哥的祖父也收拾好包裹准备回家。父亲醉卧在床不省人事,只好麻烦大表哥骑摩托车送他和二舅到乡里乘中巴。母亲打包好一袋剩的各种肉菜,叫老爷子带回家给哥哥的二流子叔叔尝尝。母亲还打包一份给吐完后半醉半醒的“缺根筋”,既能减少浪费,又能解他饥渴。
  父亲在床上鼾声如雷,第二天早上才醒酒,口干舌燥,头疼欲裂。母亲独自默默收拾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直到深夜,只听的水龙头的流水声哗啦啦不停。“办一场酒席,也能折腾掉人半条命。”这是母亲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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