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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夺取(1)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7-31 14:08:03      字数:9536

  碧空如洗,碧血丹心。杨再兴的木杆花枪已换作了一柄浑铁点钢枪,杨蕾心则还使戒刀。兄妹二人正于山脚下铁枪对单刀,苦练杨家枪和桂英刀,早已累得满头大汗。不远处一人坐观,却不是智明。这人才二十出头,又高又瘦,高得伟岸,瘦得精神,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好似两盏明灯。
  二人刀枪并收的时候,这个不知名的少年起身走上前去。他自然下垂的左手握着一口刀。刀鞘鲜红,刀柄鲜红,似碧血染成。不知刀为何色,莫非也是鲜红的?他的右手食指上套有一个指套。指套不长,正好将手指第一节套住,也是鲜红色的,远看宛如一颗丹心,又好像一枚镶着红宝石的戒指。但没有人会把戒指戴在手指的第一节上,所以它还是比较像一颗丹心。
  他那消瘦的面庞上充满着一股热情,仿佛在说明,他本身就是一位热情洋溢而情感丰富的少年。然而,从他坐下看二人练武时起,直到现在他走上前去,表情始终没有任何的变化。热烈的表情如果没有变化,是否就是冷酷?
  到了二人面前,表情依然如旧,只拔刀出鞘,劈向二人。二人看见一柄通身鲜红刀凌空劈下,宛如天降红雨,脸色俱改,刀枪并举。这一刀,也充满着无尽的热烈,如果鲜红的刀劈在铁枪和戒刀的交叉处,必可令二人双双脱手,因为二人均已是疲惫之躯。但他仿佛不愿占这个便宜,所以这一刀落在半空,已没有了原先的气势。
  没有了气势,却多了些诡异。刀未落下,招式已换,换得教人看不懂,仿佛不是人使出来的刀法。二人看不懂,长枪进攻,短刀退守,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那少年突然身形一转,让过了铁枪,刀上的招式又变了。杨蕾心的戒刀已然抵敌不住,杨再兴奋力抽枪,却是抽不回去,因为枪杆已被对方锐利的牙齿紧紧咬住。这个人竟然用牙齿去咬兵刃,放眼天下,谁会使这样的招式。但一个人若能很好地利用他的牙齿,岂不是等于多了一件有用的武器?所以,利齿牵制住了铁枪,刀对刀,急换三式,二人已笼罩在了对方漫天赤色的刀光之下。
  这一刀已经可以沾血了,但他忽然意识到,利齿咬枪,同时刀斗二人,需要比平时更多的力量,那么他此刻岂不是正在占二人力气上的便宜?一念闪过,腭骨一松,红刀入鞘,人也退到了远处,冷冷地道:“杨家枪、桂英刀,不过如此。”说完便转身上山。走得并不算快,但二人若想赶上他,只怕也办不到。
  少年行至山顶文殊院前,脸不见红,气不长出,只合掌一礼,请门前一扫地僧去通报。扫地僧进去通报,没有出来。出来的是一红袍袈裟、面貌可怖的僧人。少年看到他脸上伤疤纵横,居然笑了,道:“大师想必就是贵寺方丈,智明?”智明道:“正是贫僧。施主又是谁?”他这句话问罢,目光便即自对方鲜红的指套上掠过,定在鲜红的刀鞘上,伤疤像虫子一样微微蠕动了几下,随即镇定下来,问道:“施主是‘食人四怪’的传人还是他们的后人?”少年道:“既是传人,也是后人。”智明又问:“施主如何称呼?”少年道:“蔷薇客。”
  “‘蔷薇客’究竟是姓‘蔷’还是姓‘蔷薇’?”智明只好继续以施主相称,道,“施主贵姓?”蔷薇客冷笑道:“我怎么知道?”智明惊讶道:“你不知道?”蔷薇客偏首道:“在下的双亲死于贵寺‘石珠’智定之手,不曾告诉过我叫什么。”智明这次倒不惊讶,明知故问道:“施主是来向敝寺报仇的?”蔷薇客斩钉截铁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岂能不报!”智定合掌一声“阿弥陀佛”,道:“施主可知令双亲的死因?”蔷薇客冷冷地道:“能被叫作‘食人怪’的动物,大都该死。”他父母的确该死,但他竟然亲口承认他父母该死,况且是以动物相称,却也令智明倍感惊异。
  智明道:“令双亲及其饲养的一头苍猿和一条狼,为恶一方,我师兄才前去除之。”蔷薇客道:“我说过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那苍猿和那狼与我父母有八拜之交,也教过我武功,仇也非报不可。”他要为父母报仇,可称得上是天经地义,但要为一头猿和一条狼报仇,却教人难以置信。
  智明道:“但是,我智定师兄业已去世。难道施主要将我五台山僧众尽数屠尽?”蔷薇客道:“我只要你的命。”智定“哦”了一声,随即冷道:“施主忌惮我师兄,却独来欺我。”蔷薇客道:“五台七珠,我不怕任何一人。但是,二‘珠’同在,便不好对付了。所以……”“哼哼”冷笑,不说下去。
  智明也是冷笑,接道:“所以施主得知我六位师兄业已辞世,才敢来报仇。可是,施主又凭什么自信能取贫僧的项上人头?”蔷薇客道:“凭我的刀和指。只可惜,”神情黯然,憾色满布,“智明不是智定,我希望现在还活着的是智定。”这句话,仿佛等于是在说智明早应该死了,又仿佛是在说,今天你也非死不可。
  智明道:“这刀和指想必就是令双亲的遗物了。”蔷薇客道:“碧血刀、丹心指。”这时,杨再兴和杨蕾心方才赶到。杨再兴问道:“妹妹,碧血是什么意思?”杨蕾心答道:“碧血就是为正义而流的血。”杨再兴又问:“那丹心呢?”杨蕾心道:“就是赤诚之心。”
  智明登时呵呵而笑,道:“你这把刀为恶无数,你却叫它作‘碧血刀’。你这铁指上涂有蔷薇居毒,你却唤它作‘丹心指’。哼哼,岂不贻笑大方。”蔷薇客道:“不仅贻笑大方,而且连三尺儿童也会见笑的。”智明想不到他会承认不讳,问道:“那你怎还取此名?”蔷薇客道:“因为这把刀在我手上还从未做过恶事,而且在下的为父母报仇,心之赤诚,天日可见!”
  智明又在笑,道:“施主今日若是取了贫僧的人头,这刀岂不是再也不能叫碧血刀了?”蔷薇客道:“不错,若得报仇,此刀不再是碧血刀。而且,在下也当饮刀自尽,以谢‘正义’二字。”智明惊奇道:“这么说来,施主是明知为恶而非为不可了?”蔷薇客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这句话,他自从上山,已经说了三遍。
  智明微点其头,边除下袈裟边道:“天色方早,你我尽可酣战一场。”他自知避无可避,便先夺个声势。杨再兴过去接了袈裟,道:“师父小心,他很厉害的。”智明自然不会因为杨再兴说他厉害就有所惧怕,但他在此之前早已起了惧意。因为这少年的沉着、镇定、自信已和他的年龄大不相配;也因为这少年多半已得到了食人四怪的全部真传,他是人的传人,同时也是猿和狼的传人。
  “拔你的刀。”他虽已起了惧意,但说这句话时,依然是那么泰然自若,没有人可以从他的表情窥到他内心的惧意,不愧为一代宗师。那串被他抹去了字迹的玉珠已滑落在了他的手腕,来回晃得稳。
  蔷薇客蔑然道:“智明不是智定,还不会‘金相狮子吼’,我又何必拔刀。我希望我死之后,这刀依然能叫碧血刀。”他若败于智明,智明未必杀他。但他若杀了智明,自己却也要饮刀自尽。所以他希望自己死也就是希望智明死。
  他自知要死,斗时自然少了一分顾虑。智明清楚,并且自他言语间得知,好像他并不畏惧自己的大智慧功,怯意又增一分,虽然脸色并没有丝毫的变化,但玉珠晃的节奏已有了微变,只不过没有人看出来罢了。杨再兴没有看出来,杨蕾心也没有看出来。蔷薇客居然也没有看出来,心中佩服道:“智明不愧为智明,如果到了智定的年纪,恐怕我再使什么诡计,他都不会上当了。幸好他还未到智定的年纪,他还不会金相狮子吼。”挤出一丝异笑,道,“大师不信是么?大师怕我言而无信?大师怕我使诈?大师若能将我的刀夺了去,我岂不是不能使诈了。”
  他的每一句问,都令智明心弦振颤。智明不能教他占尽声势,应道:“贫僧若不能在三十招之内夺下施主的刀,便不做这文殊院的方丈。”他只说不做方丈,没说任对方宰割之类的绝话,毕竟知道,要在三十招之内夺下碧血刀,几乎是不可能事。
  蔷薇客欣然道:“这样打法倒也有趣,只是令大师做了难事。不过在下是晚辈,这样打法也好显示前辈的本事。”智明笑道:“我本想说二十招之内,就怕施主听之怫然,不肯斗了,贫僧也就不得炫耀了。”蔷薇客哈哈大笑,显是在比他的笑,道:“为了能让大师尽显本领,不论几招,只要大师能拔了此刀,我立即下山,永不来犯。”智明道:“年轻人,莫要自大!”身形一晃,欺上前去。
  蔷薇客心道:“你终是不知我的底细,抢先出手了。”一指点出。指上真力不弱,而他的一对眸子也随之呈绿色。他催动内力,眼中竟会闪发绿光,宛如一匹狼。智明知道他指上有毒,不与其拼,挥珠打去。蔷薇客收指而退,刀鞘虚晃,竟连退不止。智明甚奇,想他武功并不怎么样,难道是在故弄玄虚,故弄玄虚又是何目的。一时不得其解,只把珠串舞得碧光潋滟,却不轻易出掌,生怕他使毒。
  果然,蔷薇客后退中突然打出两枚“狼牙钉”。这狼牙钉是他“南海派”的独门暗器,却不带毒。智明不知,珠串急舞如风,势若碧虹,将两钉挡落。蔷薇客身上似有发不完的钉,飞钉连连,虽然伤不到智明,却也教他不得近前。持得半炷香的功夫,一共打了三百三十六枚狼牙钉,方才止射。
  智明心道:“你身上必还有钉,如何骗得了贫僧。”却听对方道:“晚辈刚才共射钉三百三十六枚,便算是出了三百三十六招。若按大师刚才所言,现在岂不是要让出方丈之位?”智明道:“贫僧便是让出方丈之位,也轮不到你坐。”碧光暴涨。蔷薇客两眼也是绿光陡盛,再打三枚狼牙钉,钉尽,颓势现。智明暗忖,这人武功确实不甚高明,若非惧他使毒,不待暗器射完,便可逼他出刀,想不通刚才他为何口出狂言,难道真是出生牛犊不怕虎。
  突然,只听“喀喀”声响,蔷薇客右臂一伸,竟比原来长了三寸,直探智明胸口。智明心道:“哼哼,终于显真本事了。”珠串带着劲风刮向他的手臂,同时退得半步,不教对方长臂够着。蔷薇客以刀鞘拨开珠串,上前一步的同时臂又暴长。他刚才长臂是靠肩关节松脱,这一次则是肘、腕、指各大关节都一齐松脱,足足长了七八寸。如此,一只臂膀前后共长了一尺有余。饶是智明这样的人物,也不免骇然。若换作常人,勿须再战下去,吓也吓软了。
  智明纵使骇然,却没乱了方寸,急退两步,衣衫教他丹心指点到,指套上有一点尖突,顿时破开一道极细的口子,隐隐带红,不过不是血色,却是蔷薇毒的颜色,暗自庆幸没教划破皮肉,趁势挥珠串拂他臂上的穴位。蔷薇客还是以刀鞘应他的珠串,右臂时长时缩,丹心指凌空急划。
  智明想这人武功委实邪门,欲使大智慧功,但对方左手刀鞘,右手铁指,并无比拼内力的意思,大智慧功纵然妙奥,却无使处。当下,连连催动内力,珠串夹带劲风更盛。几次刀珠相击,蔷薇客差一点兵刃脱手。智明心想,原来这人武功虽然邪门,内力却不怎么样,于是,珠串上招式简化,真力猛贯,当胸劈面地连砸。蔷薇客进势遂止,步步为退,刀鞘挡珠,卸去来势。
  智明不愧为一代宗师,见一时难胜,索性缓上一缓,忽然珠起,碧光又盛,片刻间三记重劈。蔷薇客躲过前两劈,挡第三记时卸了三成力道,虎口震得酸麻。智明不容他喘息,第四记拦腰一扫。蔷薇客若是再以刀鞘拨挡,刀必脱手,若是不挡,看来也无法躲闪。
  看来无法躲闪,却是叫他躲过了。他的这种躲法没人能看得懂,智明也看大不懂。猿和狼教出来的,总是与人教出来的有点两样。食人四怪:一对夫妻、一头苍猿、一条狼。夫妻食人,被称作怪物也没什么好异议的,但狼本来就会食人,有少数猿据说会猎食猴子以及其它的猿类,吃人也就不足为奇,之所以会被称作怪物,唯一的解释就是,它们竟能教人武功。也许,它们本不会武功,只不过蔷薇客这样的人可以从它们身上获得武功上的灵感。
  蔷薇客以一种似猿非猿、似狼非狼的动作躲开了智明这至刚至浑致命的一劈,凌空倒翻一个跟斗,俨然似猿,蹲伏在地,俨然似狼。现在他得到了喘息,刀已从左手交到了右手,只不过依然没有出鞘。
  智明伸手喝道:“枪!”杨再兴抛枪过去。枪尚自在空,蔷薇客已倏然跃出。智明料到他会去夺枪,珠串抛出,听它的破空呼啸之声,便知这一抛,力道无穷,纵是顽石受之,也非碎成七八块不可。现在它正飞截蔷薇客,只要他敢伸臂夺枪,必然躲不开这串珠子,一条胳臂非教砸断不可。
  智明算得很准,但显然还不够精确,因为他忘了蔷薇客的胳臂会长。蔷薇客胳臂一长,意不在夺枪。他若夺枪,还是会给珠子砸中手腕。他只是指尖触到枪端,轻轻点拨了一下,臂即缩回。但听“当”一声响,震山荡谷,铁枪被珠串击得远远的,掉下山去了。珠串势衰,到了蔷薇客手里。
  蔷薇客在笑,如果一个普通人得到了一串玉做的珠串,一定会比他笑得灿烂。智明神色凝重,他既没有得到枪,同时也失去了珠串。不过还有机会,蔷薇客笑的时候还没落地,杨蕾心已将戒刀抛了过去。智明使杨家枪和使桂英刀一样出色,只不过他比较喜欢杨家枪,毕竟他是男的。
  机会一现即逝。蔷薇客不愧为猿和狼的传人,虽然身在空中,而且右手刚刚完成了一个关键的动作,其余三肢也因协调身体的平衡,尽管戒刀马上就会自身旁掠过,四肢当中却没有能够腾出来去截刀的,但是,还是以一个极别扭的动作用嘴咬住了一闪将过的刀。他本来是咬不到刀的,可他的脖子居然也能伸长!
  蔷薇客在空中忙活了一阵,终于落了地。虽然他又是拨枪又是接珠又是截刀,但这一切却好像是一瞬间的事。现在,他手腕上挂着珠串,右手拿着碧血刀,口衔戒刀,在那里嘻嘻地笑,显然是在讥笑智明。他本来表情并不丰富,是不是已经感到大仇得报就在眼前所以才笑得这么肆无忌惮,抑或报完了仇他就必须去死,所以才想拼命地笑?人生逢时须尽欢,莫使铁血空流去。他笑的时候,脸颊在流血。他拨枪挡珠,但智明内力雄浑,珠枪一撞,一颗玉珠破碎,碎玉击面,嵌进了肉里。如果是击中眼睛,他现在是否还会笑?恐怕笑的应该是智明。
  智明没有笑,神色凝重。蔷薇客笑着将珠串扔了出去,扔到了他所能扔到的最远处。他所能扔到的最远处就是四人都看不到的地方,这串玉珠对他来将实在没什么用,但是如果落回智明手里,那就太有用了。而现在智明手上什么也没有,他可以放心地挥刀上攻。依旧不出碧血刀,只以戒刀相斗。刀法诡异,诡异在臂能忽长忽短,诡异在忽似狼忽似猿。智明但凭一双肉掌对敌,竟不落下风,因为这些诡异他已经清楚,只不过现在化在刀法之中。如果他现在一枪在手或一刀在手或珠串在握,不出二十个会合,蔷薇客必将落败。
  蔷薇客见单刀难胜,左手碧血刀递上,以刀柄戳、敲、撞、砸,右手戒刀劈、砍、挑刺。两人现已斗了三十多个回合,依旧胜负难分,但智明已窥得了胜机。蔷薇客左手碧血刀起攻,他已窥得了胜机。不过他一向很稳重,因此一直等了到了现在。
  蓦地,智明左掌劈下,雷霆万钧。蔷薇客刀削其掌,智明这一掌足可劈断戒刀,但若是这样,自也必受伤,遂掌心下翻,臂微抬,去拿刀背。蔷薇客手腕转动,刀锋跟着上翻,抬臂上削。这一削,手法极别扭,常人虽可使得,却不可能有“入木三分”的力道,而由他使来,智明若不撤掌,腕必断无疑。
  所以智明现在已经撤回了左掌,但他的右掌已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向碧血刀。蔷薇客中了他的声东击西之计,顾右忘左,碧血刀俨然成了累赘,俨然是送兵器给对方。他不舍得送还玉珠,却将家传的宝刀送上。也许,这口刀到了智明手里,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碧血刀吧。
  蔷薇客不及反应,或许他更本就没有必要作任何反应。他左臂没有任何变化,甚至眼中的绿光也暗了,仿佛已是功力不济。智明已紧紧握住了刀柄,“呛啷”一声,宝刀出鞘。不仅刀出鞘,四枚猩红针也跟着出鞘。猩红针和狼牙钉不同,是带毒的。丹心指上带什么毒,这四枚针上就带什么。智明疑狼牙钉上有毒,当然也确信这四枚红针上喂了毒,使开桂英刀法,红光一片,将四点赤星带去。他拨开第四枚针时,就势一甩,碧血刀脱手旁飞。他为什么要将刚得手的刀扔掉?
  蔷薇客最清楚,眼中绿光复盛,挥刀疾砍上去,不容他有丝毫的空隙去运功镇毒。智明确已中毒,中了蔷薇毒,他的右手食指第一节上有一极细的红点。他在握刀的时候,手指遭了刀柄上不起眼的针尖一刺。这枚猩红针就种在刀柄上,针和刀是一物。位置也算得极精确,几乎每一个抽刀的人,右手食指第一节都会按在这个位置。智明不例外,蔷薇客也不例外。但蔷薇客的右手食指第一节上套了铁制的丹心指,所以他从来没有中过毒。
  幸好蔷薇毒不在五毒之内,否则智明现在已然倒下。只见他双掌挥舞,掌风铺天盖地地袭将过去,时不时有紫黑色的血溅出。蔷薇客明白,对方是一边斗一边在逼毒,更明白,若不能在他将毒质尽数逼出的之前重伤之,虽然目前得了便宜,最后败的却是自己。他已经将事先计划好的所有办法全使尽了,方才占到这不大不小的便宜,现在唯一能仰仗的,还是他的家传刀法。
  智明的肩头中了一刀,却觉得腹间因毒引起的痛较之刀伤之痛更甚,厉声道:“年轻人,贫僧今日命将休矣,待与你拼了!可敢与我对掌?”与一个中了剧毒的人比拼内力,怎么说也是极得便宜的事。可是蔷薇客却冷颜道:“你大智慧功擅用别人的功力,莫非是要借我的功力来给你逼毒?”这俨然是在拒绝了。智明不再说话,全神应战。
  两人又斗了三十余招,智明又受了一处刀伤,大吼一声,竟不顾性命地扑了上去。蔷薇客心下冷笑:“我本就要死,你要与我同归于尽,又有何妨!”他也不知道再过三五十招,优势还能持否,见智明沉不住气了,机会难得,于是刀走偏锋,削对方的侧肋而去。这一削,势大力猛,若削实了,智明必横尸当场,纵使只教刀锋带到,亦必重伤,再想撑三十招,决无可能。
  智明当然不会寻死,刀未至,人已退了回去。蔷薇客臂膀一长,刀尖在他肚子上划出一道口子,虽然见深,却还不致命。智明的那一掌却是致命的,他虽然在退,掌却依旧猛出。显然这一掌够不到对方,但掌风带着毒血逼射过去,着处正是对方的眸子。蔷薇客是抱着一击必中的决心挥出这一刀的,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却不料只是教对方再添了一道伤口而已,自己则中了蔷薇毒。
  他与该毒打了十几年的交道,从未受过其害,今天却是不幸。血中之毒虽然已淡了许多,但眼睛是人身上最柔弱的部位之一,周围经络满布,一经中毒,毒质即向全身扩散。此刻他已倒在地上,捂着左眼,自知必亡,却不能杀死智明,又想到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不禁流泪。左眼在流血,右眼在流泪,不知不觉昏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一张干净而简朴的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暖暖的。杨再兴和杨蕾心就守在旁边,两副笑容也都饱含暖意。只听杨再兴道:“我师父已经将你体内的毒质全逼了出来。”蔷薇客听到这话并不惊讶,因为他知道,这里除了智明,谁都不可能将蔷薇毒逼出体外。他只不明白智明为何要救他,他已隐隐感到智明和智定决不是同一种人。当时他还只是个十岁孩童,却已经会用蔷薇毒了,曾经伤过智定,智定却将他放了,使他知道这世上还有像智定那样的人。现在,智明救了他,他却感到智明不会放过他。
  杨再兴又道:“不过你的左眼已经瞎了,我们都很难过。”他所说的“我们”是指谁,包括智明吗?蔷薇客肯定地认为,智明决不会因之而难过,却听杨蕾心道:“你不要太伤心,有很多武林高手,不是少一条胳臂就是少一条腿,但他们都很厉害。我相信你将来也一定能挤身其中。”蔷薇客差一点哭出来,他虽然认为智明与智定决不是同一种人,却已知道眼前这两位和智明也不是同一类人,叹道:“我的武功已经到头了。”杨再兴道:“为什么?”杨蕾心道:“难道就不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蔷薇客道:“有些事情你们还不明白。”他比二人大不了多少,但对二人说话的口气宛若一久经事故的过来人在对两个天真的小孩子讲述人生。不过他现在并不打算对他们讲述什么,因为他确信二人决计听不懂。“有些事情你们还不明白”这句话不正是大人对小孩常用的口吻?
  智明进来了,三人的说话声告诉了,他蔷薇客已经醒了。蔷薇客不仅已经醒了,而且肯定已没有了生命危险。杨再兴问道:“师父,我们要不要去打一头野猪?”杨蕾心央求道:“师父,就破一次例让我们把野猪带进寺来吧。”智明点了点头,示意二人出去,自坐到床头看着蔷薇客,表情决不属于关怀的那种。
  蔷薇客竟先开口道:“大师有求于我,是么?”智明料到他已猜中了自己救他的用意,却没想到他竟是以这等口吻发问,道:“贫僧勿须求你,只要开口一句话就行。”蔷薇客笑了,却没有半点笑意,道:“只要大师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得没有半点赴汤蹈火的气势和决心,就好像是一种无奈。智明道:“施主无须赴汤蹈火,这三件事对施主来说都是唾手可得。”蔷薇客道:“哪三件?”智明道:“施主且先将伤养好了再问不迟。”蔷薇客道:“我在养伤期间正好可以考虑如何办这三件事。”智明道:“这三件事并不花脑筋,施主还是先养好伤再说。”蔷薇客道:“说来听听,又有何妨。”
  智明道:“第一件,去杀一个人。”蔷薇客道:“那人姓甚名谁,现在何方,武功又怎么样?”智明道:“那人叫马宁威,现在东京开封,是四品带刀护卫,武功却不怎么样。”蔷薇客笑道:“你撒谎。”智明“哦”一声道:“贫僧为何要撒谎?”蔷薇客道:“‘出家人不打妄语’这句话对你并不适用。”智明怫然道:“但贫僧这次确实没有在打妄语。”蔷薇客笑道:“那人武功不怎么样,大师为何不亲自动手?”智明笑道:“贫僧料他不是施主的敌手才让施主前去。那人武功了得的话,贫僧就亲自动手了。”蔷薇客笑容逝去,智明也收了笑。
  蔷薇客道:“看来大师最近一直没有离开五台山。”智明道:“不错。”蔷薇客道:“而且再过几个月,好像也不大会。”智明道:“施主不会问贫僧为何足不出山的原因吧?”蔷薇客当然不知道智明不离五台是怕普陀、峨嵋、九华三山前来挑战。他也不想知道,道:“不会的,问了也是白问。我只问大师,第二第三件事是什么?”智明道:“杀了四品带刀护卫之后,再去开封府盗一口刀。”
  “何刀?”蔷薇客问过之后瞥见床尾那口碧血刀,道,“那刀不会也叫碧血刀吧?”智明笑笑道:“那刀不叫碧血刀,却一定比你的刀够资格称作碧血刀。”蔷薇客道:“我的刀还没杀掉你,还是叫碧血刀。”智明道:“你好像不认为贫僧是个好人,贵刀杀了贫僧,不妨还叫碧血刀。”蔷薇客道:“那也是十年以后的事了。”智明道:“你果然有自知之明。”
  智明又道:“那刀的主人是敝徒的一位远亲。”蔷薇客道:“远到什么程度?”智明道:“互不相认。那远亲绰号叫‘青面兽’,姓杨名志,祖上是名撒燕云、威震辽胆的杨继业。他本人原是个制使,押运花石纲失陷,被革了职。盘缠使尽,京城欲变卖祖传宝刀,遇上泼皮寻事,一刀结果了,吃了官司,宝刀也被没收入了官库。”蔷薇客道:“他自己不去要,却劳大师的驾。”智明道:“他后来押运生辰纲又失陷,投了梁山落草。后受招安,北讨辽邦,南征方腊,病死于归途。所以贫僧想,这刀原是杨家之物,睡在官库里埋没了青辉利刃,甚是可惜,不如物归所属。”蔷薇客打个哈欠道:“大师说了那么多不打紧的话,教我好困。”智明道:“这些话并非全不打紧。只因此刀贫僧也不曾见过,难绘其样,故而道清它的来历,也好教施主遇上了识货。想来杨家之物必有可辨认之处。”蔷薇客道:“原来如此,看来这刀外样必是普通,怎有我的鲜艳。”智明笑道:“若论鲜艳,放眼天下,施主的这口刀怕是万刃之最了。”
  蔷薇客笑了笑道:“第三件是什么?”智明道:“去普陀山杀一个人。”蔷薇客道:“又是杀人。论破杀戒,佛门中只怕无人能及。”智明道:“普陀山悲华寺秋风师太、峨眉山报国寺破鞋禅师,生平杀生,比贫僧还多。”蔷薇客料他要杀之人必是秋风师太无疑,却还故问道:“不知大师要在下送哪位高尼往生极乐?”智明道:“悲华寺本有八尼,现去一存七。施主随便取谁的人头回来都可以,就是别碰秋风那老尼,更勿招惹她们的七星同悲剑阵!”蔷薇客喃喃地道:“本有八尼,去一存七?七星同悲剑阵?呵呵,”恍然,“大师忌惮尼子们的剑阵,故要我除去一人,那阵便不攻自破了。”智明道:“最好能除掉两人,防那去尼复回。”蔷薇客悠悠地道:“三个人,一口刀,不容易,也不难。”智明道:“三人一口刀,换你一条命。”蔷薇客一怔,随即道:“在下的命抵不上这许多,不妨再加十年后的一个机会。”智明眯眼看他道:“一个杀贫僧的机会。”蔷薇客道:“一个为我父母报仇的机会。”言罢,两人一齐纵声大笑。
  今晚有佳肴,猪蹄炖黄豆。寺院里竟然飘着肉香,虽不能保证绝后,却必不是空前。当年鲁智深就是在这间厢房内揣着蒜泥狗腿醉打众僧。杨再兴和杨蕾心吃得欢,蔷薇客是客,却不客气。智明自持身份,虽闻肉香,却不去尝,便是看也不看一眼。他能破杀戒,却不愿破荤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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