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一房难求

　　2018年注定是可以载入史册的一年。
　　这一年西京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大自然仿佛也被某种狂热的情绪感染了一样。三月中旬，路边的各种草木已泛起了丝丝层层的绿意。三环边上的白玉兰和樱花不知何时已悄悄地绽放，一小片洁净的雪白映衬着一大片烂漫的粉红，仿佛在向人们宣示春天不仅属于多数的粉红，也属少多数的雪白。空气中弥漫着狂热、兴奋、躁动、焦虑和悲哀的各种混合气息。
　　一个春节过后，路上的车辆似乎更多了，道路更拥挤了。就连街头的宠物狗都多了起来，无论到哪里，都能听见它们带着各种情绪的吠叫声。令严明感到奇怪的是，今年的狗叫声不再是"汪汪"，听起来似乎是"房房"。而且，今年狂叫的狗特别多，有时候是那些皮毛梳洗得光洁柔亮的高种姓狗，因为得到了主人的一根火腿或者一块牛肉，便欢快地叫着向主人摇尾谄媚。有时候是因为失宠而流落街头的杂种流浪狗，为了争抢路边一块骨头或者残渣剩饭而叫唤着吓唬同类。当然，也不排除它们是为了抢夺爱情和交配权而向情敌吹响战斗的号角，毕竟，春天是动物们发情的季节。
　　严明正为此而感到奇怪时，他在网上看了到一条报道，某专家写了一篇论文，详尽地论证了养狗与居民消费指数之间的辩证关系。严明感到可笑，难道房产不是最大的消费吗？他每天心事重重、无精打采地混杂在车流人群之中。他悲哀地想：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好人和坏人、美人和丑人？今年只分有房的人和没房的人——有房的就是富人，或者以后就会成为富人，没房的无疑就是穷人了。
　　三月初，西京开始进入摇号买房时代，房价已飚到一万一二了。现在，从网络媒体到街头巷尾，人们最大的话题就是买房和房价；据说，以后五年内西京房价要涨上两万。
　　买房？买房，买房吧！不能一错再错了！现在还需要什么理由吗？等儿子大学毕业找了工作，那自己攒的这六七十万块钱够不够交首付还不一定呢。现在几乎全国房价都在疯涨，不在西京买又在哪里买？即便西京房价涨到这个程度，对自己来说，它也是最理想的选择之地。一想到向甜和王喜今年心里的绝望，再想想儿子的未来，严明心里的主意就更坚定了。现在全款买不起，现房买不到，只要能按揭到期房就不错了。
　　然而，今年的房子——就是那画在图纸上的房子——不是你骑个车到路边一转就能找到它的影子。房子如今已经成了稀缺之物，比西京地下出土的文物还少呢。你得去市房产交易中心网站去看，看看近期有哪个楼盘上市开业；而且，你还要有获得小道消息的渠道。这个时候还讲什么地段和位置？只要在南效，严明都想去碰碰运气。
　　看到四月初有一家楼盘开业，现在开始认筹，严明赶紧过去递交了资料——去年他就准备好了买房所需的各种资料——又交了三万块钱的认筹金，然后等待摇号的通知。然而，他做梦都没想到，摇号的时候，售楼部就没通知他。他是后来在网上看到这个消息的，网友说摇号是晚上十点进行的，一个多小时就匆匆结朿了，开发商只通知了部分购房者前去参与。过了些天，严明只接到开发商退还订金的通知。
　　事后，夏老板告诉他，如果房源太少，摇号看着像在走过程，那就证明内定的人比较多，绝大多数人都是在陪跑。
　　一天，夏老板又给他提供了一个信息，说东郊某楼盘正在预订中，让他过去看看。严明第二天跑过去一看，只见现场冷冷清清，没有排队交资料的那种火热场面。一名长得像某明星一样的女工作人员告诉他，认筹名额已满，如果他能全款买的话可以优先考虑。严明转身欲走，一位男性工作人员又叫住了他，接过他的资料看了一眼，说可以给他一个名额，让他交五万块钱签协议。严明想了一下，觉得这些人说话前后矛盾，充满江湖套路，再想想夏老板说的话，他就放弃了这次机会。他可不想摊上五万块钱和工作时间来这里陪跑，给他们捧场。
　　郑妍听说这件事后，怪他没珍惜这次机会，说百分之一的希望也是希望，人家还有三千人在抢四百多套房呢。
　　再过了几天，严明又打听到西郊某楼盘通知认筹，时间分别是明天下午六点到晚上十二点，后天上午九点到下午两点。
　　严明第二天下午六点前赶到西郊一个叫“西宇首府”的楼盘时，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那阵势仿佛明星演唱会一样。
　　售楼部是一座中式现代风格的小洋楼，精致典雅中又透出几份豪华大气。售楼部右后侧是数幢前期已完工的高层住宅楼；正后方是几栋正在建的楼房，仅盖到三四层。售楼部左侧一块椭圆形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排队交资料的人，目测有八九百人。附近的空地和马路边都停满大大小小的各种车辆，其中有两辆警车，尤为显眼。
　　排队的人群像庄稼的秸杆，一截一截被填进售楼部这台粉碎机，最后零零星星又被吐出来。七八分钟一次接待十人的工作效率，应该说不慢，可依然满足不了排队等待的人们的心理需求。尤其排在后面的，半天还看不见售楼部的大门，他们心中的那份焦躁不安，如同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严明知道自己来得太晚了，因为他听说下午一两点就有人开始在这排队了。
　　直到八九点，还有人不断前来排队，严明看他身后差不多都排了百十号人。
　　到了十点多，严明听见队伍前面一阵吵闹和叫骂声，接着人群骚动起来。原来，有人让自己的两个熟人插队，引发了其他人的不满，因此发生了口角，最后发展到了肢体冲突，双方的多名熟人都卷入其中。现场秩序一片混乱。
　　不是有警察吗？警察在哪里？有人喊。很快警察叔叔就出现了，只听一声断喝，打架的双方都收了手。随后，多名群众被民警带走接受调查处理。但是，警察走后，现场秩序再也无法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为了防止再次出现意外，开发商便临时宣布暂停本次认筹活动，明天继续。众人一片唏嘘，叹息埋怨声中不时夹杂着骂声。有部分不甘心的群众，一直等到十二点方才离去。
　　次日凌晨四点，严明便动身赶往“西宇首府“。到达目的地时天还没亮，售楼部门前已聚集了约二三百人在自觉排队。除了几盏路灯，映出昏黄的一片亮光，四周都是一片黑暗。暗夜将售楼部小洋楼染成了黑铁色，给人沉重而冰冷的感觉。目光所及，四周都是影影绰绰的楼群，在淡青的夜幕下，巨人般矗立着；偶尔看见几盏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远处忽明忽暗如星光般闪烁着。
　　严明默默地站在队伍的行列里，黎明前的黑夜让他感觉压抑而烦躁。令人惊叹的是，这数百人的场面，竟然异常地安静，几乎听不到一个人在大声喧哗，仿佛大家怕惊扰了谁的梦一样。现场有人坐着，有人站着，还有人躺着；有人悄悄地在看手机，有人在闭目养神。那些闭目养神的人也许会听到花开或者柳絮飘落的声音，甚至还能听到飞鸟扇动翅膀的声音。但是，他们总时不时地被路边汽车弄出的声响和人的脚步声所惊扰。
　　不断有人加入到排队的行列中来。
　　东方渐渐地露出了鱼肚白，银灰色的天幕上那最后几颗残星，挣扎着疲倦的眼睛闪了一下，便很快消失在天边。
　　人们一不留神，晨曦的第一缕阳光已经照在“西宇首府”高层楼的顶端，一切都变得清晰明朗起来了。太阳跟着升起来了，把它的光和热公平地洒向大地。带着各种表情的面孔都在阳光的沐浴下，焕发出生命多彩的活力。
　　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加入了这场盛会。
　　当售楼部那扇紧闭的华丽的大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整个活动现场都沸腾了。
　　十点多之后，严明终于排上了号，交了两万元的认筹金。一共四百七十三套房，他排号在九百多位，后面还有大批人正在排队。严明估算，将来至少会有一千五百多人要争抢这不到五百套的房子。接下来就要看个人运气了。
　　五一假期的一天，严明果然接到售楼置业顾问的通知，说开盘和摇号同时放在四号举行。
　　严明这天怀着激动而又不安的心情来到开盘活动现场。只见到处都是乌泱乌泱的人群，无数只鲜艳夺目的彩球在空中随风飘舞，像繁华的虚梦，装点着城市的天空。那醒目的标语，宽大的舞台，猩红的地毯，悦耳的音乐，无不营造出热闹喜庆的氛围……
　　签到之后，严明就进入等候区等待。
　　大大小小的领导开始轮番讲话，什么历史、文化、热爱、奉献、真情、陪伴、回馈、关爱，都是高大尚的、充满正能量的、听着让人热血沸腾的溢美之辞；奇怪的是，竟没有人提一个钱字，仿佛那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一样。严明也被这些演讲词感动得热血沸腾。
　　终于，主持人宣布进入摇号环节。在公证部门等相关人员的监督下，所有购房者的卡号被录入系统，每十人一组，由电脑随机抽号。严明死死盯着电子屏幕上快速跳动的数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心也沁出了汗。
　　随着工作人员一次次的叫号声，严明的眼神由满满的期待，渐渐转为深深的疑惑，最后变成死灰般的黯淡……
　　严明将摇号失败的消息告诉郑妍。郑妍听后，让他以后不要再去看房了；说房价低的时候你不买，现在高价位，你挤破头地去跟人抢，还没那运气，暂时认命就完了。严明被媳妇这一通数落之后，悔恨、失落、惭愧、气愤等各种情绪一下涌上心头。他感觉这些年所有付出的努力换来的那点成就感，顷刻间就化为乌有。回忆往事，多少个满怀希望的奋斗的日子，都历历在目，那些说出去的话语和许诺，言犹在耳，一夜之间梦想都变成了泡影。他曾将王文利看作生活的反面教材，没想到自己反而成为最可笑可悲的失败者。
　　严明不想跟王文利说自己买房这件事，偏偏王文利却三番五次问他摇上号没有。其实，他早就知道，王文利前年终于拿到了房产证，已经收了两年的租金了。仿佛为了安慰他似的，王文利低调地表示，他现在也“很难“。原因是儿子去年在宁波一家电气厂上班时谈了一个沿海城市的女朋友，对方希望将来在她们那边落户买房。如果儿子真的要跟这女娃成婚，那他“压力比山大“。另外，王文利说自己今年生意“非常不好“，吴庆敏现在做了环卫工，一个月只有不到三千块钱的工资，往后要在西京生活“只能省吃俭用了“。
　　严明知道王文利这是谦虚，显而易见，王文利要将这房子卖出去，转手就赚七八十万，除去贷款利息等其他投资，保守估计也能赚个五六十万。如果以房子作为价值参照，自己等于白白损失了五十万。五十万啊！这需要今后多少年才能挣回来？严明越想越气，整半夜都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