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第二个暑假（二）

　　钟玉兰做了一会儿衣服就织毛衣，张玉龙坐在对面挽毛线，两个人不说话，徐岩送的小闹钟嘀嘀嗒嗒欢快地走着。窗外的葡萄架上有虫子在鸣唱，竹丛里的蟋蟀在弹琴，葡萄架上没有两只猫头鹰，捉田鼠去了，在玉米或红薯花生地里，棉花辣椒地不会去，有农药。
　　“玉兰，有件事我一直都不明白，想问又怕你悲伤难过。”张玉龙把像极了鹅蛋的线团放进钟玉兰自己做的绿布袋子里，里面有四个他挽的线团。“那就是——”他看了一眼钟钟玉兰，刚洗的头发散发着扑鼻的清香。
　　钟玉兰今天穿着天蓝色起白花的短袖衫，一个月前自己做的。一周前穿着这件短袖衫去大队开会，不少姑娘少妇问她在哪里买的，她回答是自己做的，少妇姑娘们便说要买了布请她做一模一样的短袖衫。
　　“玉兰，你为什么对爷爷那么好？你姓钟，他姓张，既不同族也不同宗。”张玉龙拿起一两线抖了抖套在膝盖上慢慢地挽，眼睛看着她被头发遮了一半的脸。见她没有生气便又接着问：“放寒假我回去的那天晚上，玉强送我去河对岸山坪里的小院，说爷爷去世后你要把他和奶奶合葬，爹和妈以及钟姓族人骂你忤逆不孝，为什么？”
　　钟玉兰拿篾纤的手颤抖了一下，抬起头看窗棂里一方小小的夜空。那颗最亮的星星是奶奶吗？泪水在眼里涌动，心里像有一束钢针在扎。
　　奶奶，兰兰没用，没能把爷爷和你葬在一起，让你和爷爷隔河相望，不能执手依偎。奶奶，那条慢慢走着的河是阻隔在你和爷爷之间的天河，就像牛郎织女间的银河一样，你过不去爷爷过不来。不同的是，牛郎织女有喜鹊架桥让他们在七夕相会，你们却难以握手对视。奶奶，谁又为你和爷爷架起一座能相会的桥？泪水滚下脸颊，滴在织了一只袖子的毛衣上。
　　“玉兰，你哭了？”张玉龙看着她紧捏篾纤的手，心疼了。“玉兰，对不起，我不该问，惹你伤心难过。”张玉龙伸手要为她擦眼泪，但伸了一半便缩了回去。
　　半个月，她一直不和他说话，问她最多回答一个字，是或嗯。快二十天了，只是在山梁上因野葡萄和回来时被蛇咬后和他说了几句话，离开那面山坡便又不和他说话了。晚上吃饭母亲还责怪她对丈夫态度不好，没有做妻子的温声软语。
　　十一点，钟玉兰去茅厕回到房间想爬在缝纫机上睡，但却找不到凳子，又被张玉龙锁进了堂屋。她看着窗帘上的竹竹子熊猫出了一会儿神，钻进了蚊帐钻。但却因为没能完成奶奶的遗愿，没能对奶奶兑现承诺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吵醒了和母亲下地干了一天活的张玉龙。
　　“玉兰，怎么还不睡呢？在想什么？”张玉龙翻了下身，楠木床吱呀叫了一声。
　　她不回答翻身坐了起来。
　　“要喝水吗？”他睡眼惺忪地看着她。
　　她仍然不回答，侧头看着窗外的夜空。
　　“那你坐起来作什么？玉兰。”
　　“奶奶······”
　　“玉兰，你又想奶奶了？”
　　“奶奶爷爷认识的时候，”
　　“玉兰，你要告诉我奶奶和爷爷的事？！”张玉龙睡意顿无，翻身坐起来。
　　但她却躺了下去，眼里的泪欲溢。
　　“奶奶是两座山外地主李德才的独生女儿，从小就许配给了财主钟如禄的独生子，也就是爷爷。她五岁那年家里的厨娘杨妈一夜间暴毙，找了几个厨娘都不如意，或邋遢或懒惰或偷窃。一天清晨来了对叫化的母子，说是从山西逃荒过来的，会做饭弄菜。管家抱着试试的心态留下了他们，两天后定了工钱的多少，母亲当厨娘，儿子当放牛娃。
　　“奶奶是独生女儿，没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从小就是一个人玩，放牛娃来后她外出采花扑蝶便有了伴。放牛娃常用绿草树枝给奶奶编蚂蚱，小鸟，花环，常背着奶奶趟过小河。奶奶很开心很快乐，相信放牛娃是上天派来让她开心快乐的。放牛娃给奶奶编蚂蚱，小鸟花环，奶奶给他绣手绢，做鞋袜。放牛娃说他老家被洪水冲走的院子里面有一棵大杏树，每年春天就会开满洁白的花儿，数不清的蜜蜂在采蜜，凋谢时落蕊飘飞，非常好看。于是，奶奶就在手绢上绣盛开的杏花，在鞋垫上绣含苞的杏花，在放牛娃的汗褂上绣飘飞的落蕊。从此，放牛娃在梦中不再寻找杏树了，有数不清的杏花在身边盛开，飘飞。
　　“时间在放牛娃讲故事编蚂蚱小鸟花环和奶奶绣杏花中过去了，奶奶十五岁，到了出嫁的年龄。十月十七的晚上，奶奶上吊被人发现了，但第二天还是被拖上了钟家抬去的花轿。在奶奶被人拉着与钟家少爷拜堂成亲的时候，放牛娃被大兵抓走了，吴妈被管家撵出了李家大院，三天后在河里打捞出来。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年的冬天，放牛娃回来了，一身军装，见了有三个儿女的奶奶哭了，哭后就在大屋斜对面的山坪用柏树茅草搭了个棚子住下，一住就是十五年。”
　　“玉兰，放牛娃是爷爷对吗？”
　　钟玉兰不回答，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讲述。
　　“放牛娃是被奶奶的父亲叫人抓走的，奶奶上吊后他问跟了奶奶两年的小丫头，十二岁的丫头怕被卖到县城的妓院说出了奶奶和他私订终身的事。当天夜里放牛娃就被管家关进了后院的小屋子里，手足被铁链锁在了一起。”
　　“啊！”张玉龙惊叫一声后叹息：“他该有多非伤啊，心爱的人眼看着要嫁给别人了，关在小屋里的他听着外面的鼓乐声，泪如泉涌，心如刀割。”
　　“放牛娃被抓去送到前线打仗，后来做了对立军伐的俘虏，逃跑后当了红军、八路军、解放军。全国解放后因立过功留在部队任营长，他死活不答应，说母亲需要他照顾便回来了。”
　　“他想回到有奶奶的村庄。”
　　“是的。”
　　“爷爷后来结过婚没有？”
　　“没有，一直一个人过。”她答后沉默很久才又接着讲述：“放牛娃生得仪表堂堂，又立过功，上无老下没小，没有负担提亲的很多，可他不答应，说一个人过惯了，过不好两个人的日子。”
　　“他哪里是一个人生活惯了过不了两个人的日子啊，是心里只有奶奶，不愿与奶奶以外的女子结婚！”张玉龙深深地叹了口气，“爷爷对奶奶可真是忠贞不渝，一往情深！”
　　“一九六二年秋末冬初，病弱的爷爷去世了，在城里上学抽鸦片落下了病，一直在吃药，虽然解放后戒了大烟，但病却没有治好。去世时吐了很多血，黑的，奶奶说很多，血吐完人也就没了。爷爷三周年后奶奶要和放牛娃结婚，族长不允许，要她嫁给钟氏身有残疾，心术不正行为不端的老光棍。奶奶不答应，族长就派人把放牛娃抓起来关进牛棚，理由是勾引良家妇女，作风不正。”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可恶！”
　　“奶奶找叔字辈儿的族长放人，找了几次都答应。他们不但不放，还罗织罪名诬陷放牛娃是恶棍流氓，仗着打过仗救过首长在乡里横行霸道凌辱妇女欺压百姓。”
　　“天哪！那时候这罪名可是要枪毙的。”
　　“报告打了的当天下午，放牛娃就被押走了，奶奶也跟着去了区上，找她曾救过的地下党员，解放后当了区委书记的黄之民。黄之民要军管会放人，但被却被严厉地拒绝了。”
　　“那时可是有枪的人说了算，黄书记管不了军管会。”张玉龙叹口气躺下去，楠木床又吱呀叫了一起。
　　“军管会不放人，黄之民就写信给他当县长的同窗好友，要他想办法，县长发了话放牛娃才没有被枪毙。但死罪能免活罪难饶，判了十年，因表现好，提前出狱，七0年回到钟家坪。”
　　“不幸的爷爷！”张玉龙的声音哽咽。
　　“放牛娃回来后房子早已倒塌，没有地方住，便在岩洞栖身，第二天割茅草砍竹子搭了个小窝棚便是家了。然后，他一个人用两年时间在晚上或工休时间修了房子，铺了坝子，弄了树篱，有了座杨柳乡独一无二，非常漂亮的小院子。”
　　“爷爷和奶奶一直都没能在一起吗？
　　“放牛娃回来后，奶奶每天都去给他洗衣做饭，但从不在他那里住，为此族长骂奶奶不守妇道有伤风化。奶奶说她和放牛娃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她问心无愧，天地可鉴。而奶奶也不在乎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因为她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行得正坐得直，就无愧于天地良心。因此，她到生病卧床不起前都一直给放牛娃洗衣做饭。”
　　“唉！”张玉龙重重地叹了口气。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奶奶老了，放牛娃也老了，青丝变成了白发，脸上长满了皱纹，腰弯了，腿疼了。”玉兰轻轻地叹口气，抚摸着脖子上的项链，泪水在脸上流淌。“奶奶从小没挨过饿，解放前都过着认来伸手饭来张口，除了女工，不用干活，身体好，很少生病。放牛娃从小挨饥受饿，打仗时又受过几次伤，八年牢狱生活把他的身体折磨得多病多痛。六年前的冬天他为救失足掉进河里的邻村人黄福受了寒，高烧后眼睛就失明了。”
　　“多灾多难的爷爷！俗话说好人有好报，为什么爷爷那么好的人却多灾多难？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奶奶到去世都没能和放牛娃在一起，这是她的遗憾，也是她一生的苦痛。”她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颤颤的。“奶奶走前我捧着手承诺：奶奶，你会和爷爷在一起的。兰兰会把爷爷和你合葬在一起，让你们永远在一起，不再分开。奶奶非常高兴地问：真的吗？兰兰，你真的会把爷爷和奶奶合葬在一起吗？我挺着胸脯回答：奶奶，是真的。不论有多难兰兰都会把爷爷和你葬在一起，让你们生不同床死同穴。’奶奶听后笑了，满脸是泪。因为我的承诺，奶奶走的安详，像睡着了一样。然而······”她咬住了嘴唇，泪水在脸上奔流。“我最终没能把爷爷和奶奶葬在一起。我没用。我失信于了奶奶。”
　　“玉兰，”张玉龙虽没有听见哭声，但他看见满眼的泪。“不要伤心也不要自责，你尽力了。爷爷奶奶不会怪你，他们知道你的难处。”
　　“我有三个心愿。”沉默许久她声音低沉地说，“第一个愿望是把奶奶和爷爷合葬；”
　　“第二个心愿是什么？”
　　“为秀姑找到幸福。”
　　“第三个心愿是读书吗？”
　　“在爷爷奶奶身边筑个小屋永远住在里面，白天和他们一起看朝霞旭日夕辉，晚上和他们一起看月亮星星。”
　　“什么！你要在爷爷奶奶身边筑个小屋永远住在里面？！”张玉龙惊得坐了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她不答反问：“知道我什么要给秀姑找幸福吗？”
　　“因为蔡虎对她不好。”张玉龙答后声音哆嗦着问她：“玉兰，你说你要在爷爷奶奶身边筑一小屋永远住在里面？”
　　“秀姑小我一个月，是家里的老大，没上过学。隔房叔叔钟树争一心想生儿子，可是生一个是女儿生一个是女儿，秀子生后就不再生了。天天都咒骂秀姑，因为是她挡了儿子的路，要不是她，他早就生了儿子。树争叔是泥瓦匠，蔡虎是他的徒弟，因长相丑陋行为不端三十三岁还没结婚，秀姑十四岁那年八月，蔡虎趁家里没人把她糟蹋了，要跳河被我和奶奶拉住。不久蔡虎拎着两瓶沱牌酒上门提亲，求师傅答应把秀姑嫁给他，嗜酒如命的树争叔答应了。秀姑不愿嫁，知道嫁给蔡虎会受苦遭罪，哀求树争叔不把她嫁给心与脸一样丑陋的人，树争叔不答应，同年冬月初八就把她嫁给了那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树争叔怎么能为了两瓶酒就把秀姑嫁给禽兽不如的东西！”张玉龙愤恨不已，秀姑的不幸让他忘了钟玉兰的第三个心愿。“秀姑可是他的亲生女儿啊，真是枉为人父！”
　　“秀姑虽不胖，但也不瘦，嫁给蔡虎不足满一月就瘦得握不盈把，几次要跳河，因为有了小宝而不得不继续忍受蔡虎非人的折磨！”她的声音颤抖的很厉害。“我和秀姑虽然只是隔方同族，因自小一起玩耍着长大，便情同亲姐妹。从来都是一起放牛一起捡柴割草，我有好吃的总要给她留一份，她有心事都给我说。”她坐起来，侧头看着窗外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儿，心里好像有只手在撕扯。“子玉婶因为没生儿子经常被树争叔打，打得浑身乌紫。她不敢反抗，便把怨气发泄到秀姑身上，拼命打骂，恶毒地咒骂。秀姑每次受了子玉婶的打骂都会找我哭诉，哭得我的心如同刀剑在切割。”
　　“子玉婶怎么能如此做！她不反抗树争叔，反倒打骂秀姑。”张玉龙又翻身坐起来，楠木床又吱呀叫了一声。“她是秀姑的亲妈，却像后妈一样地待她，真是没有道理。”
　　“不论是钟家坪，还张家河，十家便有九家是这样。”她慢慢地躺下去，把手放在胸脯上，声音像从远处传来。“妻子受了丈夫的气都会把怨气发泄到儿女身上，换句说就是丈夫给妻子多少气受，母亲就给儿女多少气受。”
　　“但妈却从不这么做。”
　　“我的三个心愿会一个个地完成，一定会的！”她语气坚定地说。
　　“玉兰，你放心，我不但会帮你完成把奶奶和爷爷合葬在一起的心愿，还会帮你为秀姑找到应该属于她的幸福。”
　　“不用——我的心愿自己会完成，虽然现在不能，但总有一天会。”她的声音里又有了霜雪。
　　“玉兰，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啊。”
　　“我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不是你的！”她冷冷地说完即面向里躺下。
　　“玉兰，你怎么又······”张玉龙慢慢地躺下去，双手枕头面向她的背。“刚才还好好的，转瞬间便又是冷冰冰地了？”
　　她不回答，闭上眼睛，为到死都没能在一起的爷爷奶奶和身世可怜的秀姑小宝母子心痛，泪水滴在篾席上，渗进下面的棉絮上。
　　窗外，星光璀璨，清凉的夜风把葡萄叶竹叶摇得沙沙地响。萤火虫儿提着灯笼寻找伴侣。对面山林里的磷火闪烁不定，兔子争抢白骨。又有人外出才归，被吵醒的狗狂怒地吠着。两只猫头鹰早已从玉米红薯花生地里回来了，兄妹俩栖在葡萄架上睡觉。墙缝和竹从下的蟋蟀有一半没有弹琴了，枕着竹叶睡觉。
　　夜已很深，村庄，静极美极。