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见性（1）

　　翌晨，赵匡胤先觉，却不动弹。云娘次醒，睡眼甫睁，一声惊叫。赵匡胤轻轻拍道：“别紧张，咱俩昨晚就已这般。”云娘怔了一怔，啐道：“去，我不是指这个。你看那‘禽兽’，把肉吃了哩！”赵匡胤凛道：“他脱缚了！”目及烤架，篝火已灭，余肉尚存。
　　云娘掰转他的脑袋：“我是说他把生肉吃进肚里去了。”赵匡胤见“巨粽”兀自原地卧眠，口中那块生马肉却已不翼而飞，心下一宽，说道：“未必是他吃下去的，多半给夜猫或者野狼叼走了。”云娘道：“如你所言，何不将他一并啃了。”赵匡胤道：“也是。”
　　云娘一边去生火烤肉，一边说道：“他连生肉都吃，端的不负禽兽之名。”不一会儿，薛正雷闻香觉醒，看着他俩一份接一份的吃了个饱，馋意汹涌难遏，肚子却不再叫唤，已经饿透了。
　　云娘一剑挑断他腿上的绳索，拽起催促上路。薛正雷却复躺倒：“我饥饿至今，如何还能趱程。”云娘道：“偌大个儿，饿两三顿打甚紧。”薛正雷虎目闭合：“反正我不走，除非予食，否则便是杀了我也一样。”
　　云娘明眸双闪，不再与之多话，一剑刺在他大腿上。薛正雷睁目呼痛：“你他妈的来真的！”云娘唰唰又是数剑，却不见血，只从他裤管上割下两片布，一片于另一片上蘸血而书：“此乃钦犯。”挂其襟前。
　　薛正雷朝胸口瞥了一眼：“你想辱我，奈何我坚决不走，又有谁来看。”云娘不理他，念头微转，将“此”字涂去，改为“我”字，襟文即成“我乃钦犯”。杰作完成，噗嗤一笑：“你再这般赖着不走，我就叫一大群人来瞅热闹。”薛正雷暗忖，老老实实上路纵亦不免要受注目，却好过被众人围观，权衡轻重，选择服从。
　　云娘让他走在前头，自与赵匡胤同骑，双臂环其腰围，问道：“当年我姐姐与你也是这样的么？”赵匡胤道：“她坐在我前面。”云娘将下巴搁在他背上：“你好坏。”
　　赵匡胤初未解意，俄顷方悟，说道：“当时亦止一马，起始我走她骑，但是行程漫长，我自然要累，偶尔便与同乘。”云娘道：“你进村时为何不下来避人耳目？”赵匡胤道：“原意如此，但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心中既无非分之念，何必惧人目光。”云娘在他脊上轻轻一捶：“你逞一时豪气，却害死了我姐姐。”虽是口含责备，内心实是喜欢他那时的气概。赵匡胤则言辞滞涩，不知怎生解释才好。
　　默行一程，云娘忽问：“我的东西，你还了没有？”赵匡胤道：“什么东西？”云娘嗔道：“你卖傻，想赖我的玉章不成！”赵匡胤噢的一声：“原来是这个，马上给你。”浑身上下搜寻半晌，并无其物，好不尴尬。
　　云娘视其耳根微红，笑问：“是真不见了，还是不肯交出来？”赵匡胤道：“真不见了，你帮我搜搜看。”云娘道：“好！”双掌伸入他的衣服内，四处摸索，果然找不着，也不介意，又往里进了两层，直至贴肉，抚摩中东捏一把西掐一手，感受健肌。
　　赵匡胤血脉微胀，回视玉人眉花眼笑、满面春色，即有亲吻之意，奈何不得其便，于是揽抱柳腰，置诸身前。云娘耳鬓受热，缩颈相避，颊生双晕道：“你越来越放肆了。”赵匡胤道：“你刚才那不是放肆？”云娘辩道：“我是找东西。”不容对方反诘，抢先埋怨过去：“玉章只怕被你另行藏掉了。”赵匡胤一脸冤枉：“我发誓，一直都放在身上没动，想是和他打斗时掉的。”云娘执过马鞭：“姑且信你一次。”语毕，照准薛正雷背脊抽了一记。
　　薛正雷止步回喝：“做甚打我！”云娘面带微笑：“他若非和你打架，岂会将我的爱物丢失。须抽你十下，方解吾恨。”薛正雷苦于玉章在身，自觉理亏，默受十鞭，心怀怨愤：“既已挨罚，死活都不还你！”一路上骂骂咧咧，走得甚慢。
　　二人不怕他逃，自顾亲昵。只听云娘道：“你我之间该有对合适的称谓才好，既勿直呼来去，亦别用什么假名代替。”赵匡胤想了想道：“我原来那妹子，自嫁了高怀德之后，不曾来探望过我几次。我看咱俩兄妹情笃，天日昭昭，莫如就此相称。”
　　云娘微感失望，嫣笑轻语中羞讽并含：“你昨晚这样对待人家，还谈什么兄妹，当真大言不惭。”赵匡胤长吁一声，双掌拍抚娇肩：“你终究不能随我入宫，我亦不会放弃皇位，回到少年时浪迹天涯的日子。除此以外，更复有何佳称？”
　　云娘脸上划过一丝黯然，脊项乏力，软软的靠在对方胸膛之上，欲言无词。赵匡胤兀自不觉，续道：“我是天子，你便是天子之妹，我就叫你御妹吧。”捏了捏俏鼻，“你又叫我什么？”云娘神情委顿，声轻无力：“皇兄吧。”赵匡胤道：“皇兄不够亲切，要叫皇帝哥哥。”云娘笑容重现，嗔道：“你想得美，我不叫。”
　　赵匡胤舔着她的耳垂道：“你有这么一个英雄有为的皇帝哥哥，该觉得自豪才对，赶快叫十声八声。”前面薛正雷听了，突发狂笑：“就你也配称英雄！”
　　云娘扬鞭欲击：“这家伙又欠扁了！”赵匡胤阻道：“不忙抽打，我待问他，我为何算不得英雄。”薛正雷回头冷笑：“你凭什么算英雄？”赵匡胤稍想即道：“我前朝为将，治军最良，功勋第一，余者概莫能及。陈桥夺位，兵不血刃，众臣归附，于民秋毫无犯。今朝为君，稳坐半壁，诸国首强，天下一统在望。如此尚非英雄，何为英雄？”
　　薛正雷道：“你本来尚算英雄，可昨日败于我剑下，竟至求饶乞命，后又拳脚不敌，赖女人救命，便已不复英雄之名。”赵匡胤一时语塞，见云娘抬头问道：“求饶乞命，可有此事？”慌得忙作解释，“那只是权宜之计，伺谋脱身。败其剑下确属实力不济，拳脚却输得冤枉，盖系彼着铠甲之故。”
　　云娘啪的一鞭击在薛正雷头顶，叱道：“叫你胡说！”薛正雷道：“他自己都承认了，怎么我胡说！”云娘杏眼圆睁：“你就是胡说！”薛正雷知她有意袒护，当下自顾前行，不再言语讨辱。
　　云娘转刮天子脸颊，悄谓：“大英雄求饶乞命，羞也不羞。嘻嘻！”赵匡胤虽知她是善意取笑，却亦按捺不住，分辩得语无伦次。云娘道：“就算你求饶是计，负于他拳下又待怎讲？”赵匡胤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云娘不依不饶：“可在此之前，你曾大夸海口，说什么他决计敌不过你的长拳。”赵匡胤急道：“那是因为他穿着铠甲，拳打不痛。”云娘改刮他的下巴：“原来我们的大英雄惯会找借口。”
　　赵匡胤鼻息长出，勒马下鞍，大步上前，扳住薛正雷：“你铠甲既去，就再与我比试一场！”不由分说，将绳扯脱。云娘恐生意外，急自赶上。薛正雷却不肯比：“我久饿之下岂是你的对手。”赵匡胤道：“逢店便歇，予你饱食。”薛正雷道：“这还使得。”云娘轻扯皇兄：“你和一个阶下囚计较什么，我适才与你闹着玩的。”赵匡胤态度坚决：“一定要比！”
　　路遇一爿村店，赵匡胤要了十个馒头、两碟咸菜、三碗清汤，足令对手吃饱。云娘摩挲龙须道：“我要吃龙须面。”赵匡胤道：“咱俩还嫌吃得不够吗？”云娘扁嘴道：“我就想吃，半碗好了。”赵匡胤拗不过她，加点半碗龙须面。
　　食毕，小憩片刻。赵匡胤道：“不必再行，就到店后空地比试。”薛正雷趁机谋脱，说道：“我若输了，任你千刀万剐。假使你输，须放我走。”赵匡胤断然拒绝：“你犯上作乱，抓你归案乃是公事。一会比试，却只是你我间的私事，两者公私分明，岂可混为一谈。我若输了，回庄让你吃几顿好的便是。假使你负，从此给我闭嘴。”薛正雷还待争取，被云娘瞪目喝止：“你一个阶下囚，凭什么挑三拣四的！他说怎么比，就怎么比。”
　　三人来到店后空地，便即开比。薛正雷摆了个虎扑之势，赵匡胤一如既往“横刀立马”。薛正雷知他长拳厉害，自忖已无铠甲护体，若贸然轻动，不能制则必为所乘，遂不先发，专等对方来攻，想他既然提议比试，自会求胜心切。
　　果然，两人凝立片时，赵匡胤身随步移，忽而从左向右，忽而从右向左，渐自由慢加快。薛正雷欲持正对，不得不随之转动。赵匡胤快慢交替，不断变换方向，迫得对手终于露出一个小破绽，急使“快马挥鞭”抢入一臂之内，拳打左肩。这一招旨在刺探，倏进倏退，仅痛弗伤，得手后风一般掠至敌后。
　　薛正雷匆忙中还了一拳，却已落空。赵匡胤左掌“恶风扑面”挥袍虚扰，右拳“炮打龙头”径取敌首。薛正雷目为之眩，齐举双臂遮架。赵匡胤不欲硬拼，变拳为指，中途略沉，“金枪刺喉”改点咽喉。其长拳虽以拳掌功夫为主，但亦兼具少数指法、抓法和腿法，可谓博杂。
　　薛正雷降臂迎封，赵匡胤复变为拳，一沉再沉，“火箭穿心”奔敌胸口。薛正雷也是一降再降，两人几经变化，至此终于拼了一招。赵匡胤拳头颇疼，好在左手尚闲，“单掌推碑”下攻敌腹。薛正雷应付不及，侧身相避。赵匡胤掌向紧改，“反掌推印”如影随形。薛正雷情急之下抬膝阻拒，拼下第二招，险些跌倒。
　　赵匡胤掌心微痛，正待追击，被云娘叫住，换到一旁面授机宜：“他身高臂长，你不一定非要打他的头脸和胸腹。”赵匡胤道：“除此以外，别无要害。”云娘道：“要害固然可取，彼亦重加防范。既然急未能图，不如改伤四肢，徐徐求胜。”赵匡胤豁然开朗，回复交战。
　　薛正雷道：“你蒙她指点，还有什么公平可言。”赵匡胤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犯上作乱，致有今日，怨谁来着。况我聆听教诲，终须自加领会，始算得益。既然这样，拳法进步就是我自己的。咱们比的是真功夫，并非死赌胜负。”
　　他振振有辞，实属诡辩，友敌同感。只不过云娘是在心里说：“强词夺理。”薛正雷则宣诸口上：“一派胡言！”并且发拳突袭。赵匡胤“鹤翅单展”拨偏来势，“小丫踢毽”还了一脚。
　　薛正雷道：“你自恃腿长是吗！”脚掌高抬，压顶而下。赵匡胤双手上托脚跟，拟以这招“举火烧天”掀倒对方。但“禽兽”尺寸超常，他两臂直尽，薛正雷兀自“金鸡独立”，稳站当地。
　　赵匡胤只觉巨力传下，分量陡增，腰酸背痛，已甚难支。蓦的单膝跪地，想起云娘嘱授，左手“铁臂架梁”姑且扛住，右掌一招“宝刀削竹”斩在敌人小腿上。
　　薛正雷吃痛，欲撤其腿。赵匡胤忙换“金丝缠腕”锁住脚踝，旋即连施“宝刀削竹”，对准肉薄骨细处疾剁猛砍。薛正雷哪里受得了，支撑腿飞踢求脱。赵匡胤乘势一招“拧枝取材”，叫他凌空急旋数圈，摔趴在地，然后扑上去“脑后摘盔”揪头发。
　　薛正雷亏得发短，只有寸许来长，又兼半月未洗，油滑异常，当下扭颈甩首，侥幸挣脱，不容对方二度下手，双腿后翘施绊。赵匡胤向前跌倒，趁势一招“铁杵臼蒜”，肘打天灵盖。薛正雷滚身远避，赵匡胤胳臂倏长，“金钩钓龟”抠其眼珠。薛正雷再滚一圈，方始保全双目，鼻子却被抓出血来。
　　两人同时站起，薛正雷右拳抢攻。赵匡胤一招“老僧朝佛”，合十夹住来拳，就势“牵绳提桶”拉近对方，不容他左手发挥，续一招“系绳插木”反拗过来，瞧准曲臂空隙捶入，正中腋下。
　　薛正雷酸痛泪流，无力摆脱，向后出腿横扫。赵匡胤拔地而起，“小姐上驴”欲骑对方，只要落实了，接下来的“将军勒马”就能勒断脖子。怎奈“禽兽”步阔，一迈离险，赵匡胤已坐不到他，便即伸手来按顶门，谓之“小童拍球”。薛正雷侧仰相避，赵匡胤臂将不及，换使“员外搧扇”，五指倏长，抽了他一个耳刮子。
　　毕竟仓促变招，掌心未曾拍实，薛正雷感觉不痛，正自庆幸。赵匡胤不等身体坠落，腰腹收缩，头胸退、两腿出，一招“双蛇入洞”踢中对方两肋。二人一齐着地，薛正雷伤痛行动得慢，爬起时已不见了对手。其实赵匡胤就在他左侧一丈之内，转首即见。
　　四目甫对，赵匡胤双拳高低齐出，“指天划地”上攻敌首、下取敌腹，虚实捉摸不定。薛正雷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恐慌猝不及辨，手忙脚乱中竟都拦空，上下同时吃拳，区别的是嘴脸轻痛、小腹剧疼，当即闷哼一声，蹲地败输。
　　赵匡胤见胜，复将“禽兽”绑起，只留两条腿给他走路，警告说：“从现在开始，不教你讲话，一旦私自开口，吐一个字就敲掉一颗牙齿。”云娘过来补充：“牙齿敲完了就割舌头。”转询天子是否受伤，赵匡胤道：“别的没事，拳头、臂膊尚有余痛，这厮骨头忒硬实！”
　　方行数步，笃的一声，掉出一件物事。云娘捡起玉章，照头就是一鞭：“原来在你这里，何不早还！”薛正雷额上渗血，却不做声。云娘还待要打，被赵匡胤止住：“既然找到了，就饶过他吧。”云娘道：“皇兄如此宽宏大量，但愿仁者无敌，早日一统天下。”
　　巳初时分，回抵石家庄。石守信安排大宴，歌舞隆重，既是欢迎天子安全归来，亦是庆祝胜利退敌。散场之际，君臣密谈。赵匡胤聊询前事后说：“今复与贤弟同患难，再睹贤弟统领之才，窃度真若将后半生埋没于此，实在可惜。现朝中诸职俱已调分妥善，贤弟押解反贼后，不妨来京就任，共参军机，以分朕忧。”石守信本非甘于淡泊之人，欣然应命。
　　午后，云娘又来找他，询问窅娘处境。石守信道：“已按娘娘懿旨，送走了。”云娘转念这女孩无娘丧爹，缺人照顾，便道：“你还是把她接回来吧，别有商议。”石守信疑窦丛生，却不敢问，当下派人去接。久无回音，再遣数人前往，回报前两次去的连窅娘一起俱已失踪。于是多点人手四方打探，只获得若干真假难断的消息，并无用处。
　　二人徒自着急，皆乏良策，一过数日，彻底无望。更兼赵匡胤在庄上待厌了，催促起程，云娘不便说明，只得强打精神上路，途中屡遭询问，烦躁不堪，抑且心虚。好在她以往行侠仗义并非没有失误，一到洛阳，许多名胜古迹入目，游兴渐增，心境也就随之开朗起来。两天内逛这逛那，品尝无数风味，赵匡胤几乎应对不暇，却也乐此不疲。
　　第三天参观白马寺，云娘一反常态，无比安静，烧香拜像，神色虔诚，每当赵匡胤要与交谈，皆予制止。他本想给她讲解白马寺典故，数遭拒绝，猛然憬悟：“御妹佛门习艺，释教见识吾必不及，还是别班门弄斧了。”
　　出得寺来，云娘照旧嘻嘻哈哈，玩笑无忌，却听赵匡胤道：“洛阳的景致差不多都看遍了，明天也该走了。”想到少林事毕，便要返程，分别将近，因此黯然，心中百折千转，一下午都在思谋拖延之计。蓦然得之：“我留他在这里多住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